雪再大也得去。下刀子也得去??梢韵胂?,蔡婆正站在窗邊,一手拄著拐杖,一手舉起老人機,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
掛掉電話,黃紅沖小萍喂了一聲:“走,跑一趟。”
小萍驚異地看看她:“紅姐,你不能去?!?/p>
“蔡婆的事,我怎能不去?”
“你看看你,還去?”小萍瞟了一眼黃紅隆起的肚腹。
“這有什么,醫(yī)生說,要多運動呢。”
“這蔡婆,真會挑時間?!?/p>
“行了行了,老人家也挺不容易的?!?/p>
走出大廳,寒風猛地沖上來。黃紅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小萍拉緊羽絨服,把圍巾繞脖子兩圈,挽住黃紅的胳膊。雪花紛紛灑灑,恍若飛絮。臺階上鋪了薄薄一層雪,如抹了奶油。行道樹下,人工湖邊,彩虹橋上,幾乎不見人影。換作平時,這一帶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人工湖像一塊磁鐵,將山水城、公元玖璽、御景江山幾個住宅小區(qū)牢牢吸住。廣場、水西鐵藝公園、人工湖彩虹橋,都是大爺大媽喜歡光顧的地方。他們晨練、跑步、跳廣場舞、拍抖音……看上去比年輕人還要招搖。湖邊有個釣魚臺,經常有幾個老頭枯坐上面,久久地握著釣魚竿。彩虹橋盤旋回環(huán),臥在湖上,一頭連著鐵藝公園,一頭連著山水城。水西銀行位于山水城大門側,恰好處在彩虹橋一端。因為這個特殊的位置,大爺大媽經常光顧水西銀行,或辦理業(yè)務,或站在臺階上聊天,或坐在行道樹下刷抖音,或啥也不做,只是隨性走走。黃紅每天上班下班,總會見到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老臉。半年前,她就是在臺階上碰見的蔡婆。
記憶中,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日子,一絲風也沒有。高溫零上三十攝氏度,水西成了燒窯。黃紅帶著小萍,頂著日頭在棲鳳苑轉了半天,上門為五六個老人升級第三代社???。老年人的業(yè)務相對麻煩,他們記性不好,自尊心又強,一句話不合心,就會發(fā)脾氣,甩臉色。沒辦法,得慢慢問,慢慢等,慢慢做。最后一戶是九十二歲的武大爺,住51號502室。老人家有點糊涂,拿出一大包證件,就是沒有社??ā|S紅讓他別急,慢慢想,慢慢找。黃大爺嘟囔著找了半天,終于在床頭的抽屜里找到了社保卡。辦完業(yè)務,黃紅讓大爺把密碼寫在卡片上,放進抽屜鎖起來。辦完事,她們又跟大爺扯了會兒家常,這才起身告辭。
走出小區(qū),日頭高懸,熱氣撲面而來。黃紅買了兩支冰激凌,一人一支。只一會兒工夫,冰激凌就化了。她們撐著太陽傘,沿人工河往上,拐進廣場,過天橋,過鐵藝公園,踏上彩虹橋。日頭直照下來,硬生生把這座城市變成了火爐。黃紅抬頭看看天,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支融化的冰激凌。
釣魚臺上坐著幾個老頭,手持魚竿,一動不動。大媽們或扶著欄桿,或坐在香樟樹下,三五成群,說說笑笑。臺階上杵著一個老婦,黑衣黑褲,花白頭發(fā),面若干核桃,手捏銀行卡、身份證,眼睛盯著地面,顯得格外扎眼。
黃紅看了看她,打算問問情況。大堂保安老楊探出頭,使勁朝她招手。她走過去,問老楊有什么事。老楊壓低聲音,說老婦不好對付,讓她別管。黃紅揪住不放,讓老楊把話說清楚。老楊勾起手指,敲了敲腦門,說老婦不正常,“這地方”有問題。老楊問過她,究竟要辦什么業(yè)務,她一聲不吭。老楊進一步解釋,要到柜臺辦業(yè)務,得先取號。取現(xiàn)金,自動取款機上操作即可。轉賬繳費,手機上動動手指就行。老婦不說話,老楊以為她是聾子,就朝她比手勢,讓她把身份證給他,他幫她取號。老婦嚇了一跳,一巴掌把他打開,轉身走出了大堂。老楊追出去,問她怎么了。老婦皺眉說:“讓開,誰讓你管?”
黃紅走到老婦面前,笑瞇瞇地說:“阿姨,需要幫忙嗎?”老婦攥緊身份證和銀行卡,目光如刀子般刺來。黃紅始終笑著,恭請老婦進門喝杯水。老婦看了黃紅一眼,嘴巴動了動,軟塌塌倒下去。黃紅趕緊扶住她,大聲叫喊小萍,讓她過來幫忙。兩個姑娘一左一右,扶著老婦走進大廳,把她安置到“老年服務區(qū)”。黃紅拿來濕毛巾,為她擦拭額頭。老婦歪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漸漸緩了過來。黃紅問她要不要取號。老婦搖頭,低聲念叨:“現(xiàn)金,我要現(xiàn)金。”
后來,黃紅終于了解到,老婦叫蔡婆,不會綁卡,不會玩微信,不會用支付寶,只習慣用現(xiàn)金。蔡婆對網絡有一種恐懼心理,總擔心稍不注意,人家就把她的存款弄走了。不久前,她所在的棲鳳苑有位老大爺不知怎么搞的,大半輩子的存款被人轉走,悲痛之余差點一頭撞死。這讓蔡婆下定決心,死活不碰智能手機,任別人說得天花亂墜,她眼皮也不抬一下。要繳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她寧愿拿著現(xiàn)金去人工窗口。黃紅勸她,這樣太麻煩,不如買個智能手機,坐在家中就能把事辦了。蔡婆一口拒絕,說她只喜歡現(xiàn)金,手里握著紅彤彤的票子才踏實。用手機支付,她心里沒底,慌亂如麻。她莫名覺得,網絡里藏著手眼通天的大盜,會把卡上的錢偷走。再說,出來跑跑多好,見見人,看看天,曬曬太陽。如果總窩在家中,難免長霉發(fā)爛,變成一截朽木。
那個下午,蔡婆握著卡片走了幾家銀行。排隊的人太多,她等不起。本想在取款機上取錢,她又不會。就這樣,她一家銀行一家銀行往下走,才來到了水西銀行。她伸出手指,數了數,點點頭說,這是第五家。
奇怪的是,當老楊走向蔡婆,她為什么會如此排斥?幾個月后,蔡婆與黃紅混熟了,這才跟她說了一件事。大概兩年前,蔡婆去超市搶購雞蛋,回來的路上碰上一個穿保安制服的漢子。確切說,漢子突然竄出來,還撞掉了她的皮包。漢子趕緊彎腰,幫她把包撿起來,連聲說對不起。漢子走遠后,有人提醒她,看看東西丟了沒。她摸了摸,發(fā)現(xiàn)錢夾沒了。從那以后,她對穿制服的保安格外留意,也多了份戒心。當她走進水西銀行,見身穿制服的老楊,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像,真像,這家伙跟順走她錢包的漢子太像了。身高、臉型、服裝、動作,幾乎一模一樣。仔細看,似乎又不太一樣。就這樣,她站在臺階上,盯著幾步之外的老楊,一時拿不定主意。結果呢,太陽太大了,她中暑了。
黃紅把蔡婆帶到取款機邊,手把手教她操作。從那以后,阿婆經常光顧水西銀行,從取款機取出一兩百元,或把一兩百元存入取款機。黃紅問她,她總是說,不能取太多,弄丟了咋辦?有時也說,不管多少,存進銀行才放心。每次來銀行,她總要跟黃紅說上幾句話,塞給黃紅一支冰激凌,一包瓜子,一塊水果糖……黃紅也會不時回送點東西,一把雨傘,一條圍巾,一瓶飲料……就這樣,蔡婆與黃紅越來越熟,有什么事總要跟她說一說。不久,蔡婆在水西銀行辦了張儲蓄卡,將存款轉入卡里。她還請黃紅幫忙,把儲蓄卡拍照發(fā)給兒子。蔡婆的兒子名叫方大鵬,是個工程師,住在北京。方大鵬特忙,全國到處跑,動不動飛非洲。這些年來,方大鵬經常給蔡婆打錢,一千兩千三四千,從不間斷。
小萍的意思,開車過去,干脆高效。黃紅認為雪大路滑,萬一出點意外,多不劃算,不如走路過去。走路呢,有兩條路線:可以走大街,無遮無攔,直達目的地;也可以走彩虹橋,過鐵藝公園,過天橋,過廣場,抵達棲鳳苑。黃紅選了第二條,理由很簡單,這條路風景好,還可以隨手拍幾張片子。
雪落無聲,漫天鵝毛。小萍撐著傘,挽起黃紅,踏上了彩虹橋。湖水青碧寧靜,照出青藍的天空,高樓大廈間飄灑著雪花。雪落水上,剎那消融,化為無形。幾根干枯的荷莖刺出水面,顯得突兀、孤寂、落寞??克尼烎~臺上,坐著一老頭,手持魚竿,一動不動。乍一看,以為是雪人。
小萍臭美,擺了幾個姿勢,讓黃紅拍照。她身穿白色長款羽絨服,腳踏長筒靴子,獨立雪景之中,顯得高挑窈窕。面對鏡頭,她低頭沉思,盈盈淺笑,金雞獨立,仰面望天,雙手合十,張臂飛翔……黃紅拍完一組,把手機遞給小萍。小萍翻了翻,夸自己自帶仙氣,實在太好看了。黃紅打趣她哪有這樣夸自己的。小萍則表示,實力如此,沒辦法低調。她一邊笑,一邊打開手機,給黃紅“搶”了幾張照片。黃紅說難看死了,趕快刪掉。小萍笑著說,等寶寶出生后,讓寶寶看看,多有意思。黃紅說,死丫頭,有什么意思?你看我,整個人全變形了,多難看。小萍說,不,親愛的紅姐,你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過了彩虹橋,走進鐵藝公園。有一段長長的鐵軌鋪在公園中央,軌道深入稀疏的灌木叢。兩邊立著十二生肖塑像和鐵路工人修路浮雕。最大的一塊浮雕立于鐵軌入口處:一群漢子,舉鋤頭,握鋼釬,揮大錘,弓腰鏟土,低頭推車,冒著風霜雨雪,下溝壑攀懸崖,入洞穴鉆荊棘,高喊號子,揮汗如雨。鐵軌的盡頭,也立著一塊大浮雕:一列火車沿鐵軌由遠方蜿蜒而來,似乎發(fā)出哐當哐當的聲音。男女老少聚在站臺上,或揮動胳膊,或踮起腳尖,或伸長脖子,或翹首眺望,或交頭接耳,或笑容燦爛……小學生們戴著紅領巾、舉著向日葵,好似正在舞動。幾個身著盛裝的女子載歌載舞,衣袂飄飄,彩帶飄飄。
踏上鐵軌,每隔兩米左右,就會看見地板上鑲嵌著鐵鑄的文字及數字。格式一致,數字表時間,文字錄事件。比如,1964年9月,增調鐵道兵參加貴昆鐵路建設大會戰(zhàn),梅花山隧道由鐵道兵第五師第二十三團繼續(xù)施工……1966年3月,貴昆鐵路提前近十個月實現(xiàn)全線通車……不止一次,黃紅看見蔡婆佝僂背脊,弓一般定在鐵軌上,盯著文字數字,嘴唇嚅動,不知在嘀咕什么。
據蔡婆說,她的老伴姓方,是一名火車司機,人稱方大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二十出頭的方大車跟隨修建鐵路的工程隊,從遙遠的北方來到南方。那時候,國家正在搞三線建設,這塊土地上活躍著無數外鄉(xiāng)人的身影,回蕩著各種各樣的口音。鐵路修成后,方大車迷上了火車,通過參加考試,成了一名火車司機。蔡婆二十五歲那年,經人牽線搭橋,與已過而立之年的方大車走進婚姻殿堂。婚后,方大車跑火車,蔡婆開干洗店,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第二年,女兒出生,取名方如菊。第四年,女兒夭折,蔡婆關了干洗店。第六年,恰逢水鋼招工人,阿婆通過面試,成了一名除塵女工。第八年,兒子出生,取名大鵬。第十二年,方大車上班途中遭遇車禍,蔡婆成了寡婦……
走上天橋,雪驟然大起來。大街白了,高樓白了,山巒白了,天空也白了。黃紅扶著欄桿,白色風衣隨風飄蕩,短發(fā)絲絲抖動,仰面凝視飛雪,盈盈微笑。小萍連續(xù)拍了幾張,夸黃紅好看。兩個女人發(fā)出歡樂的叫聲,手挽手拍了合影。小萍說,她要把照片發(fā)到朋友圈,讓其他人羨慕忌妒恨。
走下天橋,走過空曠的廣場。小萍撐著傘,挽起黃紅穿過街道,沿人工河而下,來到棲鳳苑。伸縮門如白色柵欄,橫在大門口。門衛(wèi)是個五十幾歲的大叔,抱著小太陽,握著手機,歪頭靠在桌上刷抖音。聽見拍門聲,猛一抬頭,愕然看見兩個撐傘的白衣女子。黃紅笑笑:“師傅,請開門,我們找蔡婆呢?!?/p>
進了小區(qū),小萍挽著黃紅,踏著印在雪上的稀疏腳印,左轉右轉,來到42棟樓下。摁下18-2,鈴聲響起,咔的一聲,傳來阿婆含糊不清的嗓音。收傘,進電梯。黃紅摁下按鈕,彎腰拍打鞋上的雪。小萍呢,將傘斜靠墻壁,低頭劃開手機。電梯唰唰瞬間抵達十八樓。小萍一愣,還沒來得及勾選圖片,黃紅已走出電梯。小萍揣上手機,提起雨傘,趕緊跟上去。
轉過拐角,她們驀然停住腳步。蔡婆拄著拐杖,弓身站在過道上,白發(fā)絲絲抖動。她的身后,大門洞開。她穿著厚厚的灰棉襖,越發(fā)顯得干癟蒼老。一陣風跑過,吹起她寬大的衣襟。
黃紅走上去,抓住蔡婆的手。
“來,來了?!辈唐湃鋭痈煽莸淖齑健?/p>
黃紅笑著說:“阿婆,回家吧?!?/p>
“阿婆,回家?!毙∑挤鲋唐诺母觳?。
進屋,關門,感覺暖和多了。房子真不小,三室兩廳,至少一百二十平方米。客廳放了套大沙發(fā),還有一張長方形烤火桌。電視靠墻而放,墻上掛著兩幅放大的照片。一張是黑白照,一個穿制服的高大男人站在一列火車旁,高高舉起一只手臂,似在跟誰揮手。一張是彩色照,藍天下,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背著背包,站在火車車廂門邊,嘴巴張開,使勁揮動手臂,似在沖誰喊話。
蔡婆呵呵笑著,讓黃紅小萍坐到電烤桌邊。剛聊了幾句,蔡婆又站起來,拄著拐杖,要去端瓜子點心。黃紅拉住她,讓她別忙活,這些事交給她們干。小萍按照蔡婆的指點,把瓜子水果端到桌上,又倒了三杯水。
“唉,大雪天的,真不好意思?!辈唐艊@息。
“阿婆,這有什么,應該的?!秉S紅握了握蔡婆枯瘦的手。
“都怪我,老眼昏花,今天才發(fā)現(xiàn)社??ǖ狡诹恕!?/p>
黃紅請蔡婆把證件拿出來,為她辦理業(yè)務。蔡婆撿起沙發(fā)上的皮卡包,拉開拉鏈,一張張地查看卡片。翻了一會兒,找到了社保卡,但沒找到身份證。黃紅提醒,會不會放在其他地方,比如抽屜、床頭柜、衣袋。小萍扶著蔡婆,黃紅跟在后面,走進蔡婆的臥室。臥室不大,正中放一張雕花架子床,占據了大半空間。靠墻站著一只大木柜,漆面剝落,斑斑駁駁。床頭有張月亮桌,一左一右放了兩張雕花椅,烏黑色,連雕花也變黑了。這些東西,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蔡婆說,這是她結婚時置辦的,是老頭子留給她的念想。多少年來,無論搬到哪里,她總把它們帶著。說到底,不是它們離不開她,而是她離不開它們。
月亮桌上有架木質擺臺,鏡框里夾著張黑白照片,照片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中山裝、國字臉、鷹鉤鼻、寬額、濃眉、寸頭,雙手放在腿上,略顯拘謹。女的長辮子、瓜子臉、柳葉眉,穿的確良襯衫,微微笑著,有點羞澀。男人女人的胸前,都戴著一朵花??梢酝茰y,花是紅色的。蔡婆羞澀地笑了笑,說那是她和老方的結婚照。蔡婆告訴我們,襯衣是水紅色的,是老方送給她的。小萍盯著照片,說蔡婆年輕時真漂亮啊,簡直就是一朵花。蔡婆搖搖頭,說自己老了,丑八怪一個。她摸了摸照片,小聲說:“鬼丫頭,你仔細看,老頭子挺神氣呢?!?/p>
老方氣宇軒昂,精神抖擻,確實是個帥哥。蔡婆眉目清秀,溫婉可人,真是美人坯子。黃紅看了看蔡婆,無法把她與照片聯(lián)系起來。仔細看,終于從蔡婆的眉眼找到某些相似的地方。她不由失了神,想起遠在西藏當兵的丈夫。她微微顫抖,害怕突然有一天睜開眼,她就成了眼前的蔡婆。
身份證在哪兒呢?蔡婆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黃紅認為,那東西常用,肯定放在比較順手的地方。擺臺旁有一只竹笸籮,裝著針針線線,以及零零碎碎的布頭。小萍眼尖,瞥見針線布頭中露出一點黑皮。扒開一看,是一個小小的黑色皮夾。小萍拿起皮夾,打開第一頁,身份證赫然跳出來。
蔡婆嘀咕著,罵自己老糊涂又趕緊把身份證交給黃紅,生怕一眨眼它就飛了。走出臥室,蔡婆說起兒子一家的事情,非要帶著兩個姑娘參觀“兒子家的臥室”。打開門,只見臥室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蔡婆絮絮叨叨地說,兒子滿世界飛,兒媳在某公司上班,孫子正在讀高中。忙,都忙,難得回來一次。臥室留著,幾乎派不上用場。不過,每過一段時間,她總要打開門,拖拖地,拍拍灰塵,換換床單被套。說不定明天,說不定后天,兒子一家就回來了,誰說得清楚呢?當火車駛過鐵軌,傳來哐當哐當的響聲,還有嗚嗚的汽笛聲,蔡婆總會倚在窗口聆聽眺望。她可以看見火車沿著鐵軌,長蛇般跑進這座城市。誰能說得清呢,此時此刻,兒子一家也許正坐在火車上呢。她堅信,某個烈日高照的中午,或細雨飄落的黃昏,或落雪紛紛的夜晚,沉默已久的防盜門會被敲響。就如很多年前的午夜,老方開著墨綠色的老火車駛進城市,發(fā)出哐當哐當的響聲……
黃紅走到窗邊,豎起耳朵。小萍伸長脖子,湊近窗戶。不過,她們沒有聽見火車奔跑的聲響,也沒有聽見汽笛的鳴叫。大雪紛紛擾擾,旋轉飛翔,撲向深遠的大地,整個世界一片白。
透過高樓的縫隙,隱約可以看見一條鐵軌,從一些建筑間穿過。
黃紅知道,鐵軌穿過高樓,最后抵達火車站。那是水西唯一的火車站,位于一座石山之下。山上有樹,還有一座亭子。亭子上刻著三個鎏金大字:望月亭。望月亭望月是這座城市有名的八景之一。多年前的一個夜晚,黃紅跟隨丈夫去過。站在亭子上,可以看見月亮緩緩升起,閃爍著光芒。鐵軌穿過高樓,環(huán)山而過,戛然而止。那里有一幢灰白建筑,即火車站。丈夫每次離開,她總要送到站臺?;疖噯雍?,她爬上望月亭,看著火車穿過高樓,蜿蜒遠去。丈夫每次回來,她也要去車站。不過,她去車站的次數并不多,或者說少得可憐。沒辦法,他是當兵的人,得駐守在遙遠的世界屋脊,站成“一方界碑”。
回到客廳,圍爐而坐?;畈恢?,幾分鐘搞定。時間不早了,黃紅和小萍準備告辭。蔡婆看看窗外,雪下得正緊。蔡婆不由分說,一手拽住黃紅,一手拉住小萍,以命令的口氣說:“誰也不準走,陪我吃個麻辣火鍋?!?/p>
下雪天,留客天。不走就不走,那就吃個火鍋吧。這樣的天氣,確實適合吃火鍋。黃紅揮揮手,驅小萍進了廚房。蔡婆閑不住,拄著拐杖靠在門上,只管噼噼啪啪動嘴。黃紅擔任大廚,負責挑花椒、揀八角、剝大蒜、拍姜片、選草果、洗辣椒……要把這些放進石碓,混合搗爛,用來熬制鍋底。小萍的任務最重,是“干粗活的”,負責洗菜、切肉、剁排骨……把食材分類裝盤。廚房頓時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不過半個多小時,麻辣火鍋弄好了。
火鍋端坐烤桌中央,熱氣騰騰,撲哧作響。裝滿白菜、肉片、土豆片、排骨、豆腐、豆芽、金針菇的盤子各就各位,環(huán)繞火鍋四周。蔡婆拎出一瓶紅酒,給小萍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黃紅沒口福,只好以白開水代酒。正準備動手,小萍做了個暫停的動作。小萍提議,三個女人一臺戲,不如先來一組合影。小萍舉起自拍桿,三個女人圍著火鍋,對著鏡頭端起杯子,連續(xù)拍了多張。蔡婆覺得不過癮,提議移步到窗邊,再來一組。
這樣的大雪天,確實適合拍照。蔡婆換上紫紅旗袍,高挽發(fā)髻,白發(fā)素顏,神采奕奕。小萍嘆道:“阿婆,你太美了?!?/p>
黃紅擰了小萍的面頰一把:“小妖精,把你比下去了。”
小萍噘起嘴:“我是小妖精,阿婆豈不是老妖精?”
蔡婆呵呵笑道:“對,對,小妖精,老妖精。”
黃紅笑著說:“老妖精小妖精,趕快站好了?!?/p>
三個女人倚窗而立。蔡婆在中,黃紅在左,小萍在右,肩并肩,手挽手。小萍舉起自拍桿,對準三個人的臉,也對準簌簌飛過的雪。蔡婆舉起半杯紅酒,呵呵笑著,干皮打皺的額頭綻開,如燦爛的菊花。
拍了照,三個女人圍桌而坐。蔡婆端起酒杯,看著墻上的照片,說起了“老頭子”。蔡婆說,老方是獨生子,當年不顧父母反對,跟隨工程隊一路南下。修鐵路真苦啊,用工人們的話說,“修路就是玩命”。短短幾個月,工人們個個皮糙肉厚,黑如煤炭。水西這地方山高溝深,地形極為復雜,有全長三千九百六十八米的梅花山隧道,有險峻異常的天生橋,有落差較大的巖腳寨隧道……可以說,每推進一步都難如登天。尤其被稱為貴昆鐵路咽喉的梅花山隧道,施工難度極大。著名數學家華羅庚親赴現(xiàn)場,多次進行考察,向鐵道兵推廣優(yōu)選法。鐵道兵們跟巖石死磕,一點點掘進,終于啃下了這塊硬骨頭。令人嘆息的是,由于施工環(huán)境過于復雜,有二十九名鐵道兵不幸犧牲。華羅庚深受震撼,提筆寫下一首詞:
今日梅花怒放,
明朝杜鵑滿山。
鐵道兵巧手繪藍圖,
彩虹鋪上云天。
不畏艱難險阻,
何懼水深石頑。
十萬大山已鑿穿,
凱歌直沖霄漢。
蔡婆挺直腰桿,揮動手臂,高聲吟誦,慷慨激昂。黃紅小萍看著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的蔡婆,不由拍掌應和。一曲吟罷,蔡婆喘口氣,坐回座位,端起酒杯說,喝酒喝酒。三只杯子碰到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蔡婆看著照片說,老方后來成了一名火車司機,開著火車到處跑。轉為正式司機那天,他特別高興,留下了這張黑白照片。唉,老方這個人啊,真是屬猴的,閑不住,喜歡到處蹦跶。誰能想到呢,剛剛四十出頭,他就蹦不動了。他的墓地選在碧天園,距城區(qū)十二公里,乘公交可以到達。墓地坐北朝南,案山恰似臥龍涵水,朝山勝比金線吊壺,北面依托留財嶺,南面山巒一字排開,群山疊嶂風光好。老方的旁邊,給她留了個位置。對了,坐在山上,可以看見群山中穿梭的鐵軌,還能聽見火車的聲音。
彩照上的少年,就是老方和蔡婆的兒子大鵬。按蔡婆的說法,這小子跟他的老爹一樣,也是屬猴的,閑不住。高中畢業(yè),他考取北京的一所大學,挎上背包踏上了遠去的火車。從此,這座小城被他丟在身后,一年難得回來一次。他與水西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長長的鐵軌。掐指算算,眨巴眨巴眼睛,幾十年已經過去了。當年那個少年,如今也是奔五的人了。
小萍喝了兩杯紅酒,臉蛋紅撲撲的。她打開話匣子,透露了一個重大秘密。她正在吊一個金龜婿呢。金龜婿是廣州人,研究生學歷,高大帥氣,妥妥的男神。她正在施展招數,設法把他勾過來。對,勾到水西來。
黃紅脫掉大衣,隆起的腹部一覽無余。她輕聲嘆息,說她的男人是個傻瓜,人家爭著往城里跑,他倒好,跑到西藏去了。哨所建在高山上,一抬頭就能看見亙古不變的雪山。男人站在哨所上,面對空曠荒涼的大山,十天半月見不到一個人。孤獨了,無聊了,他就吹口琴,拉板胡。音符隨風流淌,零零碎碎散落山谷。春天還好,抬頭是雪山,低頭有鮮花,天上有白云。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滿眼只剩白色,此時此刻,男人肯定背著槍,柱子般站在哨卡上,對著巍然聳立的雪山。
小萍哈哈一笑:“紅姐,等春天來了,我陪你去看姐夫?!?/p>
蔡婆咧開缺牙的嘴:“這主意好,我也去?!?/p>
黃紅給小萍夾了一筷子菜,說:“吃菜吃菜,堵住你的嘴巴?!?/p>
小萍瞪了黃紅一眼,唱道:“抱著小寶寶,乘著火車去拉薩,去西藏……”
黃紅杏眼圓瞪:“瘋了,這小妮子瘋了?!?/p>
阿婆大笑:“瘋了好,瘋了好。”
“阿婆,能問你一件事嗎?”黃紅試著轉移話題。
“說嘛,想問啥?”
“當初為什么不讓大鵬哥回來?”
“回來?為什么要回來?”
阿婆想了想,發(fā)了一通議論。她認為,男兒志在四方,能出去是好事。有句話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兒子大了,該有他的主意,到處走走,到處看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只有這樣,才能遇上他該遇上的人,做他該做的事,見到他該見的風景。就拿“老頭子”來說吧,如果當初被父母強行留住,他就不會從北跑到南,不會挖隧道,不會成為火車司機,當然,“也不會遇上我,更不會有大鵬。同樣的,如果大鵬不出去,我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兒媳和孫子”。
“可是,你見不到他們啊?!毙∑紘@息。
“你啊,真是個傻丫頭,你不懂?!?/p>
“我哪里不懂?說來聽聽?!?/p>
“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哈哈?!?/p>
“不行,阿婆,你耍賴?!?/p>
暮色漸濃,打開白熾燈,頓時變得光亮起來。三個女人走到窗邊,眺望白色覆蓋的世界。大雪封山,鐵軌被埋,無跡可尋。燈光映照雪上,天地又白又亮。蔡婆凝神聽了一會兒,低聲說:“火車的聲音,你們聽見了嗎?”
“沒,沒有啊?!毙∑紦u了搖頭。
黃紅側耳聽了一會兒,也搖了搖頭。
“你們聽,嗚——嗚——嗚——”
黃紅一震,耳邊恍惚傳來火車的聲音。雪落大地靜無聲,好像真有一列墨綠色的老火車,穿過千山萬壑,碾過積雪的鐵軌,駛進這座城市。
哐當——哐當——哐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