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戲本是圣佛留，未曾開映燈打頭。大羅好似開山斧，劈開三教共九流?！?/p>

你莫小看一個皮影戲，它可是神仙傳的手藝，是天下極妙的巧綜。巧在哪兒呢？梆子一響，秦腔一吼，可抵百萬雄兵，這是一妙；二妙，三尺幕布，一個挑簽手，孤身可操縱千軍萬馬。要說最妙，那還是雕刻皮影的師傅，他們那雙手，是真的能通神，雕完了，吹口仙氣兒，把個皮子雕的人偶偶，愣是給吹活了。你要曉得，這沒有聲音的皮影，那才是魂！

我愛寫故事，對這些個神鬼傳奇、藝人雜說最感興趣。皮影無言，在這個行當里，善吹拉彈唱的、能單手挑棍棍的，都不稀奇，難尋的便是雕刻皮影的人，皮影戲的命，有七八成都捏在他們的手上。

要說皮影的祖宗，還要往陜西渭南華縣走，這里是中國傳統(tǒng)皮影的發(fā)祥地。陜西皮影又分東南西北四路，傳承最久、名氣最大的，還得是東路皮影。在華縣地界，一個叫李根生的老人，才是皮影這行里根正苗紅、一輩子和皮影打交道的。你問我這名號是哪封的？是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有沒有國家“非遺傳承人”的認證？我只能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是皮影戲行當里的人封的，任憑多少個“皮影傳承人”來了，也要在這名號底下，乖乖地喊聲“前輩”。

華縣人，人人都能唱幾句皮影戲，尤其是那悠長的碗碗腔，說不上這腔調多迷人，可那聲音偏往你耳朵里頭鉆，像皮影的絲線牽著似的，扯都扯不出來，聽一次，就記住了。梆子鏗鏘，“角兒”粉墨登場，十八般武藝，七十二般變化，三尺投影屏幕，一套鑼鼓，數(shù)張皮影，用細細的絲線牽著，隨著挑簽人的動作，便能上演一出好戲。

戲散了，一些蒼蒼老人意猶未盡舍不得走，演皮影的老師傅正不緊不慢地收拾箱子，我上前向他打聽，哪個是李根生老人。他瞇了瞇眼睛，問我：“小伙子，你想學雕皮影？”我一手敬上一支香煙，伸出另一只胖乎乎的五指張開的手說：“老爺子，我這手生得太笨，寫寫故事還行，雕皮影這樣的精細活兒是學不來的。”老師傅嘿嘿一笑，接過煙，露出一口黃牙說，不是來拜師的就好，老前輩已經(jīng)快九十歲，帶不了弟子的。說著，揚手指了指大榆樹下的一座小院。

院子不大，入眼都是些用繩子繃起曬的半透明的牛皮，質感很強，一股子腥氣撲面而來。牛皮后面翩然閃出一個長發(fā)飄飄的漂亮姑娘，令我一驚，小院頓時亮堂了起來。

后來才知道，她是李根生老人的親孫女，和我同齡，屬蛇，有個怪好聽的名字——英姿。

我生于一九三八年冬天，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多少嘗到了些舊社會的苦瓜尾巴。所幸當時我們渭南歸在革命邊區(qū)，日子才略略好過點，沒多少賣兒賣女的凄慘事，但肚子也總是吃不飽的。五六歲的時候，我爹病逝，我娘為了兩分薄田的口糧，改嫁給村里一戶人家，把我兩個姊妹也帶去了，幫著家里灑掃做飯，真是拿親女兒當丫鬟使。我是家里的男丁，要給死去的爹續(xù)香火，我娘不能把我?guī)?，便給我找了個師傅，拜師學藝。

我們華縣這個地界，匠人不少，行當也多。木匠、石匠、篾匠、鞋匠、泥瓦匠、剃頭匠、殺豬匠、補鍋匠……這些手藝，若是學精一門兒，這輩子不說大富大貴，那也靠手藝吃穿不愁。但哪曉得，我娘嫁的那個后爹，是個不做人的，鬼精鬼精，還死摳門兒，這么多行當他不選，偏攛掇我娘，把我送到村里皮影匠的門下，學演皮影。

他嘮叨著一系列好處：華縣人人都愛看皮影，人生在世，總離不得紅白喜事，婚喪嫁娶、老人過壽、蓋新房、過廟會，在這種場合，皮影師傅便和陰陽先生一樣，是離不得的角色。哪怕日子再窮，總有主人家的幾分賞錢，學手藝還不用風吹日曬賣苦力，是個不愁生計的輕省活兒。

我娘早就被他的說辭沖昏了頭。她哪里曉得，皮影演得再好，在當時那也不算個正經(jīng)行當，鄉(xiāng)親們下了工，吼幾嗓子秦腔，唱唱皮影，那是消遣。但若是真拿這個當了正經(jīng)飯碗，背后偷偷笑話的不在少數(shù)。演苦戲引人淚巴巴，演樂戲惹人笑哈哈，千百年來，哪個戲班子能被人看得起了？在那個年代的人眼里，頂頂厲害的是拿“槍桿子”的，第二厲害的，就是拿“筆桿子”的，剩下的才是土里刨食的和靠手藝吃飯的。專門耍皮影的，沒幾個好人家的孩子會去學。

我那后爹這么說，不過是貪圖人家皮影戲班子不要“禮錢”。把娃兒送去其他的手藝人家里學藝，少不得要送拜師禮，家里再窮，一掛肉，一瓶渾酒，也是要的。但皮影戲班里，練的也是“童子功”，能收到的適齡學徒卻比其他行當少，只要把娃兒送去了，以后走南闖北，歸家的時候不多，偶爾回來還倒給親爹親娘拿一掛錢。

貪圖了這點好處，雖說已不是“賣身契”那一套了，可我娘和后爹，愣是給我和戲班子簽了個賣身契，像個燙手山芋一樣，把我甩了出去。我那時年紀小，雖離開親娘親姊妹，心里悲愴，卻也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任自己的命運像浮萍一樣，被老天安排。

到了戲班，日子也不好過。和傳統(tǒng)的戲班子一大班子人吹拉彈唱各司其職不同，皮影戲班一個人往往抵三個人用，尤其是我們華縣皮影。其他地方的皮影，挑簽人一般是兩到三個，演一場戲，配合著指揮動作。華縣皮影，挑簽人往往一個人挑大梁，皮影的動作要惟妙惟肖，關節(jié)靈活，動作威武，挑簽人的眼睛就要活，手要巧，心要靈。彈月琴、拉二胡、敲碗碗之類的技藝，則是班里人人都得會的，每個人的角色經(jīng)常輪換著走，可以說各個拎出來，都能單獨走一場戲。

我是班里唯一的學徒，一開始，班主還是把未來的希望放在我身上，認真教授我各種技藝。但我偏偏在吹拉彈唱上，腦子不開竅，學拉琴，半年了還吱呀吱呀，喑啞難聽，不能成調；學著唱戲，大清早起來吊嗓，吊了許久，還中氣不足，荒腔走板，碗碗腔唱不得，揉眉戶、遏功調也不行，秦腔的豪邁是半點聽不著；學挑簽，手忙腳亂，在別人手里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嬌滴滴的小姐，在我手里就軟趴趴的，愣是撐不起來身子?？次疫@樣，班主對我也沒什么好脾氣了，“朽木不可雕也”“爛泥扶不上墻”“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種”“晦氣貨”“臊眉耷眼的二球”，一套套難聽的罵人的話，刀子似的往我心里扎。

我心里也苦，學皮影不成，班里的臟活累活便都交給了我。每天雞還沒打鳴，我便起來挑水、燒水、煮飯、洗衣，給師傅們倒尿桶。每天只吃兩個粗糲得劃拉嗓子的雜糧饃饃，身板寡瘦，一摸全是皮，提溜不起二兩肉，卻能拉得起演出用的木轱轆大車。有時候，上坡路費勁往上蹬，費了吃奶的力氣，班里師傅們的手還抽在我背上，笑我：“和牛一樣笨，還沒得牛那一把子蠻力?！?/p>

在皮影戲班，我常常想，要好久才能出師呢？我想回家，看看我的娘和姊妹，想到這里，卻又苦笑，我哪里還有家可以回喲。在這里，雖不被班主待見，日日夜夜打雜，卻也有一件讓我順心的事。

有時，班主捻一捻手里的煙，我便有眼色地小步走上前，半蹲著給班主的煙桿里續(xù)上火。許是我這樣低聲下氣地討好，伺候得他分外舒坦，他便大方地交給我一個活，去對面村的一戶人家取皮影。皮影戲班里的皮影，大都是一代傳一代傳下來的，可我所在的這個戲班，是個“草臺班子”，沒得根底，皮影便都是從外面買回來。演的次數(shù)多了，皮影的顏色和質地不如剛開始那樣好，班主也舍不得再買一套，就送去讓隔壁村一位極有名氣的皮影匠人王師傅修補。有一次，班主最喜歡的一張皮影，身上的線被挑簽的師傅扯壞了，順帶著撕下來一塊皮。這是三國里的趙子龍，身上的鎧甲是魚鱗紋細細刻的，手里拿的銀槍都仿佛閃著亮光，眼神里威風凜凜，像是活的一般。這讓班主心疼了好久，這張皮影，是他狠心咬牙跺腳從鄰村買回來的珍品，但他也舍不得再花錢買一張新的，就吩咐我送去王家，找雕刻皮影的王師傅修。

我最喜歡這樣的活，輕省，不費力氣。去王家取皮影，敲了門進院子，我看滿院子都繃著牛皮，那家的漢子在屋頭做活，女人心善，看到我瘦得厲害，偷偷塞給我兩個黃米饃饃。在回去的路上，我啃著饃饃，肚子里有了點貨，就不像之前餓得心慌腿軟了，有余力在心里向觀音菩薩發(fā)愿：“保佑王家娘娘?！?/p>

我十歲那年，外面的光景更不好了，到處兵荒馬亂的。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長身體的男娃子，比前兩年更能吃，那一陣，班主拉著臉，褶皺叢生的臉黑得比灶底刮下來的灰還黑。但我也不知該怎么辦，只得比以往更小心地看班主和師傅們的臉色，做更多的活兒。直到有天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起來到茅廁解手，看到院里的木轱轆大車不見蹤影，我以為遭了賊，忙去找班主，到了師傅們的屋子，才發(fā)現(xiàn)已人去樓空了。我心里一沉，吐了口唾沫，進灶房看，兩口袋糧食，昨天還沒來得及細細磨成粉，也被班主和師傅們抬走了。

可恨的班主啊！喝了我的敬師茶，受了我的跪拜，把我像長工一樣使喚了這么些年，叫了這么多年的“師父”，最后只留給我一爿四面漏風、屋頂漏水的破房子。我又像累贅和包袱一樣，被人甩了一次。第一次是我后爹和娘，第二次是我這個師父！去他娘的“天地君親師”，全國上下鬧革命，“君”已是沒有了；說起“親”，自我親爹死后，我娘改嫁，也幾乎成了后娘，不管我的死活；至于“師”，這樣的師父，沒有也罷！我唯一的愿，就是希望菩薩顯顯靈，告訴我后面的活路該咋走呢？

剛滿十歲的娃娃，腦子里琢磨著這個事，腳不自覺往前走。肚子里沒食，眼前發(fā)黑，冒金星子，我身體像軟面條一樣癱在地上。失去意識前我想，許是我死了的爹，看我過得太苦，來接我了吧。

等到我再醒來，睡在一張炕上，身上蓋著一條被子?！澳?，他醒了”，耳邊傳來女娃娃清脆的喊聲。

我再一抬眼，是雕刻皮影的王家娘娘的臉，我對這張臉印象太深了，就像我在廟里看見過的觀音娘娘的臉，彎月樣的眉，秋水樣的眼睛，芙蓉樣的臉盤子。我莫不是在做夢哦，觀音菩薩收我了？我想起華縣皮影里有個傳說，觀音菩薩過華縣，算出這里有大難，就用竹葉編成人形，用廟里的油燈把人影子照到布上，講佛經(jīng)，普度眾生。

這莫不是我許愿成真，觀音菩薩顯靈了？“我爹娘是在溝里看到的你，就把你背回來了”，那個叫蘭妮兒的小閨女，膽大，不怕人，開口和我說了前因后果?！疤m妮兒，快去拿水來！”王娘娘喚著自己的閨女，又把水一湯匙一湯匙喂到我嘴里。這水，有如觀音菩薩凈瓶里的甘霖，我的精神已恢復大半。

“娃，你莫客氣，你有去處沒有？”王娘娘問我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親娘，隨即又搖搖頭。我親娘可沒這么良善，我也沒地方可以去。王娘娘的眉頭皺了皺，輕嘆了句：“可憐娃娃?！毕崎_簾子出去了。

“這個娃看著可憐，收他做徒弟吧，也好和蘭妮兒有個伴”，王娘娘和當家人商量道?！斑@娃的材質不知如何，還要再考驗考驗?！蓖鯉煾档穆曇?，像山巔撲簌簌滾落的巖石。

我從炕上撐起身，跪在王師傅和王家娘娘身前說：“請師父收了我吧，只要不嫌我蠢笨，我想學這門手藝?！?/p>

王師傅思忖著，轉頭進了屋子，抬出一個皮箱子，打開來看，全是一張張刻好的皮影。“娃，你要想清楚，雕刻皮影，和演皮影戲不一樣，要舍得力氣，又要用功，吃苦，勤練。刮牛皮這活又臟又臭，刻刀也不長眼，見血是常事。我家蘭妮兒是個女娃，以后總要嫁人，我舍不得她吃這份辛苦?！?/p>

我看到王師傅手里的皮影，每一張都比皮影班主的“趙子龍”更活靈活現(xiàn)。沒有幕布，沒有挑簽，皮影就靜靜地擺在那，我卻已經(jīng)看到了它們動起來的樣子?！百F妃醉酒”“西施浣紗”，連美人的發(fā)絲都纖毫畢現(xiàn)；仙鶴、蟲魚，尾巴尖尖上的毛都在發(fā)光；更不消說武將了，楚霸王、關二爺，那霸氣看得我心驚，像是點上眼睛的龍。

“師父，我想好了，我要學！”看到我面露堅決之色，王師傅也點點頭：“好小子，這些年來找我拜師的不少，你能不能留下來，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王師傅接了我的拜師茶，受了我的叩首禮，我有了第二個師父，也在師父家住了下來。“師父，我笨，在皮影戲班子，我啥也沒學會?！蔽覔钢^皮，和師父坦白道。“不妨事，不怕你笨，手藝手藝，每天在手里滾著的，才能練就?！?/p>

師父家不富貴，卻也暖人，師父師娘心疼我是個孩子，從不叫我做繁重的力氣活，粗茶淡飯也管飽，蘭妮兒也嘰嘰喳喳，纏著我談天說地。但每日的功課是必做的，刮風下雨，一天都不能落下。師父在我兩只手腕子上拴上麻繩，吊著磚塊，每天帶著磚塊做活，睡覺時才摘下來。

第一年，師父只教我刮牛皮這一道工序。老派的華縣皮影，用料分外講究，不像其他地方能用老牛皮、羊皮、驢皮甚至魚皮，華縣皮影的皮子，只選四到六歲的母牛皮，或者是黑牛皮。這樣做下來的皮，柔軟，韌性好，能透光。

一張好皮子，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個年代，吃口飽飯都艱難，就更別提能經(jīng)常宰牛了。為了湊齊原料，師父聽到哪里宰牛，就趕緊收拾行囊，帶我拉著推車，趕去收牛皮。有時，我們只能收到零零散散的皮。一次運氣好，和師父收牛皮，從主人手里拿到才剝下來的一整沓牛皮。這沓皮還冒著熱氣，肉已經(jīng)刮干凈，但看著依然是血肉模糊的樣子，溫熱的牛血滴在我手上，我嗷一嗓子厥過去，師父猛掐我人中，我才悠悠轉醒。

回到家里，便開始制皮了。牛皮的炮制方法有兩種：一是“制皮”，二是“灰皮”。師父只用純手工的“制皮”，而不常用石灰、火堿等來“灰皮”。皮子拿回來，我挑滿水缸，用水把上面的血漬沖洗干洗，放在水缸里浸泡兩三天，讓牛皮發(fā)泡，便于刮制。泡了幾天的牛皮，散發(fā)著隱隱腐爛的氣味，像是泡了水的死耗子，又像是臭水溝。這氣味我還不習慣，師父看不到的時候，我跑進茅廁，嘔了好多次，隔夜飯都要嘔出來，直到?jīng)]得吐，吐出黃黃的膽汁。

我把這張皮子撈起來，用刮刀先把正面的毛挨著刮干凈，露出牛皮的本來面貌。再翻個面，把牛皮里子殘余的脂肪和血肉剝離。這個過程是極端考驗人的，一整張牛皮，要刮制兩三個時辰，才能刮干凈，繼續(xù)浸泡。一連十幾天，浸泡后，再刮，刮了，再泡，手勁要均勻，手腕子轉動，輕而穩(wěn)，我的手也已經(jīng)在水里泡得泛白浮囊了。在最后一次刮皮后，我撐起架子，師父教我把皮子撐開。但大太陽下要不得，這皮子必須陰干，才能保證不縮水，若是曬干，很快便縮成硬硬的一團。

看到我們在晾皮子，不少鄉(xiāng)親來門口，想要點邊角料做皮帶，師父也爽快地給了。我趁人不注意，看了蘭妮兒一眼，偷偷藏下一塊好皮子，藏在胸口。陽光照射下，這塊皮子透亮，我還沒想好要做什么，不過，等我學藝了，總要給蘭妮兒做點什么吧。

我手腕上的磚塊，一吊就是三年，轉動刮刀時，我的手也越來越靈活。在選皮、刮皮、制皮這一項技藝上，師父的手藝我學了個十成。選皮的時候，只要摸一摸皮子，我便能知道這牛幾歲，是公是母。年齡小的母牛皮，又軟又韌，是做皮影的上上之選，經(jīng)我手制出來的皮子，光滑、輕薄、透亮，能被師父的手，加工成巧奪天工的皮影。

但我疑惑的是，跟著師父三年了，除了制皮刮皮，他并沒有教我別的東西。是覺著我蠢嗎？在村里走著的時候，常遇到幾個潑皮無賴，嘴里叼著麥草稈，你一言我一語，擠對我：“根生，你師父雕一套皮影，能保家里五六年的嚼用，但他除了使喚你弄皮子，沒教你吃飯的家伙?。∧氵€是個長工罷了?！闭f著，勾肩搭背，一窩蜂跑走了。

聽到他們的話，我心下不安，這種不安像水上的葫蘆，按下去，又冒起來。我心里曉得，這并不是因為他們說師父和以前的班主是一樣的，把我當牛做馬使喚。而是我怕我當真是一塊朽木，這輩子和皮影沒得緣分，耍皮影不成，坐下來雕皮影，也不成。

晚上，想起這些話，我睡不安生，心里貓抓似的，一條條抓痕全是焦躁。十三歲的小伙了，我已快有師父那樣高，肩膀也闊了不少，自然也生出了膽氣。我摸黑進了灶房，翻出一瓶高粱酒，咣咣咣對著嘴灌進去。農家釀的酒辛辣，我嗆得幾乎把肺給咳出來。師父和師娘、蘭妮兒聽到響動，跟著都出來了，蘭妮兒手里還拿著一根小臂粗的棍子。好家伙，把我當成賊了嗎？

“師父，你要好久才能教我手藝，我是說，真正的手藝?！逼匠Ｕf起這個總搖頭說時候沒到的師父，這次卻給了我準話：“你再等一年。”陜北漢子，一口唾沫一個坑，師父說一年，那定然就是一年。師娘和蘭妮兒，也一臉喜色。蘭妮兒只比我小兩歲，已經(jīng)不再是孩童的樣子，她晃著我的手臂，硬要我看著她的眼睛答應她，一定要再等一年。

一年便一年罷，若是一年不成，我便再尋出路，師父還能再收個小師弟當關門弟子。我想起師父師娘對我的恩，按下了浮躁的心。

春去秋來，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來不及想別的，只是每天跟著師傅做活、打雜。這天，日頭正好的時候，師父把我喊進了堂屋，堂屋的神龕子上，兩對香燭已經(jīng)點燃了，掉下了血色的燭淚；正中央，擺著一個箱子，正是師父曾經(jīng)給我看過他珍藏皮影的那個；桌子上，擺著兩碗酒。

看著這陣仗，我心里有些計較，卻面上不顯?！案?，你過來，”師父喚我在神龕子下跪定，“你跟我學藝已有四年了，這四年師父沒教你別的，就是學著制皮、練習腕力、做點雜活。說起來師父沒教你什么，你心里可有怨？”師父抿著嘴，喉結滾動，等著我的回話。

“師父，根生不怨。師娘當年對我，已是活命的天恩，更有師父多年的照拂，根生已是滿足了！”說完，我向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師父上前扶起我，打開箱子，將一套用厚牛皮包裹的雕刻器具取出，雕刀、平刀、圓鑿、片刀、三角刀等，并二十四把。手執(zhí)三根香，跪在蒲團上，與我一同叩首，對著兩尊神像通白道：“一叩首，拜皮影之祖觀音菩薩，弟子已投法緣，求菩薩加持；二叩首，拜巧圣仙師魯班，萬工之祖，求賜巧藝?！闭f罷，將香插進香爐，待香燃盡。

“根生，我們皮影雕刻一道，一求品行，尊師重道，不可心存怨懟；二求耐性，磨礪心智，方能雕皮成花；三求志向，不可藏私，匠人亦可報國。讓你等四年，是為外練手上功夫，內修心性，明日起，便可與我學藝了。雕刻皮影，人做一半，天做一半，這是神仙賜的巧手藝?！睅煾掂嵵卣f道。

我重重向師父一拜，又向菩薩一拜，“天地君親師”，我又有信仰了。

師父這一派皮影雕刻匠人，有個絕活“推皮走刀”。講究皮走刀不走，不管是刻人物、花鳥、建筑，都在牛皮上用針刺下畫稿，不需畫筆，左手腕子帶著皮子滾動，而刻刀則不動，配合雕刻圖形。此時我才明白，我要學精手藝，師父已給我打下根基了。兩只手背壓過磚，手腕子吊過磚，我的腕力早已不俗，平穩(wěn)推皮的功夫，便建立在這手腕的平穩(wěn)之上。

“刻人物，先刻頭帽后刻臉，眼眉刻完再刻鼻子尖；刻衣飾花紋，壬字先把四方畫，四邊咬茬轉著扎，六根丟出齒，挑成雪花花；刻盔甲、黃靠甲，先把眼眼打，拾岔岔，人字三角扎?！蔽乙еP桿子，默背著師父教給我的口訣，又是三年過去，我推皮技藝已經(jīng)練得純熟，手上的繭子，長成了一個個疤痕。

但對皮影雕刻來說，推皮只是基本功，要刻圖案，紋路轉換更見功夫。直線、曲線、圓圈，我練習雕刻，一有不慎，手就被刺出血。但出的血多了，久而久之，就能掌握推皮走刀的訣竅。其實哪有什么訣竅嘛，一刀就是一筆，我經(jīng)常一連刻上十多小時，從只能刻花草，到能刻蟲魚鳥獸、刻人像、刻建筑，再到上色、定型。

但師父看到我的成品，總不滿意，他說缺了“魂”。我疑惑，不是菩薩加持過嗎，怎么就能缺了魂呢？師父大笑，敲了我腦殼一下，菩薩給你加持，也要你自己悟嘛！其實，我刻的皮影，也能賣出去，比師父的還賣得好，只是這價格嘛，不到師父的十分之一。

前兩年，我第一個師父不曉得從哪個犄角旮旯跑回來，原來的皮影戲班子散了，他又組織了一幫散兵游勇?？吹轿?，他摳摳頭，怪不好意思，對我說：“著急去外面趕場，半夜叫你沒醒，哪是故意落下你的嘛！”他最愛買我雕的皮影，在錢面前，我也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畢竟我雕的皮影，不仔細看，和師父做得沒大差別，價格擺在那，只要能演，隔著一個幕布，都一樣。

其實哪里能一樣呢？看似一樣，其實樣樣都不一樣。我偷偷去看過他的戲，唱腔還是一樣，木轱轆大車搭的臺子、四角立的椽子、頂上的蘆席子、旁邊掛的白幕布，這些都一樣。他多年前在師父這里買的“三國演義”皮影，鑼鼓喇叭一響，常山趙子龍還是那樣銀槍白馬，威風得很，像活了一般。但下一個戲，我雕的孫悟空，就少了許多靈氣。更氣人的是聽到旁邊有人說：“這什么孫猴子，木樁一樣，木呆呆的?！?/p>

就算不聽戲，就把兩幅皮影擺在一起，我和師父都刻過關云長關二爺，都是一樣的刀法形式，都是一樣的面如重棗、須發(fā)飄逸。但師父的，就是一眼能看出是鐵骨錚錚的真云長，那義氣仿佛要破云而上。而我的，恐怕是敗走麥城的關云長，無精打采，這個魂，到底差在哪里呢？

眼看著我也和敗走麥城的關云長一樣無精打采了，耳邊傳來蘭妮兒的嬌笑：“根生哥，莫雕了，快來吃櫻桃?！碧m妮兒心疼我，見不得我愁眉苦臉。已經(jīng)長成少女的蘭妮兒，長相大半像了師母，剛從地里回來，梳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頭上戴著我攢錢給她買的頭巾。喲呵，這才是正宗的彎彎眉，細細眼，櫻桃小嘴紅一點嘛。

晚上，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想著蘭妮兒的樣子發(fā)呆。我摸出多年前珍藏的那塊好牛皮。這幾年，再沒碰到那么好的皮料子了，當時想給蘭妮兒做雙小皮靴，但女娃長得太快，恐怕很快就不能穿。又想給蘭妮兒做個牛皮包包，像城里的時髦姑娘一樣，斜挎在肩上，可這皮料又有些不夠，耽誤來耽誤去，就留到了現(xiàn)在。

做個什么呢？銀盆臉，彎彎眉，細細眼，櫻桃小嘴……想著想著，蘭妮兒的模樣又在我腦子里浮現(xiàn)，按著蘭妮兒的樣子，我手癢癢了，摸出刻刀。推皮走刀，從沒有這樣順暢過，這時的刻刀順著我的心神，這邊一道，是蘭妮兒的秀發(fā)；那邊一筆，是蘭妮兒的衣袂，再來一筆，是蘭妮兒愛笑的眼睛……做著做著，一幅蘭妮兒的皮影做好了。

第二天，我仔仔細細配色，給蘭妮兒的皮影上色、定型，我入了神，師父走到我旁邊。哎呀，師父激動地大叫一聲！我的心魂都被嚇飛了五里地?！皫煾?，我刻起耍的?！蔽颐蛶煾附忉?。蘭妮兒是姑娘，名聲太重要，我不能在這時候讓她被指摘。“我說你這次，終于刻對了，有魂了！妮兒她娘，你看這個皮影是不是和妮兒長得一模一樣？”師娘來了，咧著嘴笑，蘭妮兒羞澀地背過身去。師父大手拍著我的肩膀說：“年輕人，你若是心里裝著一個東西，那自然手上就有了?！?/p>

這時，我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脈，頓悟了。原來神仙不能給手藝加持，手藝手藝，練的不僅是技巧，還有自己的魂和心。年齡不到，閱歷不深，哪里懂得起關云長的義、趙子龍的勇嘛！至于蘭妮兒，心里有，什么刻不出來，連她唇邊一顆小小的痣，我都記在心里頭喲！

“那后來呢？您和蘭妮兒結婚了嗎？您就因此做了一輩子皮影嗎？”我急切地問。

李根生老人摸了摸胡子，正欲答話，卻被孫女英姿搶了先：“那當然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蘭妮兒奶奶就是爺爺?shù)摹`感繆斯’?！?/p>

“對，我當了上門女婿，傳承了師傅的手藝，一輩子都和皮影打交道。只是啊，這越往后，看戲的人越少。早幾十年，工廠里頭機器雕的皮影就出來了，一天能生產(chǎn)幾百張，每張只賣五十元，把我的飯碗都差點擠沒了。那時候，華縣演皮影的、雕皮影的，大都改行了。再碰到一起，也都不說往年皮影的事，全改說‘生意經(jīng)’了。你家買了什么良種，他家承包了哪片果園，哪個又去城里面打工、擺地攤……也是，能守著一個賺錢的營生，蓋房子，娶媳婦，開轎車，哪個還想搞這門老手藝嘛。就像你，寫故事是你的手藝，如果寫的故事發(fā)表不了，賺不來稿費，你還會搞下去嗎？”李根生老人的目光里帶著懷念，仿佛是在悼念時代大潮下，皮影的寂然與落寞。

“爺爺，也不能這么說。‘非遺傳承人’這個稱號一出來，華縣的皮影匠人，都要來您這里拜山頭，誰讓您有個鼎鼎有名的祖師爺呢？”英姿總是適時搭話。我問英姿，那你怎么沒有繼承爺爺?shù)钠び笆炙?？英姿對著我粲然一笑，她的笑弧長得極好，一笑八顆牙，看著就讓人心情舒暢。

說到這個話題，她正色道：“我可沒有爺爺那一輩的童子功了，爺爺這輩子，也帶了兩個徒弟出來，現(xiàn)在個個都是我們省的國家級皮影技藝傳承人。我和朋友一起運營了一個皮影博物館，就在渭南。你要有空，可以去看看嘛，定期都會舉辦皮影演出的。爺爺和我太爺爺、祖師爺?shù)竦钠び?，還在的，都收藏在館里面了。如果大家都不了解皮影了，誰又能來欣賞和傳承呢？”

是啊，她不當手藝傳承人，并不代表著不在意這件事，和老一輩們專注技藝不同，我們這一代人，有著更靈活的頭腦，更多的信息渠道和社會資源。只有讓更多人知道皮影的歷史，曉得老一輩人學藝的過程，了解這些背后的故事，才會有更多人加入保護非遺文化的隊伍里。

現(xiàn)如今能做到演唱與制作于一身的人愈發(fā)少了。會演唱的不會制作，會制作的不會演唱。皮影這種本該完整的藝術，像是被時代的洪流裹到了工廠流水線上。分工細致的一道道工序，皮影一批批地被生產(chǎn)，然后被人買去，淪落為無聲的紀念品?？墒牵嚾藗儧]有親手制作過，沒有拿著自己制作的皮影唱過，就再也找不到原汁原味的“魂”了。這樣的皮影戲注定會因為失去真心和真情，而慢慢黯然失色。想到這，我不禁有些遺憾。

我幽幽地問英姿：“我現(xiàn)在能看看爺爺親手刻的皮影嗎？”

“爺爺?shù)淖髌范季栀浗o博物館了啊，你還想看看這皮影有了‘魂’是什么樣子是嗎？”英姿咯咯笑了。然后變戲法似的從里屋拿出一張裝裱好的皮影，我定睛一看——彎彎眉，細細眼，櫻桃小嘴紅一點。

天哪，這就是蘭妮兒??！是李根聲老人記憶里那個永遠的藝術繆斯。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我蘭妮兒奶奶前幾年過世了，爺爺可不舍得把這張皮影捐贈了，一直放在心尖尖上呢?！庇⒆隧忾W閃，面若桃花。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