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嫁那天，大卡車載著嫁妝要開走時，母親眼圈紅了，接著以她慣有的方式發(fā)泄出來——埋怨父親。說，一屋子的人一堆子的事，就她一個人忙前忙后的，父親像根木頭，杵在那兒。

是的，父親一直像個木頭人坐在角落里，擦眼鏡，一遍又一遍，未曾抬頭，也不說話。晨光，從父親背后射過來，將一個單薄而佝僂的身影投在地上。哥背我下樓時，我說，爸，我走了。父親仍低頭擦眼鏡，臉色黯然。我大聲說，爸，我走了！父親怔了怔，揮了揮手。哥將我背下樓，放到轎車里。車內，放著一雙與婚紗配套的水晶鞋。夫君彎下腰，準備給我套鞋。

突然，父親沖過來，手里拎著一雙紅皮鞋，不由分說，蹲下身就給我套。夫君忙說讓他來，父親執(zhí)拗地擋手拒絕了。我被父親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愣愣地看著父親。

紅皮鞋，在陽光下閃著锃亮的光澤，奪目而誘人，像一道火光倏地點亮了記憶的犄角旮旯：那年，我代表全班參加學校文藝比賽。10 歲的我，已有一種為班級爭光的使命感，很努力地排練。母親破例給我做了一條紅裙子（除了過年，平時我都穿姐姐小了的舊衣），一轉圈就能開出一朵大花的那種?？晌业暮诓夹c裙子很不配，且太土氣了。母親說要給我趕制一雙紅布鞋，我堅決不要，母親拗不過一向人小主意大的我而作罷。

其實，我心里是另有所圖的——想要一雙小琴姐穿的那種釘子形紅皮鞋，閃著锃亮的光、走起路來呱嗒呱嗒響。每天，小琴姐穿著紅皮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我們的眼珠子就跟著轉來轉去。可是，就算我現在有了理直氣壯的理由，也不敢跟嚴厲的母親提。父母微薄的工薪養(yǎng)著一家五口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雙皮鞋要花去半個月的工資呢。但我又太看重這次演出了，就悄悄跟一向寵溺我的父親說。父親撓著又黑又硬的板寸頭，最后說想想辦法。我放心了，一向說話算數的父親會有辦法的！一連幾天，我都夢見自己穿著紅皮鞋，呱嗒呱嗒地在舞臺上轉著、跳著，每天早上都從夢中笑醒了。

結果，父親借來了小琴姐的紅皮鞋。

我穿著大了兩碼的鞋，晃蕩蕩地上臺，一個趔趄摔了一跤，臺下一片哄笑……這一跤，摔掉了我所有的自信和從容。演出結束后，我光著腳哭著跑回家，把那雙帶來恥辱的鞋扔向了父親……

但過不久，隨著我審美觀的轉移——不喜歡鮮艷的衣物了，這事就像煙霧被大風刮走般消散了。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還記著欠我一雙紅皮鞋，更沒想到，從不關注穿戴的父親，買的這雙紅高跟鞋竟這么合腳又時尚！想必，他一直都想買給我，只是怕長大了的女兒不愿穿罷了吧？一直等到女兒結婚這天，作為寓意紅紅火火的婚鞋送了。

套在腳上的紅皮鞋，在潔白的婚紗映襯下紅得像兩簇火，暖融融的?！鞍帧蔽颐赣H已經灰白的寸頭，“謝謝！”

父親扶了扶眼鏡，仍低著頭：“踩實了，路還長著呢！”說罷起身，拍了拍新女婿的肩。

“爸，您放心！”夫君鄭重地點頭。

對這個新女婿，父親似乎一直不太不放心。我們戀愛時，每次他到樓下接我，我邊換鞋邊跟父親打招呼，父親總木木地“哼”一聲。我沖父親做個鬼臉，就蹬著高跟鞋呱嗒呱嗒跑下樓去。

母親提出請我男朋友來家吃飯，父親總說等一等。過段時間，母親再提，父親皺著眉頭說，這小伙子不咋地。母親問原因，父親說，每次都在樓下約靜兒走，“滑稽貓”一樣不沾邊！母親說，那更該吃頓飯考察一下啦！

吃飯那天，男友很拘謹。母親一個勁夾菜，父親仍像木頭一般坐著，皺著眉、不吱聲。飯后，男友沒有像往常一樣帶我出去，而是留下幫母親洗碗，幫在我家裝修的瓦匠刮灰刷墻，父親的臉色才緩和起來。后來我見證了很多場婚禮，注意到男方家長都喜氣洋洋，女方家長的表情總是很復雜，尤其新娘的父親，我，漸漸懂得了父親的心。那日，讀到余光中的一首《小木屐》：“看著我的女兒/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韻/向門外的男伴敲扣而去的背影/就想起從前/兩根小辮子翹著/一雙小木屐……”心中頓時轟轟然。中年的我已懂得，小木屐那呱噠噠的節(jié)奏，如何敲打著一個父親已入中年的木頭心。

可未及等到那一天，父親就病了。父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苦熬了三十多天，粒米未進，不能說話，甚至已失去了意識。醫(yī)生見到我們，搖頭直嘆，老人家撐到現在已是奇跡，家屬準備后事吧。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天上，飄著雪。大雪以想要從人間帶走什么的氣勢，漫天地飛舞。我呆立在一片瑩白之中，一句話也沒說。

晚上，我在燈下鄭重默地殺菌打包。明天就過小年了，我給父親買了一雙襪子，火紅火紅的中國紅，襪底用黃絲線繡了“吉祥”兩個字，襪幫繡了一只小白兔。我希望父親穿著紅襪子，吉祥地跨過兔年。每天往返醫(yī)院的愛人說，里面空調開得很暖，不冷，為了保證ICU 里無菌，護士未必讓帶進去，再說老爸已昏迷多天了，穿了也沒感覺。可我堅信，父親一定知曉女兒的心意。

第二天視頻探視時，我將襪子交給護士，擔心護士因換班而漏穿，附上一張便條：“要過小年了，請給老人家換上，萬分感謝并祝所有醫(yī)護人員新年吉祥！”護士鄭重地點點頭。

隔天再去探視，我張口就問護士襪子穿了嗎？護士把視頻鏡頭移向父親的腳。一雙火紅的襪子，赫然套在父親的腳上！護士說，老人今天睜開了眼，似乎有了點兒意識，情況有所好轉！我對著鏡頭里渾身插滿了管子、眼睛半睜半闔的父親說：“爸，您穿著紅襪子再長一歲啊，路還長著呢！”

臘月二十四，除夕，初一，初二，初三。父親陪我們過了“小年”，又過完了三天“大年”，晚上九點，父親一個人靜靜地走了。我們進監(jiān)護室給父親擦身，輕輕掀開床單，穿著病服的父親，像片一觸即碎的枯葉停棲在慘白的床單上，我握住那雙腳，還是溫熱的。

父親，穿著女兒送的紅襪子，從虎年跨進了兔年，腳踩紅云，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