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惜弟

爺爺去世前，我們常在一張桌上吃飯。

那時候，生活困難，飯食自然也不豐盛，但正在長身體的我，饑不擇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呼嚕呼嚕的響聲中，地瓜稀飯，被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爺爺那時牙已經(jīng)脫落好多了，嘴癟癟的，所以吃飯的速度很慢。于是，他有時就停下來，用慈愛而溫暖的眼光看著我吃，那眼光，像一只咩咩叫的老山羊看小山羊在院子里蹦跳。

我那時很饑餓，只顧埋頭吃，爺爺?shù)哪抗庵皇窃诔燥堥g隙、偶爾抬頭感覺到的。那時候，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爺爺在吃飯時總是看著我？后來母親又對我說：“你爺爺看你吃飯很香，真是眉眼的喜?！边@倒是真的，有一次，我生病了，躺在床上，不吃飯，爺爺也跟著不吃飯，看著我。我那時已經(jīng)十二歲了，于是猜想，可能是爺爺看我吃得多又快，覺得我身體好，高興，而我吃不下飯的時候，他就難過了。

記憶中，衰老的爺爺，經(jīng)常背著一個破舊的化肥袋子去趕集。去時，袋子里裝著地瓜干或者其他舍不得吃的稀有農(nóng)產(chǎn)品，在集市上賣掉，回時，袋子里裝的就是用換回來的錢買回的菜和水果，當(dāng)然，都是貨底，價格便宜。然而，那時候?qū)τ谖?，就是極致的美味與誘惑了。就在灼熱的夏天午間，一個拖著大鼻涕、木訥的泥巴孩子，在村口小路，翹首盼望，盼望能在村口那條狹窄的鄉(xiāng)間土路上，出現(xiàn)一個老頭身背化肥袋子、佝僂腰身前行的身影。

出現(xiàn)了，遠處有一個小黑點！小黑點越來越近，是爺爺！他疲憊的臉上汗水橫流，腳指頭從黃色的解放鞋里探出頭來，滿身塵土。他大張著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看見我，眼睛笑成了月牙，伸手從化肥袋子里掏出一個西紅柿，遞給我。我狠狠地咬一口，汁水四濺，滿頭滿臉都是，斑駁淋漓，那些賤價買來的、孬得歪嘴扭腮的桃啊，杏子啊，那么好吃！就是這樣，爺爺整個晚年，用他那皺巴巴的化肥袋子，背起了全家人的生活。

后來，年邁的爺爺衰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生活與時間的榨取，讓爺爺?shù)纳眢w如同家里的那只老山羊一樣，形容枯槁，耳聾眼花，行動遲緩，常把自己的家人認作是外人。爺爺因病去世，是在我二十八歲的那年，我永遠不會忘記。

現(xiàn)在我在吃飯的時候，習(xí)慣性地往他坐的位置上看，但那兒卻是空空的了！沒有了爺爺看著我吃飯，我的心里也是空的，飯也就不如以前吃得生猛、有勁。有時候，想起爺爺看我吃飯時，微笑而彎起的眼睛，像月牙，現(xiàn)在沒了，我的眼淚，有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流進飯碗里，和著飯咸咸地吞下。

現(xiàn)在，我有孩子了，吃飯時，我總是擔(dān)心飯不合口味，她不吃，或者吃時被燙著、噎著，我就會停下不吃，看著孩子吃。我覺得我的目光越來越和小時候爺爺看我的目光相似了。

原來，有一種親情，叫看著對方吃飯。

（編輯 吹優(yōu)/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