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一

馬月亮永遠不會忘了父母離婚那天的景象。只要想起，她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天黃黃的，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味道，飛揚的沙塵里像蹦出無數(shù)個黃色的小鬼，它們手里舉著大蒲扇，一通亂扇。一個微胖的男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像中風一樣，靜止不動。

這個男人就是她爸馬建國。

窗戶正好對著小區(qū)大門，樓下有桃花綻放，粉的白的一大片。她爸馬建國正在看她媽手拉行李箱，朝一輛綠黃相間的出租車走去，沒一會兒那輛出租車就消失在桃花中。

馬月亮爸媽離婚后，她一直住在姥爺家。也就是說，她是跟著姥爺長大的。小學、初中、高中，這十年間，馬月亮爸媽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被那場大風里的小鬼扇得無影無蹤。馬月亮心里對他們不是怪怨，而是厭煩。即使他們打來電話，她也懶得理。

這幾年里，跟馬月亮最要好的朋友就屬李超然。她倆以前是一個小學的，李超然比馬月亮低一個年級，一次運動會，兩人扔鐵餅認識的。李超然是個小胖子，說起她的胖，她告訴馬月亮，他們家除了她哥哥，都是胖子，而且她家人都得了一種怪病，人先發(fā)胖，然后活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她說時，馬月亮以為她在開玩笑，沒太相信。

“奇了怪了，李飛翔既不胖也沒得什么怪病，我有點想不通?！?/p>

“李飛翔是誰？”馬月亮問。

“我哥。”李超然說，“我總懷疑我哥不是我爸媽親生的?！?/p>

“別胡說?！?/p>

這話僅限于兩個女生之間，馬月亮從來沒見過她哥，至于親生不親生，也無從可知。

每天她倆的交流，除了在學校，就是在網(wǎng)絡(luò)上。李超然的網(wǎng)名是馬月亮起的，叫玫瑰水晶，馬月亮看過一本介紹世界八大名貴蝴蝶的書，里面有一個就叫玫瑰水晶眼蝶。上了高中，兩人見面次數(shù)少了，她們在網(wǎng)上有時聊天，有時玩游戲。大概去年，李超然告訴馬月亮，她父母突然離世，先后沒超過三個月。馬月亮一下子想起李超然曾經(jīng)跟她說過的話，看來是真的，現(xiàn)在李超然成了孤兒，也許她也會隨著這種家族怪病離開人世。只要想到這些，馬月亮心里就難受。有一天晚上，李超然似乎憋了很久，在網(wǎng)上跟馬月亮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馬月亮也想起自己的不幸，她幾乎沒有安慰李超然，雖自己父母都在，可她跟孤兒又有什么區(qū)別？

有一天，李超然邀請馬月亮去她家，這是第一次邀請。

馬月亮按李超然說的地址找到她家，一幢六層沒電梯的舊樓房，看上去至少有二三十年，剛剛被政府改造過，外墻涂著難看的紅色。她家在三樓，馬月亮上樓后，看見房門已經(jīng)打開。

“我聽見你的腳步聲?！崩畛徽驹陂T口笑著說。

馬月亮進了她家，家里黑乎乎的，好像長時間沒粉刷過，馬月亮抽著鼻子聞了一下。

“怎么了？”她看著馬月亮問。

“你家什么味，怪怪的？”

“是一種中藥味?！崩畛徽f是她父母活的時候吃的中草藥的味道。她爸媽為了多活幾年，每天熬這種藥，現(xiàn)在他們走了，她也決定不喝了。

“為什么？”馬月亮驚訝地看著她。

“我干嗎要活那么久？”

“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爸媽活到四十歲就沒了，我想我也不會活多大。”

李超然說這話時，人很超然，看不出一點難受的樣子。

兩個人正高興地說笑，突然門開了，從外面進來一個男孩。他很消瘦，身上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給人印象深的是眼神，眼里流露出一種很倔強的神情。

她倆的說笑聲戛然而止。

男孩看了下馬月亮，朝著她笑了笑。馬月亮看見男孩的牙很白。

男孩主動跟她做自我介紹：“我是超然的哥哥，叫李飛翔?！?/p>

馬月亮回頭看了看李超然，兄妹確實不像。

“不像吧？因為她是超然，我是飛翔?！闭f著，李飛翔伸出手臂，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

說實話，馬月亮第一眼看到李飛翔時，心里有種瞬間變暖的感覺。

二

那段時間，馬月亮沒事就去李超然家，三個人在一起讓馬月亮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快樂。怎么說呢，自從父母離婚后，她都是一個人待著，很少有人陪她說話，現(xiàn)在和李家兄妹在一起，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笑聲會沒完沒了。李飛翔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后來馬月亮才知道，李飛翔在一家中藥店當學徒。

一個周末，馬月亮主動邀請他倆來自己家玩。

“你姥爺會不會不高興？”李超然有點擔心。

“不會，我有個秘密基地，他根本不知道。”

馬月亮所說的秘密基地，就是姥爺家的地下室。

馬月亮姥爺住一樓，地下室是開發(fā)商送的，大概有五十平方米，獨門獨戶。去年馬月亮姥爺把腿摔斷了，又有點老年癡呆，家里有保姆，他很少出門，一天到晚總是把電視機聲音調(diào)得很大。巨大的聲響，讓馬月亮無法安心學習，后來她跟姥爺說，要去地下室學習。她姥爺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地下室有暖氣，簡單收拾一下，馬月亮就搬了進去。除了吃飯，她很少出來，她姥爺一點也不知道她在地下室到底干什么。

誰也沒想到的是，馬月亮在地下室建立一個秘密花園，她用平日里的積蓄買了很多花，擺在靠近窗戶的位置，還用泡沫箱子種植了一片像韭菜的小草。

那天李超然領(lǐng)著李飛翔到了馬月亮家，馬月亮直接把他們領(lǐng)進秘密花園。他們被眼前的世界整蒙了，尤其是李飛翔，站在地下室門口，張大嘴，半天沒合住。

“這里是你每天待的地方？”

“嗯，怎么了？”

“太神奇了?！崩铒w翔憋了半天才擠出這么一句。

在馬月亮的花園里，李家兄妹最感興趣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標本，比如飛龍的、老鷹的、野雞的，在屋子拐角處還有一只狼的標本，瞪著眼睛跟真的一樣，嚇得李超然尖叫一聲。

“這些你都是從哪里搞的？”李飛翔想用手去撫摸，又有些忌憚。

馬月亮說：“這些都是我姥爺?shù)?，他年輕的時候是個獵人?！?/p>

“獵人？”

李飛翔似乎有點興奮，用手比畫槍的模樣，朝著馬月亮來了一下?？礃幼铀麖氐酌詰偕狭搜矍暗倪@些標本。在窗臺上的那片小草前，他突然看見草尖上落著一只蝴蝶，一動不動。李飛翔伸手要觸碰時，馬月亮突然說：“別動?！?/p>

也許是馬月亮的聲音嚇住了李飛翔，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那是個標本，你這樣會把它弄壞的。”

在兄妹倆的追問下，馬月亮講起自己為什么會有這個愛好，她說：“做標本是我姥爺教給我的。他年輕的時候在大興安嶺，那會兒還沒禁獵，能打到各種野獸，有他喜歡的便把它們做了標本。后來他到了呼市，這個愛好基本就沒了。等爸媽離婚后，我很喜歡做各種小標本，到了癡迷的程度。我姥爺那時身體還可以，沒事就帶我到郊外，不知道為什么在所有的昆蟲里我只喜歡蝴蝶，我記得我和姥爺爺舉著一個網(wǎng)兜，抓各式各樣的蝴蝶……回到家后，我和姥爺更忙了，先用針給那些蝴蝶注入開水，再用軟紙一點點地吸干上面的水分……”

那些鮮艷的蝴蝶被專門放在一個本子里，馬月亮一頁一頁地打開給他們看，告訴他們這些蝴蝶的來歷和習性。她是從收集鳳蝶、蛺蝶、青斑蝶之類開始入門的，后來上了中學，她更加迷戀蝴蝶，只要見到喜歡的蝴蝶，就會什么都不顧及地追下去。有一次，還真出了笑話。

“什么笑話？你講講?！?/p>

馬月亮對他倆說：“那天，我看見一只很珍貴的中華虎鳳蝶。追了半天，它終于停在墻頭上，我悄悄地走過去，爬上墻，準備捉住它，接近它時，突然有個男的喊了一句‘抓流氓。這一聲把我嚇一跳，眼前的那只中華虎鳳蝶也飛了，我看見一個男的光著兩條腿，雙手捂住下面，滿面通紅。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爬在男廁所的墻頭上……”

他倆笑得前仰后合，李超然連腰都直不起來。

三

讓馬月亮沒想到的是，這愉快的時光被一個人的到來徹底打破。

這個人就是馬月亮的爸爸馬建國。

從內(nèi)心講，馬月亮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突然蹦出來的爸爸。

馬月亮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見過他，十多年了，在她的印象中幾乎沒有“爸爸”的概念。他的出現(xiàn)，對于她來說，有點突然，有點意外。

她記得很清楚，他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那天下午。家門咣當響了一下，因為外面正刮大風，她以為是風把門吹響的。當時她正在睡午覺，沒有理睬，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我聽見保姆去開門，門開后不久，客廳里就傳來姥爺?shù)慕新暋?/p>

“月亮，你出來一下，看看誰來了?！?/p>

她以為是姥爺家的親戚什么的，從臥室出來，多少有點不情愿?？蛷d里站著一個剃著光頭的小個子男人，大腦袋，臉有點發(fā)白，有點扭曲。

“這是你爸?？?，叫爸！”姥爺在一旁提醒馬月亮。

馬月亮愣住了，她一點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他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看著他的笑容，她腦海中依稀浮出他曾經(jīng)的面孔，就是這張有些變形的臉。這張臉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夢里。

這個男人的眼神里充滿期待。

不知道為什么，馬月亮仇恨他眼神里的期待，她希望它瞬間破滅。她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屋子。

進了屋，躺在床上，馬月亮的眼淚才涌出來。她從心里恨眼前這個胖乎乎的家伙，他雖是自己的親爸，可十幾年間杳無音信，如今他一事無成地回來了，還以照顧自己之名，自己能原諒他嗎？

馬月亮聽著敲門聲，沒動。門沒鎖，很快門開了。馬建國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然后緩慢地走到桌子前。

他清了清嗓子說：“我，我知道，你恨我……”

馬月亮感覺自己快要流干的眼淚重新涌出來，臉頰熱乎乎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到嘴里，流到枕頭上。

“這幾年，我對不起你?！彼栽谡f。

馬月亮聽到這句話時，突然很反感，覺得這個人是在虛偽地演戲。這十幾年，他跑到哪兒去了？既然不關(guān)心她，干嗎又要跑回來？

“我不想聽，你出去。”她吼了一聲。

馬建國顯然沒想到女兒會怒吼，他尷尬地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悄悄地走出去，把門關(guān)住。

馬月亮心里有點解恨，她就是想讓他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她聽見姥爺在安慰他，姥爺?shù)穆曇舳嗌儆悬c幸災(zāi)樂禍：“這都是正常的，你在她三歲的時候離開，現(xiàn)在過了多少年了，中間你又沒有一點消息。你說說，她這表現(xiàn)也是正常的?！?/p>

然后是點煙聲，姥爺又說：“這呀要解決，需要時間，你慢慢來?！?/p>

馬月亮悄悄地走到門前，順著門縫看，他坐在姥爺面前，雙手捂著頭，哭得一塌糊涂，眼淚順著手縫流出來。馬月亮看到這一幕，有些快意，心說，現(xiàn)在你知道難受了，這么多年，我心里難受的時候，你在哪兒？

四

馬建國和馬月亮的媽是在北京認識的，婚禮是在馬月亮媽的老家辦的，他們的婚姻維持了十三年。據(jù)馬月亮姥爺說，他倆離婚的原因是馬建國在北京打工，孩子媽在呼和浩特，雖然有了孩子，基本都放在姥爺家，兩人聚少離多，見面沒什么交流。馬建國是詩人，馬月亮的名字就是馬建國起的，據(jù)說生馬月亮那天，馬建國從醫(yī)院的窗戶看見一輪明月，便有了靈感。在這個城市里，他組建了一個詩歌愛好者群，他是群主。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城市里的詩歌愛好者有這么多，一到晚上，叫他吃飯的人排成了隊。吃三天五天的，馬建國請的假也到時間了，于是他到孩子姥爺家，看一眼孩子，然后買票上火車，回北京。

離婚是馬月亮媽提出的，理由是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這一點馬月亮媽很坦誠，她對馬建國說他們有了感情，希望馬建國能尊重她的選擇。

馬建國沒發(fā)火。馬月亮后來覺得是她爸狡猾，事實上她爸背著她媽也有女朋友。有一次，她在她爸電話號碼本首頁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有一個號碼用拼音B標注，當時她已經(jīng)嗅出這個B的特殊。面對婚姻，馬建國本應(yīng)該感到惴惴不安，但他沒想到馬月亮媽先發(fā)制人，于是他也就趁機掩蓋罪惡，坦然面對。離了婚，馬月亮判給她媽，可當時她媽急著要跟新老公去日本發(fā)展，于是再次把她扔到姥爺家。她就這樣在姥爺家住了十幾年。后來她一點都想不起她爸馬建國的樣子了，有時候看照片，看著看著，照片上的人就變得陌生起來，她知道在這個世上，她有兩個爸爸，一個在照片里，一個在她夢里。

夢里的那個爸爸，對馬月亮來說，更像是爸爸，白天藏在她心里，到夜里就會從她的心里跳進夢里。他的眼睛又圓又亮，給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安徒生、格林……

他知道她喜歡蝴蝶，大多故事都是圍繞著蝴蝶講，讓她印象最深的是蝴蝶找戀人的故事：那只可憐的蝴蝶，因為性格的原因，一直很挑剔，最后到深秋也沒找到戀人，被人制成標本……

馬月亮從來沒有跟這個爸爸爭辯過，一次都沒有。

她問爸爸：“在北京過得怎么樣？”

爸爸說：“好極了?！?/p>

“好極了是什么樣的？”

她爸用手比畫著。她爸很笨，一激動就說不出話，比畫半天，也沒比畫出好極了是什么樣的。后來，她爸干脆拍大腿，這是她爸常有的動作，遇到著急的事總愛拍大腿。拍完后，他對馬月亮說：“你長大以后，去了就知道了……”

再回到剛才的話題，姥姥心疼馬月亮媽，外孫女兒也不見外，可等姥姥突然去世，姥爺不干了，打電話讓馬建國從北京回來。他不是打工嗎？北京公司給他多少錢，馬月亮姥爺就給多少錢。馬月亮姥爺有錢，是個拆遷戶。

電話里，她聽見姥爺說：“小馬呀，我跟你說，孩子是你生的，不是我們的，這一點你要清楚。這月亮也快上大學了，你再不回來，等孩子大了，你會后悔的?！?/p>

那天馬月亮看見老爸，覺得很陌生，跟夢里和照片上的一點都不一樣。

五

盡管馬建國回來了，馬月亮基本不跟他說話。

馬月亮知道，就是他倆不說話，她爸的眼睛也在看著她，那眼神里有想彌補歉疚的意思。

馬建國回來一個月后，就把這種彌補變成現(xiàn)實，他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馬月亮轉(zhuǎn)學。

今年馬月亮上高二，原來的學校就在姥爺家門口的拐彎處。

上這所學校時，馬建國不在，若在，他肯定堅決不同意。這所學校雖然離家近，可教學質(zhì)量差得很，全校能考上大學的超不過幾十個，學校一個女孩和兩個男孩早戀，兩個男孩在校外打得頭破血流，這件事還上了當?shù)氐碾娨暸_。盡管學校整頓，可有了這件事，馬建國不敢大意，一邊慶幸自己回來得及時，一邊每天按時按點接送。

馬建國剛回來的時候，也住在孩子姥爺家，可時間長了不是個事。馬建國還沒張口，孩子姥爺先說了話，他說孩子她媽走后，那邊的房子空著，雖小一點，可畢竟在城區(qū)，生活比較方便。

有了孩子姥爺?shù)脑?，馬建國自然同意。他現(xiàn)在寄人籬下，人家說什么，他都得聽。

對于這個建議，馬月亮卻有點接受不了，離開這里就意味著要離開自己的秘密花園，為此她大哭一場。已經(jīng)老糊涂的姥爺以為馬月亮是跟他感情深，難分難舍，也忍不住流了不少眼淚。

后來還是在姥爺?shù)奶嶙h下，每周六日馬月亮回來住兩天，馬月亮這才同意跟她爸搬回原來的房子。

那天，馬月亮坐在她爸的電動車后面去學校，突然看見路邊的李飛翔。李飛翔也看見了馬月亮，他揮手跟她打招呼。就是這個細節(jié)，讓眼尖的馬建國看見了，馬建國說：“屁大點的孩子還抽煙，都是些什么東西！”

馬月亮覺得她爸小題大做，抽煙怎么了？

“那個朝你擺手的孩子是誰？”

馬月亮知道他在問李飛翔，故意裝糊涂：“誰呀？我怎么沒看見？”

“那個瘦子?！?/p>

馬月亮看了一下，覺得實在瞞不住了，說：“那是我好朋友李超然的哥哥李飛翔?！?/p>

“這些人一看就不三不四的，少跟他們打交道?！闭f完馬建國又忍不住罵了一句，“這他媽的是什么破學校？”

馬月亮提高嗓門說：“破嗎？我覺得挺好的呀。”

馬建國似乎被女兒的話噎住了，半天沒說話。

那天的第三節(jié)課，老師有事，改成自習課，馬月亮就給李飛翔打電話，約他見一面。

“什么事？這么著急。”李飛翔問道。

“別問了，見面再說?！?/p>

馬月亮在李超然家見過李飛翔后，可能是李超然的原因，她對李超然的哥哥沒有一點反感。李飛翔以前也是這所學校的，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念了。李飛翔從李超然那里要了馬月亮的微信，在微信里，他經(jīng)常跟她互動，很快馬月亮把他當成好朋友。

在校外的一個游戲廳，他倆見了面。李飛翔頭發(fā)像是好長時間沒洗，亂蓬蓬的，像堆雜草，他一邊啃著面包，一邊問：“那個早晨帶著你的是不是你爸？”

馬月亮點點頭。事實上，她就是為這事，才給他打的電話。

“他不讓咱們見面？”

馬月亮說：“我要轉(zhuǎn)學了?！?/p>

李飛翔愣了一下，有點吃驚，他把怒火轉(zhuǎn)到面包上：“什么破面包，怎么這么難吃？”

“我要轉(zhuǎn)學了?！?/p>

“我知道?！彼蝗怀R月亮吼道。

馬月亮呆住了，眼前的李飛翔吼起人來，像變了一個人，瞪著紅紅的眼睛，臉色鐵青。這些都不算，他擦了把嘴角的面包屑，將手里的面包狠狠摔在地上，又用腳踩了幾下。

他的樣子把馬月亮嚇壞了。

她的眼淚再一次涌出來，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發(fā)誓，不會再見這個魔鬼。他給自己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傷心。

外面陽光普照，馬月亮卻感覺眼前一片黑暗。

六

學校靜悄悄的，馬建國走在前面，馬月亮跟在他身后。

一個巨大的水池就在教學樓前，陽光照上去，旁邊假山泛著灰白的光。此時池子里沒有水，但一點沒有擋住馬建國的想象：有水之后，這里一定是另一番景象，池子里水波蕩漾。

馬建國說：“你看看，人家這所學校環(huán)境多好，這水池看著就養(yǎng)眼?！?/p>

馬月亮沒說話。

“在這里學習一定會進步得很快?！瘪R建國還在抒情。

這時馬月亮看見有一只蝴蝶在不遠處飛飛停停，陽光落在它薄薄的翅上，反射著藍色的光。這里怎么會有藍鳳蝶？就在她準備仔細端詳時，突然傳來刺耳的下課鈴聲。

那只藍鳳蝶飛走了。

操場一下子變了模樣，學生們?nèi)缤畋膩y跳的浪花從四處涌來。

馬建國被突如其來的學生們嚇了一跳，怔怔地站在原地。

學校是凸形布局，在中央位置的是教學樓，靠后的一個小樓是學生樓。學校很大，從校門口走到教學樓，需要十來分鐘。在教學樓二層東面的一個屋子里，馬建國找到教導主任，教導主任姓張，一個高個子的胖女人，站起來高馬建國一頭。他剛說了幾句，張主任就想起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白老師說了你的事。哦，這就是你的孩子？”

馬建國拽了拽馬月亮的袖子：“馬月亮，快，叫張主任?！?/p>

馬月亮的聲音小得幾乎什么都聽不見，張主任也不介意，她說：“這孩子的成績，我看了，不算好，明年就要高考，這會兒是最要勁的時候。你不是跟白老師也認識？我建議你還是去白老師的班，下周一你就讓孩子來上課吧，別耽誤學習。”

馬建國一聽當然高興，又是鞠躬又是道謝。

出了教學樓，馬建國的心情比剛才順暢多了，對馬月亮說：“你看看，在這環(huán)境里，你一定會茁壯成長的。”

當馬建國說完回頭看馬月亮時，馬月亮臉上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有點失望，于是就把這次轉(zhuǎn)學的困難給馬月亮講。他想告訴她這一切來之不易，想激勵馬月亮認真學習。

說實話，馬月亮對這次轉(zhuǎn)學一點也不歡喜，反倒有些厭煩，因為她離開了姥爺家，離開了自己的秘密花園。她想念花園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想念那些珍愛的標本。

接近中午的光線很絢麗，眼前一片虛白。

兩人正要出學校門，有人叫了馬建國一聲，兩人停住腳步，遠處有個女的快步走過來。她就是馬建國嘴里經(jīng)常提到的白老師，馬月亮還知道，她就是她爸電話號碼里那個神秘的B。

馬建國一臉愧意地說，剛才從張主任那里出來，本想去你那里看看，想到這個時間，你可能正在上課，就沒過去。

白老師走過來親昵地摸了下馬月亮的頭：“這是馬月亮吧？”

馬月亮低低地叫了一聲。

馬建國責怪道：“這孩子，不能大點聲?！?/p>

白老師又摸了下馬月亮的頭，對馬建國說：“女孩子都這樣，過兩年，她們就大方了?！?/p>

馬建國連忙說：“以后，這孩子要是不聽話，你就嚴加管教?！?/p>

“這么好的孩子，沒你說得那么嚴重?！卑桌蠋熜χf。

七

馬月亮早看不慣她爸在白老師面前的裝腔作勢。

這個白老師，也許就是她媽她爸離婚的真正原因。她長相很端莊，愛笑，一說話笑容就呈現(xiàn)在臉上。這一點，跟馬建國很像，馬建國也愛笑，見了誰都是笑呵呵的。后來馬月亮學到一個詞“笑面虎”，她爸可能就屬于這樣的人。

馬月亮從新學校回家后，故意問馬建國：“那個白老師看你的眼神好像有點不對?！?/p>

馬建國立刻說：“什么對不對的，小孩子別瞎說?！?/p>

“我沒瞎說?！彼髲姷鼗亓艘痪?。

馬建國邊從柜子里取出兩瓶酒，邊說，這是好酒，是他離開北京時網(wǎng)站的老總送的。馬月亮一點也不清楚他拿出酒要干什么。

馬建國說這酒是送你姥爺?shù)摹?/p>

周末一大早，馬建國帶著馬月亮去了姥爺家。馬建國見孩子姥爺坐在客廳，便把酒放在姥爺面前，說中午他下廚，慶祝馬月亮轉(zhuǎn)入新學校，陪她姥爺喝幾杯。她姥爺平日里就愛喝酒，一聽她爸要陪他喝，自然歡喜。

沒一會兒，馬建國便做了一大桌子菜，主菜是麻椒魚片，人都坐定后，馬建國端著剛燒好的油澆在麻椒上，？啦一下，算是個彩頭。

吃飯的時候，姥爺見馬月亮低著頭不怎么說話，就問她：“怎么了，到了新學校高興不？”

馬月亮沉默一會兒說：“我現(xiàn)在就挺好，哪兒都不去。”

馬建國的身體仿佛被孩子的話電了一下。他看了眼孩子姥爺，又看了看孩子，馬上說：“好什么好？那所破學校，我還不知道，你看看學校門口那些流里流氣的學生，哪個是好東西？”

“怎么破了？我覺得挺好?！?/p>

馬建國耐住性子說：“你知道不，新學校的升學率有多高，再說白老師的水平也高，你跟著人家以后不會有錯的。”

馬月亮扯著嗓子說：“你讓我轉(zhuǎn)學，不就是想和那個白老師多見見面？你們大人真惡心，處對象就說處對象，非要犧牲我們孩子的幸福。”

馬建國顯然沒想到孩子會蹦出這樣的話，這話有點像鉆心的錐子，刺得他心疼，他本想發(fā)作，可孩子姥爺正看著他，只能把筷子一摔。

“這像孩子說的話嗎，像嗎？”

馬月亮說完后，轉(zhuǎn)身回自己的屋。

本來好端端的一頓飯就這樣冷清下來了。

還是孩子姥爺有經(jīng)驗，他捅了一下馬建國：“來來，喝酒吧。孩子大了都是這樣，我跟你說過，一切得靠時間?！?/p>

馬建國說：“我也知道，現(xiàn)在跟孩子交流不能火上澆油，得冷處理。”

馬月亮的門并沒關(guān)嚴，他倆的說話聲，馬月亮聽得清清楚楚。姥爺說：“建國呀，現(xiàn)在成了這局面，我多說幾句，你想想自己身上有沒有問題?！?/p>

馬月亮能聽見她爸的抽泣聲，果真沒多久，她爸帶著哭腔對姥爺說：“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本來好端端的一個家被我毀了。當年，我為什么非要去北京？您說我去北京干什么？我跟您說一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是為理想。我從小就喜歡文藝，二十三歲我去了北京，才發(fā)現(xiàn)那個世界太自由了，真是無法想象……三十三歲回來跟肖穎結(jié)婚，后來想著還是要去，去干嗎？就是為理想……”

馬建國又說：“孩子姥爺，我現(xiàn)在快五十歲了，什么都沒混出來，在北京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什么理想不想理的，我現(xiàn)在不想了。我回來把馬月亮照顧好，把這么多年對她的虧欠彌補上，這樣我就心安了。您說，我這有錯嗎？可這孩子偏偏不懂我的心，偏偏跟我對著干……”

姥爺也許被馬建國的話感動了，好像用手拍了拍馬建國：“來，喝酒吧，你有什么心里話盡管說。你是外地人，這里就是你家，你別嫌棄。以后，我還當你爸……”

八

馬月亮覺得馬建國痛哭流涕，就是在姥爺面前演戲。姥爺是個上歲數(shù)的人，有時候糊涂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他能懂什么？他就是在用自己的眼淚博取姥爺?shù)耐?。這事讓她從心里看不起她爸，一個大男人為啥要這樣？不就是想賴姥爺家的房子，賴姥爺每月給他幾千塊的生活費嗎？

馬建國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聽上去有點像怨婦，馬月亮實在聽不下去了。

為了逃避，馬月亮悄悄溜到地下室。

光線從地下室窄窄的窗口落進來，像一道明亮的瀑布。她很長時間沒來這里了，感覺像跨進一個曾經(jīng)的夢里，這里的一切讓她感到安全。

是的，只要看到那些心愛的標本，她就感到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標本，這是姥爺送她的。

這個標本，對姥爺是有特殊意義的。二十年前，姥爺去過一次川藏蝴蝶谷。在那里，他遇到一個蝴蝶愛好者，兩個人一見如故。這人是援藏干部，在林芝地區(qū)待了三十年，收藏了十萬只蝴蝶標本，還在家里開了個小型的蝴蝶展覽館。其中一個就是金月亮蝴蝶標本，這個金月亮當時在國際拍賣會上價值十萬元。說起捕捉這只蝴蝶的經(jīng)歷，他說險些要了他的命。在山谷里他發(fā)現(xiàn)了這種蝴蝶品種后，那天只顧追趕蝴蝶，沒想到腳下一滑掉到山谷里，一塊巨大的石頭攔住他。等他醒來才發(fā)現(xiàn)，巨石下面竟然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后來他老伴得了癌癥，他希望把這個標本賣出去，以解決老伴的醫(yī)藥費。姥爺花了五萬元買了這個標本。沒想到這幾年這類標本的價格一路飆升，這個標本如今值三十幾萬元了。

金月亮蝴蝶標本在馬月亮眼前，現(xiàn)在它只屬于她一個人，靜悄悄地將最美的一面朝她打開。

九

馬月亮的手機響了，鈴聲是邰正宵的《蝴蝶的故鄉(xiāng)》：愛和理想能讓我們沉默的茁壯，風和雨，竟也不可能阻擋……

來電話的是李飛翔。

馬月亮沒想到他會給自己來電話，只要想起他對自己怒吼的樣子，她心里就有氣，從小到大，還沒有人這么對她。

手機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她的心有點軟了。

李飛翔問她：“干什么呢？你來大月城看電影吧，是易烊千璽演的《少年的你》。”

馬月亮本來想拒絕，可一聽易烊千璽，就同意了。

出門時，馬月亮看見客廳里已經(jīng)沒有剛才的喧囂，馬建國確實喝醉了，人直挺挺地躺在沙發(fā)上，肚皮像西瓜露在外面，臉又紅又紫，更要命的是呼嚕連天。她姥爺可能嫌吵，回屋了。

外面的陽光很好，空氣中有絲甜味。馬月亮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外面的一切，想到一會兒在屏幕上會見到易烊千璽，心里仿佛有只小兔子。

到了大月城，她看見李飛翔手里舉著一杯飲料，盤腿坐在一輛摩拜電動車上。李飛翔殷勤地跑到她面前，把另一杯飲料遞給她。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電影快開了。”李飛翔拽著她飛奔進電影院。

他倆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這一排只有他倆?？赡茉趧e人的眼里，這一排離屏幕遠，可在馬月亮眼里，這位置不錯，居高臨下，一切盡收眼底。

電影開始了，她看得很投入，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銀幕，希望不要漏掉有關(guān)易烊千璽的任何一個情節(jié)。

電影里有個鏡頭是周冬雨洗澡，李飛翔看著看著就咽起口水，馬月亮突然感覺他在看自己，她的臉有點發(fā)燙。黑暗中，她覺察到李飛翔伸手想拉她的手，她輕輕地推開了。

電影結(jié)束后，影院的人紛紛離場，她卻靠在椅背上發(fā)呆。李飛翔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你？還流眼淚，你還真相信這些？這些都是胡編的，騙觀眾眼淚的。”

馬月亮故意說：“誰說是為他們流淚？是風大瞇了眼?！?/p>

出了大月城，外面已經(jīng)徹底黑了，馬月亮看了下表，已經(jīng)八點半，她打算回家。李飛翔卻說，這里有家麻辣燙館做得很地道，要么吃完了再回吧？

兩個人進了那家麻辣燙館，坐下后，李飛翔問馬月亮：“要不要喝啤酒？”她說：“我還未成年，我喝飲料?！彼麄兞钠痣娪皝恚铒w翔說：“這算啥？我的經(jīng)歷比電影里的好看多了?！?/p>

馬月亮說：“怎么好看了？你講講?！?/p>

李飛翔便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怎么討厭上學，又怎么到藥店學抓中藥，從背草藥歌開始，他一點點喜歡上中醫(yī)這一行，包括他父母得病的時候，都是他抓的藥。

又把他和李超然的關(guān)系也說了，他跟李超然果真是同母異父。李飛翔是他媽離婚后帶過來的，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父親并不是李飛翔的親生父親。他對李飛翔一點也不好，越不好，李飛翔就越叛逆，經(jīng)常頂撞他，他動不動就打李飛翔。

“現(xiàn)在他也打不著了，人已經(jīng)去了西天?！彼攘丝诰普f。

李飛翔那倔強的眼神，有點像電影中的易烊千璽的眼神。

李飛翔突然哭了，像個小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嘩啦。面對這樣的局面，她有點慌亂，站起身走到李飛翔身邊，趕緊將桌子上的餐巾紙遞給他。李飛翔哭得渾身顫抖。

馬月亮撫摸著李飛翔瘦弱的后背，對他生出同情。讓她沒想到的是，李飛翔突然一把將她抱在懷里，用嘴堵在她嘴上。

那一刻，馬月亮感到嘴里有股又苦又咸的味道。

十

李飛翔吻了馬月亮后，馬月亮很慌亂，她覺得自己真該死。回到家，馬月亮不知道刷了多少遍牙，可她只要細聞，嘴巴里似乎仍有李飛翔的味道，這味道是什么樣的？有點甜又有點苦。那一夜，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不一樣了，這種不一樣讓她既緊張又興奮。她真想把這種奇妙的感覺跟一個人去訴說，可跟誰說呢？媽媽遠在日本，每逢什么節(jié)日才打來電話，電話里也無非問些不痛不癢的事，學習啦什么的。還有就是眼前這個所謂的爸爸，她喜歡叫他馬建國，她覺得他根本不像是自己的親爸爸，倒像姥爺家花錢雇的。這個人每天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跟她交流過，跟他說話感覺很累。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隱藏著什么。事實上她很想聽到他隱藏的那部分，可馬建國從來都沒說過。于是她給他定了性：他活得很假。

馬月亮找不到想要傾訴的人，又想到李飛翔。跟他待的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李飛翔其實也是個可憐人。馬月亮聽李超然說過，她爸每天喝酒，喝醉了就對她兄妹倆又打又罵，有一次她爸打她，李飛翔一把推開她爸。她爸火了，跑到廚房去拿菜刀，李飛翔也不示弱，操起家里的一根健力棒。要不是李超然的哭聲招來鄰居，說不定父子倆真的動手了。從那以后，李飛翔父子基本絕交，李飛翔上到高二不念了，她爸對他也不管不問，聽之任之。前年李超然和李飛翔徹底成了孤兒。

馬月亮突然理解了李飛翔那天晚上的沖動。想到他，她心里總有點疼。

十一

馬建國沒想到女兒竟然對他與白老師交往的事耿耿于懷，他對姥爺發(fā)誓，以后為了孩子，他不會再跟白老師來往了。他剛發(fā)完誓，白老師的電話就來了。開始馬建國確實不想接，后來轉(zhuǎn)念一想，人家畢竟是馬月亮的老師，就接了。電話里，白老師跟馬建國說：“馬月亮可能早戀了。”

“??？”馬建國趕緊問，“是怎么回事？”

白老師說：“馬月亮這個月的月考成績，跟剛轉(zhuǎn)來時相差很大，卷子上的內(nèi)容都是平常課上講的，難度也不大，沒想到考這樣的成績。放學后，我想把馬月亮叫到辦公室談?wù)勑?，沒想到剛下課馬月亮就匆匆走了。我下班正好看見她在校門口，跟一個染黃頭發(fā)的男孩說笑。那個男孩的樣子一點不像個學生，跟社會上的人一模一樣。我真是替馬月亮擔心，現(xiàn)在的孩子見識多，她又是單親，我擔心她跟社會上的早戀了，那樣就會毀了她?！?/p>

馬建國邊聽邊出冷汗，舉電話的手也不停地顫抖，他多么希望這通電話是白老師跟自己開玩笑，不是真的。

白老師說：“你要想辦法跟孩子溝通，孩子現(xiàn)在是青春期，尤其是女孩子，你現(xiàn)在不溝通的話，以后很難再溝通了。”

放下電話后，馬建國腦海里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孩子媽，可現(xiàn)在孩子媽遠在日本。離婚后，有一陣子因為馬月亮的事，他們有過聯(lián)系。有一次喝醉了，他跟她吵起來，一怒之下，他就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刪了，兩個人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現(xiàn)在怎么辦？還得想辦法把她找回來，可去哪兒找呢？馬建國想到孩子姥爺。馬建國到孩子姥爺家，剛要張口說什么。姥爺說，你中午別走了，陪我喝一杯吧。

喝酒的時候，馬建國把馬月亮早戀的事說了，還說孩子正在叛逆期，自己跟孩子交流很困難，希望讓孩子媽給孩子說說。

馬建國說話時，有點絮絮叨叨，好在姥爺耐心地聽完，說：“咱們倆先喝酒，把酒喝好了，辦法自然就來了?！?/p>

喝著喝著，馬月亮姥爺說：“這孩子從小是我?guī)Т蟮?，她是啥性格，我太清楚了?！?/p>

馬建國低頭不說話。

馬建國知道，孩子姥爺話里藏話，果然孩子姥爺又說：“你平日里跟孩子說話別藏著掖著，多說點真話，孩子就相信你了?！?/p>

“我不真誠嗎？我都這樣了，還不真誠？”

“你覺得你對孩子真誠嗎？”

“是馬月亮說的？”他問。

“是我說的?！?/p>

兩個人沉默一會兒，孩子姥爺開口道：“男人活在這世上，不見得見了誰都得說真話，大部分時間說假話。我說了一輩子假話。真的，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惡心。說假話，你得分人，跟你的孩子盡量不要說，說一次說兩次，她會分辨得很清，時間長了，她就不會再相信你……”

十二

馬建國從孩子姥爺家出來，心里有點堵。

他覺得這次來找孩子姥爺是個錯誤，不僅找孩子媽的事沒辦成，還被老爺子含沙射影地說了一通。他心里有氣，又不敢得罪人家，人家每月給他發(fā)錢。自己假嗎？這個問題，他從來沒問過自己，如果假，假在哪里呢？如果不假，那么孩子和身邊的人為什么都這么認為？下午的光線照得馬建國有點頭暈，可能是喝酒的緣故，他眼前總是出現(xiàn)一圈圈的光環(huán)，光環(huán)開始有足球那么大，后來一點點變大，照得眼前金光閃閃……他在馬路上轉(zhuǎn)了一大圈，離孩子放學的時間還早，他連自己都沒搞清楚，自己為什么轉(zhuǎn)到公園里了。下午四點的光線有點泛黃，整個公園便被照得有了懷舊的意味。馬建國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座城市的場景……看著看著，他眼睛一亮，讓他不敢相信的是，馬月亮就在眼前。

他沒看錯，就是馬月亮。

馬月亮身邊還有一個黃頭發(fā)男孩。

說實話，馬月亮看見馬建國時，腦子里也嗡地一下，接下來一片空白。

馬月亮正跟李飛翔見面。原因是馬月亮好長時間沒見李超然了，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給李超然發(fā)微信，李超然也不回。

李飛翔說：“病了?！?/p>

“病了？”馬月亮有點想不通，病了也能接電話呀，“怎么回事？她得的什么病？”

李飛翔說話有點支吾：“是跟他爸媽一樣的病?！?/p>

馬月亮說：“?。磕撬诩疫€是醫(yī)院？我想去看看她?！?/p>

李飛翔又支吾地說：“她現(xiàn)在誰都不想見，怪得很。”

李飛翔說完后，也不說話了。馬月亮很郁悶，想不通李超然怎么會這么絕情？就是病了，也不至于不見她吧？

這時馬月亮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在端詳自己。她愣了一下，認出是父親馬建國。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馬建國全程黑臉，馬月亮倒顯得輕松，跟在她爸身后，腳步輕躍。進了家，馬建國就問馬月亮怎么不去補課？

馬月亮在衛(wèi)生間洗臉，流水聲很大，根本沒聽見馬建國說什么。他連問兩遍，仍得不到回答，就有點火了。一個人在屋里來回轉(zhuǎn)，覺得孩子就是在抵抗他，拒絕他，甚至是蔑視他。

馬月亮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馬建國正在客廳轉(zhuǎn)圈圈。

此時馬建國六神無主，一個個念頭繽紛耀眼：要不要打她？如果不打，孩子基本無視他的存在；可打了她，孩子反而會適得其反，該怎么辦？馬建國像失敗的拳擊手頹然坐在沙發(fā)上，點一根煙，煙霧將他纏裹，表情在煙霧中顯得迷離不定。

“那個男孩叫什么？”聲音從煙霧背后傳來。

“李飛翔，怎么了？”

馬建國把煙按滅，說：“沒什么，我就是隨便問問?！瘪R建國愣愣地看著馬月亮?！拔业氖?，用不著你操心?！瘪R月亮說。

十三

跟姥爺一樣，馬月亮最厭惡馬建國的就是他滿嘴謊言，她相信當年媽媽離開他，一定是有原因的，估計就是他心口不一，虛偽。

那天馬建國跟白老師肩并肩地出現(xiàn)在馬月亮面前，她心里很難受，像有一條躲在暗地里的蛇，突然竄出來咬了她一口。從某種程度來說，盡管她媽和她爸離婚了，可在她的感覺里，她媽還是她媽，她爸還是她爸。如今她見到白老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爸爸離她越來越遠，這個女人就是一堵黑暗的墻，阻擋在她面前。

之前，馬月亮故意給馬建國添堵，那是這么多年她對馬建國的懲罰。

自從她和李飛翔在一起被馬建國發(fā)現(xiàn)后，李飛翔前兩天心里惴惴不安，擔心馬建國會找他，找到他會發(fā)生什么呢？警告他或是暴打他一頓？這都不是他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不讓他再跟她來往?？筛袅藥滋烊燥L平浪靜，李飛翔便有點忍不住了，就給馬月亮打電話，馬月亮很平靜，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

“那天你爸沒罵你？”

“罵我？憑什么呀？”

“你知道嗎？這幾天我一直還為你擔心……”

電話里馬月亮跟他說了心里話，說起白老師。她說：“我討厭爸爸新交的那個女朋友，也就是我們的語文老師白老師……”她把討厭的理由說了一大堆，聲音有點激昂，正說得起勁，被李飛翔打斷了。

“你想怎么辦？不行，我去收拾一下她。”

馬月亮沉默一會兒說：“算了，她好像跟我爸不怎么來往了。”

李飛翔突然說：“我有個辦法，看你敢不敢干？”

“快說?！?/p>

“我把你藏起來，讓他們誰都找不到?！?/p>

馬月亮聽了李飛翔的話后，一下子傻了，半天沒說話。

那晚，馬月亮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真的被李飛翔綁架。夢境里出場的第一個人是馬建國，他正準備出門時，來了一個電話。他看見這個號碼是陌生的，接通后卻沒有聲響，他喂喂喂地問了兩遍，電話里傳來一陣喘息聲，緊接著又有一個古怪的聲音，打電話的人故意捂著話筒說話：“你是馬建國嗎？”

馬建國說：“是。你是……”

電話里的人說：“你別管我是誰，你有個女兒叫馬月亮，對不對？”

馬建國一聽女兒的名字，一下子緊張起來：“對對對，怎么了？”

她現(xiàn)在在我們手上，你準備三十萬塊錢，今天晚上就準備好，具體交涉地點，我再告你。你聰明點，別報警，只要報警，就立即撕票。”

馬建國覺得一定是有人在搞惡作劇，可這個玩笑開大了，居然拿他女兒開，他舉著電話喊道：“我不管你是誰，去你媽的，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撕票?！?/p>

罵完后，馬建國壓了電話。這是誰在跟自己開玩笑，他越想越惱火，可等情緒平靜下來，覺得又有點不對，他趕緊給女兒去電話，馬月亮的手機卻關(guān)機了。

馬建國又給補課老師打電話，半天才打通，老師告訴他，她們?nèi)以谝榜R嶺爬山，山上信號不好。馬建國問：“馬月亮今天不是去補課嗎？”

老師說：“今天休息，我昨天就告訴她了。”

馬建國的身體開始發(fā)抖，一下子癱在沙發(fā)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十四

醒來后，馬月亮去了趟地下室。

她發(fā)現(xiàn)有人悄悄進過她的秘密花園。她感到恐慌，那本有金月亮蝴蝶的標本冊不見了。是誰呢？她想來想去，能進到姥爺家地下室的人，一定是馬建國。

馬月亮問了姥爺半天，姥爺張著嘴啊了半天，她知道跟他說什么都沒用。她又問保姆，保姆開始也是支吾了半天，最后點頭說馬建國昨天確實進去過。

馬月亮的火氣一下子難以控制，在地下室里像瘋了一樣。她給馬建國去了電話，惡狠狠地問他，為什么不經(jīng)過她的允許，就擅自來她的地方？馬建國被問得啞口無言。

“你到底來過沒有？”馬月亮的聲音幾乎在嘶喊。

馬建國可能被女兒的聲音嚇怔了，囁喏地說：“去過……我跟你姥爺說過……下去找東西……沒想到……”

“沒想到什么？你去我的地方，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

馬建國在電話里不再辯解，可能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馬月亮問他：“為什么要拿走我的金月亮標本？”

這時，馬建國的聲音又正常了：“什么？什么金月亮？”

馬月亮繼續(xù)怒吼著：“是一個蝴蝶標本，它就在地下室里，現(xiàn)在不見了，可只有你來過?！?/p>

馬建國說：“地下室我確實去過，可我沒動你的什么標本，什么都沒動呀?！?/p>

“那它長翅膀飛了嗎？”“你再好好找找……”

馬月亮壓了電話，她一點都不想聽他的解釋。她越想越氣，覺得她爸是個魔鬼，不僅沒給她帶來安全感，還將她推入黑暗之中。

電話又來了，是她爸的。

“什么蝴蝶？我去給你抓一只……”馬建國激動地說。

馬月亮沒等馬建國說完，把電話壓了。

她從樓上偷偷找到姥爺?shù)木?，回到地下室一個人喝起來。濃烈的酒味讓喉嚨里像著了火，可她需要它，需要麻醉自己。她一點一點適應(yīng)了酒精，便覺得酒一點也不難喝。

喝醉了，馬月亮想找個人傾訴，可找誰呢？能聽她傾訴的只有李飛翔。

在往李飛翔家走的路上，她覺得自己正駛向自己曾經(jīng)的那個夢。當李飛翔開門的一剎那，她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你怎么了？”李飛翔驚恐地看著馬月亮。

馬月亮哽咽地說：“你綁架我吧，求求你……”

十五

馬月亮太累了，到了李飛翔家就開始昏睡，睡得昏天黑地。

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她夢見李飛翔舉著一把鋒利的刀，架在李超然的脖子上，李超然眼里全是淚水，單薄的身子不停地顫抖。李飛翔說：“你讓我實現(xiàn)我的夢想。一會兒，就一會兒的時間，你就會變成永久的標本?！边@時一只蹁躚的蝴蝶出現(xiàn)在他眼前，李飛翔一把將它捏在手中。

李超然淚流滿面地說：“你是我哥哥，你不能這樣對我……”

李飛翔舉著那只蛺蝶，笑著對李超然說：“看看它，完美吧？用不了多長時間，你也會變得像它一樣完美。你想想，你這種病是遺傳，活不了多大也會死，所以你聽哥哥的，只有你變成標本，你才……”

現(xiàn)在馬月亮的意識在一點點恢復(fù)，用了很長時間，她才辨別出這里就是李飛翔的家，古怪的中藥味在家里彌漫。說實話，她以前很討厭這個味道，可現(xiàn)在卻有點喜歡了。在臨窗的那張床上，她看見李超然躺在床上，臉色紅潤，面帶微笑。這不是夢，她一下子傻了，半年前她還好好的，怎么會這樣呢？她哭著抓李超然的手，李超然的手很冰冷。她大聲叫著李超然的名字，李超然除了輕微的呼吸聲，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李飛翔從另一個屋子跑過來，馬月亮大聲問他：“李超然怎么了？你說，她到底怎么了？”

李飛翔說：“你醒了？”

馬月亮仍大叫著：“李超然到底怎么了？”

這時她看見地上發(fā)黑的鐵餅，那是李超然的，馬月亮一把抓在手里。

“你安靜一下，聽我說。”

一陣巨大的恐懼籠罩著馬月亮。

馬月亮沒想到李飛翔先把她按住，將鐵餅奪下，然后又用一塊破布堵住她的嘴。他的這個舉動，讓馬月亮很不理解，他怎么會這樣？

馬月亮瞪大眼睛，看著李飛翔。此時的李飛翔已經(jīng)不是她平日里見到的那個人，他更像一個影子。

李飛翔說：“她病了，就在三個月前，她一下子倒下，再也沒起來。大夫告訴我，李超然家族里先天就有的病，叫腦膨出，就是先天性顱骨缺損。這種病開始不明顯，可隨著年齡增大，會漸漸加重。李超然的病，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現(xiàn)在是個植物人?！?/p>

李飛翔仿佛被自己的話感動，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是家族遺傳病，唯一的辦法就是輸點進口藥。大夫說了，可能會醒，也可能永遠這樣。”

馬月亮掙扎著，李飛翔取出她嘴里的布條。她喘了口氣說：“那，那現(xiàn)在為什么不輸呢？”

李飛翔說：“進口藥非常貴，我就是去賣血也不夠。我只能熬點中藥，以前我媽和繼父都是這樣做的，可一點效果也沒有?！?/p>

馬月亮急切地在屋里轉(zhuǎn)一圈后，一下子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她說：“你現(xiàn)在不是綁架我了嗎？讓我爸拿錢，你快給我爸打電話呀，快！”

李飛翔沒動身子，他突然捂著自己的頭，一副懊惱的樣子：“我干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馬月亮愣了一下：“什么？”

李飛翔說：“我偷走了你的金月亮蝴蝶……我當時想著，拿它換點錢，可……現(xiàn)在沒有用了……超然，她已經(jīng)快死了……”

十六

如果說之前，馬月亮還有點猶豫，現(xiàn)在她一點也不猶豫了，主動要求李飛翔綁架她。只要有了錢，李超然的病情就會好轉(zhuǎn)，說不準輸上液，李超然會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揉眼睛，怔怔地看著她……這是馬月亮的幻覺，但她覺得這是真的，只要有了錢，李超然一定會重新站起來。

在打電話前，馬月亮教了李飛翔一遍，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

李飛翔有點顫抖，好幾次都說算了吧。馬月亮卻說：“你真不想讓李超然活了嗎？”

她的話似乎把李飛翔點醒了，他把要說的話寫在一張紙上，生怕說話時有什么遺漏。

打電話前，他還是緊張地看著馬月亮：“你爸不會報警吧？”

馬月亮吐了口氣：“他不會?！?/p>

于是他撥打馬建國的電話，讓他倆意外的是，電話無人接聽，繼續(xù)再打，仍是無人接聽。于是馬月亮用自己的手機打，但還是沒人接。

李飛翔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又看了看馬月亮。從窗口照進來的夕陽余暉，在地上仿佛成了一條小河，馬月亮能聽見河水流淌的聲響。那縷夕陽之光，漸漸隱匿在茫茫黑夜中。

“我有點怕了?！崩铒w翔說。

馬月亮說：“你別怕，一切由我來承擔，是我逼著你這么做的。”

李飛翔用手臂擦了下淚痕，慢悠悠地說：“你別天真了，警察是不會相信你的?！?/p>

就在兩個人沉默的時候，有鈴聲響了，是馬月亮的手機。李飛翔跑過去一看，大叫著：“是你爸的電話?！?/p>

電話里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馬月亮聽出是白老師。

李飛翔把電話遞給馬月亮，她接起電話說：“我是馬月亮，怎么我爸不接電話？”

白老師一聽是馬月亮，聲音一下顫抖起來：“你爸出車禍了。”

“?。俊瘪R月亮準備好的話，全跌進肚子里了。

十七

馬月亮到了醫(yī)院，還是晚了一步，馬建國歿了。

有關(guān)馬建國出事的具體經(jīng)過，還是白老師轉(zhuǎn)述給馬月亮的。

原來，馬建國出事就是為了給馬月亮找蝴蝶。昨天下午，白老師見過馬建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說了跟女兒發(fā)生的一切。

白老師聽完后，安慰馬建國：“這大秋天的，你去哪兒找蝴蝶？”

馬建國說：“我要找不到蝴蝶，這個孩子也不會認我……”

隨著白老師的講述，馬月亮的腦海中出現(xiàn)一個畫面：天一點點黑下來，她爸馬建國從白老師家出來，眼前出現(xiàn)一只金色的蝴蝶。馬建國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只蝴蝶……那只蝴蝶飛飛停停，馬建國緊隨其后，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時，闖了紅燈……

白老師見到她爸時，她爸還能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的。白老師聽了半天，大概聽懂了，說他看見天一下子亮起來，無數(shù)只蝴蝶在他身邊飛舞，有紅的、黃的、粉色的，那些蝴蝶有的落在他身上，其中一只金色的蝴蝶在他眼前停下來。他想看清它的模樣，視線卻開始模糊，光在一點點消失，濃重的氣息在一點點逼近他，他聽見這只蝴蝶朝著他說話。

“說什么了？”馬月亮擦著臉上的淚問。

白老師說：“我想聽清，可就是聽不清……”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