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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滔滔生活

        2024-05-24 20:40:18尹子儀
        黃河 2024年2期

        尹子儀

        山里現(xiàn)在還是早春時節(jié),早晨常有寒冷潮濕的霧,遠遠看去,深處的人家有“遠上寒山石徑斜”的曲徑通幽之感。宋阿鈿有一次趕在日出的時候去散步,一回頭,看到這樣的景象,便想起王維的詩句“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阿鈿暗自感慨:春對應秋,春華秋實,有因果關系,有禪意,有隱士的意味。

        阿鈿理了理搭在額前的頭發(fā),沿著上坡路回了家。

        阿婆在廚房忙碌,母親還睡著。暗黃的門虛掩著,圓形的旋轉(zhuǎn)鎖被水汽覆蓋,暗沉沉的,顯得老朽而瘦骨嶙峋。

        父親在廣州打工多年,母親過了等額年份的喪偶式婚姻生活。阿鈿癡癡地想,屋后頭的那座山是一片墳地,阿公和列祖列宗安息在那里。想著想著,她睡著了。一條等分線將她腦海中的畫面切割成兩半:母親憔悴的面孔從左半部分浮出,阿婆衰老的面孔從右半部分浮現(xiàn),像破鏡重圓。阿鈿知道這個比喻并不恰當。她們兩個穿著極樸素的農(nóng)家衣裳,小拇指勾在一起,面無表情地朝自己走來。

        阿鈿被驚醒,她回憶夢中的情景,阿婆和母親似乎不是母女,而是姐妹。她們目視前方,眼神暗淡無光,朝著自己身后的滔滔江水走去,一點一點地沉沒,在夕陽的掩映下,變成兩點光斑,被卷進江中。

        她大喊,卻感覺自己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抽離,以磁懸浮列車的速度不斷后退。她醒來,想到《紅樓夢》中的那句讖語,“假亦真時真亦假”。冷汗沁出她的皮膚,她這才在日出前走出家門,似乎這樣就可以為她剛剛做的夢尋到好的注解。

        她走了很遠,覺得冷,卻不停,似乎受命運指引。在熹微的天光下,她看到一戶人家大門上的對聯(lián):一邊被風吹得耷拉下來,像蓬草;另一邊是幾個毛筆字,“花好月圓人長久”,她怔了一下,看橫批,“闔家團圓”四個大字。這下才終于回了魂,從一直縈繞在腦海里的“夸父與日逐走,棄其杖,化為鄧林”中抽身,緩緩回頭,意識到自己是母親的女兒,是阿婆的外孫女,是鎮(zhèn)上中學的一名初中生,更是一個女孩子。她想起做中考模擬試卷中的一道題,一天的哪個時候森林中的含氧度最高?

        這是非?;A的知識,阿鈿也知道這個題目的答案,只是現(xiàn)在她身臨其境,她處在村莊的一角,村莊被山上的樹包裹著。

        從剛?cè)氤踔械哪且豢唐?,她就知道有生物這門課程,從打開生物課本的那一刻開始,她深深地愛上這門學科。阿鈿對她的同學同時也是最好的玩伴花未舒說,她不覺得生物是一門自然科學,甚至不認為生物僅僅只是一門學科,學習生物就像是在理自己的根。她愛生物甚至超過了語文。

        純真美好的記憶多在童年,那時她不懂得什么物質(zhì)條件,只記得她跟著阿婆和母親上山采馬齒莧,采艾草,采各式各樣的野菜。她玩耍嬉鬧,玩夠了,鬧夠了,便摻和幫倒忙,用蠻力拔野菜和雜草。拔不動,連帶著自己摔一跤,屁股重重地跌坐在黃土地上。站起來,拍拍灰塵,跟個沒事人一樣,不顧阿婆關切的話語和母親的責罵,繼續(xù)拔。她小,沒有分辨能力,只是圖個好玩。

        馬齒莧味酸,用小阿鈿的話來說,是酸到腮幫子里去了。酸得麻木,酸得沒有了知覺,配上艾米粑粑的甜,卻也中和了。阿婆將艾草搗碎,和面粉一塊揉,用籠屜一蒸,艾香撲鼻。阿鈿是贛西人,習俗就是這樣的,不像是現(xiàn)時在網(wǎng)上流行的青團,里頭夾了肉松、花生等佐料,面粉又多,味道蓋過了艾香,有種喧賓奪主的意味。等阿鈿長大了些,阿婆也教她做艾米粑粑。艾草和面粉的配比多少,怎樣做才會鮮綠欲滴而不會發(fā)黃,這里頭大有講究。

        阿鈿直觀地領略到民間和山野的美感,民間和山野也滋潤著她,把她哺育成人。那時她還不懂民俗有些時候是和物質(zhì)匱乏相伴隨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在,她早已明白,物質(zhì)匱乏的原因有很多。

        就像一條麻繩,這頭連接著她、阿婆和母親,那一頭連接著父親。

        阿婆煮了三碗面條:一碗里放了肉絲和茶葉蛋,她將它推到阿鈿面前;一碗里放了豬肝和水煮蛋,阿婆將它擺在母親慣坐的那邊;還有一碗清水面條,阿婆從灶臺端上桌。

        阿鈿默言,她并非不敏感。她勸過,無用,阿婆有她自己的邏輯,是旁人撼動不得的。阿鈿近來看了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心中酸澀。在阿婆看來,母親身體弱,阿鈿在長身體,都不能虧待,而她只是行將就木之軀,吃太好也是浪費糧食。

        阿鈿反駁,阿婆卻用枯皺的手輕撫她的長發(fā)道,阿鈿,我在電視上看養(yǎng)生節(jié)目,上頭說老年人不能吃太好,這樣反倒不好。阿鈿無言以對。

        阿鈿敲母親的房門,沒有應答,便推門而入。母親坐在床沿背對著她,黑白對半的頭發(fā)披散在后肩。她走上前,看見母親慘白的臉,兩只渾濁的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

        她率先開口道,媽,吃飯了。

        母親慘笑了一聲道,你爸終于承認了。我打了好幾天的電話,他今天早上終于接了,他果然還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了。

        母親把硬吃進肚里的豬肝干嘔出來,看著地上的一攤酸水和酸渣,喃喃道,他要靠女人養(yǎng),還要用那個女人的錢來養(yǎng)我們……

        阿婆只是對著母親嘆息。

        但是這也有好處。自那以后,馬齒莧和折耳根這類野菜就倏地從阿鈿家的餐桌上消失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我原本配不上你媽媽,我能夠做的只有這樣。

        阿鈿看見村口池塘里頭敗落的蓮花,想到她咿呀學語時反復吟誦的一首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p>

        花未舒人如其名。如果說阿鈿算得上是清秀的話,花未舒就是那種明媚的美。她和阿鈿一起長大,同樣喜歡詩歌,喜歡語文,也同樣是不落凡塵的,卻只可惜生長在鄉(xiāng)村之中。語文老師在課上講《紅樓夢》,講黛玉“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花未舒便聽得入迷,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老師,思緒翩然。老師迎上她的目光,和善笑道,《紅樓夢》中的女兒都有對應的花來象征,我看花未舒同學就如玫瑰。

        全班笑作一團,有些不那么安分的男同學吹起口哨。

        過去也就過去了,一切照舊,但花未舒卻心不在焉,雖然她在極力掩飾。阿鈿敏感地察覺到這一點,便問她怎么了?未舒癡癡地問阿鈿,你說,最高貴的花是什么?

        阿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未舒的心意,便毫無曲折地說,應當是牡丹花吧。有詩云,唯有牡丹真國色。

        未舒落寞地說,是了,要是與男人作配,玫瑰也只能是偏房。

        阿鈿這下明白了,急忙掉轉(zhuǎn)話題道,馬上就要中考了,一切等考完再說。怔了怔,她拍了拍未舒的背道,我們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就是讀書,可不能被人嘲笑“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了。

        未舒點了點頭。

        好在花未舒的底子還在那里,她給阿鈿報喜,阿鈿,我考上我們市最好的高中萍城高中了,你呢?

        阿鈿聽她這么說,在電話這頭也是欣喜異常,忙不迭問,你分在哪個班?5班!太好了,我們又在一個班。

        哇塞,阿鈿,希望我們還能在一個寢室!

        事情就是這么巧。臨行前,未舒來到阿鈿家,打算和阿鈿乘同一輛班車去報到。母親對阿鈿說,在學校里要注意安全,不要惹是非。要好好讀書,媽媽不奢求你考985和211,只要對得起高中三年就好。接著偏轉(zhuǎn)頭對未舒說,阿鈿老實,不像你這么聰明。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又都是獨生女,就像姐妹一樣親,要互相幫助。

        未舒粲然一笑,放心吧!阿姨,我和阿鈿之間還有什么說的。

        阿鈿坐在班車靠窗的位子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漸變,從“東風扶檻露華濃”到鱗次櫛比的樓房,就像快進了的電影。高中是人生的一次新旅程,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只是這風景的好壞是由自己把握,還是早有定數(shù)呢,她不知道。課本告訴她,命運由自己做主??墒菍τ谀赣H和阿婆來說,她們似乎喪失了自己做主的能力。她的前座坐著一個聽聲音應當是中年的女人,她抖抖報紙,放低聲線,像是對她鄰座的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惡毒的王后拆散了王子和白雪公主,因為她想和白雪公主在一起,她們本就是一個人。極致的善與惡靈般陰森的笑,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她們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在找到男人之前,成為女人之前,先得是一個人。阿鈿搖搖頭,腦子里回蕩著《簡·愛》中伯莎的慘笑,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她控制不住胡思亂想,想到了《紅樓夢》中的讖語詩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在抖,思緒繼續(xù)縱深,想到“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她情難自已,淚水流溢出眼眶。她無力地想,對應到此情此景,也許是一種反讖。再也許,她想到了卡夫卡的小說《饑餓藝術家》,這個聲線蒼老而又神秘的女人是在表演行為藝術也難說。阿鈿沒有勇氣站起身看她,無論是雞皮鶴發(fā)還是鶴發(fā)童顏,或是一個有著強烈反差的青年女子,她都感到無力,又像是畏懼打破某種禁忌。

        猜測就是這些,她的大腦嗡嗡地痛,不允許她再思考下去。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容易傷感,明明是一個理性思考的問題,最后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

        當然,她不能把她真實的想法告訴花未舒,或是母親,或是阿婆,或是任何一個人。她們一定會認為自己是神經(jīng)病,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醫(yī)院。阿鈿扭頭看看坐在她身邊的未舒,看見她正在刷那部經(jīng)典的古裝劇《甄傳》,便故意打趣道,手機是用來給父母聯(lián)系的,想他們的時候可以說兩句,有什么事可以告訴他們,不是用來玩的。都高中生了,還這么不收心。

        花未舒拔掉左耳耳塞,對阿鈿笑道,他們兩個啊,膩歪著呢,我才不要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也不需要我給他們打電話。說畢,她又重新戴上了耳機,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劇。

        阿鈿聽她這么說,雖知道是無心之言,卻還是不免傷感,對著車窗玻璃發(fā)呆。剛剛還是看車窗外的景色,現(xiàn)在卻只顧看玻璃映照之下的自己的臉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憔悴,臉龐殘損,目光呆滯,像一具木頭死尸,又像是秦始皇陵殉葬的活人俑,被刷全身的漆,深埋在不見天日的墓坑之中。

        阿鈿揉了揉自己的面頰,覺得自己身上的皮肉就是刷兵馬俑的漆,自己的內(nèi)心依舊被深埋,深不可測。與未舒不同,她更愛一個人偷偷看自己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買的經(jīng)典電影碟片。最近,她看了一部電影《楚門的世界》,看完以后一直很膽寒、很戰(zhàn)栗、很恐懼?,F(xiàn)在她愈發(fā)覺得,自己也許就生活在楚門的世界里。

        一切都是假的!她的內(nèi)心像是一頭被鐵鏈折磨得傷痕累累的巨獸,它要掙脫,它在嘶吼。可是,它處于被封存的狀態(tài),所以從面上來看,她平靜無波。在外人看來,此時的她恬美異常。

        花未舒確實不是第一次看《甄傳》了,她雖然身處窮鄉(xiāng)僻壤,卻對外界的新鮮事物懷著極大的熱忱。和宋阿鈿過度重視精神不同,她對高雅和通俗的作品都張開了懷抱,并懷著極大的功利心。因而從面上看,她和阿鈿心有靈犀一點通,其實兩人秉性卻大不相同,但這絕不是說二人是塑料姐妹花。從上帝視角來看,即使有自私的成分摻雜在里頭,但這也是不可免的,不說肝膽相照,總算還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一遍是跟風看,看著看著便喜歡起來,于是看第二遍、第三遍……也就將自己像做代數(shù)題似的代進去。從此以后,她惡補宮斗劇,從《金枝欲孽》補到聲色俱厲的《宮心計》,再補到最近的《如懿傳》。在她心中就有兩種不同的因,一會兒“山有木兮木有枝”,一會兒又“本宮披荊斬棘才得以為妃”了。但她自己也許還沒意識到,她不能很好地處理兩者之間的關系,莫說是平起平坐了,連哪個主哪個從也沒個定數(shù),一團亂麻,只怕總有一日會“和稀淚,攪入椒漿”。

        從這點來看,她又是個樂天派??炊嗔藢m斗劇,自己又不能保持清醒自持,加上又有羅曼蒂克的基因,便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笑,轉(zhuǎn)而又匪夷所思地哭。不過好在沒人知道,即使聰慧敏感如阿鈿也沒有覺察出來。有一點她卻是堅若磐石,就是要過上好生活,改變自己的命運,從小村子跳到大城市的決心。為此,她必須得努力學習,就像《宮心計》里頭的麗妃一樣披荊斬棘。

        麗妃還有一點最鮮明的人格特質(zhì)是敢愛敢恨,這一點她還沒有習得。在鎮(zhèn)里的中學,身邊的男生品質(zhì)還不足以讓她懂得什么是愛。再加上自己生理還未發(fā)育成熟,連最起碼的男女之間的喜歡也沒有,更不用說愛了。

        不過她會懂得的。很多未知的東西她都會懂,譬如說將金錢綁架在愛情上,去喜歡一個男孩子,像《嘉莉妹妹》中的女主人公一樣。

        兩個人各有所思,各有各的奔忙,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現(xiàn)在正是熱的時候,車內(nèi)開了冷氣,阿鈿覺得好舒服。從村口到市里有一段很長的路程,車旅勞頓,胡思亂想之間眼皮子開始打架,便不自覺地步入睡夢中。

        阿鈿在摸雞生下來的蛋,這可是件苦差事,一手的雞屎不用說,母雞的尖嘴還會啄她的手,弄得生疼。阿婆曾給她講她小時候過冬沒有厚衣服穿,披著兩件單衣在冰窖一樣的屋子里凍得直跺腳。那個時候,也不顧雞啄手,將手放在母雞的翅膀下取暖,便覺得是一種很大的滿足?,F(xiàn)在時代不同了,阿鈿你都這么大了,阿婆也老了。阿婆坐在藤椅上,搖著大蒲扇喟嘆一聲。

        阿鈿給狗喂食剩飯剩菜,看著狗吃得香,她感到阿婆曾經(jīng)的滿足在她身上復現(xiàn)。

        但是狗突然不吃了,撒開腿沖到大門口狂吠。阿鈿納悶,后腳便追上去想制止狗那擾民又瘋狂的舉動,卻看見一個頗為富態(tài)的少婦面色鎮(zhèn)定地立在大門口。

        阿鈿拍了拍狗,眼神滑向不遠處黃泥路上的小跑車。她只瞥了一眼,就將目光回轉(zhuǎn)到女人身上,眼見她雙手端著一個包裹。阿鈿直視女人的眼睛,問她找誰。那女人道,我找湯素蓮。說畢,那只戴著兩個金手鐲的手晃了晃,食指上的鉆戒發(fā)出一道銀光。

        湯素蓮是阿鈿母親的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母親的大名了,別人稱呼母親多是使用各種各樣的代號,諸如阿鈿媽、嫂子、嬸子之類。

        阿鈿說,你進來坐。那女人只搖了搖頭說,我就不進來了,叫湯素蓮出來就行,我有幾句話和她說。她咽了咽口水,總算露出勉強的笑容道,你就是宋平的女兒吧?這么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平是阿鈿父親的名字。

        阿鈿猜著了兩三分,未曾正面回答她的話,只是默不作聲地走回屋叫母親。

        母親剛好在洗菜,用手在圍裙上揩揩就出來了。她問女人找她有什么事,那女人平靜地將手上端的盒子遞給她,說這是宋平的骨灰。

        恰如晴空響驚雷,母親趔趄了一下。隔了好半晌,她的眼神才由震驚轉(zhuǎn)為悲痛,再轉(zhuǎn)為狐疑。她問女人,你是誰?

        那女人表情顯而易見,開始不自然,吞吞吐吐道,我是宋平的朋友。

        母親頓時什么都明白了,扯過墻角的掃帚就往女人頭臉上打,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怒吼又是哀號。母親語無倫次,只依稀聽到“狐媚子”“下地獄”“老娼婦”“還我老公”之類的話語。鼻涕眼淚沾了滿面,臉紅得像柿餅,五官扭曲,要把那女人往死里打。

        那女人起先還受著,后來許是無法忍受還了手,一掌將體弱的母親扇倒。

        母親的頭重重地落在地上,阿鈿看到血從母親的鬢發(fā)間溢出,像一個半徑不斷擴大的圓。曼陀羅花吸飽了血水,次第綻放,妖冶異常。

        那女人抽開骨灰盒,將白灰色的細沙樣的骨灰潑撒在鮮血上。芭蕉樹開始瘋長,紅了曼陀羅,綠了芭蕉。

        阿鈿哭喊,鉆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

        她承受著全車人的目光,縮在未舒的懷里。夢魘總是以不同方式侵擾著她的神經(jīng),讓她一次又一次肝腸寸斷。

        阿鈿就這樣到了學校。

        暈乎乎的,阿鈿坐在班里聽班主任開班會,腦袋足有千斤重,自然什么也沒聽進去。新同學和她打招呼,她也顧不得。

        阿鈿瘦高身材,座位靠后,和未舒的座位形成一個對角。阿鈿對未舒笑,我們兩個現(xiàn)在可真是涇渭分明了。人家牛郎織女還可通過鵲橋相會,她們想在教室里說說話可比登天還難。

        未舒在寢室里和她嚼舌頭,坐你前邊的那個男生,你跟他說過話嗎?

        阿鈿挑眉道,怎么?

        未舒她道,你可真是個后知后覺的,他是帥哥呀!

        阿鈿回想,咯咯地笑道,我還沒看過他的正臉。

        未舒道,現(xiàn)在這種黑皮體育生可吃香了,你可知道網(wǎng)上的梗,沸羊羊可招人喜歡了。

        兩人便笑作一團。

        阿鈿道,你把人家也想得忒庸俗了,說漂亮女生就說人家胸大無腦,說帥氣結(jié)實的男生就說人家是沸羊羊。

        未舒擺擺手,我開玩笑嘛。

        班主任讓同學做自我介紹,互相認識。未舒比阿鈿先介紹,說自己喜歡花藝,這讓她在一堆女生面前出盡了風頭。她微微頷首,佯裝謙遜地坐下。輪到阿鈿上臺,她不羞不躁,態(tài)度自然道,我喜歡文學,尤其喜歡《紅樓夢》和古詩詞。大家有相同喜好的,可以一起交流。

        結(jié)果這一輪介紹下來,女生里頭除了未舒說喜歡花藝,阿鈿說喜歡文學外,其余的都說自己喜歡刷抖音、追劇、休閑娛樂什么的,這就使未舒和阿鈿顯得格格不入。一段時間以后,還是未舒回想起這段,發(fā)現(xiàn)了問題。

        我傻,你更傻,未舒悻悻地說,我們兩個像出頭鳥。我說什么不好,偏說喜歡花藝,顯得自己不得了,難怪她們都不和我親近。頓了頓又說,阿鈿,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阿鈿道,你說。

        我有一次走在班長她們宿舍那幾個女孩子后邊,聽她們說,宋阿鈿清高還算是有資本,花未舒純粹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還說我什么鄉(xiāng)下人扮俏,豬八戒背媳婦什么的一大通難聽得要死的話。

        說著說著,未舒開始嚶嚶地抽泣。阿鈿想了想,問具體是什么時候聽她們這么說的,未舒沉吟道,就是月考成績出來沒兩天。

        她倆相對無言。阿鈿說,你應該知道怎么做了?

        未舒嘆氣,我們到底是鄉(xiāng)下人,沒有城里人這樣世故,不懂得避鋒芒。

        阿鈿沒有接她的話。

        語文老師是個極具有親和力的年輕女老師,海藻般的大波浪長發(fā),化著得體的妝,穿著蓬蓬公主裙,腳踏一雙高跟皮鞋走入教室。正式上課前第一件事就是選語文課代表。她清了清嗓子,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問道,有沒有喜歡文學的同學?同學們便指著阿鈿。老師從講臺下來,穿過過道,走到阿鈿面前,笑道,你叫什么名字?阿鈿答,我叫宋阿鈿。哪個鈿?玉鈿金釵的鈿。老師神色有些驚喜,問道,你愿意當我的語文課代表嗎?阿鈿回答,試試吧。

        阿鈿第一次收語文作業(yè)便有幾個男生沒有交,其中包括余軒,那個被未舒打趣為黑皮體育生沸羊羊的帥氣男孩。她在清點作業(yè)的時候,分明看見余軒伸長脖子,臉色緊張,翹首以盼,透過黑框眼鏡試圖看清楚作業(yè)登記本上是否登記他未交。

        阿鈿抬頭,正好和余軒對視,兩個人心底都驚了一下。余軒目光堅毅,臉龐硬朗,充滿陽剛之氣,坐在座位上像一尊希臘大理石雕像,散發(fā)著雄性荷爾蒙,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阿鈿急忙把目光移開,透過眼角的余暉,她發(fā)現(xiàn)余軒的目光從作業(yè)登記本轉(zhuǎn)到她身上,灼灼的。余軒顯然也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她,也許被她身上的詩書氣質(zhì)或是其他不可名狀的東西所吸引。

        便鬼使神差的,阿鈿沒有記他的名字。

        第一次語文作業(yè)就不交,語文老師很惱火,告了教物理的班主任老頭。幾個男生一一被叫到班主任的辦公室訓話,余軒卻躲過了這一次。

        若說一次兩次在余軒看來許是偶然,但接二連三下來,其中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語文老師很愛叫學生朗讀課文,尤其是詩歌,作為語文課代表的阿鈿便是第一個。

        這對于阿鈿來說不在話下,加之她音色又好,對于這些詩歌她早就在以往的閱讀中爛熟于心。在尋常人看來,她的朗讀和專業(yè)人士沒太大區(qū)別。

        班上沒有一個人的朗讀能超過阿鈿,自然而然的,阿鈿也成了課文朗讀的標準和示范。

        在語文老師看來,朗讀是理解文章的第一步,是一種最感性最直觀的理解課文的方式。并且,她愿意花一些課堂時間來做這在其他應試型老師看來的無用功。每當阿鈿站起來朗讀,她就像變了一個人,逃離了她所生長的偏僻鄉(xiāng)村,逃離了她支離破碎的家庭,靈魂從她的肉體飛升,飛到維也納金色音樂大廳的舞臺正中,拉奏著令人蕩氣回腸的《英雄交響曲》。

        余軒這個時候總是屏氣凝神,好動的他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像是在親吻女神轉(zhuǎn)瞬即逝的翩翩衣袂。

        因為阿鈿,余軒愛上了語文,剛?cè)嵯酀T谄渌磥?,他開始有味道了。

        老師在講《孔雀東南飛》,照例請同學分角色朗讀課文。余軒舉手說,他想讀焦仲卿的部分,老師點頭應允。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氣,他說,老師,我想請阿鈿讀劉蘭芝的部分,行嗎?

        男同學開始騷動起哄,部分女同學面面相覷。語文老師年紀輕,怎么會不知道高中生的心理呢?便笑道,那要看阿鈿愿不愿意了?

        阿鈿臉頰發(fā)燙,腳底像踩著棉花,緩緩起身,端著課本點點頭。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兩人漸入佳境。讀畢,余軒回頭情意綿綿地看了阿鈿一眼,藍田日暖玉生煙,便都坐下了。

        沒有起哄聲或是其他什么雜音,全班闃然,繼而發(fā)出嘩嘩的掌聲。

        兩人自此熟絡了,但自持如阿鈿,只是蜻蜓點水,私心想著一切都等高考完了再說。

        未舒在情感上受到了很大的熬煎。在教室,在寢室,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阿鈿,但躲是躲不過的,只得少言寡語。阿鈿明白未舒的心,不曾因此疏遠她,反而更多地和她在一起??稍诿舾械奈词嫘睦镆呀?jīng)有了難以愈合的傷痛。她也曾矜持,也曾主動,但余軒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她最開心的時候莫過于看著余軒打籃球回來穿球服的樣子,汗液蒸騰。從他身邊經(jīng)過,她總要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將這股荷爾蒙的味道吸進鼻腔,再緩緩呼氣。她癡癡地想,沒有體液交換,這樣也是好的。

        是的,那時的余軒就像一個人人可以瞻仰撫弄的玩偶。她的心急切,欲望膨脹,卻并不痛苦。但是現(xiàn)在,他僅僅屬于阿鈿一個人的了。更可氣的是,阿鈿對他那么有分寸,進退宜然。

        她夜不能寐。

        未舒性子本就浮躁些,高中知識難,自己又不肯吃苦,加上這檔子事,成績嘩嘩地往下掉。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她毫不意外降到了文科普通班,且屈居末流。而阿鈿呢,雖是那樣喜歡生物,但無奈理化實在吃不透,加之文科又學得好,便分到了文科重點班。而余軒理科好,加上家境殷實,父親又與萍城中學校長有私交,便進了理科奧賽班。

        生物老師惜才,不想放過阿鈿這樣一個好苗子,但怎奈她做物理化學題,能將物理公式化學方程式看出詩意來。心思如此,也就毫無辦法了。

        這些是后話。阿鈿有一次去看余軒打球賽,正好余軒下場休息,和另一位男同學坐在籃球場邊,她從他們背后走上去,想叫余軒。話剛要出口,只聽得余軒在嘆氣,說阿鈿常穿以純的衣服,家里應該沒什么錢。真是奇怪,沒錢的人家竟然也會生出這樣有靈性的女孩子。說罷,咕嘟咕嘟地喝水,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翻滾。

        阿鈿默默地走回教室。沒錢?是啊,正是因為小時候家里沒錢,才需要頓頓都吃野菜,正是因為家里沒錢,父親才會被女人養(yǎng)著。父親把女人給他的錢寄回家給母親。因為每月的這筆錢,她和母親、阿婆才從貧困中掙扎出來。她想到若是她和余軒有未來的話,自己便是父親的性別倒錯。既然余軒說出這樣的話,那未來顯而易見,就像《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她不愿重蹈書中人物的覆轍,只能盡快抽身。

        她選擇過了一段時間后冷不丁地和余軒說,我們結(jié)束了。避免語言上的拉扯,避免突兀,避免余軒的多想。在破碎的感情面前,好聚好散才是明智的選擇,這就是阿鈿不為人知的心思深沉所在。

        阿鈿沒有將她和余軒分手的原因告訴任何人,包括未舒。她早料到這樣做的后續(xù),未舒一定會用食指指著她的腦門說,“你瘋了?!彼x擇用模棱兩可而世人慣用的伎倆來將這事搪塞過去,“我們性格不合”。未舒對此沒有半點懷疑。

        “是啊,余軒那樣活潑外向,你又這樣沉靜內(nèi)斂?!?/p>

        未舒心里那塊大疙瘩的一部分落下來,而余軒萎靡了一段日子后,就又有新的女朋友了。

        阿鈿對此表示祝福,未舒則又開始有了新的煩惱。

        分班之前的一節(jié)體育課,在自由活動的時候,余軒約阿鈿在學校后邊的一棵大槐樹下見面。他說,我依然喜歡你。他把自己的校服脫下,折得整整齊齊遞給阿鈿,送給你吧,你不嫌棄的話。阿鈿動容,將自己頸項上的扇骨墜子摘下,這是她頂喜愛的物件。美人持扇總有一股風姿,將扇送出,代表一段感情的離散。她將它塞在余軒手心里,道,再見的話就當作不認識吧。余軒話音顫抖,阿鈿,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

        阿鈿笑道,好好對你的女朋友,記得遵守約定。便抱著校服走了。

        高二分班后,一次阿鈿和未舒在操場上遇見余軒,余軒想叫住她,阿鈿卻擺出嗤之以鼻的模樣,拉了拉想對他獻殷勤的未舒的手肘,罵了句,不要理他。

        高中生涯,阿鈿自此再也沒有和余軒碰過面。

        母親來宿舍看阿鈿,看到了那件校服,問她,你怎么多了一身校服,還不是你的尺碼?

        阿鈿“哦”了一聲,回答道,上一屆的學姐畢業(yè)了,把不要的校服留在宿管阿姨那里,阿姨把它們洗干凈,想要的自己去拿。我想著多一件也好,夠換洗。

        你的扇墜子呢?

        阿鈿眨了眨眼,勉強笑道,《紅樓夢》里有個丫鬟,叫墜兒。扇骨墜子就像那時的丫鬟,留不得長久,逃不脫買賣。我不敢有太多的占有欲,不敢有妄念,我送人了。

        阿鈿一直沒有洗那件校服,畢業(yè)后原封不動地帶回家,放在柜子里,也許還有余軒的味道。

        阿鈿分到文科班那年發(fā)生了很多事。

        阿婆去世,明明在午休打盹,就那么去了,壽終正寢。她和母親一起給阿婆擦拭身體,換上壽衣。鄉(xiāng)下還可偷偷土葬,她阿婆小小的棺材放在阿公旁邊,墓碑上的紅字變作黑字。

        母親跪在阿婆阿公的墳前,喃喃道,媽,您守了大半輩子的寡,現(xiàn)在終于在那邊和爸團聚了。您到底還是有福氣的,比您守活寡的女兒強。

        接著是未舒跳入高鐵軌道而死,花一樣的面容血肉模糊。

        未舒的母親對她一蹶不振的成績很是痛心,時常督促她努力,放假回來一進門就給她講這事。加之前面所講述的,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癥。一開始癥狀較輕,覺得室友罵她,合伙針對她,便攪得宿舍雞犬不寧。她本就不合群,弄假成真,室友們果真開始聯(lián)合針對她。她牙不刷,臉不洗,老師叫她媽把她接回家,辦理休學。她媽媽完全沒有精神疾病這樣的醫(yī)學常識,只是一味地責罵,完全忽視了未舒眼里一點一點黯淡下去的靈氣,取而代之的是日漸升騰的麻木。實在沒辦法,眼見情況越來越糟,未舒在精神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動物,她才開始想到互聯(lián)網(wǎng)。在百度上搜,才知道她女兒得的是精神分裂癥,趕忙帶她搭高鐵去大城市精神病醫(yī)院尋醫(yī)。

        未舒已經(jīng)生活在她的童話世界中,身上沒有一寸肌膚屬于自己,眼睛只是睜得大大的,像是小時候老人家所說的深夜在荒山古廟里被邪靈嚇得失了魂的人,空洞。但她的童話世界里頭沒有王子和公主,而是灰蒙蒙的暗黑,只有烏鴉、蝙蝠、瘦骨嶙峋刺破黑夜的樹枝。高鐵進站,她哼唱著周璇的《花樣的年華》,趁父母不備,跨過黃線,縱身一躍,從月臺跳下去。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

        冰雪樣的聰明

        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

        圓滿的家庭

        驀地里這孤島籠罩著殘霧愁雨

        殘霧愁雨

        遺體化妝師用盡全力也沒有把未舒化得像身前一樣明媚動人。未舒被推進焚尸爐,化成一捧灰后,安葬在了村里的后山上。

        大學畢業(yè)之后,阿鈿聽說余軒子承父業(yè),成了大老板,說話做派都與往日不同,生意經(jīng)十分精通。

        父親依舊每月往家里寄錢,而母親時而面容平靜,坐在小板凳上剝豆子,時而又歇斯底里地哭起來,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她用剪刀剪爛枕頭,站在高處嘩啦啦一甩,棉花就像天鵝絨簌簌落下,像雪,純真的雪。

        她跟阿鈿說,我們的生活太少這樣的浪漫了。

        阿鈿從衣柜里找出高中時期的兩身校服,一把火把它們燒成灰燼。她買了些紙錢燒給未舒,再把當初余軒送自己的那套校服也燒給了她。自己已然放下,就讓往事隨風而去??粗U裊青煙,她相信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未舒已然收到自己給她的禮物,可以好好重溫那不復存在的美好少年。

        責任編輯:柏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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