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真的有水??！”一名年輕上尉驚喜地叫出來。他們面前確實是一片廣闊的水面，在昏黃的天空下波光粼粼。

元帥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點水，推開面罩嘗了嘗，又趕緊將面罩合上：“嗯，還不是太咸?！笨吹缴衔疽蚕氪蜷_面罩，他制止說：“別，你這樣做會得減壓病的——大氣成分倒沒問題，硫磺之類的有毒成分已經很淡了，但氣壓太低，相當于戰(zhàn)前的一萬米高空?！?/p>

又一名將軍在腳下的沙子中挖著什么，“也許會有些草種子什么的?！彼ь^對元帥笑笑說。

元帥搖搖頭：“這里在戰(zhàn)前可是海底?！?/p>

“我們可以到離這里不遠的11號新陸地去看看，那里說不定會有草。”那名上尉說。

“有也早烤焦了?！庇腥藝@息道。

大家舉目四望——地平線處有連綿的山脈，它們是最近一次造山運動的產物，青色的山體由巖石構成，從山頂流下的巖漿河發(fā)著暗紅的光。

這是戰(zhàn)后230年的地球。

戰(zhàn)爭結束后，統(tǒng)帥部幸存的100多名將士在指揮艦上進入冬眠期，等待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園。

指揮艦則成為一顆衛(wèi)星，在一個寬大的軌道上圍繞著由吞食者和地球組成的聯(lián)合星體運行。在以后的時間里，吞食帝國并沒有打擾他們。

戰(zhàn)后第125年，指揮艦上的傳感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于是喚醒了一部分冬眠者。這些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吞食者已飛離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這時的地球已變成一顆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塊剛從爐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蓋著蛛網(wǎng)般的巖漿河流。他們只好繼續(xù)冬眠，重新設定傳感器，等待地球冷卻，這一等又是一個世紀。

冬眠者們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地球已冷卻成一個荒涼的黃色行星，劇烈的地質運動已經平息下來。雖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氣，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殘存的海洋，于是他們就在一個大小如內陸湖泊的殘海邊著陸了。

一陣轟鳴聲，即使在這稀薄的空氣中也震耳欲聾。那艘熟悉的吞食帝國飛船在不遠處著陸。高大的艙門打開后，大牙拄著一根電線桿般長的拐杖，顫巍巍地走下來。

“啊，您還活著？！有500歲了吧？”元帥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戰(zhàn)后30年我也冬眠了，就是為了能再見你們一面?！?/p>

“吞食者現(xiàn)在在哪兒？”

大牙指向天空的某一處：“晚上才能看見，只是一個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行出木星軌道?！?/p>

“它在離開太陽系嗎？”

大牙點點頭：“我今天就要啟程去追它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5/23/qkimagesetgsetgs202406etgs20240602-1-l.jpg"/>

“有少量的水和大氣留了下來，這算是吞食帝國的仁慈嗎？”

大牙搖搖頭：“與仁慈無關，這是你們的功績?！?/p>

地球戰(zhàn)士們不解地看著大牙。

“哦，在那場戰(zhàn)爭中，吞食帝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傷，生態(tài)系統(tǒng)被嚴重損壞，戰(zhàn)后用了50個地球年的時間才初步修復，這之后才有能力開始對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們在太陽系的時間有限，如果不能及時離開，有一片星際塵埃就會飄到我們前面的航線上……如果繞道，我們到達下一個恒星系的時間就會晚一萬七千年，那顆恒星將會發(fā)生變化，燒毀我們要吞食的那幾顆行星，所以我們對太陽系幾顆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凈?！?/p>

“這讓我們感到安慰?！痹獛浛纯粗車娜苏f。

“‘英雄這一稱號，你們當之無愧，那真是一場偉大的星際戰(zhàn)爭，在吞食帝國漫長的征戰(zhàn)史中，你是最出色的戰(zhàn)士之一！直到現(xiàn)在，吞食帝國的行吟詩人還在到處傳唱地球戰(zhàn)士史詩般的戰(zhàn)績?！?/p>

“請問現(xiàn)在人類怎樣了？”

“戰(zhàn)后大約有20億人類移居到吞食帝國，占人類總數(shù)的一半?！贝笱勒f，“你們都是真正的戰(zhàn)土，能夠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要承認……人類文明結束了?！?/p>

“是你們毀滅了地球文明?！痹獛浝淅涞卣f，“你們入侵我們的家園并極其野蠻地吞食一切。”

大牙通過翻譯器接著說：“元帥，星際間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異更令人震驚，我們確實不應該這么像。”

人們都把目光聚焦在大牙身上，他們都預感，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即將被揭開。

大牙動動拐杖使自己站直，看著遠方說：“朋友們，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但我們比你們更有權力擁有它。因為在你們之前的一億四千萬年，我們的先祖就在這個美麗的行星上生活，并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明。”

地球戰(zhàn)士們呆呆地看著大牙，身邊的殘海上跳躍著昏黃的陽光，遠方的新山脈流淌著血紅的巖漿。越過6000萬年的滄桑時光，曾經覆蓋地球的兩大物種在這劫后的母親星球上凄涼地相會了。

“恐——龍——”有人低聲驚叫起來。

大牙點點頭：“恐龍文明崛起于一億地球年之前，就是你們地質紀年的中生代白堊紀中期，在白堊紀晚期達到鼎盛。我們是一個體形巨大的物種，對生態(tài)的消耗量極大。隨著恐龍數(shù)量的急劇增加，地球生態(tài)圈已難以提供維持恐龍社會正常運轉所需的一切。地球上恐龍文明的歷史長達兩千萬年，但恐龍社會真正的急劇膨脹也就是幾千年的事，其在生態(tài)上造成的影響從地質紀年的長度看很像一場突然爆發(fā)的大災難，這就是你們所猜測的白堊紀災難。

“終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龍都登上了10艘巨大的世代飛船，向茫茫星海航行。這10艘飛船最后合為一體，每到達一個有行星的恒星就擴建一次，經過6000萬年，就成為現(xiàn)在的吞食帝國?！?/p>

“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園呢？恐龍一點都不懷舊嗎？”有人問。

大牙陷入了回憶：“說來話長，星際空間確實茫茫無際，但與你們的想象不同，真正適合我們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間并不多。從我們所在的位置向銀河系的中心方向航行，不出兩千光年就會遇到大片的星際塵埃，既無法航行，也無法生存；再向前則會遇到強輻射和大群游蕩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航行呢，我們已在旋臂的末端，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虛空。在適合生存的這片空間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國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

“現(xiàn)在，我們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銀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們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這片空間待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這次航行要持續(xù)1500萬年，途中一片荒涼，我們必須在啟程前貯備好所有的消耗品。至于懷舊，在經歷了幾千萬年的太空跋涉和數(shù)不清的星際戰(zhàn)爭后，恐龍種族早已是鐵石心腸了。為了前面千萬年的航程，吞食帝國要盡可能多吃一些東西……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擴張和膨脹，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帥沉思片刻，又說：“難道生存競爭是宇宙間生命和文明進化的唯一法則？難道不能建立起一個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生命共生的文明嗎？像波江文明那樣?！?/p>

大牙長出一口氣說：“我不是哲學家，也許可能吧，關鍵是誰先走出第一步呢？”

大牙轉身走上飛船，再出來時端著一個扁平的方盒子，那個盒子有三四米見方，起碼要4個人才能抬起來，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頂蓋，人們看到盒子里裝滿了土。

土上長著一片青草，在這已無生命的世界中，這綠色令所有人心動。

“這是一塊戰(zhàn)前地球的土地，戰(zhàn)后我讓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蟲都進入冬眠?，F(xiàn)在過了兩個多世紀，又讓它們同我一起蘇醒。我本想把這塊土地帶走做個紀念的，唉，現(xiàn)在想想，還是算了吧，還是把它放回它該在的地方，我們從母親星球拿走的夠多了。”

看著這一小片生機盎然的地球土地，人們的眼睛濕潤了。他們現(xiàn)在知道，恐龍并非鐵石心腸，在那比鋼鐵和巖石更冷酷的鱗甲后面，也有一顆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揮爪子，似乎想讓自己從某種情緒中解脫出來：“好了，朋友們，我們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國去?！笨吹饺藗兊谋砬?，他舉起一只爪子：“你們是偉大的戰(zhàn)土，都將成為帝國的普通公民，你們還會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個人類文明博物館?！?/p>

地球戰(zhàn)土們都把目光集中在元帥身上，他想了想，緩緩地點點頭。

地球戰(zhàn)士們一個接一個地上了大牙的飛船，那為恐龍準備的梯子，他們必須用引體向上的方式一節(jié)一節(jié)爬上去。

元帥是最后一個上飛船的人。他雙手抓住飛船舷梯最下面一節(jié)踏板的邊緣，在把自己的身體拉離地面的時候，最后看了一眼腳下地球的土地。之后他就停在那里看著地面，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他看到了——螞蟻。

這螞蟻是從那塊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來的。元帥雙手松開踏板，蹲下身，讓螞蟻爬到手上，舉起手再細細地看著它，它那黑寶石般的小身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元帥走到盒子旁，把這只螞蟻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叢中，這時他又在草叢間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其他幾只螞蟻。

他站起身來，對剛來到身邊的大牙說：“我們走后，這些草和螞蟻是地球上僅有的生命了?！?/p>

大牙默默無語。

“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來越小的趨勢，恐龍、人，然后可能是螞蟻?！痹獛浻侄紫聛砩钋榈乜粗切┰诓輩查g穿行的小生命，“該輪到它們了。”

這時，地球戰(zhàn)士們又紛紛從飛船上下來，返回到那塊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圍成一圈，深情地看著它。

大牙搖搖頭說：“草能活下去，這海邊也許會下雨的，但螞蟻不行?！?/p>

“因為空氣稀薄嗎？看樣子它們好像沒受影響。”

“不，空氣沒問題，與人不同，在這樣的空氣中，它們能存活，關鍵是沒有食物?！?/p>

“不能吃青草嗎？”

“那就誰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氣中，青草長得很慢，螞蟻會吃光青草，然后餓死，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結局?！?/p>

“您能從飛船上拿些吃的留給它們嗎？”

大牙又搖頭：“我的飛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統(tǒng)和飲用水外，什么都沒有。我們在追上帝國前需要冬眠，你們的飛船上還有食物嗎？”

元帥也搖搖頭：“只剩幾支維持生命的注射營養(yǎng)液，沒用的?！?/p>

大牙指指飛船：“還是抓緊時間吧，帝國加速很快，晚了我們就追不上它了?！?/p>

大家陷入沉默。

“元帥，我們留下來?！币幻贻p中尉說。

元帥堅定地點點頭。

“留下來？干什么？！”大牙看著他們，驚訝地問，“你們飛船上的冬眠裝置已接近報廢，又沒有食物，留下來等死嗎？”

“留下來走出第一步?！痹獛浧届o地說，“您剛才提過的新文明的第一步?！?/p>

大牙無言地注視了他們很長時間，然后轉身，拄著拐杖慢慢走向飛船。

“再見，朋友。”元帥在大牙身后高聲說。

老恐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在我和我的子孫前面，是無盡的暗夜、不休的征戰(zhàn)，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喲?！比藗兛吹侥_下濕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它的一滴眼淚。

恐龍的飛船在轟鳴中起飛，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個方向，太陽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戰(zhàn)士們圍著那塊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從元帥開始，大家紛紛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來。

時間在流逝，太陽落下，晚霞將劫后的大地罩在一片美麗的紅光中。然后，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現(xiàn)。元帥發(fā)現(xiàn)，一直昏黃的天空這時居然現(xiàn)出了深藍色。

在稀薄的空氣奪去他的知覺前，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陽穴上有輕微的搔動感，螞蟻正在爬上他的額頭。這感覺讓他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海邊兩棵棕櫚樹上拴著的一個小吊床上，他仰望著燦爛的星海，媽媽的手撫過他的額頭……

夜晚降臨了，殘海平靜如鏡，毫不走樣地映著橫天而過的銀河，這是這個行星有史以來最寧靜的一個夜晚。

在這寧靜中，地球重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