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美國人愛熱鬧愛玩,在俄勒岡這個以出球星出大兵著名的州,看來確實如此。
女兒家在哥倫比亞河北,對河便是俄勒岡州最大的城市波特蘭。假日間她常帶我過河,那里到處都嫌鬧得慌,所以我總是去圖書館。
圖書館里人也多。但無論男女老少白人黑人,一進圖書館就像是進了教堂,活潑一變而為嚴(yán)肅了。美國人平素最喜歡跟人打招呼,這時則熟人見面也不開口招呼,最多點點頭,更不見有誰嬉皮笑臉。
每逢假日,圖書館各個閱覽室里,讀者都接近飽和,也都相當(dāng)安靜,很有點像我們抗戰(zhàn)時期讀初中住校時晚自習(xí),一個個都眼觀鼻鼻觀心。不過我們那是在訓(xùn)育主任時時都會突然來臨的監(jiān)視之下,這里則是各人都在“觀”自己想“觀”的書。
閱覽室的常客多為年長者和家庭婦女,他們桌上的書常常不止一本,可見其文化水平未必低,讀書亦未必全是為的消遣。年輕男女有時還帶上孩子,則多于假日見之。兒童閱覽都在一樓,按年齡大小分室。曾于一室中見數(shù)幼兒口銜奶嘴,各在父母指示下看圖書,也并不吵鬧,想必是整個安靜氛圍產(chǎn)生的效應(yīng),不一定是奶嘴在發(fā)揮作用。
圖書按類分庫,讀者均可入庫,隨意找書看書。入書庫的人比進閱覽室的少,自然更加能夠保持安靜。有次我進入地圖室,翻看一冊用倒U形不銹鋼圓條固定在桌面上的巨型歷史地圖集,三十年戰(zhàn)爭后分裂成三百諸侯國的德意志全境,只有在這樣對開本大地圖上才看得清。鄰座一位白發(fā)老先生,也在看固定在桌上的另一冊大地圖,看著看著,他忽然咳嗽了一聲。我下意識一抬頭,只見他忙用手巾掩住口鼻,悄然起身離室,并且?guī)狭碎T。少頃他收拾了回來,逐一向鄰座點頭致意,然后才默默坐下,仍舊專心致志地看他的地圖。見此我不禁心想:這真是“如見大賓,如承大祭”啊,能以此態(tài)度對待書,對待圖書館,不恭維他為文明國民亦不可能了。
閱覽室和書庫里都在安靜地讀書,圖書館頂層的大小房間里,卻常常在舉辦演講和進行座談,題目當(dāng)然總與書和讀書有關(guān)。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十多位老太太、老先生(據(jù)說大半是退休老教師),圍坐在一張長桌邊,聚精會神地討論著狄更斯的小說。一位接著一位發(fā)言,也都溫文爾雅,與廣場上火熱的辯論大異其趣。本來嘛,這是在稱為文化殿堂的圖書館,在講談十九世紀(jì)的英國文學(xué)啊?!暗绞裁瓷缴铣裁锤琛?,看來美國也是這樣的。
圖書館外借極為方便,入庫找得書,拿到門口留下自己的汽車牌號和電話號碼就帶走。借書可以借很多本,甚至還可以帶手拖小車入庫去拖。有位老太太拖著一小車書,往自己小汽車上裝時,小車的系帶脫扣,書全散落在地上。這時她既尷尬,又著急,一面手忙腳亂地?fù)鞎幻娌煌5叵虼蠹业狼?,六七十歲的人,竟和做錯了事的小學(xué)生一樣,簡直要哭出來。圖書館的人見到,立即上前安慰,幫她把書搬上車。她則連連感謝,還說:“讓我好好看看這些書,看弄壞了沒有,弄壞了一定要賠的。”這時天正下小雨,幸虧地上還不太濕,書并沒怎么弄壞。這時我又想:可以說,有這樣的圖書館,才有這樣的讀者;也可以說,有這樣的讀者,才有這樣的圖書館。
住女兒家六個月,去圖書館不到十回,所見當(dāng)然有限。圖書館里肯定有負(fù)面的東西,只是我未曾得見罷了。波特蘭當(dāng)然也有人不愛讀書不讀書,讀書人當(dāng)然也有的不會進圖書館。我在圖書館里,便好像從來沒遇見過球星和大兵;球星也許不會個個像姚明,大兵卻是一望而知的。
但這并不會改變我對波特蘭人的總的印象:他們確實愛玩愛熱鬧,可是也愛靜愛讀書。
因為怕以偏代全,圖書館里邊的事就不多說了,再說點圖書館外邊的事吧。六個月中,在軌道交通的車廂里,在公園的長椅上,我所見手里拿著書讀的人,大約有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十個人中總有兩三個;拿著手機在玩的人,卻少而又少,甚至并無一人。是不是俄勒岡州有禁令,軌道交通工具上禁用手機呢,不得而知;公園中不會行禁令,這一點卻可以肯定。
現(xiàn)在在我們這里,情形卻正好相反,“讀屏”的人好像越來越多,讀書的人則好像越來越少,據(jù)說此乃是科技進步的必然結(jié)果。弄不明白的是,美國的科技難道如此不進步如此落后,落后到了人們居然不會“讀屏”只會讀書的程度了嗎?
長沙之于湖南,亦猶波特蘭之于俄勒岡。若將長沙比波特蘭,比人多,比熱鬧,我這長沙人硬是可以唱一句本地風(fēng)光《劉海砍樵》,“比得還有多”;要是比讀書的風(fēng)氣和條件,那就只能求上帝或阿彌陀佛,千萬保佑我不要老是得唱“那就比不上了啊”這句才好吧。
小時聽講佛經(jīng),“生、老、病、死,是為四苦”,不明白生怎么是苦,后來嘗到了人世的辛酸,才慢慢體會到一點。本來嘛,只須想想誰都生而會老,會病,會死,惡如秦皇漢武,善如甘地佛陀,通通無法例外,那么這生也就夠苦的了。
老到疲癃殘疾的程度,生活不能自理,其苦可知。病則無論大小,一上身便是苦,因病而死更是痛苦的歷程。無疾而終的死,死者當(dāng)時也許并不特別痛苦,但越是神志清明,越難割舍世間的愛,這便是大苦楚。尤其是未死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去,即使他并未宛轉(zhuǎn)悲啼,那種永訣時的無力、無望、無助的感覺,真是人生最悲痛的苦情。至于本人,如果世間之苦都已吃盡,到頭來的死倒成為一種解脫,若是能夠想得開也就是明智一些,至少在“等死”階段總可以少點恐懼,少點掙扎。
凡人沒有秦皇漢武那樣的條件去求不死藥,通常只希望慢一點老,少一點病,晚一點死。殊不知任何生物的老、病、死,十之七八決定于種性遺傳,十之二三才決定于生活方式,而最合理的生活方式便是順其自然——勿倒行逆施以促其死,亦勿胡思亂想妄圖長生。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說希望過高失望更苦,早晨四五點鐘起來到馬路上去白跑也是自找苦吃。
好幾年前游美國紅木(Redwood)公園,一連幾十里參天蔽日的紅杉,樹齡至少在兩千年以上,有的樹身上鑿個大洞過汽車,仍然枝繁葉茂。而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使幼蟲時全喂它人參鹿茸,羽化后也絕對活不到第二天。
既然如此,既然老、病、死反正要來,何不像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社論《工人說話了》發(fā)表以后那樣,就等著他來問“這是為什么”好了。在等待期間,想吃還是吃,想玩還是玩,順其自然,不亦可乎。蘭德詩云: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zhǔn)備走了。說得多么平靜,多么曠達(dá)啊,此即是順其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還有領(lǐng)導(dǎo)英國人民打贏了二戰(zhàn)的丘吉爾,九十高齡時有人問他對死持什么態(tài)度,他回答得更干脆:
酒店關(guān)門我就走。
真是警句,無怪乎他拿的諾貝爾獎是文學(xué)獎?!兑蛟掍洝分幸灿幸还?jié)寫裴度的,謂度不信術(shù)數(shù),不求服食,每語人曰:
雞豬魚蒜,逢著便吃;
生老病死,時至則行。
“時至則行”譯成白話便是“到了時候就起身”,這和丘吉爾、蘭德的意思都一樣,卻比他們兩位早說了一千多年,所以更加難得了。“雞豬魚蒜,逢著便吃”,比起現(xiàn)在有些老同志為了多活幾天(其實這亦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幻想罷了),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望著碗里咽口水的可憐相來,不僅態(tài)度瀟灑可以加分,也著實多享了不少口福。
裴度為中唐第一名臣,史書說他“用不用常為天下重輕”,曾率師平定吳元濟叛亂。曾國藩受命統(tǒng)帥四省時寫信給弟弟道:“東南大局,須用如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乃可挽回,非一二戰(zhàn)將所可了也?!彼颓鸺獱栆粯邮谴蜻^大仗看透了生死的人,故深知生老病死要來就來,唯一明智的態(tài)度只有“時至則行”。火萎了,酒店要關(guān)門了,賴著不走也是不行的。所以還是順其自然,“雞豬魚蒜,逢著便吃”為好,這實在是最省事最明智的辦法。裴度活了七十六歲,死時“神識清明”,不僅比秦始皇和斯大林死得晚,也死得有尊嚴(yán)得多,舒服得多。
六十年前,長沙的舊書店占滿了半條府正街和整個一條南陽街。那時習(xí)慣將刻本線裝書叫做舊書,以區(qū)別于鉛印洋裝的新書。
學(xué)生當(dāng)然以讀新書為主,但有時看看舊書的亦復(fù)不少,教本和講義也有線裝的。一九四八年冬天我正耽讀巴金譯的克魯泡特金和羅稷南譯的狄更斯,但仍常去舊書店。葉德輝在長沙刻的《四唐人集》十分精美,其中《李賀歌詩編》尤為我所喜,卻無力購買。有次僥幸碰見了一部也是“長沙葉氏”所刻的《雙梅影闇叢書》,因為殘破,四本的售價只有銀圓二角(一碗寒菌面的價錢),便立刻將其買下了。
土改后幾年是舊書最不值錢的時候。農(nóng)民分“勝利果實”,最沒人爭要的便是地主家的書,只能集中起來用人力車或木船送到長沙城里賣給紙廠做原料。街頭小販擔(dān)頭掛一本線裝書,一頁頁撕下來給顧客包油條或蔥油粑粑,成了早晨出門習(xí)見的風(fēng)景。這真是有心人搜求舊書的大好時機,可惜我那時正因為愛看舊書不積極學(xué)習(xí)猴子變?nèi)耸芘u,年年鑒定都背上個大包袱,正所謂有這個賊心沒這個賊膽,眼睜睜地錯過了機會。
一九五八年被趕出報社“自謀生活”,反而有了點逛舊書店的自由,當(dāng)然這得先干完活計掙得日食。只可惜這時的古舊書店已經(jīng)全行業(yè)公私合營,成為新華書店下屬門市部,全長沙市內(nèi)只剩下黃興南路一處,而且線裝刻本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但晚清和民國時期的石印本、鉛印本還相當(dāng)多,我所讀的胡適和周作人的書,便差不多全是從這里書架上找得的,薄本子平均人民幣三角錢一本。初到街道工廠拖板車時,月工資只有二十八元,一家數(shù)口,拿出兩三角錢并不容易。后來學(xué)會了繪畫做模型,收入逐步增加,三塊四毛錢十本的連史紙《高太史大全集》才能到手。
最值得一說的是買得了“民國二十五年八月初版”的饒述一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時在一九六一年秋天,正是“苦日子”里。當(dāng)我在古舊書店發(fā)現(xiàn)了這本久聞其名的書時,卻被旁邊另一位顧客先伸手拿著,一時急中生智,也顧不得許多,便一把從他手中奪了過來。他勃然變色,欲和我理論,我卻以和顏悅色對之曰:“莫急,莫急,我只拿這本書問一個小小的問題。”一面迅速走向柜臺問店員道:
“你們收購舊書,看不看賣書人證件的?”
“看,大人看工作證,居民看戶口本,學(xué)生看學(xué)生證。”
“學(xué)生怎么有書拿得來賣,還不是偷了家里的書?這本書便是我兒子偷出來賣給你們的,我要收回?!?/p>
“不行,對店里有意見可以提,書不能拿走。”
“好吧,意見請你轉(zhuǎn)達(dá),這本書就按你們的標(biāo)價,一塊錢,由我買回去,算是沒有教育好兒子的報應(yīng)好了。不過你們也確實不該收購小學(xué)生的書,是嗎?”
店員原以為我要強行拿走書,作好了應(yīng)戰(zhàn)的準(zhǔn)備;結(jié)果卻是我按標(biāo)價買走這本書,店里無絲毫損失,自然毫無異議,立刻收款開發(fā)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便歸我了。
先伸手拿書的那位顧客站在一旁,居然未插一言(也許他本來無意購買,只是隨便看看;也許他比我還窮,口袋里連一塊錢也拿不出來),這時便悄然離去了。
這件事我一直在朋友和同事中夸口,以為是自己買舊書的一次奇遇。二十多年后,我在岳麓書社工作,專業(yè)古籍出版社不便重印譯本,便將它拿給湖南人民出版社去出,索要的“報酬”是給我一百本書送人,結(jié)果釀成大禍。有位從前聽過我夸口的人,便寫材料檢舉我,標(biāo)題是“如此總編輯,如此巧取豪奪的專家”,以為可以把我推到槍口上去。但這位熱心檢舉的人終于還是失算了,因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畢竟是公認(rèn)的世界文學(xué)名著,并非淫穢讀物,出版社錯只錯在“不聽招呼”,擴大了發(fā)行范圍。而買書時的我,不過是街道工廠一搬運工,并未當(dāng)總編輯,當(dāng)然更不是什么專家,“巧取”容或有之,“豪奪”則根本談不上也。
如今我仍然不是什么專家,總編輯也早就不當(dāng)了,不過舊書有時還是要看一看,翻一翻的。古舊書店早已名存實亡,古舊書便散到了清水塘地攤上。近年來在地攤上翻得的,有《梅歐閣詩錄》,是張謇在南通開更俗劇場,建梅歐閣,請梅蘭芳和歐陽予倩前往演出的紀(jì)念詩集,線裝白棉紙本,非賣品,以一元五角購得。有《杜氏家祠落成紀(jì)念冊》,是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杜月笙在浦東高橋修家祠舉行盛大慶典時,由上海中國仿古印書局承印,贈給來賓作紀(jì)念的,線裝上下二冊,由楊度編輯,章士釗寫了后記,價三元。還有一冊光緒十一年乙酉(一八八五)八月刊刻的《楊忠愍公集》,深為張宜人“請代夫死疏”所感動,以為這是從另一角度對專制政治殘酷統(tǒng)治的揭露,花二元四角錢買了下來。本亦只以普通舊書視之,可是后來見到進入《世界記憶名錄》的“首批中國檔案文獻(xiàn)遺產(chǎn)名單”,第十項明代諫臣楊繼盛遺書及后人題詞,正是此本。雖然那應(yīng)該是真跡,此只是刻本,但一百一十八年前的刻本流傳至今,也彌足珍貴了。
我在地攤上翻得的舊書都很便宜,進入新世紀(jì)后就越來越貴了。一月前在地攤上見有《新湖南報反右斗爭??泛嫌啽疽粌裕谝豁摫闶恰八{(lán)崗揭露唐蔭蓀、鍾叔河同人報右派集團”,索價五百元,幾經(jīng)討價還價,才以二百五十元得之。假如沒有自己和朱純的名字在上頭,我還真正舍不得當(dāng)這一回“二百五”呢!
肥肉好像只屬于豬。人們也吃肥牛、肥羊、肥雞,吃時卻不見有豬這樣厚這樣肥的肥肉。這種肥肉如今已很少人吃,但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卻是求之不得的美食。那時的我已因右派“罪行特別嚴(yán)重,態(tài)度特別惡劣”被開除公職,成了街道上的“閑散勞動力”,父親則仍為“民主人士”,每月還能憑券去某處食堂買一份“特供菜”。我以父親的名義去買時,總想買到肥肉,越肥越好。
有回風(fēng)聞特供“扎肉”,此本長沙名菜,系將“肥搭精”的大塊肋條肉連皮帶骨用席草扎緊,醬煮極爛而成。這次因為肋條肉不夠,部分以凈肥肉代之。老先生們擇肥而噬心情迫切,來者極多,都按規(guī)定先坐好位子,連食堂旁邊平時堆放舊桌椅的雜屋也擠滿了人。黃興的兒子黃一歐時已七十多歲,進了雜屋卻沒爭得座位,只好將就坐在屋角的醬油壇子上。誰知壇子蓋并非“永不沾”,老先生坐上去渾然未覺,及至扎肉到手,人站起來,叨陪末座的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西裝長褲屁股上已經(jīng)濕了兩大塊,顏色跟真正的醬煮扎肉差不多了。
幸運得很,我買得的竟是一塊凈肥肉。肥肉不易上色,而是煮成了半透明的淺黃,很像煙熏臘肉的厚肥膘,更是誘人,加上油香撲鼻,害得我直吞口水。
一路小跑著回家,老母親已將三人的“計劃飯”蒸好,熟肉無須下鍋,匆匆分切成片,每月一次的家庭會餐立即開始。母親細(xì)聲細(xì)氣講了幾句:“真沒見過這樣的扎肉,無皮無骨,也不見一點精的?!备赣H卻滿心歡喜:“肥搭精哪有這樣香,精肉還會嵌牙齒哩,沒有骨頭更好,可食部分不是還多些嗎?”
這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塊肥肉。
提供此種肥肉的豬,古時叫豕。馬牛羊雞犬豕,是為“六畜”,均系野生馴化而成。馬牛羊雞犬還多少保存了一些野性,只有豕到“宀”下成了家豬,完全不像山林中的野豬了。野豬據(jù)宋人筆記《癸辛雜識》說:最獷悍難獵,其牙尤堅利如戟,雖虎豹所不及;日本人用漢文寫的《和漢三才圖會》,也說它被傷時“則大忿怒,與人決勝負(fù),故譬之強勇士”。前幾天長沙本地的報紙上,還登載過獵人被野豬咬成重傷的新聞。我不曾遇見過活野豬,只吃過它的肉,都是結(jié)實的精肉,一點也不肥。家豬皮下這一寸多兩寸厚的肥膘,完全是它投降人以后被豢養(yǎng)的結(jié)果。
古農(nóng)書《齊民要術(shù)》總結(jié)的農(nóng)家養(yǎng)豬的經(jīng)驗是:“圈不厭小,處不厭穢?!边@兩句話下原來都有注釋,譯成白話便是:豬圈越小,豬活動少,便越容易肥;豬圈越泥濘污穢,豬日夜?jié)L在泥污中,便越容易平安過夏。后來《獸經(jīng)》介紹有人養(yǎng)大豕,亦云:“豕也,非大圊不居,非人便不珍?!币馑际堑脤⑺B(yǎng)在大型廁所中,讓它吃它最愛吃的人糞。周作人在《養(yǎng)豬》一文中,講他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初和俞平伯同游定縣,大便時聽到“坑里還不時有哼哼之聲,原來是豬在那里”;當(dāng)時在定縣平民教育會工作的孫伏園請客,席上有一碗豬肚,同席的孫家小孩忽然說道,“我們是在吃馬桶(里的屎)”,弄得“主客憬然不能再下箸”??梢姀墓胖两瘢i的食性一直如此,難怪猶太教和伊斯蘭教的圣經(jīng)都稱豬“不潔凈”,不吃豬肉?;叵肫鹱约嘿I得“特供”肥肉時那副饞而傻的寶相,真是既可笑,又可憐。
人利用野豬貪吃和“戀凼”的弱點,將其改造成家豬;豬也自愿接受了改造,于是“堅利如戟”的牙漸漸退縮,一身肥膘漸漸長成,終于成為食用油脂的供給者。其肉作為廚房原料的地位卻一直并不高,元代宮廷食譜《飲膳正要》將其列為第十八,排在牛、羊、馬、駝、驢、犬各種肉之后,說它“主閉血脈,弱筋骨,虛胞人(使人發(fā)胖,且妨礙運動),不可久食”。但是對于腹中饑餓油水不足的人來說,肥豬肉仍然是富有吸引力的。東坡詩云: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
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
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似乎可以作我這則小文的佐證。豬肉“富者不肯吃”,只求“飽得自家”的蘇東坡卻是要吃的,不僅要吃,還肯用心考究煮的方法,“慢著火,少著水”六字,至今仍是烹制東坡肉的不二法門。因而又想,那回“特供”的如果不是扎肉而是東坡肉,少了幾根席草,還能多點湯水,父親豈不是會更加高興了嗎。
水陸洲在長沙城西江中,洲長十里,北端略與老城區(qū)相齊而南端更長。湘江大橋跨洲而過,汽車可以從支橋下去,向南直達(dá)橘子洲頭。這一路上賣“黃鴨叫”的餐館,少說也有二三十家,長沙口音“黃”“王”不分,故招牌有寫“王鴨叫”的。所賣的“黃鴨叫”斤三十元,“白鴨叫”斤六十元,都是鮮貨過秤后做好上桌的價格。做法只兩種,水煮和黃燜,區(qū)別僅在加不加醬油而已。
如有外地友人來長沙,又是無須講排場的,這里不失為招待便餐的好去處(如無公車可派,叫出租車則稍為難),因為“黃鴨叫”的味道實在不錯,而且座位上可以放眼湘江北去的景色,比坐在華麗包廂里的感覺好得多。不過客人如是來自北方和沿海,就得先交代店家一聲,少放辣椒。
“黃鴨叫”是本地一種野生小魚新取的名字,長沙人過去則稱之為“黃(王)牙咕”。照我想,大約“黃”指其顏色,“牙”形容它身上有硬刺,像尖牙利齒樣扎人,“咕”則因其成群游竄時咕咕作聲吧。
這種魚的外形有點像小鲇魚,只有顏色不對。它的身長者不過四五寸,一般只有三四寸。因為太小,過去長沙人辦魚、肉待客,它是沒有資格上桌的。其時價錢也很便宜,大約只為正路魚的三分之一,最多二分之一。幼時偶爾游蕩到河街,常見它一堆一堆地堆在街邊,其中有的“硬腳”還在動,也不像別的鮮魚得用水養(yǎng)著。及至走到專門供應(yīng)餐廳酒樓和闊人公館的魚市場,就少見它的身影了。但因其肉質(zhì)細(xì)嫩,皮和鰾又富含膠質(zhì),包著細(xì)刺大口嚼咽雖不可能,煮出的湯卻特別鮮美,為一般魚類所不及,“黃牙咕煮豆腐”也就成了長沙有名的一道家常菜。
“黃牙咕”生得賤,不易死,根據(jù)我在河街上的觀察,出水后活幾個時辰大概不成問題,故不難買到鮮活的。當(dāng)年我家將魚買回,即置盆中,一面沖水,一面以刷把刷洗,只洗去所沾污物,絕不可將魚身上固有的黏液洗掉,蓋此為“黃牙咕”鮮味之要素也。
每逢放學(xué)回家碰上了,我于汲水沖洗諸事俱樂為之,父親還因此說過我不是讀書種子。到?jīng)_洗干凈后,母親便不準(zhǔn)我再插手,怕我被魚的硬刺扎傷。大約只要將腸膽摘除,硬刺斫去,即可下鍋。
長沙人吃魚,除清蒸、干炸外,常先用油煎,再加水燜?!包S牙咕”則無須油煎,只要把拾掇好的魚,與河水(五十年前長沙尚無自來水)一同下鍋煮。關(guān)鍵是水必須一次放足,而且必須用冷水,蓋斷續(xù)加水則湯味不佳,用熱水則有腥氣。以當(dāng)天從湘江河里挑上來的水,煮當(dāng)天從湘江河里打起來的魚,便是吃“黃牙咕”的當(dāng)行本色,也是有名的長沙諺語“將河水,煮河魚”的來歷。
“將河水,煮河魚”這句諺語,隨著自來水的普及和家庭主婦的式微,如今已少使用。但追根溯源,人們?nèi)糁怀蕴晾镳B(yǎng)大的青、草、鰱、鳙之類家魚,或是吃從遠(yuǎn)處運來的鱖魚、橫子、江團等上席的魚,就不會有“將河水,煮河魚”的說法了。
“黃牙咕”體內(nèi)脂多,故不必加油。姜、鹽自不可少,辣椒則多少隨意。也有加入紫蘇嫩葉的,我家則素不喜此,嫌其搶味。豆腐須先用清水漂過,再入沸水一汆,除去豆氣;瀝干水后,切成小片,等候鍋中大開片刻后加入,再略為翻動,勿使魚全在下,豆腐全在上。湯則必須將魚和豆腐全部淹沒,并且高出一二指許。“黃牙咕”和豆腐都不怕煮,但如豆腐加入過晚,則魚易翻碎,不僅不好看,而且魚刺攪在豆腐里,也不便于吃了。此后即用小火續(xù)煮,直至湯呈乳白色,試之“粑口”即成。
冬日里“黃牙咕煮豆腐”正行時,把砂鍋放在燒著白炭火的泥爐子上,一邊煮得咕嘟咕嘟響,一邊解開棉衣對著火吃。我最喜以魚湯泡飯,一眨眼就是一碗,正所謂“酒怕牛肉飯怕魚”也。砂鍋里禁不起大調(diào)羹舀,當(dāng)然不免要添水,添水也只能添冷水,不能添熱水。小時驕縱,每不許添水,故兄姊常怕我一上桌就索要大調(diào)羹,我“搶菜”的名聲也就是這樣在家中傳下來的。這轉(zhuǎn)眼已是好多年前的舊事了。
“黃牙咕”是野魚,小時在鄉(xiāng)下釣魚卻好像沒有釣到過它,小河小溪中也似乎少見。大約它個子雖小,卻需要寬大的水面;又是底棲性的魚,故只能由漁人用網(wǎng)捕撈。近幾十年,人工養(yǎng)魚越來越普及,水利設(shè)施越修越多,能容得這種小野魚自由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人們吃厭了池塘里人工繁育的魚,越來越不能忘記“黃牙咕”的味道好。三十元到六十元一斤,即使減去餐館的利潤,也是家魚的好幾倍,貴賤正好顛倒過來了。原來的“黃牙咕”易名“黃鴨叫”,有音無字的俗稱進而成為書面語言,就是它地位上升的標(biāo)志。
“黃牙咕”的學(xué)名叫什么,有本介紹湖南魚類的書說是“黃鲴魚”,拉丁文xenocypris davidi。但是查《辭海》:黃鲴魚屬鯉科,長約三十厘米,銀白帶黃色,應(yīng)該是我在水陸洲餐館門首玻璃水箱中所見的“白鴨叫”,比“黃鴨叫”個大,不是我所熟悉的了。我說的“黃牙咕”恐怕乃是pelteobagrus fulvidraco,《辭?!纷鳌包S顙魚”,說它屬鲿科,長十馀厘米,青黃色,有須,背鰭胸鰭各具一硬刺,刺活動時能發(fā)聲,肉質(zhì)細(xì)嫩,與所知正合。又查《本草綱目》卷四十四:
黃鲴魚,狀似白魚,而頭尾不昂,扁身細(xì)鱗白色……闊不逾寸,長不近尺。
黃顙魚,無鱗魚也,身尾俱似小鲇,腹下黃,背上青黃……群游作聲如軋軋,性最難死。看來,“白鴨叫”之為黃鲴魚和“黃鴨叫”之為黃顙魚,似已無疑,那本介紹湖南魚類的書是搞錯了。也許是因為“黃鲴魚”的“鲴”和“黃牙咕”的“咕”音近,因而張冠李戴的吧。
去年到四川,從峨眉去樂山的路上,也有路邊餐館掛牌子賣“黃辣丁”,不知和長沙的“黃鴨叫”是不是同一種魚。中國幅員廣大,物產(chǎn)繁富,如能將草木蟲魚在各處的俗名搜集起來,加以比較,看它們有哪些異稱,再和過去的記載作一番對照勘察,從而考證土風(fēng)民俗之嬗變及其異同,未始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但這種費力而不得名利的工作,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有人愿意做了。
【選自《鍾叔河集》(全十冊)之《小西門集》,岳麓書社2021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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