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超
“時間是一條靜靜流淌的長河”,長久以來,人們對于生命的感知通常來源于時間。永不停歇的時間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流,更如人生必然經(jīng)歷的成長、老去、死亡,是一種不以個體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永恒的、均質(zhì)的線性運動。19世紀以前,人們熱衷于創(chuàng)造和講述史詩,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對時間的敬畏。大概沒有哪個民族比我們更加迷戀歷史,從歷代史傳到稗官野史,華夏文明擁有漫長而悠久的傳統(tǒng),以史為鑒是我們基本的人生智慧?!都t樓夢》完成了一個經(jīng)典的中國古典敘事:隨著時間流逝而前行的線性敘事,身處其中的人們經(jīng)歷種種矛盾、掙扎,最終又回歸起點——一個經(jīng)由個體的命運輪回達成的關于歷史和生命輪回的寓言。王德威曾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文學擁有一條隱秘的“抒情傳統(tǒng)”,這恰是對20世紀中國文學顯在的“史詩傳統(tǒng)”的反撥。新時期以來,從歷史小說到新歷史小說,甚至先鋒小說中被打碎的、錯亂而糾纏的時間,無不顯示著一代代中國作家探尋時間奧秘的執(zhí)著信念。然而近幾年,隨著“七〇后”“八〇后”以及更年輕的作家逐漸登上文壇,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講述歷史、書寫史詩性作品的熱情正在逐漸淡去,空間敘事超越時間敘事,在他們筆下成為更加顯著的存在。在近年來的青年作家作品中,空間變換著不同形式,構成了他們看取世界、認識現(xiàn)實的重要路徑。
一個最明顯的例證,來自于近年來頻繁出現(xiàn)的地域文學創(chuàng)作與命名熱潮:從“新東北文學”“新南方寫作”到“新北京作家群”“文學新浙派”,等等。雖然這些概念本身多少存在爭議,但無疑,地域文學以及與之相關的討論,已經(jīng)構成了文學界的一大熱點。其中的代表作家,基本都是青年人,比如作為“新東北文學”代表的“鐵西三劍客”,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都是“八〇后”;“新南方寫作”通常援引的代表作,大多來自黎紫書、林森、林棹、王威廉、朱山坡等“七〇后”“八〇后”作家。雖然這些地域?qū)懽鞲拍钪g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很難構成嚴格意義上的并立,比如“新東北文學”的獨特性表現(xiàn)在其所傳遞的時代、歷史,乃至社會學意義,而“新南方寫作”的集合點則更側(cè)重于美學的創(chuàng)造和建構;但它們都殊途同歸地走向了“新”,這種“新”代表著與過去的文學審美、價值的矛盾和分歧,更指向一種曾經(jīng)被隱沒、被忽視的獨特地域文化。
在任何時代,青年人總是能夠最早感知或創(chuàng)造種種的“新”。我想起世紀之交的時候,“八〇后”作家以青春文學的姿態(tài)初登文壇,他們筆下書寫的,是咖啡館、寫字樓、KTV、奢侈品商店……同樣是種種空間符號,但那時的年輕作家所書寫的,是某種去除地方性、地域性特征而具有全球性、普遍性特征的空間。在世紀之交的歷史語境下,全球化作為最強力的時代潮流,正在一鼓作氣地沖刷著“地方”,個體的流動性增強,極大刺激了人們征服遠方的欲望和能力?!笆澜缡瞧降摹薄暗厍蚴莻€村”,這是當時人們關于空間的大膽想象。而今天,隨著全球化熱潮的退去,“逆全球化”成為當今世界的重點議題,在這個背景下,“地方”重新崛起了。當然,今天的地方敘事,再也不可能是充滿了荒蠻和獵奇意味的奇風異俗,而是一種在比較視野下重新發(fā)現(xiàn)的自我,是一種具有主體性意義的地方?!拌F西三劍客”都早早離開了鐵西,但他們早期作品中的故事背景,基本都來自于故鄉(xiāng),來自于鐵西、沈陽,及東北其他地方,作品本身也與1990年代國企改革所帶來的現(xiàn)實影響密切相關。正是在時間與空間的雙重回望視野中,作為一種歷史記憶和文化標識的東北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在新一代作家筆下生長出全新的美學意義。
把視線拉得更遠一些,還有不少青年作家將國外生活、異域故事當作自己小說的背景,這也構成了當下空間書寫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三三的《巴黎來客》、李停的《在小山和小山之間》、蔣在的《飛往溫哥華》、陳各的《狗窩》、白琳的《支離的席勒》等都屬于此類。這類題材的悄然興起,一方面固然是全球化的饋贈,海外空間在年輕一代的日常生活中被逐漸打開,一些作家擁有多年的海外留學、生活經(jīng)驗,有的作家雖然沒有海外經(jīng)驗,但憑借對西方文學、西方文化的熟稔,也能夠準確想象和塑造自己筆下的海外生活;另一方面,這類寫作與傳統(tǒng)海外華文作家的作品在視角、情感等方面又有不同,他們本意不在于展示另一種生活或文化,更無意于表達某種類似離散的主題,而是以一個陌生的空間為支點,將個人嵌入其中,以此呈現(xiàn)個體生活的細節(jié)與內(nèi)心感受。他者空間、他者文化在年輕作家筆下呈現(xiàn)為一種更加深刻的內(nèi)心體認,身處其中的自我不僅沒有被其淹沒,而且借此成為不斷確認、不斷完善的主體性存在。
陌生的異國他鄉(xiāng),是傳奇上演的地方,對于年輕人來說,甚至是重新鍛造自己人生的機遇。三三的《巴黎來客》與陳各的《狗窩》描寫的都是短暫旅居海外的年輕人的生活,相對于瓷實乃至乏味的現(xiàn)實世界來說,那個全然陌生的異國就像是一段虛擬的時空,人們可以于此篡改自己的過去、過“無法無天”的日子,只是現(xiàn)實終將如期而至,異域的記憶終究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海市蜃樓。有趣的是,陳各創(chuàng)作《狗窩》的靈感來源于自己在柏林旅行時的感受,三三則坦言“我沒有去過巴黎”——因而小說中的異國究竟是哪里,它所代表的文化和歷史是什么并不重要;換言之,無論是柏林、巴黎,還是這世界其他任何未知的角落,它所提供的只是一個空間,一個脫離了日常生活和現(xiàn)實邏輯的舞臺,在這里,故事輪番上演,年輕的靈魂可以脫胎為任何想要成為的自己。
如果說以上兩種敘事中,空間構成了年輕作家的世界觀,那么,在科幻文學中,空間就是他們的方法論。19世紀以來,人們對于現(xiàn)實生存空間之外的另一重時空的想象,構成了科幻小說的基本框架。歷史上科幻小說的誕生和發(fā)展,與幾次工業(yè)革命所帶來的科技進步密不可分。進化論、相對論、科技革命,分別催生了幾次科幻文學的勃興。今天,我們正在進入新的科技時代,ChatGPT、Sora,不斷更新迭代的新技術,進一步打開了人類對未來的想象。近年的青年寫作中,與之相關的寫作備受矚目。一方面,作為類型文學的科幻小說蓬勃發(fā)展,并在不斷擴大它的邊界,陳楸帆的《荒潮》、王威廉的《野未來》、陳崇正的《美人城手記》、慕明的《宛轉(zhuǎn)環(huán)》等都可稱作代表;另一方面,純文學與科幻文學的界限變得模糊,一些比“軟科幻”更“軟”的幻想小說、推想小說浮出水面——與前者不同的是,這類寫作與科技的關系相對疏離,而更接近于博爾赫斯意義上的幻想文學,比如沈大成的《盒人小姐》《漫步者》《葬禮》、薛超偉的《化鶴》《隱語》、陳春成的《音樂家》《裁云記》《夜晚的潛水艇》等,它們或是創(chuàng)造小徑分岔般的時間迷宮,或是引我們走進一場盛大的云端夢境,雖不是科幻,但同樣依托于極致的時空幻想。為了討論的方便,在此姑且將這兩種寫作統(tǒng)稱為“泛科幻”小說。
傳統(tǒng)科幻小說中,故事通常設定在未來時空,人們將對另一種生活的渴望寄托于來日,這種想象方式的根源是時間崇拜。當下泛科幻小說的時空范圍則更加自由:它的時間不局限于未來,亦可以是當下乃至過去;它的空間也不僅僅是宇宙和外太空,還更多表現(xiàn)為一種被賦予想象力的現(xiàn)實空間。小說家慕明有著智能科學、計算機領域的學習背景,又先后在微軟、谷歌等大型科技公司做軟件開發(fā)工作,在新的科技面前,她顯然比大多數(shù)科幻作家更敏銳、更超前。她的小說《假手于人》背景在成都,主人公老唐是竹編手藝人;《宛轉(zhuǎn)環(huán)》的故事則發(fā)生在晚明時期的士大夫家族。作為一個真正深入科技前沿的寫作者,慕明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現(xiàn)實與幻想、當下與未來,正在交錯生成愈發(fā)復雜的圖景,并深刻嵌入個體的生活。
以往我們提到“空間”,常常說那是作家筆下“郵票大的故鄉(xiāng)”,或巴什拉所謂的“海螺”;而在今天,作為一種文學概念的空間正在發(fā)生改變,它不僅僅代表具有某種文化特征的地域符號,而且逐漸深化為一種意識,一種寫作者或個體感知世界、理解現(xiàn)實的重要途徑——曾經(jīng)肩負這一責任的是時間,于是作家歌頌歷史、創(chuàng)造史詩。而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相比于“五〇后”“六〇后”作家對于歷史和時間的高度信任,青年作家對此似乎失去了興趣,尤其是受到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洗禮后,文學敘事中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被打亂為散落一地的碎片,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顯得疑竇重重,除了將時間錯位、重疊、倒置,他們還在尋找新的表達途徑。
如同《紅樓夢》的寓言必須降落在大觀園這個現(xiàn)實空間中方才得以呈現(xiàn),個體的感受或隨之形成的記憶,最終都將落實于具體的瞬間,而非抽象的時間。這個瞬間,即是時間與空間的結(jié)合體。如果說傳統(tǒng)的時間敘事代表的是神的意志,那么,今天的空間敘事代表的則是個體的意志;傳統(tǒng)的時間敘事中暗含著一種秩序,一種歷史的莊嚴感與普遍性,如今的空間敘事則強化著個體的瞬間感受,是個體的人與世界接通的密語。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青年作家是在利用空間,不如說他們是在創(chuàng)造空間——如同許多年前科幻小說中的未來一樣,地方、異國、幻想的世界……各式各樣的空間,正在成為他們筆下新的應許之地。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