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鳳敏

一

進門時，我看到孫海雪正弓背跪在地上，陽臺前灰黃拼接的窗簾拉了一半，明暗對峙的光影將她的身體分割成兩部分。她的唇微微張開，有不穩(wěn)定的氣息流出，雙目在方寸之間不斷游移，仿佛丟失了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我說，媽，地上涼。她不理我，繼續(xù)趴伏著，直到從沙發(fā)和玻璃推拉門的窄縫間找到一本破爛的童話書。封面上的“開天辟地”被斜斜撕去，只剩下“盤古”兩個大字，似是年久失修破敗不堪還在硬撐的門楣。

這是我年幼時的心愛之物，一晚上可以癡纏孫海雪講五遍，然后抱著它一起沉入暗夜。夢中，在無人之境中立起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用手中巨斧劈開混沌，如神話中所言，他的身體被無限拉長，頭頂著天，腳踏著地，直至力所不逮，他的身體開始融化，幻化成日月星辰，衍變?yōu)闁|西南北，蔓生出遼闊的原野、浩蕩的江河以及四季風(fēng)云。醒來后，我會久久沉浸在那無所不能之中。

書是在2011年被許昌生撕掉的。一個深秋的傍晚，孫海雪接到在同城施工的許昌生的電話后，要騎車去送水泥。我央求她讓我去送，她想了想同意了。平時孫海雪不讓我自己騎車出門，大概考慮到水泥只有半袋，二里路不算遠，許昌生已經(jīng)七八天沒看我一眼，這是個表現(xiàn)機會。那時我讀四年級兩月余，期中考試成績排在第三十三名，班里有三十八個學(xué)生。孫海雪折騰了幾個晚上幫我分析原因，修改錯題，敦促我好好吸收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許昌生每日進門不說話、不抬眼，不知是把我們還是他自己當(dāng)成空氣。

孫海雪幫我把水泥放上自行車的后座，囑我路上小心。落日懸于西空之上，不時撕裂幾團蓬勃的絮云，風(fēng)拍在胸口凜生寒意，我握緊車把雙腿發(fā)力，把輪子蹬得飛快，想要快些見到許昌生。我喜歡跟在許昌生身后，看他做一切事情。許昌生初三輟學(xué)后當(dāng)過兩年兵，興許是這個原因，家里的一切都是平整的，被子邊緣像是被切割出來的，瓷磚上浮漾著漿洗過的古樸光澤，窗玻璃在晴日則永遠透著煌煌的明亮。孫海雪不需要像有些婦女一樣，操心油煙機的失修和沙發(fā)下的積塵。吃過晚飯，她常在燈下苦讀，仿佛時光永遠停留在高考來臨之際。在從事教學(xué)的孫名祖的熏陶下，孫海雪勤奮好學(xué)，但心理素質(zhì)差，突然的落葉墜地抑或草中蟲鳴都會令她平生憂怖，考場上從未發(fā)揮出正常水平。初三那年的放學(xué)路上，孫海雪看到一群男生打群架，腿立刻打了彎兒，等人散盡后，她還瑟縮在角落里，被同班的許昌生拉起來，攙扶回家，幾夜不能安眠?？嘧x的孫海雪最后和從沒認(rèn)真聽過課的許昌生殊途同歸，錯過了大學(xué)的校門。這種無可挽回的共同遺憾，在多年后大齡未婚的際遇中，成為他們感情迅速升溫的重要原因。孫名祖為孫海雪謀求了縣城圖書館的一份工作，不在編，可孫海雪喜歡。

我最喜歡周末隨許昌生回鄉(xiāng)下許山東的家，坐在書桌前，視線和心思全都兵分兩路，一路在寫作業(yè)，一路跟隨著許昌生的腳步。他將院子雜物分門別類放置，挾把掃帚掃院子，臉上是一絲不茍的神色，風(fēng)吹透他的衣褲，勾勒出強壯堅實的軀體輪廓，常讓我想起夢中的盤古。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把許山東屋里的被子取出鋪展在晾衣繩上，然后擰干濕透的毛巾，抹去每一扇門窗上的灰塵。這時候我很想幫他去打一盆清水，也只是想想。因為我曾經(jīng)殷勤上前時，他說，你怎么就不能專心寫作業(yè)呢？然后抬手打翻了整盆水。是的，我得承認(rèn)，許昌生有缺點，他是有事就上手。

趕到業(yè)主樓下時，我沒有按照孫海雪的吩咐，上樓去喊許昌生。我彎腰試圖抱起這半袋水泥，手上一用力，才扳平的腰背就沉在水泥上，我蹲下反手向后，試著把水泥拽到背上，依然徒勞。我坐在地上盯著水泥看了會，最后拖著它上樓，拖一層，坐下歇會兒，等拖到三層時候，許昌生從四層迎了下來?？吹轿艺仟N抑或英勇地和那半袋水泥較勁，他沉靜的眼底有情緒在涌動，在我開始研判的那一刻消逝。他從兜里掏出條毛巾扔給我，然后一只手輕易地拎起半袋水泥舉步上樓，扔下一句，快回去吧，一會天黑了。我稍作休息，便爬上四樓站在許昌生身后，看著他在一個半米高的桶中攪拌水泥。他說，不回去寫作業(yè)嗎？話語中的溫和，使我忍不住繼續(xù)心中猜想，那時掠過他眼底的應(yīng)該是一抹贊賞之色。我說，早寫完啦。一屋子煙塵彌漫，水泥獨特的味道浸淫著我們。他說，這里空氣不行，回去吧。我盯著桶中巧克力般絲滑的水泥說，真好看。他瞥我一眼說，這個必須嚴(yán)格按照比例，稍有差錯，就兌不出流動性這么好的砂漿了。我說天快黑了，咱明天再干吧。他搖搖頭，這間窗戶關(guān)不嚴(yán)，預(yù)報說這兩天沒風(fēng)，如果被風(fēng)吹了，影響找平效果。我喜歡聽他專注認(rèn)真地講專業(yè)的話，賴在那里不肯走。

許昌生攪拌完水泥后，讓我站遠些，把地上細小的沙礫又打掃一遍，然后拎起那一桶水泥砂漿，將之慢慢傾斜。此時，夕光透過客廳的窗戶，為那些漫涌的泥砂鍍上一層薄金，它們看起來如天地初開時四下漫流的砂漿。許昌生的身體在暮晚的天光中成為一個虛幻的剪影，也在我眼中緩緩流動起來?；叵肽且凰驳膱鼍埃两窳钗一秀?，它與夢境中的諸多重合令我心血翻涌。我忍不住贊嘆，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業(yè)！許昌生身子微頓，在萬千光影中回過頭來勾了勾唇角，我想，他不曾聽過對水泥工作如此高度的贊美，那時他尚未聽出我聲音中暗藏的洶涌，沒有意識到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將成為他的難題。

從我記事起，凡我哭鬧，許昌生就會焦躁不安。如果我哭鬧時間長，他會上前搡我，后來發(fā)展到咧嘴巴、擰耳朵、揍屁股。孫海雪發(fā)現(xiàn)后，久久處于不敢置信的狀態(tài)，緩和好情緒后說，你說他兩句我沒意見，但你不能動手，打人是原始人才有的野蠻行為。這些她認(rèn)為最簡單的真理，落在沉默的許昌生身上如入泥墻，沒有取得任何效果。后來，孫海雪把許昌生領(lǐng)到在縣中學(xué)教語文的孫名祖面前，不知道孫名祖用了什么辦法，許昌生確實收了手。當(dāng)然我也識趣，自此遇到事，鮮少像同齡孩子一樣鼻涕眼淚一大把地哭天喊地。許昌生這種收斂持續(xù)了幾年，其間一些無傷大礙的動手動腳，我瞞了孫海雪。

上小學(xué)后，許昌生的危險潛能似乎被成績單這種東西重新激活?？摁[作為和大人較量的形式，他不喜歡，我能收著點，成績這個東西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吹椒?jǐn)?shù)，許昌生或是兜頭一掌，或是抬腿一腳。孫海雪只要發(fā)現(xiàn)，立刻帶我去孫名祖家里住。三年級下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考數(shù)學(xué)那節(jié)我睡著了，成績是零分，許昌生用了三次連環(huán)腿，把我從客廳踢到陽臺上，完事后從不吸煙的他不知從何處得來一支，背對我吸起來，那時我正含著淚確認(rèn)左腿是否還能動，沒有感到二手煙霧帶來的嗆咳。

我的情緒會隨著肉體疼痛的減輕自行消散，孫海雪不行。她收拾了一大包衣物，是長住孫名祖家里的陣仗。那段時日，她的臉上布滿了愁緒。有次我起夜，聽見她和外婆蔣英說話。蔣英說，不要亂講，離婚不是兒戲。孫海雪說，我不是一時沖動，就算他不動手的時候，我也覺得他攢著一股勁兒，時間越長，那股勁越大，總感覺有一天……蔣英說，你小時候受了驚嚇，我們之后養(yǎng)你便嬌縱精細些，其實在農(nóng)村，男孩子調(diào)皮不好管，打幾下很常見，就是得有個分寸。大概是聽到我上廁所的聲音，她們停止了交談。我捏著弱小的生殖器，沒有擠出一滴尿?；钅敲创?，我頭一次了解失眠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知道這意味著我會永遠和許昌生分開。我想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孫海雪，許昌生打我的那個夜間，曾小心地撩開過我的被子，在他關(guān)心我屁股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我想告訴她，這不算啥大事，我們老師有時也用尺子打我的手心。

在孫名祖家住到一個半月的時候，我不知道孫海雪關(guān)于離婚的想法到了何種程度，心懷一種可能面臨永別的可怖感，越來越想念許昌生，想起他種種好。許昌生會把我扛在肩上奔跑，我抱著他的頭，閉眼感覺風(fēng)云尾隨，像是坐在飛船上遨游太空。許昌生騎摩托時，我靠在他寬厚的背上，像是身在萬里星野風(fēng)馳電掣。許昌生帶我去鄉(xiāng)下河里抓魚，有水流湍急而過時，他像是根系嵌入大地深處的古樹紋絲不動，將身子搖晃的我抱起來，用一種巨大的力量將我吸附于他身上。又想起許昌生教我玩溜溜球時，百發(fā)百中，想起許昌生把我拋到半空，在我尖叫著落地時把我的身體穩(wěn)穩(wěn)接在懷里。于是在一個周五放學(xué)，我遠遠看見許昌生站在拐角處時，立刻向他飛奔而去。他沒開口，我卻從他的凝視中讀出一切話語，他說他想我了，問我能不能原諒他，跟他回家。我毫不猶豫地把手塞進了他紋路分明的掌心。只是那次之后，我能感到在孫海雪和許昌生之間，發(fā)生了無形卻重大的改變。

二

我們立在門檻之外，我學(xué)著許昌生的樣子雙手叉腰，看著一屋子不安的砂漿最終歸于平靜，在夕光消失之際，它似乎收攏了歲暮陰陽，進入一種死寂卻令人上癮的靜默之中。那個晚上，我把那本童話書翻看了一遍又一遍，夢境中，我甚至看清了從不曾清晰過的盤古的臉，他就是許昌生，或許也是我，神奇的血脈令我們的五官如此相似。

那晚之后，我沒辦法好好上課了。那時，在學(xué)生管理方面，校方和家方還沒有通過網(wǎng)絡(luò)建立起密不透風(fēng)的體系。我每天下午三點猛咳一頓，和班主任請假回家休息，從家里找個物件給許昌生送去，用教室檢修早放學(xué)的說辭打消了他狐疑的目光。那幾個傍晚，我得以幸福地跟在許昌生身后?？此攵字碜?，用棕褐色的厚重手掌握著抹泥刀，劃過凹凸地面，刀過的地方有種寸草不生的寂寥，平整得令人咋舌?？此麑⒁粔K塊瓷磚牢固地吸附于地面，然后在瓷磚間的縫隙間擠上一種神奇的黏液，整個地面便會煥然一新，成為一面閃動著夢幻光影的鏡子。有一天我說，爸，你是個英雄。許昌生攪動著水泥，嗯？我說，你是我的榜樣。他察覺到什么似的猛然抬頭盯著我瞧，以往動手前熟悉的警示意味令我不由倒退了一步。他慢慢低回頭去，繼續(xù)攪拌水泥，說，如果可以，沒有人愿意整天和水泥沙子打交道，我吃了不好好上學(xué)的大虧，現(xiàn)在累死累活，就是為了將來你不再受累。他很少和我說這樣的話，我莫名生出感動，但并不接受話中之意。

班主任找孫海雪，說我上課總在走神，叫起來一問三不知。孫海雪否定了他關(guān)于我熬夜打游戲或追劇的猜想。班主任說，孩子身體不舒服就到醫(yī)院好好治，也不能給他養(yǎng)成天天早退的習(xí)慣。孫海雪有些蒙，反應(yīng)了下說，他感冒是有點兒厲害。班主任本就對這位對孩子始終懷柔的女家長心有芥蒂，很快從她閃爍的言辭中對真相有了掌握。對我們二人的雙重失望使他最后總結(jié)道，原本我以為這孩子只是調(diào)皮搗蛋，不用心學(xué)習(xí)，但手巧腦子靈，將來上道了還是很有希望，現(xiàn)在看來……話語在他的長嘆中戛然而止。孫海雪找我談話，我承受著類似暗戀了班中某個女同學(xué)的羞恥感，告訴她我覺得我爸的工作特別酷，他做的事就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我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課堂上了。

孫海雪聽到這話后顯然受到了驚嚇，我似乎看到了她當(dāng)年目睹一群男生揮動拳腳時的無措。她半天不再說話，我還是鼓起勇氣問出，媽，我可以不上學(xué)嗎？我想跟我爸干。孫海雪把臉別過去，看發(fā)白的日光，許久她低聲說，許北大，你可以不上北大，但你必須給我上個大學(xué)，三流的也成。迫于她顫抖聲音里一種罕見的不容違逆的堅定，我無意識地點了頭。我每日處于一種昏沉的狀態(tài)，無法集中精力上課，滿腦子都是盤古和水泥砂漿，不過月余，在各種小考中，我原來在下游來回流竄的成績穩(wěn)定在了全班第三十八名。那陣子，孫海雪總把圖書館架子上的書擺錯，自從許昌生打我厲害的那次，關(guān)于我的事情，她不再同他商量，優(yōu)柔寡斷又默默承受的性子令她受到的折磨要大過我。

最后，她去找了她最信服的孫名祖，問要不要帶我去醫(yī)院的心理科或精神科，她怕縣城地方小，一來二去傳出來，對我的名聲不好。孫名祖聽她講完，在下巴上摸索幾下，說，不用。先是安慰了他自幼膽小的女兒，說他教過這么多年的學(xué)生，像我這樣的不過是小問題，比那些打游戲、早戀的孩子好解決，這么大的孩子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孫海雪問，那應(yīng)該怎么辦？孫名祖說，他不是想跟著許昌生干嗎？等寒假，你就讓他跟著干個把月。孫海雪說，啥？孫名祖不緊不慢地說，孩子嘛，只看到事物表面，不識其真正辛勞。孫海雪似有所悟，覺得也可以一試。

離寒假還有月余，孫海雪給我請了三天假。許昌生問緣由，孫海雪說老師讓學(xué)生們輪流體驗生活。許昌生感覺事有蹊蹺，甚至他知道孫海雪在扯謊，但他們不會在這種事上進行爭辯。到了工地，他問我，你是不是不想上學(xué)了？我不敢點頭，也不能違背心志搖頭，猶豫一會，掏出那本童話書遞給他，爸，這是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故事，你也看看。許昌生接過去翻了翻，若有所思地瞧著我。

第一天，他指著業(yè)主樓下摞在一起的十幾袋水泥說，運到五樓。我說，一家地面需要用這么多水泥嗎？他不置可否，自顧自上樓干活去了。對著這些每袋一百斤的水泥沉思半晌后，我找來十幾個袋子，耐心地把這些水泥分成二十幾袋，像上次那樣把它們一一拖拽上去。許昌生瞇著眼看著我折騰，在我拖完最后一袋，流著汗喘著粗氣等他表揚的時候，他說，三樓有住戶，樓梯不能弄得這樣臟。知道這考驗還沒結(jié)束，我把氣喘勻了點點頭，站起來開始由上到下清掃樓梯。

中午靠墻一挨，我就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才感應(yīng)到身體內(nèi)部零件的斷裂之感，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散一地。許昌生說，回家休息吧。我點點頭，扶著墻盡量讓身子筆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四體如同假肢，每一個都不聽使喚，昨日掌心血紅的幾道印子已經(jīng)腫成一片。我勉力爬起來，準(zhǔn)時跟上出門的許昌生。到了施工處，許昌生說，這些質(zhì)量不行，再運下去吧。聽到這話時，我的小腿肚子開始抽筋，我咬著下嘴唇?jīng)]發(fā)出聲。他瞧我一會說，如果覺得累，可以不用干。他停頓一下，回去好好上學(xué)。我扶著小腿說，爸，我昨天送你的書你看了嗎？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去捯飭還沒完工的陽臺。我盯著水泥袋琢磨了會，這次干脆把一袋水泥分成三份，往樓下運也要比上樓輕松一些，然后，自覺地把一到五層掃得干干凈凈。許昌生看著我，一臉莫測。

到了第三天，他把我?guī)У绞┕乔暗囊欢焉匙忧?，指著運沙子用的小推車說，把這些沙子運到樓西頭空地上，然后自行離去。后來我才知道，他當(dāng)時去了學(xué)校，回來后沒再同我講一句話。我很自覺，中午跟著他吃了個煎餅馃子，日頭很大就開始繼續(xù)干，到四點運完后，我仰面躺在地上，感覺天空像是一個巨大的魔方，在不停地旋轉(zhuǎn)。

我爬上五樓時，許昌生剛好做完一個臥室的自流平，當(dāng)看到那一屋子砂漿在光影中流動的時候，原本消散的力量又回到我的體內(nèi)。我出神很久，才發(fā)現(xiàn)許昌生一直在盯著我。他說，今天干得怎么樣？我說，累。他說，那你還不想上學(xué)嗎？我看到他手里拿著那本書。鼓起勇氣說，爸，你在我眼里是個盤古一樣的英雄，我想像你一樣。我看到他拿書的手開始抖動起來，他說，就為了這你逃學(xué)，就為這你要退學(xué)？然后，他盯著我，用那雙大手把書緩慢地撕成兩半，我感覺他同時撕開了我的身體。他把兩半書往身后一扔，走到我眼前，雙手用力地摁在我已經(jīng)紅腫的雙肩，在我疼痛的顫栗中說，你干得了嗎？我盯著在昏黃樓道中躺著的散亂書頁，在心里反駁，你給我做的這些事不過是把子力氣，力氣這個東西長大了我自然會有，以此衡量我能否做一個出色的水泥工，不公平。

許昌生說，許北大，你能不能好好上學(xué)？我原沒有與他抗衡的勇氣，但當(dāng)我看著盤古的身軀慢慢浸入水泥，我搖了搖頭，說，不能，我要做我想做的事。說完這句話我閉緊了雙眼。然后，我感到緊隨風(fēng)聲而來的大團冰冷的泥漿，拍在我的臉上，一種令人窒息的嗆味令我氣道顫動，我一咳嗽，水泥進了嘴里。許昌生說，這就是你喜歡的東西，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他說，你到底能不能給我好好上學(xué)？我已經(jīng)不能說話，但我依然用力搖了搖頭，他拎起我的衣服領(lǐng)子，令我雙腳離地，巴掌和水泥混在了一起，我的耳朵里進了砂漿嗡嗡作響。他在不停地問你究竟能不能好好上學(xué)，那聲音仿佛被塑料包裹，我不停搖頭，直到感覺眼睛刺痛，這疼掩蓋了身上一切不適。我說，爸，我眼睛疼。我感覺到他停止了動作，把我?guī)У剿芟聸_洗，我還是無法睜開眼睛，他背起我跑下樓。去醫(yī)院的路上，我困乏疼痛睡了過去，夢中的盤古還在做著那件不朽的事。

三

我的眼睛有輕度灼傷，不影響視物，需要養(yǎng)一段時日，我們再次住進孫名祖家里。晚上孫海雪坐在我身邊小聲哭，我說，媽，我沒事，她哭得就更厲害了。她說，這次我不會原諒他。三天后，除了眨眼時像是硌著什么東西，我已經(jīng)又活蹦亂跳了，與此同時我又惦記起許昌生，想來那日我把他也氣得不輕，揣測如今他是否能明白我的決定并非兒戲和一時興起。這日晚，我再次聽見孫海雪和蔣英說離婚的事。蔣英嘆氣說，等等，等你爸回來，咱一家商量商量。那幾天市里要來檢查，孫名祖已經(jīng)幾夜沒有回家住。

第二天晚上，許山東拎著酒和水果上門了，身后跟著許昌生。我遠遠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著我。蔣英一改往日和善待人的作風(fēng)，等許山東說了許多好話后，才遲遲開口道，上一次他動手打孩子，小雪就起了離婚的念頭，我們老兩口摁著壓著，總覺得事不至此。但醫(yī)生的話你們也聽到了，再晚到幾分鐘小北就是個瞎子了。孫海雪對許昌生說，我有話對你說。然后，許昌生跟在她身后進了書房，許山東和蔣英留在客廳。我被攆回臥室，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五分鐘，悄悄蹲在了書房門口，由此我知道了一些秘密。

孫海雪四歲那年，蔣英意外懷孕后藏到鄉(xiāng)下親戚家，考慮孫名祖的事業(yè)前途與孩子去留，得失還未衡量清楚，已被人通風(fēng)報信，孫海雪目睹了蔣英被強行帶走的過程，從那以后，她變成一個膽怯的孩子，更見不得一切與暴力有關(guān)的東西。

從許昌生記事起，他媽就在和許山東吵架，直到死。許昌生聽什么聲音都像吵架，他不能聽一個人講太多的話，也沒法好好聽老師們講課。甚至，他那時看上孫海雪，也多少因為她是一個話少的女孩子。

也有一些事令我費解，比如被許山東氣了一輩子的許昌生母親，去世前對許昌生的囑托是，要好好照顧許山東。比如成為父親的許昌生，突然變成一個想要說很多很多話的人，想要告訴我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那樣，但他發(fā)現(xiàn)他說不了許多話，他只能動手。

談話的最后，孫海雪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深不見底的沉默過后，許昌生說，明白。然而那時我尚不能明白，他們在平心靜氣地對人生追根溯源之后，對于命數(shù)的無力感讓理解與悲憫變得更為廉價，他們接受了命運的鴻溝永不可跨越的事實。

此時客廳內(nèi)開始吵嚷。許山東說，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你問問昌生，從小到大我們動過他一個手指頭嗎？這咋還賴到我們身上了呢，要不是孩子媽已經(jīng)走了，她非得好好跟你理論理論。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是，你們是城里人，說多少次了？說當(dāng)時就不同意小雪跟我們家，那小雪愿意咋著呢？是，房子是住的你們家的，那我們在村里也蓋了三間大瓦房，他們就不愿意住村里，我能咋著？蔣英已經(jīng)氣得說不出話，許山東的話似乎才剛開始，我們昌生有家暴傾向？你不要血口噴人，結(jié)婚這十幾年，他打過小雪？打孩子幾下怎么了？在村里哪家不打，不打能成才？叫我說，小北現(xiàn)在這個樣，就讓你們慣出來的，等他犯了事你再管？小雪這個大驚小怪的性子也是你們縱出來的，有點破事就回娘家，多少回了？要不是我們昌生脾氣好，日子也過不到現(xiàn)在……

孫海雪跑過來扶住蔣英。許昌生拽著許山東往外走，許山東意猶未盡，唾沫星子仍此起彼伏地落入空中。孫海雪對著許昌生的背影說，我會好好把他撫養(yǎng)成人。許昌生垂下頭去，我看到他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許山東怔愣片刻后說，你不用起這么大火，我跟你說，一個快四十的婦女離婚帶個孩子，她以后咋過？再說她父母這做派不怕人說道……許昌生低吼一聲，走！

他們離開后，孫海雪和蔣英坐在沙發(fā)上，安靜得像是家里沒有人。許久后，蔣英說，我現(xiàn)在覺得以前總攔著你是錯了，有這樣的父親，他是不會好了。我看到了孫海雪眼中的絕望與平靜。蔣英說，你決定好了的話，明日就叫上他去辦吧，你父親看重名聲，等他回來，怕是又要拖下去了。孫海雪點點頭，像個孩子一樣靠進蔣英懷里。

晚上我穿著睡衣，在臥室的地板上一遍遍走來走去，看著窗外碩大的月亮，想著我和許昌生再無團圓之日，不由回想事情究竟從哪天開始壞掉的。如果重新來過，我寧愿沒有在那個黃昏去為他送過水泥，沒有說過那樣的話，或者在他撕掉我的故事書時，不展現(xiàn)我那一文不值的倔強，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我不敢想沒有許昌生的日子，或者我可以要求跟他，然而同樣會在失去孫海雪的想象中令心臟飽受磨難。一定還有什么辦法，一定有。

大約在夜里兩點的時候，我終于想到孫名祖，孫海雪一向聽從他的決定。我沒敢打開客廳的燈，也沒敢穿拖鞋，我抱著外套躡手躡腳穿過客廳，努力在夜深人靜中控制著門鎖轉(zhuǎn)動發(fā)出的聲音。出了門，到樓下騎了自行車，認(rèn)真思考了去學(xué)校的路線，騎車有七八里，我穿得少，又急于見到孫名祖，想到了那條近路，只是需要從一條向來車輛密集的雙向國道斜穿過去，路邊堆砌了一些石子用來攔截行人，不過是面子工程，我想，這半夜三更的能有幾輛車呢？

三天后，當(dāng)那個逃逸的貨車司機被審問時。他說，晚上視野不好，又是個下坡，誰能想到半夜三更的，會有個孩子在逆行呢？那時他還在極力隱瞞自己已經(jīng)疲勞駕駛八小時的真相。他捂著臉說，造孽啊。

孫海雪抱著那本書跪在地上出神，我又說一遍，地上涼啊。這時候門外有換鞋的動靜，隨后許昌生推門而入，他臉上一些堅硬的東西被歲月磨成界限不明的褶皺，頭發(fā)白了許多，看起來已年過半百。我喊了一聲，爸。他看也不看我，問孫海雪，在地上干什么呢？孫海雪低頭不說話，許昌生走過去把她攙扶起來。那晚之后，孫海雪精神出了問題，在醫(yī)院住了一年，出院后生活依然不能自理，有時候認(rèn)人，有時候不認(rèn)人，在許昌生像照顧孩子一樣的護理下，三年后基本康復(fù)，只是她變成一個更不愛說話的人。我想，我終究沒有失去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他們在一起，我就還有家。而我，被永久囚禁在了那年冬日有關(guān)盤古的神話之中，我想象自己是漫無邊際宇宙中的一顆行星，在永不相交的時空軌道中，無限卻永恒地去靠近他們。

是的，如果沒有那場車禍，我今年二十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