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一條不很整潔的里弄,一幢一樓一底的屋內(nèi),桌上的煤油燈放著黃暈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慘淡。桌旁坐著個老婦人,手里抱一個大約不過兩周歲的孩子。那老婦人深陷的眼眶里,紅筋牽牽地,發(fā)亮;放大的瞳子注視孩子的臉,定定地,凄然失神。
近來,那孩子特別會哭,叫開了頭便難得停,好比大暑天的蟬兒。老婦人百般撫慰,可是不大見效,直到他自己沒了力,一壁嗚咽,一壁讓眼皮一會開一會閉而終于闔攏,才算收場。
今晚老婦人感到特別安慰:到這時候了,孩子的哭還不見開場,假若就這樣倦下來睡著,豈不是難得的安靜的一晚?然而她又感到特別不安:不曉得就將回來的阿弟怎么說法,不曉得幾天來醒里夢里系念著的可憐寶貝到底有沒有著落。這時候,她注視著孩子,她衰弱而創(chuàng)傷的腦里,涌現(xiàn)著霧海般迷茫的未來。她不敢再想,無聊地問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張?!贝竽须S口回答?!安?!不!”老婦人輕輕呵斥,“不要瞎說,哪個姓張!我教你,大男姓孫。記著,孫……”“孫。”大男并不堅持,仰起臉來看老婦人的臉,就這樣學著說。
老婦人的眼睛重重地閉了兩閉,她的淚泉差不多枯竭了?!安还苣膫€問你,你說姓孫,你說姓孫……”聲音漸漸凄咽了。“哇——”大男突然哭起來了。小身軀死命地掙扎,淚水淌得滿臉。
老婦人知道每晚的常課又要開頭,便以柔和的聲音來嗚他。大男照例不理睬,喉嚨卻張得更大了,“哇……媽媽呀……”這樣的哭最使老婦人傷心又害怕。那一聲就如一針,針針刺著自己的心。她于是站起來走,把大男橫在臂彎里。從她那動作的滯鈍以及步履的沉重,可見她確實有點衰老了。
嗒,嗒,外面有叩門聲,同時,躺在跨街樓底下的那條癩黃狗汪汪地叫起來。她嚇得一跳,但隨即省悟這聲音極熟,一定是阿弟回來了,便匆遽地走去開門。
門才開一道縫,外面的人便閃了進來;連忙,輕輕地,回身把門關上,好像提防別的什么東西也乘勢掩了進來。
“怎樣?”老婦人悄然而焦急地問。
“唉!總算看見了?!卑⒌苊~角,頹然,像完全消失了氣力。
“看見了?”老婦人的眼睛張得可怕地大,心頭是一種悲痛而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況味。
“阿姊,我今天遇見的那個弟兄,是一個好人。我找著了他,求他的恩典,指點我去認一認他們的棺木。我告訴他這兩個人怎樣地可憐,是夫妻兩個,女的有年老的娘,他們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著媽媽,媽媽……請他看老的小的面上發(fā)點慈悲心?!?/p>
“他約我六點鐘在某路轉(zhuǎn)角等他。我自然千恩萬謝,提早等著。他引著我向野地里走,一路同我談。啊——那弟兄嘴唇粘著支紙煙,一壁吸煙一壁幽幽地說:‘那一天,我們那個弟兄,上頭的命令呀,縮了好幾回,才皺著眉頭,呯地一響開出去。又是三響,才算結果了,兩個染了滿身紅。
“他說棺木都寫著號碼,他記得清楚,十七十八兩號是他們倆。我們逐一認去,認到了,一橫一豎放著,上面外國號碼十七十八我識得?!?/p>
“十七,十八!”老婦人忘其所以地喊出來,臉色凄慘,眼眶里明瑩著僅有的淚。一陣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虛的心里直冒起來,淚膜底下的眼珠閃著猛獸似的光芒,“那輩該死的東西!”
阿弟看阿姊這樣,沒精沒采回轉(zhuǎn)頭,嘆著說:“我看棺木還好的,板不算薄?!?/p>
“我告訴你,”老婦人咬著牙,身體索索地震動,繼續(xù)說,“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命!——怕什么呢!我是姓張的丈母,映川的娘,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誰把我怎樣!”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燒著她的全體,語聲毫無顧忌地哀厲而響亮。她拍著孩子的背又說:“說什么姓孫,我們大男姓張,姓張!啊!我只恨沒有本領處置那輩該死的東西,給年青的女兒女婿報仇!”
阿弟聽呆了,懷著莫名的恐懼,伸手掏衣袋。“他們留著字條呢!”他說著?!鞍。∽謼l!”老婦人身體一挺,周身的神經(jīng)都拉得十分緊張。字條拿出來了,是撕破了的一個聯(lián)珠牌卷煙匣子,反面寫著八分潦草的一行鉛筆字。阿弟凝著細眼湊近煤油燈念那字條?!啊畠旱冉袼?,無所恨,請勿念。嗤!這個話才叫怪。沒了性命,倒說沒有什么恨?!畱┣笊埔暣竽?,大男即兒等也。他們的意思,沒有別的,求你好好看養(yǎng)著大男;說大男就是他們,大男好,就如他們沒有死。只這‘無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來我看,”老婦人伸手攫取那字條,定睛直望,像嗜書者想把書完全吞下去那樣地專凝。但她并不識字。
“大男,我的心肝,樓上去睡吧?!彼⑵饋碜呦驑翘?,嘴唇貼著孩子的頭頂,字條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放著母性的熱光,腳步比先前輕快。她已決定勇敢地再擔負一回母親的責任了。
“哇……”孩子給顛醒了,并不張眼,皺著小眉心直叫,“媽媽呀……”
(原載于1927年11月《小說月報》第18卷第10號,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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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著力描寫老婦人在靜夜守候阿弟回來說明情況,最終決定承擔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其中的原因則是暗線所交代的:老婦人的女兒女婿進行革命斗爭,被捕后慘遭殺害,死前遺書寄情。兩條線索借助于深夜阿弟的敘說得以交織。老婦人的形象也由悲痛到憤怒、膽怯到無畏,內(nèi)心變得堅定而充實,毅然決然擔負起撫育遺孤的重任。明暗線巧妙編織,情節(jié)更為集中緊湊,老婦人的形象也從單一走向立體,更為豐富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