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
賣酒嶺是一片可以忽略海拔的小山坡,實際上,它只是我工作的城市中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公園。
我居住在賣酒嶺旁的公寓里。初到這里時,我就疑惑,沒人賣酒、未聞酒香的小山坡,為什么叫賣酒嶺?知情者告訴我,賣酒嶺是早在清朝末期就存在的地名,那時候,人們從江邊碼頭跋涉入城,途經(jīng)此地,來自五湖四海的旅人習(xí)慣在這個小山嶺下歇腳,本地攤販看到商機(jī),聚集在此售賣食品、酒水,人們休憩小酌,談天說地。于是,民間便稱此小山嶺為賣酒嶺。后來兵荒馬亂,民生凋敝,攤販散去,賣酒嶺漸歸荒寂。如今,在高樓林立的鬧市中心,這座小山坡變成了公園,起初叫“桂柳公園”,后來恢復(fù)了“賣酒嶺”舊稱。
酒的本義是指用糧食、水果等含淀粉或糖的物質(zhì)發(fā)酵制成的含乙醇的飲料。明代李時珍曾在《本草綱目·谷部·酒》中寫道:
酒,天之美祿也。面曲之酒,少飲則和血行氣,壯神御寒,消愁遣興;痛飲則傷神耗血,損胃亡精,生痰動火。邵堯夫詩云:“美酒飲教微醉后?!贝说蔑嬀浦?,所謂醉中趣、壺中天者也。
《天工開物》記載:“凡釀酒必資曲藥成信?!?只有以酒曲為引,經(jīng)歷釀、酵、藏、熬等多道工序,方成美酒。古人愛酒,是蘇東坡“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的豪放灑脫,是魏晉名士“晉人多言飲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于醉,可以粗遠(yuǎn)世故”的率性風(fēng)流,亦是尋常百姓漫漫旅途中,一個小山坡下碗與碗的交錯。
現(xiàn)在的賣酒嶺,山坡上的賣酒亭還刻著一副“鼎足對”:“欲醉穿林問酒家;臨風(fēng)把酒思文惠;對月騁懷和子瞻。”而草木間擺放的酒壇裝置早已空無酒香,唯有馬蹄金順勢從傾斜的瓦罐口垂下一叢綠意。
我到賣酒嶺散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林野之間也。賣酒嶺位于柳州市魚峰區(qū)的繁華地帶,院內(nèi)保留上百種原生植物。這里可見娟娟群松,可聞悠悠花香,春夏秋冬各異,日月晨昏不同。鳥啼、蟲鳴和風(fēng)聲,夾雜著人們的吹拉彈唱,散布在松樹、香楓、巴西鳶尾、人面竹、蔓馬纓丹、山茶、白花杜鵑、非洲芙蓉等花木之間,自成天籟。在這里人可以自由地與樹木對話:百年老松如此蒼勁,你為什么要藏匿起根部的光輝?黃花風(fēng)鈴木花開得那么決絕,我在風(fēng)中為什么聽不到響脆的鈴聲?蘇鐵,經(jīng)過野蠻的忍耐,開出的花會更美嗎?……此時此地此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遑論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任由生命在比“物喜”更深刻的“物哀”中通往蒼涼、悲憫和沉雄的境地。我應(yīng)該感謝這獨處的時光,在賣酒嶺聽風(fēng)聽雨聽世界,腳踩泥土微塵,仰望月夜星空,重新作為一個“人”,回到天性和常識,與自己的普通和平共處。
當(dāng)?shù)匾晃坏巧线^珠穆朗瑪峰的朋友曾向我推薦過《珠峰簡史》《進(jìn)入空氣稀薄地帶》《巔峰之戀》等書籍。聽他講起登山故事,天風(fēng)浪浪,海山蒼蒼,不免有“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感慨。深居賣酒嶺,讀書隨處凈土,閉門即是深山,更加理解毛姆所說的“培養(yǎng)閱讀的習(xí)慣就是為你自己構(gòu)建一座避難所,讓你得以逃離人世間幾乎所有痛苦與不幸”。累倦寂寥之時,放眼嶺上春秋,靜候萬物畢成,嘗作小詩自遣:
只此青綠江與山,絕筆便留千載看。
孤月作之天下士,太平時節(jié)一株蘭。
舉杯獨酌,人在混沌與清醒之間,身兼硬氣與柔腸,我的內(nèi)心更為篤定地堅信《傳習(xí)錄》良知之說,乃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人生常在前進(jìn)與靜止中交替變幻,智利詩人聶魯達(dá)也發(fā)出過疑問:“世上可有任何事物,比雨中靜止的火車更憂傷?”萬事萬物的動靜,都只是“相對論”和“辯證法”,百般“合一”始稱心。
縱覽世上厚重不遷的群山,矮矮的賣酒嶺是渺小的,高高的珠穆朗瑪峰是偉大的;不是人人都能登覽珠峰的壯麗,但也不是人人都耐得住賣酒嶺的寂寥。唯有時間之手才能把偉大從渺小中篩選出來,有時候低到塵埃里,也是高在白云端。
在賣酒嶺的雨夜,我做了一個稀奇的夢,夢見我在極力攀登珠穆朗瑪峰,走著走著,山峰竟然慢慢旋轉(zhuǎn)九十度角平鋪而下,使我如履平地,全程八千八百四十八點八六米,一個半小時就走到了目的地……真是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責(zé)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