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像一鍋歲月的饅頭，終于等到揭蓋的時候，三十多年前的一個疑問，今朝真相大白。我坐在小小的會議室，見到呂海生、柏太子，沒有絲毫陌生感，就像見到久違的戰(zhàn)友。情感的水蒸氣蒸騰開來，將我徹底籠罩。我開門見山：“說說搬遷進城前的那一段軍工生活吧。”柏太子說：“那時候真是太苦了。”說完這句，70多歲的柏太子哽住，說不下去了。呂海生將臉扭向窗外，半晌不回頭。

我的心猛然一震。柏太子的話一下子讓我回到了激情燃燒的歲月，恍然如夢。如今時過境遷，我早已習慣浮華對歲月的掩蓋、淡忘和漠視。然而，此時此刻隱隱傳來的鼓角爭鳴，聲聲擊打我心，有一種遙遠的疼痛。

1

我忘不了小三線軍工鳳凰涅槃的新生。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從大山深處搬遷出來的軍工廠，像遷徙的遠古部落，職工們拖家?guī)Э?，離開扎根二三十年的大山，帶著歷史的塵煙，帶著生產(chǎn)設(shè)備和生活必需品，向著遙遠的城市艱難進發(fā)。

這是一次長征，是時代與命運的轉(zhuǎn)折，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當年，父輩那一代人以千軍萬馬之勢撲向大山戈壁，甘當一粒石子，默默無聞地燃燒生命的激情，苦筑國防長城。后來，他們完成使命，從大山撤離，向歷史謝幕，軍轉(zhuǎn)民尋找新生的起點。跟隨他們撤離的，還有我們這些自小在山里長大的軍工二代。一切來得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那時的合肥，遠沒有今天的規(guī)模和繁華，卻成為皖西大別山多家軍工廠渴望已久的歸屬地。柏太子、呂海生所在的皖東機械廠，職工和家屬以朝圣般的信念，向合肥眺望，仿佛那里有一座明亮的燈塔，能照亮他們的靈魂和腳下的路。距離合肥不過一百公里，如今開車只需一個多小時，他們卻整整走了十多年。

那是無法言說的痛。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所在的軍工廠要搬遷至淮河岸邊的蚌埠市。我在搬遷籌建處干過半年，天天跟著領(lǐng)導(dǎo)找市長，跑規(guī)劃局、設(shè)計院、供電局。開車路過一片荒地，有人說，皖東廠也要搬到這里，瞧，那就是皖東廠的新址?？墒?，我一直沒有見到皖東廠的人。后來聽說他們改變目標，要搬往省會合肥。90年代初，我調(diào)到合肥，我父母所在的工廠也順利搬遷合肥，仍然不見皖東廠搬遷?！巴顤|廠職工在給當?shù)剞r(nóng)民打工”，這些道聽途說來的消息讓我震撼，我半信半疑，卻無法去了解真實。

如今，小三線軍工企業(yè)成為歷史，皖東廠也不復(fù)存在，對那段往事的真實回放、軍工精神的承繼，成為我無法釋懷的責任。

2020年9月，安徽省國防工業(yè)工會舉辦“傳承紅色基因，弘揚三線精神”軍工文化霍山行活動，省國防科技工業(yè)文化協(xié)會副秘書長鐘寧聽了我的想法，立刻讓于長勝幫我聯(lián)系皖東廠的老職工。胖胖的于長勝笑著對我說：“我就是從皖東廠調(diào)出來的，對那段歷史也非常熟悉?！?/p>

2

1965年7月，在大別山東麓的舒城縣山七鎮(zhèn)小河村，皖東廠開始籌建，翌年5月破土動工。1970年9月，產(chǎn)品通過國家鑒定，開始批量生產(chǎn)軍工產(chǎn)品。

進入新時期，和平與發(fā)展成為時代主題，經(jīng)濟建設(shè)成為社會中心，中國向世界宣布裁軍一百萬。在時代大潮下，小三線軍工的軍品任務(wù)銳減。皖東廠的軍品任務(wù)只有一點點，后來比一點點更少，只能生產(chǎn)一些訓(xùn)練用彈或拍影視劇用的無彈頭空包彈。到1987年，軍品任務(wù)為零。曾經(jīng)的省國防工辦大慶式企業(yè)，頓失昔日風光。

沒有任務(wù)，就沒有效益，全廠五千多人陷入生活困頓。人要吃飯，企業(yè)要搬遷，皖東廠面臨生死存亡的抉擇。

搬遷進城，恰如當年“好人好馬上三線”的開拓進山，同樣意義非凡。當年建廠，是以舉國之力為保證，如今進城卻要憑企業(yè)的自身實力。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考，像一個基本不會游泳的人被扔進奔騰的長江，全靠自己撲騰。

皖東廠開始生產(chǎn)童車和蘭花牌自行車。蘭花牌自行車一度行情看好，供不應(yīng)求，得批條子才能買到。想一想也是，以軍工技術(shù)生產(chǎn)出來的鋼圈，一次成型，質(zhì)量過硬，上海自行車廠都慕名前去定制鋼圈。

然而好景不長，蘭花牌自行車不知怎么轉(zhuǎn)讓給了兄弟廠，皖東廠開始生產(chǎn)荷花牌自行車。蘭花，荷花，一字之差，氣運好像就變了，再也沒有之前的紅火。至于蘭花牌轉(zhuǎn)讓的原因，被說成是兄弟單位的互助。對此，皖東廠人無語，繼續(xù)發(fā)揮聰明才智，尋找新的拳頭產(chǎn)品。

他們和上海大隆廠、天津大港合作，生產(chǎn)石油磙子鏈。他們生產(chǎn)的鏈條拉力大，很快贏得市場。干了兩年，不知啥原因停產(chǎn)，改為生產(chǎn)雙管、射釘槍。雙管是給其他軍品配套用的一種零部件，射釘槍是民用產(chǎn)品。好在天佑皖東，這兩種產(chǎn)品銷路都不錯。遺憾的是，這不錯的兩種產(chǎn)品后來也被兄弟單位“互助”去了。

皖東廠變得兩手空空，無米下鍋。職工們困惑不解，議論紛紛。有人自嘲說，皖東廠就是一個民品研發(fā)基地，研發(fā)成功都給了別人，自己倒成了一個窮光蛋。

依靠不斷研發(fā)民品，廠子支撐到1992年6月。7月，“口袋”終于空癟，再也不能按時發(fā)工資。工資推遲一兩個月是常事，后來干脆推遲一年多?！皬棻M糧絕”之下，上級多方協(xié)調(diào)籌措過來的資金，只能給堅守崗位的職工每月發(fā)40元，不上班的職工每月發(fā)20元。這幾十元勉強可以買點糊口的糧和蔬菜。

那時，于長勝在車隊開車，日子要好過得多。

山里交通不便，職工出山非常困難，駕駛員吃香的喝辣的，成為熱門職業(yè)。廠里需要的生產(chǎn)資料、生活必需品都是車隊從省城轉(zhuǎn)運站拉回來，駕駛員借機幫當?shù)厝死匙?。合肥城正值建設(shè)，修路，蓋樓，沙子正好賣進城里。拉一車沙，可掙35元至40元。于長勝每個月去合肥二十七八趟，每趟交給車隊一點管理費，剩下的歸己。除了拉沙，他們還幫人往外拉木材、門窗、毛竹、石頭。大山是一座寶庫，藏著多種寶貝。

廠里發(fā)不出工資那年，于長勝托關(guān)系調(diào)進了省城。能走的都走了，生活到了生存的地步，活下去便是樸素的意義。

然而，大部分職工的日子就沒有這么好過了。

3

有技術(shù)的職工紛紛進城幫人打工，另謀生路。沒有技術(shù)或家庭拖累走不了的，只能窩在廠里。廠區(qū)就巴掌大一塊，一個窮山溝，能生長出什么金子來呢？皖東廠像一艘落了帆的孤船，困在茫茫大海，船上的人一邊自救，一邊等待救援。

有人從沙子里看見了更值錢的鐵沙，開始沙中淘鐵，將鐵沙曬干，一斤能賣一毛錢。撈鐵沙很簡單，把吸鐵石綁在棍子上，在沙堆里不停地攪動，鐵沙像著了魔，黑芝麻粒似的層層聚集于吸鐵石上。

呂海生的岳父母也撈鐵沙。

呂海生6歲跟隨父母進山，在軍工廠長大，高中畢業(yè)去參軍，退伍后在皖東廠保衛(wèi)科當干事。廠里沒有生產(chǎn)任務(wù)，保衛(wèi)科卻是一切正常，重點崗位保衛(wèi)人員仍然全天候值班?？臻e下來，呂海生就去幫岳父母撈鐵沙。他發(fā)現(xiàn)岳父母弄來的吸鐵石太小，吸力不大，就想法去弄一塊大的。

搬遷去馬鞍山的一家軍工廠，職工被打散分到多家單位。呂海生的親戚正好分在一家磁性材料廠。他請親戚幫忙搞到一塊大吸鐵石，往沙堆里一放，果然威力巨大，戰(zhàn)果明顯。用這塊大吸鐵石，呂海生一天能撈五六十斤鐵沙，頗有成就感。

與呂海生相比，柏太子吃了更多的苦，受了更多的累。

柏太子從部隊退伍進廠。沒有軍品任務(wù)那年，他才三十多歲，兩個孩子，大的上技校，小的讀小學，老婆無工作，全家依靠他四十多元工資生活。軍工的優(yōu)越感一下子煙消云散，不復(fù)存在。柏太子打槍、站崗是行家，卻不會車、刨、鉗的技術(shù)。他能做的，就是爭取上夜班，好騰出白天去附近窯廠打工。進廠時，他沒想過自己的手腳還會再沾泥巴，現(xiàn)在不僅要沾泥巴，甚至比當兵前的農(nóng)家日子更苦。

他深知土地的好處，有土地就有生活，可是他在軍工廠沒有土地。這個被當?shù)剞r(nóng)民羨慕了許多年的工廠“老大哥”，此時非常羨慕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伯伯”。他不得不放下身段，穿著工作服給“農(nóng)民伯伯”做磚坯。

做磚坯是半機械化操作，他只需要把磚坯從傳輸皮帶上拿下來，壘在獨輪車上，推到空地，層層碼起，通風晾干。一塊磚坯掙6厘錢，他一天多則能掙十七八元，少則幾毛錢。

他打赤膊，穿大褲衩，大汗淋漓地搬磚坯。一輛獨輪車能擺三板子磚坯，最少有180斤。剛開始他不會推，力量跟不上，技術(shù)也不行，走幾步就會歪倒。后來熟練了，掌握了平衡，才走得順暢。上坡下坡，掌控起來全憑力氣，沒有力氣推不動，下坡也收不住腳。他出大力、流大汗，每天累得筋疲力盡，睡倒就爬不起來。

周圍有好幾家窯廠，柏太子挑一家近的，跨過門前的小河就能到。在窯廠干活兒，一個班最少12個人，分工協(xié)作才能運轉(zhuǎn)。柏太子中午回家匆匆吃口飯，飯碗一撂，拔腿又走。周圍窯廠干活兒的都是皖東廠職工，農(nóng)民嫌窯廠的活兒太臟太累。柏太子說：“沒辦法，一家人要生存，必須要干。”

窯主知道三線廠已是落魄的鳳凰，遲早要飛（搬遷），就故意拖欠工錢。他們拿窯主也沒辦法，畢竟還有國企職工的修養(yǎng)和風度。直到現(xiàn)在，窯廠還欠著柏太子的工錢，成了死賬。

在窯廠打工累，掙得卻多，只是不穩(wěn)定，時常停產(chǎn)。窯廠沒活兒時，柏太子就去幫農(nóng)民插秧、割稻、砍柴、扛樹，只要給錢，啥活兒都干。

往山下扛樹，大樹他能扛一棵，小樹能扛兩棵，走一段山路，便累得呼呼喘粗氣。按重量給錢，100斤掙5元。路上要歇多次，用一根帶丫的粗棍頂著樹，騰出肩膀，扶樹站著喘息。木棍與肩膀要差不多高，停下或再走，比較省力氣。濕透的衣服被山風一吹，寒涼徹骨。肩膀磨起水皰，水皰爛過幾回，成為硬繭，也就不再起皰。他感覺自己像一塊火紅的鐵，在汗水中、在風中淬火，然后變成另外一個堅硬的柏太子，一個連他自己都感覺到陌生的頂天立地的漢子。

收獲的季節(jié)，柏太子和工友一起去給農(nóng)民割稻。七八個工友，和農(nóng)戶談好價格，就動手下鐮。割稻沙沙響，跳躍著，歡樂一片。收割、挑運、脫稻，然后顆粒歸倉，一條龍下來，能掙二三十元，幾個人平分。他們常常是挑燈夜戰(zhàn)，一鼓作氣干到天亮。

說實話，手上在干活兒，心里卻不是滋味。想當年工廠風光，附近農(nóng)民想盡辦法進廠做小工，蓋房、修路、搞衛(wèi)生，掙個活絡(luò)錢。如今，他們要給農(nóng)民兄弟打工。想不通也沒有辦法，生活會讓人想通。柏太子有了境由心轉(zhuǎn)、轉(zhuǎn)念成佛的體驗，生活變得天高地闊。

柏太子的妻子也非常勤勞。春天幫農(nóng)民摘茶，一天能摘七八斤茶草，掙七八元。春夏幫農(nóng)民插秧。柏太子插秧比不過妻子，干一會兒就腰酸腿疼。妻子比他有韌勁兒，能堅持，手也靈巧。

一天深夜，妻子見柏太子沒回家，就替他去廠里站崗值班。值班人員配有一把半自動步槍，防人盜竊。之前，就有人把倉庫的厚墻挖了一個洞。

大山之夜，漆黑沉沉。崗?fù)さ臒艄庀翊蠛Ｉ系囊槐K孤獨航燈，承受著風浪與黑暗。黑夜生出無數(shù)的恐懼，直往她心里鉆。她攥著槍，像攥著一根燒火棍。坐在崗?fù)だ?，她看不見黑夜，只看見眼前稀薄的一豆燈火，身子不由自主地發(fā)抖。之后，她再也不敢去崗?fù)驼煞蛑蛋唷?/p>

我見到柏太子時，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呂海生說話時，他默坐喝茶，聽著，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像是一個光明正大的潛伏者。他瘦高個子，膚色微黑，身板坐得挺直。待呂海生說完，他沉默半晌，說了一句“那時候真是太苦了”，便忍不住抹淚，半晌不能語。

他從小沒怎么干過體力活兒，沒想到臨近中年竟補上了這一課。他咬牙堅持，希望這一段艱難快快過去，早日柳暗花明。他期待有人領(lǐng)著他們奮勇向前，蹚出一條生路；他期待早日搬遷進城，讓一切走向正常?！叭绻チ讼Ｍ?，一天都難以堅持?！卑靥拥哪抗忾W著亮，像舞蹈的火苗。我感受到了那火苗的灼人溫度。不絕望，不向命運屈服，這就是人生，也是生活。柏太子的經(jīng)歷讓我感動，也給了我力量。這是人世間無聲的抱團取暖。人與人，陌生或熟悉，都需要這樣的鼓勵，都需要一盞希望的燈。

他們被困在山里，緊張地關(guān)注著城里的搬遷建設(shè)情況。聽說城里蓋房沒有錢，停工了，他們真是急了，絕望了，從山里跑到合肥，跑到省政府。省政府立刻派人接待，聽他們的訴求，堅定他們的信心，然后派出幾輛大客車連夜送他們回家。

這一番奔波，他們感到踏實，知道省政府一直在記掛著他們，并非孤軍作戰(zhàn)，身后還有黨和政府。許多人激動得熱淚盈眶。是感動，是委屈，還是難以言說的塊壘，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4

1999年1月，新世紀前夕，皖東廠的人終于見到勝利的曙光，迎來命運的向好轉(zhuǎn)折，全廠開始往合肥搬遷。柏太子聽著鞭炮齊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廠里的汽車都已交給地方，職工只能自己找車搬家，費用由廠里報銷。等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這一天，誰不著急呢？大家找關(guān)系想辦法，各顯神通，只求有輛車能將他們的壇壇罐罐運進城里。

當?shù)赜腥苏J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希望廠里能多留下一些東西，幫助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或者說是對地方的反哺，畢竟工廠在這里待了三十多年。于是，山上倒下的大樹將出山的路給攔住了。那天，工廠在燈光球場舉行莊嚴的搬遷儀式，當?shù)卣凸捕急響B(tài)：為保證軍工廠順利搬遷，誰攔路就處理誰。

呂海生把家搬到合肥，又返回山里，他要站好最后一班崗。

搬到合肥，仍然沒有軍品任務(wù)，暫時也找不到民品路徑。好在職工的眼界變得開闊，活動范圍寬廣，謀生的門路也就多了。呂海生有駕照，去幫人開出租車，后來到一家單位值夜班，再后來幫江淮汽車制造廠送汽車。

皖東廠占地三百畝，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這是發(fā)展的看家本錢。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江淮汽車制造廠同意接收皖東廠。作為回報之一，江淮汽車制造廠免稅三年。這樣，皖東廠職工有了一個華麗轉(zhuǎn)身，成為江淮汽車制造廠員工。

呂海生結(jié)束臨時打工生涯，回廠上班。他被編入應(yīng)急小分隊，仍然是給客戶送汽車。不過，他有了家的歸宿感。

呂海生的岳父母都到了退休年齡。退休金先由廠里發(fā)，后轉(zhuǎn)入社保，由社保部門統(tǒng)一發(fā)放。退休金不多，生活時常捉襟見肘，但是他們很滿足，覺得自己身體好，還能出去找活兒干。老兩口找到一家新單位，一個在食堂做飯，一個看大門。他們在軍工廠多年，習慣于吃苦耐勞，連性子也變得像大山一樣，堅韌而沉靜。

2020年，呂海生把父親獲得的淮海戰(zhàn)役、渡江戰(zhàn)役紀念章捐給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紀念館給他們兄弟姐妹仨人每人發(fā)一個證書，獎勵一千元?，F(xiàn)在，呂海生、柏太子也早已退休。呂海生的女兒、柏太子的一雙兒女都讀完大學，各自成家立業(yè)。他們在家?guī)е鴮O輩，享受天倫之樂。

山里的廠房、宿舍依舊矗立，成為見證共和國成長的一塊小小的里程碑，也成為兩代三線軍工人聽從召喚、無私奮斗的印證，更是呂海生、柏太子和工友們無法忘懷的思念之地。那里是他們奮斗半生的地方，他們曾經(jīng)的驕傲自豪、困苦艱難、熱淚汗水，他們的軍功章，都默默矗立在那里。蒼穹之下，青山綠水，向天而歌。

俄羅斯作家果戈里說：“當歌曲和傳說已經(jīng)緘默的時候，只有建筑還在說話?！蹦切╈o默的廠房宿舍，在訴說什么？向高山大地訴說什么？向后人和歷史訴說什么？鼓角之音，漸行漸遠，卻依然清晰真切。天空中，我能清楚地看見小鳥飛過的痕跡。

5

夜色中的合肥，滿城燈火，恍若銀河閃爍。森林般的高樓大廈，撐開一個火樹銀花的世界。這座新興的國際化、新一線大都市，如出水芙蓉，在夜色中嫵媚動人、熠熠生輝。已是凌晨時分，我卻浮想聯(lián)翩，無法入睡。

我一直想看看皖東廠的廠志，想讓那些歷史的記載充實今天，與今天的現(xiàn)實相互印照。我詢問多位相關(guān)人士，都說沒有見過皖東廠志。我堅信一定有，因為我編寫過所在單位的廠志。那是一個時期各軍工單位的硬性任務(wù)。多方打聽之后，有知情人士告訴我，因為經(jīng)費拮據(jù)，皖東廠志只有一個手稿，沒有印刷。前些年，這些軍工方面的檔案、志書等資料都被移交給了省檔案館。

我想，即使僅有手稿，那份手稿也會寫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我能理解廠志編撰者的心情，也能感受到他們心中的那份遺憾和失望。

那天，我開車去位于濱湖的省檔案館。接待臺后面坐著三四個年輕女子，我向她們說明來意。其中一個問我，你是哪個單位的？我說，我原來在軍工單位，現(xiàn)在寫一篇文章想核實一些材料。她說，這牽涉到保密，不能給你看。我說，六十年前的往事，而且皖東廠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說，那也不行。

我深感失望。在一些人看來，那些不過是冷冰冰的材料，他們不會知道那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后面，都帶著兩代軍工人的體溫和血汗凝成的情感。它們躺在冰冷的鐵皮柜里，不能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太可惜了。

沒有廠志作參考，這篇文章會少一些生動的顏色，卻絲毫不會減少我心中的敬意，對歷史、對兩代軍工人的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