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那石砬子憑空而生!
他站在洞口,這看看那瞧瞧,心里贊嘆著:索倫人真行啊,他們可真行啊。
是索倫人指給他這條道的。他和他們不認識,這個意思僅僅是互相叫不上姓名而已。山林生活中,這些并不是必須的,可以叫不出對方的名字,其實都可以根本沒有名字,重要的是活下來。他知道在山林里生存并不多難,難的是活下來。這兩個詞匯的微妙之處,外人并不知道吧?
索倫人告訴他石砬子上有個山洞,可以越冬。他按圖索驥——的確,他們給他在地上畫了線路圖。他問多遠,對方伸出三根手指。他明白,需要走上三天,可不是三個時辰。怎么知道的?他曾經(jīng)遇到一個不知道姓名的人給他豎起一根食指,他以為只需一個時辰的路程,沒有帶水,走了一天,不過他倒沒有渴死。山林有山林的邏輯,外人并不真的知道。
這塊巨石——他們叫石砬子,上天安插在這兒的嗎?多么出其不意的一筆呀。周圍群山環(huán)繞,全部被樹木覆蓋,綠色長龍似的,只有這一塊通天巨石裸露著。又不能說它孤獨,真的不能,不是那么個意思。他在山林里見識過太多意外的東西,不然為啥他要獨自一人來這里呢?他可真的不遠萬里,就靠著自己的兩只腳走進山林里的。從一個啥都有的地方,到一個啥也沒有的地方。他知道別人會這么想,一定的,只有他不這么想,可能他真的瘋了。想到這,他笑了。笑意隱藏在蓬勃的胡須和一頭亂發(fā)中。還是那句話,他在山林里見識過太多意外的東西,總是如此,八年之后他依然這樣認為。
他站在洞口,仔細觀望。他喜歡這樣的景致:蒼茫壯闊!這是一個好詞。把眼前的景物框上有限的一部分,會怎么樣呢?一個完整的山谷就橫陳腳下了。他左手一側(cè)的山坡緩慢巨大,當然是與右手一側(cè)相比較而言,這邊的山坡陡一些,全是小灌木。兩邊的山坡接近坡頂?shù)臅r候,高大的松樹和不是很高大的樺樹、椴樹、橡樹參差錯落,像是小灌木們的深色影子。眼下正當九月,還沒有開始衰敗,卻也蒼蒼郁郁的,綠,但不翠。谷底一條白線逶迤而去,他知道那是河水,都說了,被框住的部分這樣子。打破那框子,便看到更多的山脊一層層拓展開去,連綿不斷,直到看不見——目力不及。他總是為各種目力不及而心醉神迷!人,還是要站在高處啊。他像是贊同似的點點頭。那是絕對的,得站在高處。他打開雙臂,伸展著,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的新家——這個山洞非常完美,洞口不大,洞穴高,縱深也長。他明白這樣的山洞真的很舒適,所謂冬暖夏涼就是這種。可以成為長遠的家,但也不一定。他總是遇到變數(shù),他的人生仿佛就是為著變數(shù)設定的。他一邊琢磨著,里里外外看過了,卻躺在洞口邊上。他并未打算睡著,只想躺下來,揚起眼睛看上一陣藍瓦瓦的天空,再稍微放下一點兒眼簾,享受那些綠色的、蒼茫的山脊突然涌入的一刻。他靜靜地、重復地做著這些,睡著了。
他聽到了一些聲音。起先以為夢中的東西也零星、零落著,后來越來越清晰,越密集。當他被驚醒的時候,此起彼伏的嘶吼聲,響徹整個山谷!這么大的動靜,他可從未遭逢過。他起身,站在洞口,夜色深沉,但天空并不暗淡,它藏藍清澈,似有光,可見山谷間、高岡上、灌木叢后面有龐大的身影緩慢移動。他知道他無意間闖入馬鹿們的戀愛場。他是個局外人,此刻卻無法像一個真正的局外人那樣。他無法形容那嘶吼,那是什么聲音???“吼吼吼……”并不尖銳,也不高亢,像是條深邃漫長的洞穴,又不曾遇到任何阻礙,那聲音就這么直通通奔來,穿越夜幕下的籠統(tǒng)與虛無,向著一種明白無誤奔來!它噴薄而出的巨大震顫引發(fā)的山河共鳴,在整個山谷間奔突激蕩,沖擊著他的耳膜。他聽到簌簌枝葉的顫動,看見大鳥平展翅膀在山影中劃過。整個山谷、整個夜晚被編入一種激昂的律動中,通宵達旦!似乎月光下的一切都在起死回生,或者重新發(fā)芽。他腦漿蒸騰著,四肢發(fā)麻,慢慢坐下來,想,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是時候了。
黎明中,馬鹿的嘶吼還在持續(xù),他已上路。在一次回眸中,他看見朝陽正好擎在兩只巨大的馬鹿角之間……
半個月之后,有一個“野人”走進牡丹江興隆街。他先理了發(fā),又在成衣店買了衣服和鞋子。當他走到牡丹江乘降所,面對鐵軌、站臺,坐在窗下長條椅子上的時候,別人眼里,這是一個穿長袍、蹬皮鞋的文明人。
他坐在那兒,一聲不響。
一列貨車從貨場滿載出來,緩慢經(jīng)過他的面前,車頭下紅色的鐵輪碾動,有一種巨獸般的醒目感。就在這時,火車突然炸出一串嘶吼,他一驚,本來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猛地直起身,往前傾著身子,陷入沉思。
牡丹江乘降所并沒有客運人員,沒有售票業(yè)務,旅客無須買票,只要是客運列車就可以上,車上補票。
他就坐在乘降所窗外的長條椅子上,看著一列列火車嘶吼著來往奔襲。???,然后奔襲。他沒有上車,從白天到黑夜,他一直坐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