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進出大連的四種主要方式,乘飛機,乘客輪,坐火車,坐汽車,我都用過。走水路的次數(shù)最少,只有去煙臺或者威海,才作首選。稍遠的旅程也有,很多年前,我走水路去過上海。兩天兩夜,視界里波動著無際的水面,借用作家阿成的話說:“那是浩瀚的大海啊,那是詩、夢、現(xiàn)實,融合在一起的旅行啊?!?/p>
從煙臺、威?;卮筮B,我通常還是走水路。
李守安來大連,走的也是水路。他是從煙臺來的。我在途中看到的波濤和云影,想必他也看到過;湛涼、濕漉的海風(fēng),拂在我的臉上,想必也拂在他的臉上。
十九世紀末,一紙租地條約讓大連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漁村,變成了一座“繁華”的都會,銀行、商行、郵政局、電報局、旅館、醫(yī)院、工廠、車站、有軌電車、店鋪、酒樓、戲院,應(yīng)有盡有。史料上說,“到1904年,新興的大連市街已取代旅順口工商經(jīng)濟中心的地位,成為遼東半島上最大的近代化港口城市”。
后來,這座美麗的城市,又非常不幸地蛻變?yōu)槿毡就淌晌覈鴸|北和華北的橋頭堡,軍用物資、生活用品、兵員乃至慰安婦啥的,都源源不斷地運上碼頭,經(jīng)中東鐵路支線,轟隆轟隆地送到關(guān)東軍手中。
這事,每次說起,都令人扼腕。
大連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座移民城市,俄、日、英、美、法、德等諸國的官員、軍人、商人、冒險家、旅行家、藝人和流浪漢,以及來自中國各省份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連續(xù)數(shù)十年,源源不斷地會聚到這里。他們中有些是為了夢想,有些是為了生存,還有些是被命運裹挾而來。
李守安這位富家子弟,來大連的目的,單純得讓人起疑。他遵從父親的指令而來。其父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讀過不少古書,知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道理,執(zhí)意讓他的幺子跨海到東北,進行為期一年的游歷,長長見識。
李守安在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家中式客棧里安頓下來。彼時,大連在日本人占領(lǐng)已有三十多個年頭。
日本人管火車站叫驛,“大連驛”。此站今為大連火車站。
跟所有的大連居民一樣,我對“大連驛”也熟得不能再熟。進進出出,不知瞅過它多少眼。從空中看,從正面看,這棟建筑都像一個“大”字。一撇一捺,是汽車通道,與二樓連接。李守安跟我一樣,都在這個大字下邊進進出出。
李守安入住的客棧叫悅來老店,門臉兩邊立有牌匾,一邊刻的是“仕宦行臺”,另一邊刻的是“安寓客商”。
這家客棧還有一個真正的名字,叫“生意下處”。
舊時江湖,凡是算卦相面的、打把式賣藝的、拉洋片的、說書賣唱的、賣梳篦的、變戲法的等等,吃流動飯的各路雌雄,都集中住在生意下處。
類似騙子不會自稱為騙子,生意下處也不會在門口掛個標榜身份的牌子。
生意下處里邊,充塞著滿滿的江湖氣,除了住店的各路雌雄,從經(jīng)理、賬房先生到跑腿的伙計,都對江湖規(guī)矩門兒清。這里頭道道很多,打個簡單的比方,他們?nèi)巳硕紩f也聽得懂“春點”,也就是江湖黑話。他們把“春點”看得很重,“寧給一錠金,不給一句春”呀。例如,他們管麻子臉叫“梅花盤”,管寡婦叫“空心果”,管江湖中人叫“老合”,管外行叫“空子”……
李守安是個空子。
老合忌諱很多,個中之大忌,是每日午前任誰都不得“放快”??旆职藰?,俗稱“八大快”,指的是夢、龍、虎、蛇、塔、橋、牙、兔這八個字。這些字,用春點說,可以;直說,不可以。你直說,就是放快。老合立馬罷工,等你賠錢。他每天賺一元,你得賠一元;賺十元,你得賠十元。敢不賠?有你好看!
李守安一大早起床,去街上遛達了一圈。這個年輕人第一次出遠門,來的又是繁華之地,一時忘形,歸來時口中念念有詞。大概跟他的家學(xué)有關(guān),脫口而出的,都是古詩詞,其中有這么一句:“春風(fēng)一夜吹鄉(xiāng)夢,又逐春風(fēng)到洛城?!?/p>
這是唐代詩人武元衡《春興》中的詩句。從字面來分析,這個年輕人,好像有點想家了。
誰知他話音剛落,就被一壯漢迎面攔住,“先生,你剛才說的啥?”
他一愣,隨即將詩句又吟誦一遍。壯漢大叫起來,客房的門一扇扇打開,探出各種頭顱,參差著問:“咋回事?”
壯漢指著他說:“他,他他他……”
未幾,他在四五十人的圍堵下,滿腹狐疑,再次吟詩說夢。
霎時人聲如沸。
直到中午,悅來老店才消停下來。此刻,他已賠得身無分文。
次日,他在“大連驛”找到了此生的第一份工作。他想通了,當裝卸工,又何嘗不是一種游歷啊。
他的住處,最終落在大連的四大貧民窟之一,寺兒溝紅房子。
在紅房子,他結(jié)識了碼頭工人老秋。
老秋跟他無話不談。有時,兩人會尋個雞毛小店,喝喝小燒,吃吃油炸花生米和小蔥拌豆腐。更多的時候,他們是用煎餅卷大蔥下酒。
老秋是吉林人,他是為了夢想來大連的。
情到深處,老秋和他,跪在一輪皓月之下,拜了結(jié)義兄弟。
老秋是中共情報系統(tǒng)派遣到大連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彼時已在碼頭工人里邊發(fā)展了十幾個情報員。
老秋直接指揮的情報組,在歷史上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大連放火團”。
史料上說,從1937年5月到1940年6月,放火團總共放火三十九次,燒毀的全都是日軍的軍用物資。放火的地點,大多在碼頭和倉庫。
李守安一人放火十七次。
他曾在一天之內(nèi)放火五次,均告成功。
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他都手握煎餅卷大蔥,邊走邊吃。他在過哨卡時經(jīng)常被搜身,可從未有人搜過他的煎餅卷大蔥。
他手握的煎餅里邊,不光卷著大蔥,還藏著火藥。
1940年6月,他在“大連驛”焚燒裝滿油桶的車廂時被捕,受盡酷刑,半年后犧牲。
犧牲那天,他年邁的父親站在煙臺的海邊上,面向北方,眺望浩瀚的大海,久久不去。
這不是我的幻覺。我合上《大連近百年史人物》一書的瞬間,它倏忽而至。
但我確信,它同時也是歷史的真跡。我分明看見,那位原本白胖的老者,已瘦得脫相。
愛子遠游,逾期未歸,已兩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