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世選，明代河間府故城人，有《衛(wèi)陽先生集》傳世。文集集中收錄其“奏疏”文且占有相當篇幅。同時，亦收錄其詩作及其他文稿，自其詩和行狀、祭文等考量，亦可見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水平。其為官之思較重，“以風節(jié)著”。故其有詩人之才，但無詩人之情思，其在文的創(chuàng)作上也有一定水平。

【關(guān)鍵詞】周世選；衛(wèi)陽先生集；詩作；行狀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6-002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07

周世選（1532-1606）①，字文賢，自號存敬道人。河間府故城（今屬河北衡水市）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壬戌科進士②，有《大司馬周衛(wèi)陽先生全集》十四卷③（下簡稱《衛(wèi)陽集》）、《故城縣志》五卷存世。其中，《衛(wèi)陽集》較為全面地收錄了周世選奏疏和詩文，是觀察其從政經(jīng)歷、為政思路和文字水平的重要文本。對于該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明周世選撰……是集以衛(wèi)陽為名，蓋故城在衛(wèi)河之陽，世選以自號，因以名集也。世選以風節(jié)著，文章非所留意，然集中章奏，如《諫穆宗馳馬于禁掖》《神宗講武于宮中》，皆不知明之積弱，由于朝廷之宴安，朝廷之宴安，由于諸帝之不知兵事，持論殊為迂闊……”[3]707

《衛(wèi)陽集》卷一至卷八為“疏”，26篇，附“四鎮(zhèn)議”1篇；卷九為“序”，13篇，附“宗系引”1篇；卷十為詩，51首；卷十一至卷十四為“記”“祭文”“行狀”“墓表”“志銘”，34篇?！笆琛钡拇_占據(jù)較大比重，“文章非所留意，然集中章奏”之說確有根據(jù)。察其文，“持論殊為迂闊”也不無道理，如《條陳理財六議疏》④中所論自小處著手，“治標”恐不能及，何況“治本”？

《總目提要》稱周世選因“不知明之積弱”等等而“迂闊”。細察之，我們目前還沒有搞清楚周氏是真“不知明之積弱”而有“迂闊”論，還是“知明之積弱”仍有“迂闊”論。若是前者，那“迂闊”無疑；若是后者，那這些“迂闊”應(yīng)當欽佩?？傊?，結(jié)合其所處時局考查奏疏內(nèi)容，的確迂闊。張柳然認為“文章觀點偏于‘迂闊，與周世選本人處事剛硬、待人寬厚的性格有關(guān)”[4]43，此論有理。《總目提要》的評斷，一是著眼在周世選的奏疏文，并未涉及其他；二是堅持內(nèi)容導(dǎo)向，并未涉及文字風貌的評析。就周世選及其《衛(wèi)陽集》而言，我們似乎也應(yīng)當去審視其奏疏文之外的文字，對其文學水平進行評判。

一、“議論繁復(fù)，有句無篇”

——周世選詩的基本特點

《衛(wèi)陽集》卷十共收錄周世選詩50首⑤，另有《壽潘印川總河集古四解有序》1篇，其詩可分如下三類：感懷詩11題，共12首；郊行詩13題，共13首；酬贈詩15題，共25首。三類詩綜合來看，以感懷詩最具價值，郊行詩次之，酬贈詩又次之。酬贈多有應(yīng)時、應(yīng)景、恭維的意味，難免浮夸；感懷、郊行多抒胸襟懷抱，其情較為真切。

雨坐棲云樓

憑欄徙倚望空蒙，疊巘層巒杳靄中。

風擁溟云千樹合，雨籠平野萬畦同。

閑衙徒抱蒼生慮，晚種猶欣造物功。

安得遐方憂旱處，滂沱均被報年豐。

初秋晨出觀河水泛濫

茫茫煙水浪花新，村北村南不見人。

遠寺依稀三島岸，平疇渺漠五湖津。

田家坐苦秋場廢，園守空嗟露井堙。

眼底凄涼無限事，西風回首自沾巾。

秋冬五日別墅夜中聞水

河橫斗轉(zhuǎn)夢初回，十萬軍聲撼枕來。

莎里蟼蟆匝地響，墻頭燈火吁天哀。

虹橋漫滅如何在？蝸舍漂搖剩幾堆。

遙憶宣防沉璧處，誰能急為聚蘆灰？

以上詩作均為“感懷”之作。寫水旱災(zāi)害，含世道民生之艱，更有詩人的憂慮和感慨。詩有佳句，“風擁溟云千樹合，雨籠平野萬畦同”寫風雨之中的樹木、郊野，“遠寺依稀三島岸，平疇渺漠五湖津”寫遭遇洪澇后的田地，皆出自大視角，有圖畫感。“河橫斗轉(zhuǎn)夢初回，十萬軍聲撼枕來”用夸張的手法寫洪水突來的聲響，由此表現(xiàn)洪水之大、之迅猛。以上三聯(lián)，均希望給人視覺和聽覺上的體驗，且達到了相當?shù)男ЧＴ偃纾?/p>

郊行

回看遠近草芊芊，路轉(zhuǎn)村墟興杳然。

拂拂平疇禾滿地，遙遙斷壟樹含煙。

點衣野馬麾難盡，極目長虹望更懸。

安得及時霖雨足，不教太守記無年。

仲秋月夜宿鹿豕莊

萬里秋空氣色清，夜闌風定半陰晴。

危樓徙倚燈花暗，孤枕蕭條魂夢驚。

身世幾回歸鹿覆，心旌常欲戀鷗盟。

曉來自料生涯拙，仗策西疇一問耕。

澹村紀夢

別君三載隔幽明，夜夜從君宛若生。

夢里慇懃情藹藹，覺來悲愴淚盈盈。

床頭衾枕昔時物，窗外雨風別是聲。

欲賦悼亡明此憾，幾回搦管不能成。

秋夜

三十八年似夢棲，一心期不負昌黎。

濫麈青瑣慚無補，久渴文園覺未迷。

風度柴扉秋淅瀝，醉便角枕世高低。

醒來獨揭閑窗看，露冷雞啼月正西。

別宣司訓(xùn)之靜海掌教

絳帷三載羨君賢，忽漫臨風上別筵。

息國鴻名人自重，宦囊螢火老猶懸。

依依遠樹催行色，望望停云滿會川。

圣代掄材途正闊，雙飛鳧舄在他年。

以上詩作在寫景上還是頗見功力的，但全詩往往缺乏“后勁”，往往喜發(fā)議論、多發(fā)議論，且總有落俗之恨。“遙憶宣防沉璧處，誰能急為聚蘆灰”“眼底凄涼無限事，西風回首自沾巾”“安得及時霖雨足，不教太守記無年”等句，盡管飽含了詩人對民生的關(guān)切，但也每每奪去了已經(jīng)渲染好的詩境?！跺４寮o夢》前三聯(lián)字字深情，頸聯(lián)更可稱情景交融，但尾聯(lián)卻再發(fā)議論，再落俗套，亦有酸腐之嫌。由此觀之，“議論繁復(fù)，有句無篇”，可為周詩之大觀。

周世選所處時代，出現(xiàn)了李攀龍（1514-1570）、李贄（1527-1602）等詩文大家、思想大家。但自其詩作而觀，其人幾乎未受到以上諸人思想觀念、詩文觀念的影響?！盀楣佟迸c“從政”是周氏詩作普遍存在的因子，即便郊游宴飲也無外乎此，如《龍蟠山寺偕正菴登高》：“聞道龍蟠幽且清，籃輿相伴赴新盟。明時梵宇增金碧，往代石題識姓名。云樹千峰眼底闊，江天萬里望中平。圣朝冏政常多暇，游覽偏宜吏隱情?！北驹娙匀弧坝芯錈o篇”。似可以判斷，周世選不算是標準的“詩人”，是有詩才的標準的士人官員。因為其士人官員的身份和定位，其思考常自為官、從政發(fā)起，由此導(dǎo)致其詩總要落入對政事、民生的議論；也因為有詩才，所以詩作中屢有佳句。當去掉士人官員之思后，其詩作即呈現(xiàn)另一番樣貌，如《閏四月念三夜識夢》其一：“夜闌風定轉(zhuǎn)陰陰，夢里親孫識好音。何處雞聲相喚急？覺來時事總關(guān)心?！北驹娊蹩谡Z，活潑自然，節(jié)奏明快，有了些“誠齋體”的味道。

《四庫全書總目》錄周世選《秋暮自西村道經(jīng)衛(wèi)河》一詩：“野望平蕪秋色闌，疏云斜照雁南天。臨風楊柳流霜葉，夾岸村墟起暮煙。漁唱寒汀孤棹迥，笛聲衰草幾人旋。藍輿遠道催歸思，籬菊噴香正爛然?！比缃Y(jié)合上文的分析來評判，《四庫全書總目》摘錄本詩是極有道理的。本詩一不乏生動精妙之句，二未見生硬的議論，本詩可以看作是周世選最好的詩篇。

二、“用語精當、剪裁合理”

——周世選散文的基本風貌

《衛(wèi)陽集》大量收錄周世選的奏疏文，除此以外，自集中收錄的“行狀”“志銘”亦可以窺見周世選的文字水平。《衛(wèi)陽集》卷十三收錄“行狀”三篇，記周世選祖周珍、父周良佐、母李氏，尤以《北原府君行狀》為佳。卷十四收錄“志銘”八篇，俱為周世選為其親友所撰，尤以《勅封孺人亡妻黃氏墓志銘》為佳。

《北原府君行狀》記：“鄰有侵我地者，佃仆持之急，先公徐曰：‘損我?guī)缀?，而傷睦鄰大義。其人聞之，赧然荊謝。后先公歿且數(shù)年，鄰人劉俯見里中爭田搆訟者，對不肖嘆曰：‘尊大人若在，安有此等事乎？……越明年，疫，家人無免者。先公檢方書，備藥餌，周旋療醫(yī)，罔有避忌，亦至不免。無何愈，家人俱愈，獨良材公捐館。先公撫之大痛曰：‘舉家無恙，而此弟獨斃，且無后，何以慰王氏母于地下？哭數(shù)日不息，而前疾復(fù)作，遂至不起。未屬纊前，向義軒翁孺泣曰：‘兒不能終養(yǎng)吾父，然有孫在，可無慮也。呼不肖選前曰：‘汝竭力事汝祖，以成吾孝，堅志問學，務(wù)蔪樹立。異時儻得志，為國忠臣?！墩Z》云：寧為璧碎，無為瓦全。小子共念之哉！又指七歲子世楙與猶子今廩生世進曰：‘是二子同庚，俱有奇造，可令學毋廢。言訖而終?！?/p>

《勅封孺人亡妻黃氏墓志銘》記：“壬戌，登進士第，觀刑部政，隨余京邸，始色喜，謂余曰：‘君嘗為我道忠臣孝子事，今其將為忠臣乎？……時諫官久無指斥乘輿者，余章留中，越四日不下，群議洶洶懼叵測。有姻家同宦內(nèi)子，責孺人以不為勸沮，孺人曰：“‘彼盡職言責，我婦曷敢置喙其間？比得溫旨，始解顏。”

《北原府君行狀》中，面對鄰人侵占自家田地，周良佐“徐曰”與佃仆的“急”構(gòu)成了反差；異母弟周良材因瘟疫去世時，周良佐“撫之大痛”，病重后因愧對父親而“孺泣”，臨終囑托后輩時“呼不肖選前”“指七歲子世楙與猶子今廩生世進”?！靶臁薄皳帷钡仍~運用精當細膩；《勅封孺人亡妻黃氏墓志銘》中，黃氏“始色喜”的描摹，“今其將為忠臣乎”的調(diào)侃，“我婦曷敢置喙其間”的無奈，得到“溫旨”后“解顏”，生動準確。以上對人物動作、語言的描述，顯然是經(jīng)過仔細斟酌的結(jié)果，從中可見周世選的文字駕馭水平。

《北原府君行狀》記載“鄰人侵田”事件的后續(xù)也饒有趣味，“赧然荊謝”與“爭田搆訟”形成鮮明的對比，借助鄰人視角展開評述更彰顯了周良佐高義，文中未見直言，但無不點明其風范。在本文中，還有如下記述：“先是莜郡人張海僑寓邨莊，受先公恩者二十余禩，家頗能贍，攜妻子還故里，去相隔百里，數(shù)年不相聞。先公既歿，海病且死，氣不絕者三日，甦而大言曰：‘周大公為冥府庫官，活我。家人駭之。越數(shù)日，病稍愈，偕其子來探，則先公葬矣。因厚爇鏹楮，哭倒墓下，對吾族人道其詳曰：海病時，被一人扭至一公所，見主者冠服坐，左右擁衛(wèi)多人，因跪前哀懇，視之，大公也。大公目從人若往覈狀，已而令海前示曰：冥司以我公慎，署為庫官，因知汝陽壽未盡者三年。又目從者引海趨還，得有今日云云。次早抵城中，覓見不肖，拜哭如前所云，時固未之信也。越三年，海果病卒，遠近人傳之，以為異事?！贝擞涊d頗有志異色彩，除卻用詞細膩精當外，表述方式也堪稱巧妙。先述當事人，再述當事人事故，再述應(yīng)驗，再行評論，剪裁安排頗有六朝志怪風貌。

《勅封孺人亡妻黃氏墓志銘》亦記事件：“有母黨瓜葛一老姬，常往來邸舍問寒暄。一日，攜數(shù)百金投入，為人求脫重罪于姻戚按山右者。孺人喝斥，急遣攜去，戒門者毋容再入。久之，余訝此嫗不來，孺人竟亦不言也?！贝擞浭銮耙蚝蠊陚?，“孺人竟亦不言也”更彰顯黃氏的賢德恭謹。

關(guān)于行狀，劉勰《文心雕龍·書記》云：“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并有行狀，狀之大者也。”[6]237“行狀”作為為人志銘的基礎(chǔ)，勢必含事實、事件，傳記屬性也是必然。又因“行狀”多為凸顯人的志向德行，所以難免失真失信。當然，這也為撰擬人提供了加工創(chuàng)作的空間。周世選撰擬行狀延續(xù)了敘述“事實”、表謚德義的傳統(tǒng)，“用語細膩精當、結(jié)構(gòu)剪裁合理”，可為其散文特點的概括，亦是其文章的基本風貌。

三、結(jié)語

《總目提要》稱“世選以風節(jié)著”，此論不虛?！缎l(wèi)陽集》姚希孟序稱：“公為新鄭門人，居掖垣，新鄭將有所用之，授以袖中彈文，而公弗應(yīng)也。遂以閏察逐公去?！弊鳛楦吖伴T生，周世選拒絕按座師之意陷害他人而落職；為官也有“諫草十數(shù)上，嘗勸莊皇帝慎起居，戒馳騁，幾犯霆威”的表現(xiàn)。在其奏疏中也能集中體現(xiàn)，如《奸憸大臣漏網(wǎng)肆讒乞罷黜以昭公議疏》：“……參照工部尚書雷禮，狐媚成性，狡險存心，阿附嚴嵩，極其謟密……如果雷禮人品端潔，無可訾議，即罷臣官，以為妄言之戒。若果臣言不謬，乞?qū)⒗锥Y亟賜罷斥，以清仕途……”參劾雷禮時有“即罷臣官”的膽氣，大概也本于對“風節(jié)”的堅守和為官為政的用心。

總而言之，作為北方士人的周世選仕嘉靖、隆慶、萬歷三朝，查其仕宦風云，可稱名臣，務(wù)實干練的治政能力與特點在其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盡管仕途多蹇，但在《衛(wèi)陽集》收錄的詩作中，幾乎未見周世選的“牢騷”語，這更是難能可貴的，由此看來，他是一位“有詩才、少詩情；有文才、少文心”的文人。其詩作盡管“議論繁復(fù)，有句無篇”，但其中的務(wù)實精神也得以展現(xiàn)，對民生的關(guān)注更滿溢在其詩篇中。其撰擬行狀、志銘字里行間的細膩精當?shù)恼Z言表述同樣顯示了其文章才華。

注釋：

①程莉萍《明代京畿作家研究》整理周世選小傳：“周世選，字文賢，號衛(wèi)陽，故城人。嘉靖壬戌（1562年）進士，任常州推官。為人耿直，為官明斷，后罷官。居家十七年始起為戶科給事，累遷至河南巡撫，晉工部侍郎，歷南戶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睋?jù)朱之蕃《大司馬衛(wèi)陽周公傳》（《衛(wèi)陽集》卷首）載，程論無誤。

②據(jù)（明）嚴訥《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登科錄》載，周世選列本科三甲，同屬本科有申時行、王錫爵等。

③《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6冊收“明崇禎五年（1632）周承芳刻本”，卷首題“甘陵周世選文賢父著；武林后學沈獅、同邑后學沈嘉較正；孫男承芳編次付梓”字樣；前有姚希孟序和朱之蕃撰《南大司馬衛(wèi)陽周公傳》，后有盧世（氵寉）跋語。本文即以此本文字為研究對象。另據(jù)《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稱，臺灣中央圖書館及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亦有入藏。

④出自《衛(wèi)陽集》卷之五“疏五”。

⑤白芳《明代京師順天府、河間府作家叢考》認為《衛(wèi)陽集》卷十收錄詩50首，未對“壽潘印川總河集古四解有序”進行說明。

參考文獻：

[1]程莉萍.明代京畿作家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07.

[2]嚴訥.嘉靖四十一年進士登科錄[A]//屈萬里.明代登科錄匯編.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9.

[3]四庫全書存目叢書[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濟南：齊魯書社，1997.

[4]張柳然.明代順天府、河間府作家文集考論[D].天津：天津師范大學，2016.

[5]白芳.明代京師順天府、河間府作家叢考[D].天津：天津師范大學，2016.

[6]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95.

作者簡介：

劉光明（1986.5-），男，漢族，河北鹿泉人，文學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戲劇戲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