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玉

【摘要】邵麗小說《金枝》講述了上周村周家五代人的情感和命運，在書寫家族往事的同時，也呈現(xiàn)了每個家族成員的命運遭際和成長歷程，這是作家邵麗思考命運、思考生命的一次重要嘗試。在《金枝》中，邵麗以悲憫的情懷、反思的目光書寫了在時代和命運的裹挾下，周氏家族親人間的逃離與傷痛，堅守與斗爭，溫暖與和解等多重情感心理以及生命體驗。

【關(guān)鍵詞】《金枝》；堅守；和解；親情；

【中圖分類號】I20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6-003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10

邵麗，中國當(dāng)代女作家，她的寫作始終面向現(xiàn)實，真誠地向生活發(fā)問、自我剖析。她的早期作品《迷離》《生活痕跡》等是對婚戀及兩性間情感世界的探索；從《王躍進的生活質(zhì)量》開始，她轉(zhuǎn)向更多地關(guān)注社會、政治、文化等宏大主題，《明惠的圣誕》《第四十圈》《馬蘭花的等待》《劉萬福案件》等作品體現(xiàn)了邵麗對底層的關(guān)注和思考。無論是對人心靈世界的探尋，還是對社會底層的觀察，都與邵麗始終堅守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立場密切相關(guān)。

在小說《金枝》中，邵麗展示了處于中國歷史巨變時期的上周村周家五代人的成長歷程和情感變化，筆觸涉及婚姻和兩性情感的選擇、家族命運與血緣親情的傳承以及對革命和歷史的思考，更為重要的是展現(xiàn)了周家家族每個成員強大不屈的生命力和歷經(jīng)歷史滄桑后的蛻變重生。

一、“逃離”與“傷痛”

“上周村的周老太家留不住男人”[1]36——在邵麗小說《金枝》中，周家三代男人都選擇了逃離封建家庭投奔革命。從第一代祖父周同堯開始，與祖母生下一個兒子周秉正便離家出走參加革命；第二代周啟明的父親周秉正與周龐氏留下了幾個兒女，便一直在外面讀書，畢業(yè)之后去了重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第三代周啟明在奶奶的脅迫下15歲便完成了包辦婚姻娶了穗子。然而這并不是周啟明想要的，隨后便趁機出逃去投奔祖父周同堯參加革命。在周啟明不知情的情況下，穗子為他生下了女兒栓妮子。革命勝利后，周啟明成了縣委書記，同時與人民公社女社長朱珠建立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兒女。作者在講述的時候沒有重點探尋男人出走后參加革命的故事，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周家三代男人的“逃離”給周家女性帶來的“傷痛”。

（一）包辦婚姻的受害者

在革命歷史敘事中，一些知識分子反對包辦婚姻，離家出走，追求進步，這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然而《金枝》從女性敘事角度出發(fā)，重新審視了革命視野中反對包辦婚姻的問題。在以往的革命歷史作品中，知識分子往往深受包辦婚姻的困擾，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而在小說《金枝》中，作家把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了一代代留守在上周村的周家女性：周家老太、周龐氏、穗子，她們被追求進步的丈夫們遺忘和拋棄，沒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和情感體驗，她們同樣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周家女性掙扎落寞的一生是封建禮教毒害的結(jié)果，是周家男人懦弱自私造成的傷痛，同樣也是自身性格帶來的悲劇命運。作者用較多筆墨講述了第三代留守在上周村周家的穗子的故事，穗子二十多歲嫁進周家，與周啟明生活了半個多月便被拋棄，祖母勸穗子改嫁，她卻堅持要等他回來，即使周啟明提出離婚，穗子也是離婚不離家，等周啟明回來成了穗子心中的執(zhí)念?！八蝗詹桓募?，她就是扎在周啟明心中的一根刺，就算等不回來他，她也不能讓他好過，更不能讓那個外面娶的女人好過。她在心里冷笑著。”[1]172當(dāng)年八抬大轎抬來周家的新媳婦穗子，四十歲不到就變得像個小老太，在越積越多的怨恨里，一日日地刁蠻起來。穗子度過了煎熬痛苦的一生，也用她頑強的生命力忠誠地堅守了周家一生。在時代和革命的洪流下，周家三代男人反對包辦婚姻，選擇了“逃離”，卻留給了周家女性一生的“傷痛”，作者對穗子故事的詮釋，使我們聆聽到了被忽視的歷史深處舊時代女性絕望掙扎的聲音。

（二）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

在小說《金枝》中，離家投奔革命的周家男人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形象，便是父親形象。父親這一角色在主體成長過程中的性格塑造，心理發(fā)育和情感認知等方面的發(fā)展都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童年時期父愛的殘缺，以及父母間情感關(guān)系的惡化，都會對主體的成長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造成長期的心理創(chuàng)傷。

對于栓妮子來說，父親周啟明在她的生命中永遠處于缺席狀態(tài)，栓妮子是在父親周啟明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生的，即使周啟明知道了也將她視為自己的恥辱，一直漠視她的存在。她的童年是幸運的，盡管親生父親周啟明在栓妮子的生命中缺失，但是她也從慶凡大大那里獲得了“父愛”，在上周村有奶奶、穗子、蓮二嬸子和慶凡大大的寵愛；她的童年也是不幸的，母親穗子不讓栓妮子上學(xué)，怕她以后也像自己的父親周啟明再也不回來；當(dāng)穗子得知周啟明娶了外面的女人，便把怨恨發(fā)泄到了自己的女兒栓妮子身上，她開始打罵栓妮子，栓妮子的童年在穗子的哭罵聲中度過，仇恨的種子在栓妮子心中發(fā)芽，她恨拋棄她們母女的父親周啟明以及周家人，她也早早地學(xué)會看別人臉色行事，為了少挨打配合母親演戲。栓妮子十三歲的時候，被慶凡大大第一次帶去城里見自己的親生父親周啟明，然而父親對她的漠視和不挽留，使得栓妮子決定再也不原諒自己的父親。即便栓妮子經(jīng)常去父親家，也只是被朱珠以客人的身份對待，未曾真正地融入城里這個家庭中，栓妮子的童年可以用書中的一句話概括：“她在兩個家，兩個世界之間艱難地泅渡?！盵1]236

周語同是周啟明在城里和另一個女人朱珠組建家庭后生下的女兒，她生活在一個有父親和母親的完整的家庭，但是對于周語同來說，那是一個極不安定、嚴重缺乏安全感的童年。兩個哥哥嫉恨父親對她的寵愛，一直捉弄她；因為家庭成分的復(fù)雜，周語同經(jīng)常遭受校園暴力，被同學(xué)霸凌；父母忙碌著自己的事情，對她的恐懼和無助視而不見，這些都使得周語同感到委屈和孤獨。后來栓妮子闖入了周語同的家，給這個家?guī)砹藫頂D和難堪，她的存在對于周語同全家來說是丑聞，是罪過。父親“怕”栓妮子，母親哥哥畏懼討好栓妮子，她的到來“差不多毀掉了我全部的少年生活”[1]96。

周語同五歲之前在父親那里備受寵愛，然而因為五歲時在報紙上亂畫遭到了父親的暴揍，“從此他將我——一個五歲的孩子視為犯過嚴重錯誤的人，再也不肯和我親近。高度政治化的認知，讓父親心理嚴重變形，抑或可以說是變態(tài)”[1]133，在時代命運的裹挾下，父親的心理嚴重扭曲，因為這個事件從此對周語同變得冷漠，讓她確定自己被父親“拋棄”，母親朱珠也并未察覺到周語同內(nèi)心世界的情感變化，“我被挨打后的羞恥心壓迫著，一下子長大了十歲，腦門上生出細小的皺紋”[1]133，母親的不關(guān)心，父親的不疼愛，使得周語同的童年充滿了敏感、孤獨和絕望。

周語同和周栓妮同父異母，一脈兩枝，她們都生活在親情缺失的家庭中，她們的童年充滿恐懼和不安定，童年痛苦和悲傷的經(jīng)歷，伴隨著她們的成長以及影響她們今后的認知、情感和行為，扭曲的家庭關(guān)系和親情教育的缺失則給她們留下了傷痛的童年記憶。

二、“堅守”與“斗爭”

小說《金枝》中，周家三代男人的離家，留下的是周家女性代代堅守在上周村。祖父周同堯的妻子周家老太心氣強健，幾十年來把周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周秉正的妻子周龐氏一生信佛，超凡脫俗不問世事；周啟明的妻子穗子是個不識字的小腳女人，孤寡落寞了一輩子，也守了周家一輩子。周啟明在追求進步中建立了兩個家庭，一脈兩支，這就注定她們之間避免不了“斗爭”，小說中主要講述了穗子與朱珠的“斗爭”以及周語同與栓妮子的“斗爭”。

朱珠和穗子一輩子不曾見過幾次面，卻也較勁了一輩子。穗子用小布人咒朱珠，堅持留守在上周村的周家，以長媳的身份出席婆婆的葬禮，讓朱珠沒有辦法回來上周村。她不改嫁，讓女兒栓妮子經(jīng)常去城里周啟明家，她要一輩子成為周啟明心中的一根刺，不讓周啟明和另一個女人朱珠好過。朱珠面對周慶凡帶栓妮子來尋父親時，她表現(xiàn)得比周啟明更沉著冷靜，熱情地招待客人。得知丈夫的往事后，她開始打扮自己，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仿佛憋著氣，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較著暗勁兒，那股暗處的力量讓她警惕，也讓她成長”[1]59；她不會像穗子一樣鬧，總是做事周全，熱情招待栓妮子，從不打罵，卻也一直把她當(dāng)做客人，界限分明，不讓她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八盟闹腔酃淌匾粋€男人，通過一個男人固守一個家，通過一個家固守整個世界。她正是用她的隱忍，用她的智慧，不戰(zhàn)而勝”[1]433。她們二人一個隱忍，一個刁蠻，她們的“斗爭”是爭奪在家族的存在感，爭奪在這個家族的話語權(quán)，她們是彼此的另一面，用一輩子生命維護同一個目標。

“斗爭”延續(xù)到了下一代周語同和栓妮子之間，童年時期栓妮子闖入周語同的家，整天吃喝玩樂，理直氣壯地討要東西，這讓周語同的童年變得擁擠不堪，對栓妮子充滿憤怒和厭棄，她也不斷地對栓妮子進行反擊。她們各自成家生子后，周栓妮的兒女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都考上了大學(xué)，有所成就，這深深刺激到了周語同，于是她嚴格管束自己的女兒林樹苗，對她寄予厚望，暗暗地與栓妮子較勁。在共同的父親周啟明死后，周語同才開始反思自己和周栓妮的關(guān)系，她們就像對方的鏡像，一個來自鄉(xiāng)村，一個生活在城市，一個強大，一個堅韌。但是她們的心理、行為都是一樣的，她們擁有共同的父親，屬于同一個家族，“高低貴賤，誰勝誰負，最終的成敗又有多少意義呢”[1]433，她們之間的“斗爭”最終會因為血緣親情而消散在歷史塵埃中。

小說《金枝》中通過對女性之間的“斗爭”的敘述，得以洞察到主體對身份認同的焦慮和強烈的個人意志。她們在“斗爭”中掌握了生活的主動權(quán)，也在對方的身上完成了對自我身份的認知。

三、“溫暖”與“和解”

在小說《金枝》中，周語同和周栓妮的“斗爭”可以看作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對立。一個生活在城市，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城鄉(xiāng)生活水平和文化心理的巨大差異，加劇了她們之間的沖突。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栓妮子貧窮、愚昧、粗糙，但也擁有土地給予的智慧與堅韌；生活在城市的周語同生活優(yōu)渥、體面，具有優(yōu)越感，卻也充滿了對生活的焦慮。栓妮子的兒女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為了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憑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xué)，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改變了自己和家庭的命運。同時，隨著周栓妮的子女們從鄉(xiāng)村轉(zhuǎn)移到城市，周語同和周栓妮之間的“斗爭”——城鄉(xiāng)二元的對立也開始慢慢消解。正是她們的努力，讓小姨周語同在她們身上看到了屬于周家人的堅韌品格，周語同開始反思并且接納了周栓妮和她的后代。在面對周河開、周雁來她們時，周語同為她們提供支持和幫助，或許是因為她們同樣是周家的后代，她們的成就也屬于周家的榮光。

與上一代不同的是，林樹苗她們這一代并沒有像她們的母親一樣繼續(xù)“斗爭”下去，沒有人再介意過去的事情，她們可以平靜地坐在一起討論家族的往事，這是因為“通過讀書，通過進入城市，她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遠遠離開了事件的中心，他們能夠客觀地看待他們共同的祖輩、父輩，能夠在一起交流了”[1]474。她們認識到是戰(zhàn)爭和歷史的無情，造就了家族的悲劇。但最終周家因為血緣親情又黏合在一起，“他們都是父親的骨血，他賦予他們同一個姓氏。不管她怎么抵觸和掙扎，他們不也是一家人嗎？”[1]475她們這一代人真正地從家族恩怨的束縛中解脫了出來。

邵麗在敘述周家后代從鄉(xiāng)村向城市迅速靠攏地過程中也進行了城市化反思，當(dāng)初周啟明逃離鄉(xiāng)村來到城市，去世后卻一定要回到上周村埋葬，這是因為對他來說鄉(xiāng)村就是故土，只有回到故鄉(xiāng)才有歸屬感。周栓妮的丈夫和兒女都去了城市，她卻堅持要留在上周村，這是因為唯有在這塊原始的土地，古老的村子里，她才能踏踏實實地活著。院子里的樹木，村子后面的潁河見證了周家的榮辱興衰，正是有了穗子和周栓妮在上周村的堅守，才為周家的人保有一片棲息之地，家族才擁有經(jīng)久不衰、源源不斷的生命力?；蛟S邵麗想告訴我們的，便是周家?guī)状颂与x、沖突、斗爭，但最終都會回歸到上周村——這個家族所在的故土，它承載了周家的興衰，也庇護著周家的根脈，即使時代的洪流沖刷著每一個人，她們周家的支脈依舊會緊緊交錯，枝繁葉茂。正是因為故土，因為親情，周家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會最終與生命和解。

四、結(jié)語

小說《金枝》中，邵麗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通過周語同、周栓妮等不同的敘述視角，書寫了一部周家家族史。小說對祖孫五代人命運遭際的思考讓讀者更加明了生命的意義，以及如何對待生命本身。與以往的經(jīng)典家族小說不同，邵麗關(guān)注的重點不是家族的“外部”，而是家族本身，是堅守在家族內(nèi)部的一代代女性。上周村周家的男性逃離家族，留守的女性從而成了家族中的支柱并相互斗爭，爭奪話語權(quán)。而家族命運又使她們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共同尋找家族的出路和生命的意義。作品最終呈現(xiàn)了在革命、歷史、時代的沖擊下，周家家族的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了親人間的逃離、傷痛、斗爭，最后在土地與親情的黏合下實現(xiàn)了溫暖與和解。周家家族每一個人的價值都得到了肯定，是他們每一個人的努力，堅守、熱愛，使得周家家族如同故鄉(xiāng)的潁河，永遠涌動著生命的活力。正如《金枝》中所說：“這個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沒辜負這一生。”[1]416小說表達了邵麗關(guān)于如何對待生命，承受命運的思考，個體的生命歷程中充滿了脆弱和堅韌，唯有正視人與人之間的親情，人與自然、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敬畏生命、敬畏故土、敬畏萬物，與生活和解，才能共同抵達廣闊浩瀚的生活。

參考文獻：

[1]邵麗.金枝（全本）[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2.

[2]劉宏志.邵麗小說研究[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7.

[3]李群，編著.邵麗、喬葉、計文君研究[M].鄭州：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

[4]徐剛.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論家族內(nèi)外的《金枝（全本）》[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23（03）：107-112.

[5]賀紹俊.回歸土地和親情——評邵麗的長篇小說《金枝》[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23（03）：102-106.

作者簡介：

王玲玉，文學(xué)碩士，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