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家玉，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蚌埠貨運中心。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清明》《散文百家》《安徽文學》《雜文月刊》《中國散文家》《三角洲》《作家天地》等報刊。

一

艾芹的車停在落客平臺。大哥不慌不忙地挪著屁股打開車門。艾芹看著，忍住了笑卻沒忍住話：“爸，您快點吧，這里不能長時間停車?！?/p>

慢騰騰是大哥的風格，人送外號“慢鏡頭”。早些年，若有人說他慢，他會說“慢工出細活”；京滬高鐵開通后，車如飛云，再有人說他慢，他的金句是：“又不是高鐵，要多快？”這不，兒媳婦艾芹剛說完，他便說：“你快？可沒人坐你的車?！眱扇硕己俸傩α?。

大哥拉著行李箱，望著候車樓上的“蚌埠南站”紅色大字，仿佛走在自家的瓜田里。

車站，不就是鐵道結的瓜嗎？

腳下的這片土地，星光鋪了一層又一層，瓜結過一茬又一茬，土地越來越肥沃、越來越豐富。京滬高鐵開工建設后，大學城、工業(yè)園區(qū)、住宅小區(qū)紛紛借得東風便。于是，全村征地拆遷，村民上樓。從此，大哥的瓜地里長出了鋼軌和車站，生長著詩和遠方，生長著繁榮和幸福。

曾經(jīng)的瓜地是大哥的心肝寶貝。他用慢功夫種出的瓜，香飄鄉(xiāng)里，頂著“瓜把式”的名頭。但是，征地時，大哥第一個簽字。大嫂說：“慢鏡頭快進了？逞能?！贝蟾缯f：“你懂啥？是要結大大的瓜嘞。”

二

征地拆遷，整個村子移進小區(qū)，開始了新生。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祖祖輩輩夢想的生活一朝實現(xiàn)。樓有多高？“湊著太陽抽袋煙，扯塊白云擦把汗”，年紀大些的人用曾經(jīng)熟悉的一句打油詩形容。

“住在頂樓21層，怎么上去??！”大嫂進了電梯，心里直犯嘀咕。大哥摁亮樓層鍵，眨眼到了21層。電梯門開，頭頂?shù)臉堑罒艟妥詣恿亮恕４笊┯X得在樓上走路，像踩著棉花團腳下發(fā)飄；沒過三天，她就在家待煩了，到高鐵園林隊打了份零工，用布兜裝著午飯，早出晚歸?！案哞F站像花園一樣?！贝笊┑匿z頭就擺在客廳里，雪白的燈光下鋤口锃亮。

小區(qū)里留守的幾乎都是爺爺奶奶輩的人。晴天麗日，他們聚在村民廣場的舞臺邊，抽煙喝茶侃大山，怡然自得。好生奇怪，他們不去老年人活動角。新小區(qū)的規(guī)劃者是有心的，在每幢樓的一樓電梯間都留有老年人活動角，配備棋盤、撲克和桌椅。老人們卻說那里不得風不得太陽。他們靠在村民廣場的舞臺邊，像原來倚著麥草垛一樣負暄而談——得勁！老人們遠遠地望著高鐵，感嘆鐵路的發(fā)展，又對高鐵充滿感激。婺源的油菜花開了，香山的楓葉紅了，相邀結伴坐高鐵去旅游?！肮怨?，太快了。打個盹的工夫就過了濟南……”

每當夜深人靜，高樓上的大哥感覺有高鐵帶的風從耳邊飛速而過，他心里長了草。大哥遠眺著工業(yè)園區(qū)高樓頂上廣告牌的霓虹，近看著車站明亮的燈火，想象著外面的世界，想象著更高的樓，想象著更多彩的光。連續(xù)失眠幾個晚上后，大哥拉著行李箱踏上了復興號，來到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在建筑工地當了一名架子工，踏上了一座座高樓。

大哥喜歡看城里高樓窗子的燈光。在大哥眼里，那一塊塊方巾大小的燈光是五顏六色的，不像自己小區(qū)的燈光那么單一，城里的燈光是經(jīng)過精心裝飾的。每一束燈光后面都有一扇窗，每一扇窗都有一種風格，一千束燈光就是一千種想法。

大哥被這樣的燈光吸引，心里的草不斷瘋長。他知道，窗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生活，與自己的生活是不一樣的，即使是窗里的夢，也多幾個花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和左鄰五大爺?shù)纳钍且粯拥?，和右舍四叔的生活是一樣的，全村人的生活，就像一個底板復制出來的。盡管上了高樓，而且高鐵天天在眼前過，但村里人的腦筋沒有變，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白開水，不經(jīng)調(diào)劑出不了味道。大哥要過有味道的生活。

1986年，我考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那時，大哥每天四肢插在泥里，只為多收個三五斗，一門心思地種地、掙錢、蓋新屋。如今，坐上了復興號的大哥，他的心思，我已經(jīng)猜不透了。

大哥讓兒子陳剛和兒媳艾芹在城里買房，艾芹專門帶孩子上學。以前，村里比誰家的房子蓋得高；現(xiàn)在，人人比誰的孩子讀書好。

大哥說：“年齡大的在家養(yǎng)老，年輕人打工供小孩在城里上學，哪家的日子不鮮乎乎的。”

大哥買了一套音響，吃過晚飯就催著大嫂去小區(qū)廣場跳廣場舞。

小區(qū)廣場上，橙色燈光下，人影婆娑，似風中楊柳。

高鐵，改變了一個地方，改變了一代人。

村里籌建村史館，推薦大哥執(zhí)筆撰寫村史。大哥去上海參觀中共一大會址、四行倉庫，到北京觀看天安門升旗儀式、瞻仰人民英雄紀念碑……尋根把脈?！八性?，樹有根。今天的生活從哪兒來的，不能忘。”他專門辟出《京滬高鐵催生新農(nóng)村》章節(jié)，一落筆便小溪出澗，汩汩滔滔……

三

自從艾芹應聘成了高鐵站的保潔工后，她覺得火車就像自家的。

艾芹性格開朗，又能吃苦，每天在站臺上干保潔，高鐵近在身旁，風一樣地來去。

艾芹和火車有緣。22歲那年，艾芹在阜陽站上了一趟綠皮車。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去上海打工。火車成了艾芹的夢想之舟，車輪發(fā)出的聲音像是給她的心跳打拍子，艾芹的感覺是興奮和孤單。車到蚌埠站，陳剛上了車，坐在艾芹的斜對面……一年后，陳剛成了艾芹的丈夫。婆家離京滬鐵路不遠。平房頂上曬谷子的艾芹望著奔跑的火車，隨風聽到火車“嗚——嗚——”的鳴叫，艾芹仿佛聽到了遠方的呼喚。

這趟綠皮車，一年又一年來往于阜陽和上海之間，一批又一批農(nóng)村人離開家鄉(xiāng)，到城市的水泥森林里用汗水澆筑夢想。從踏上火車的那一刻，他們的雙腳已經(jīng)從泥土中拔出，心兒開始起飛，一條綠線追著剛跨過冬季門檻的風，柔柔地向前……早幾年，艾芹的娘家也通了高鐵。神州大地上，高鐵網(wǎng)縱橫交錯，象征著中國速度、中國力量。如果說綠皮車代表的是溫飽，那么高鐵代表的便是安康。

車輪滾滾，慢有慢的情懷，快有快的風采，萬里鐵道線因之博大而溫暖。

綠皮車和高鐵，奔跑在艾芹的日子里，厚植著生命的質(zhì)地。

京滬高鐵客流量很大。艾芹干活實在，一天下來，“比收麥子還累”。住到城里后，艾芹一邊起早貪黑照顧孩子上學，一邊到高鐵站上班，“把自己都忙荒了”。丈夫幾次勸艾芹別干了，但她下不了決心。艾芹舍不得車站，舍不得火車?；疖嚫淖兞俗约旱拿\、家庭的命運、村莊的命運，她對火車有種說不出的情感，所以干活格外賣力。

艾芹愛美了，買了上好的護膚品，頭發(fā)扎成發(fā)髻，身穿工作服，端莊美麗。丈夫說她臭美，她俏皮地說：“那當然，要和高鐵般配嘛?！?/p>

四

小區(qū)東北角有口建高鐵取土而成的水塘，靜波凝碧，一只紅蜻蜓像投在水里的一片云懸停著，它在測試風的力度和方向，倏爾箭一般射向高鐵方向；水螞蚱半截牙簽般的身子浮在水面，細長腿一劃，弄碎了日影；蝸牛吸在劍葉草的背上，離地二十多厘米，它負著重重的殼，攀上了一生最大的高度……

這里原來是一片旱地，夏季收小麥、油菜，秋季收豆子、玉米。大哥承包的一畝三分地就在塘的南半部，他曾經(jīng)為之磨光一把把鋤頭，曾經(jīng)為之一次次綻開豐收的笑容。

大哥說，因為這口塘，這里來了很多動物。

京滬高鐵下一派新生態(tài)，自然和諧，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