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徹之
機場
在南方,機場的商店都關門了,
自動卷簾門也懶得再動。新裝修的穹頂
模仿海螺,但沒有風把它吹響。
一顆疲憊的大腦在候機大廳睡著了,
可空姐冷漠的鞋跟
還在扎傷地磚,以模仿她們心里想說的。
不過從臉上看不出。雖然沒有洪水,
可眼前的飛機依然像方舟,
前提是不考慮票價。寒意從四周襲來,
似乎為了讓一個人的身體外部
變得比身體內(nèi)部更冷,但根據(jù)你說出的話
使你的舌頭僵硬的程度判斷,
這肯定是徒勞。在南方,有時也下雪。
河流就像安全帶圍繞
摩天大樓的腰部,以防它從地圖上滑落,
但是里面的人并不安全。
市場行情就像座椅扶手
總是可以調(diào)節(jié),但心情不可以,
尤其當夢俯沖向地面的時候。
好在,未來的信號馬上就能恢復,
也許還有陌生來電。這就是為什么
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不過,無論去哪,
它都不見得比我們共同待過的
地方更好。雖然那里一切都不會陳舊,
無論是機場、街道,還是教堂,
甚至連所愛之人也是新的。
十二月的哀歌
——悼外祖母
房門口擠滿我不認識的人。
四周爆發(fā)張羅和寒暄的聲音,
我卻聽不清他們說什么。
晚十點半,有親戚從外地趕來奔喪。
兩個表姐扯著嗓子爭論
我該把白布系頭上還是腰上。
現(xiàn)在她就像家具那樣不動了。
她的嘴唇緊閉像是上了鎖,
但最值錢的東西被偷走了。
有人往她手心塞銅錢作為補償。
她手臂上幾處青紫色的血塊
還沒來得及愈合,以后也不需要了。
她死的第二天早晨就開始下雪,
好在她再也不會感到冷了;
她的衣服、帽子和鞋都已經(jīng)失業(yè)。
我聽見母親跟在黑色靈車后面哭,
他們作為子女的工作被解雇;
無論業(yè)績好壞,合同已經(jīng)結(jié)束。
因為老年癡呆,幾周前她看著我
卻完全不認識,后來她記起了嗎?
大家都說,她死得恰逢其時,
按照習俗,葬禮只需要兩天。
她死得很專業(yè),但肯定不熟練,
那天我隱約從她眼角的淚痕得知了這點。
魔鬼
在我們身邊,魔鬼有它明確的對象,
不會在達官貴人的客廳里
對出自拙劣畫師之手的肖像
有片刻停留。也不會輕率地
覬覦貪婪的意念,
跟隨他們回家,但沉默不語,
用掰開一塊錢的力量
把一張臉掰成喜悅和悲傷的兩半;
孩子像膠水一樣黏合它們,
但不經(jīng)常。
在我們身邊,魔鬼有它
充分的理由成為可能發(fā)生的
任何事情的原由,
但是此外有很多的事情
沒有原因。如同訓練草地上,
網(wǎng)球就像老去的人的
愿望挨個落空。而在網(wǎng)的那邊,
是多年以前的另一個人,
他的人生像推車裝滿了網(wǎng)球;
那些最早放進去的
直到最后才會取出來。
在我們身邊,魔鬼也會需要
我們的幫助來獲得如何
毀滅這個世界的知識,
于是到歲數(shù)了我們就結(jié)婚,
愛一個人的同時會愛很多人,
但愛一種真理就不會再愛其他真理;
魔鬼沒有護照,沒法用兩種語言
進行表面的友好交談,
和背地里的閑言碎語;
沒有信用卡證明自己可信,
如同沒有魔鬼卡證明自己才是魔鬼。
有時我們也需要魔鬼幫忙
來犯下該犯的錯誤,每犯一次,
就是把自己切下一小塊,
好讓剩下的部分看起來
像是某種全新的東西。
蜜獾
眼睛通紅,但是絕不像哭過,
卻好像充滿甜蜜和歡樂,
活在沒有什么值得傷心的世界。
在我們的視線中,蜜獾輕快地翻動
穴居動物藏身的石塊,像盜墓者
但臉上沒有期待,仿佛知道
等待它的是什么。夜色中它歡快地
暴露獵物也暴露自身,不理會
灑落額頭的月光,被石頭扎破的嘴
露出兩顆改錐似的小獠牙,
檢查損壞的零件。它是快樂的修理工,
雖然什么問題都檢查不出。
那種甜蜜感,就像在酷熱的夏日
穿著白背心小口嚼甘蔗,
連苦膽也是甜的。它把所有問題據(jù)為己有,
然后就當問題沒有存在過。
除非碰到母蜜獾,否則永遠懶得吭聲,
不渴望任何使它精疲力盡的東西。
渾身像鐵鑄的鋤頭,它的生命
仿佛就是用來犁開大地和雌性,
把獅子和鬣狗,輕快地甩在身后。
我真羨慕,有時它就像深夜
從酒吧跑出來的小年輕那么快活,
而我不會再有了。它快活得
就像不知道自己犯過什么錯。
它快活得好像不認識它自己,
即使是在河邊喝水的時候。
它快活得就像一團世界上最快樂的黑色,
忘了命運全然由矛盾和混亂構(gòu)成。
從佛羅倫薩來的明信片
一條疲憊的、所以充滿咖啡椅的大街
和為了拍照好看,把自己曬成小麥色的民居,
放任雨狂撼我的記憶,像孩子搖晃存錢罐。
而我,雖然身無分文,仍被某種
單純的渴望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像暴雨中的橫舟。
在阿爾諾河,水面像房租一樣上漲,
但無家可歸的白鷗仍在聚集,它們強壯而自由,
卻沒有變得更好,雖然每天免費進出
美術館。那里,精心懸掛的、誰都沒見過
其本人的肖像,和墻壁剩余部分的空白,
概括了人類過去的特征。而未來不過是
灰塵,通過毫無征兆的噴嚏,逼迫手捂住嘴,
阻止它把剩下的話說出。
紅豆
必須先泡在水中
好一會兒,最好是兩天,
這些像從夜晚的
石缽流出的,閃著金屬光澤
如紅藍花結(jié)出的
種子,并在風中燃燒的
胭脂球,才能松動它們
恪守的目光原則。
這些小彈珠,丟失了彈弓,
在與空氣松弛的
關系中從永恒迸發(fā),
像漁網(wǎng)中的魚翻著白眼,
緊咬潮水的白線,
如今卻耷拉著頭,像蒼蠅的
復眼,把美視作與丑
幾乎等同。這些變軟的,
蝸牛般的火,怯懦地
在沼澤中連成一片,
如紅臀鵯的蛋,而暴雨
足足有幾個月了,
它在我們屋子里產(chǎn)卵。
在分娩的時刻我們會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