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冰
在我離開新聞記者崗位、到復(fù)旦新聞學院再就業(yè)之際,得到這個以我素所敬仰的新聞前輩冠名的獎——第十一屆范敬宜新聞教育獎,感覺是冥冥中來自天外的一種鞭策。有一道溫煦的目光,仍在微笑地注視著我。當年,叫“范總”他是不依的,年輕的我們和他的農(nóng)民朋友一樣,叫他“老范”。他80歲生日那天,畫的一幅吳山楚水,一直掛在我家,燈下寫稿時抬眼望見,就很安心,仿佛又聽到他在說,“如果有來生,我還做記者”,慢悠悠的蘇州口音,卻透著“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倔強。
如果老范知道,現(xiàn)在選擇新聞專業(yè)的孩子,有被“打暈”之虞,他或會無奈地笑笑吧。因為范老熱愛新聞,也一直踐行自己的新聞底色:人民至上,力倡改革。擔任清華新聞學院院長,他對如同孫輩的學生循循善誘。一位學生暑假走進農(nóng)村,寫了一份翔實的調(diào)查報告《鄉(xiāng)村八記》,老范驚喜且激動,向時任國務(wù)院總理隆重推介,他相信,“離基層越近,離真理越近”,太希望年輕人“肯沉下去了解中國”——這位學生,后來成了人民日報記者。
不管在世界哪個地方,記者從來就不是高薪職業(yè)。記者是專事“看見”和“記錄”的一群人,熱愛做新聞的,總是希望,讓“看見”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力量。
“驚濤駭浪”,每一朵浪花怎樣消失,又怎樣綻放?為了和平與發(fā)展,是哪些人正在不懈努力?信息過載,眾聲喧嘩,信息傳播門檻似乎很低,人人都有麥克風,人人可以是“記者”,但是專業(yè)新聞工作者在種種不確定性中,依然是確定的“定盤星”力量。試想,如果沒有一群以“看見”為使命擔當?shù)男侣動浾?,這個世界會被漫天飛舞的“重磅”“震撼”“驚呆了”的流言重重包裹,公眾看不到戰(zhàn)火中的真相,也看不到披荊斬棘的光亮。
在中外新聞史上,有太多用“看見”改變世界、推動社會進步的故事。比如老范。當時年近半百的老范,剛剛重回記者崗位。天天泡在農(nóng)村調(diào)研、采訪。他看見,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推行的農(nóng)村改革很受農(nóng)民擁護,“包產(chǎn)到戶”極大調(diào)動了農(nóng)民生產(chǎn)積極性,卻有一種聲音在滋生——覺得這是資本主義傾向,覺得改革“過頭了”。他原原本本記錄了農(nóng)民心聲,冠以旗幟鮮明的標題《莫把開頭當過頭》發(fā)表在遼寧日報上。3天后,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全文轉(zhuǎn)載,并在“編者按”中,罕見地指名道姓要求向范敬宜學習,“多搞一點扎扎實實的調(diào)查,用事實回答那些對三中全會精神懷疑、抵觸的同志”。
一山放過一山攔,中國農(nóng)村改革,由于記者老范們忠實記錄了“所見”,方能排除險阻,天寬地闊。萬一錯過了看見那一刻,萬一錯失了看見的那個人,中國的改革史或會改寫。
而今,“看見”依然有力量。我認識的年輕記者,有的堅守艱苦的青藏高原,每到春節(jié),就去邊防哨所,讓讀者“看見”守護歲月靜好的奉獻與犧牲;有的直抵抗洪、地震、戰(zhàn)疫第一線,事不避險,發(fā)現(xiàn)問題,呈現(xiàn)真相;有的深入基層社區(qū)、企業(yè)調(diào)查研究,讓改革的成果、發(fā)展的努力被“看見”,可復(fù)制可推廣;有的把鏡頭伸進奧運、亞運,世博、進博,讓宏大敘事近在咫尺,纖毫畢現(xiàn)。當然,不容諱言。
真正的記者,大道如砥,行者無疆,讓“看見”的力量無孔不入,無堅不摧,無遠弗屆。其實,做新聞記者也有獨享的“福利”,能比別人多了幾輩子的體驗——邂逅很多生動的人物,走近很多有趣的靈魂,經(jīng)歷很多重大歷史時刻,不必借助可穿戴高科技設(shè)備,就能擁有穿梭時空、豐富多元的“元宇宙”人生。記者的生命年輪,會被“看見”的事件所標注,采訪九八抗洪那一年,采訪汶川大地震和北京奧運那一年,采訪世博會、進博會那一年,“行走黃河”那一年……
只要這個社會,還存在對公平正義的不懈追問,還存在對公共事件的好奇打量,還存在對眾說紛紜的求證渴望,新聞就仍在路上,仍將一如既往推動中國向著澄澈光明不懈前行。歷史的天頭地尾,是記者必須抵達的現(xiàn)場。大浪淘沙,新聞永生。很希望能在新聞教育的課堂上,慢慢讓學生知道,選擇新聞,就是選擇了和歷史同行,選擇了以“看見”為使命的人生。
“如果有來生,我還做記者”。
(作者系復(fù)旦大學特聘教授,人民日報社上海分社原副社長、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