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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浩蕩

        2024-05-08 23:19:33陳融
        福建文學 2024年5期
        關鍵詞:上海母親

        作家簡介

        陳融,女,出生于新疆,現居山東。系中國作協會員,出版小說集、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見于《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福建文學》《長江文藝》《解放軍文藝》《清明》《作品》等刊。發(fā)表、出版各類文學作品300多萬字。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齊魯文學典藏文庫》等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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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是這樣的,公寓來了個奧地利室友,叫安東尼,會說一些簡單中文。安東尼第一次見面叫我翰墨陶。奇怪吧?長這么大第一次發(fā)現,把陶翰墨名字顛倒過來竟這么妙。

        他說,你肯定猜不到,第一次來中國的安東尼竟然和上海有淵源。1939年,安東尼的曾祖父原本在大學里安靜教書,為躲避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趕盡殺絕,他和許多猶太人坐船來到上海避難。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人對受難異族敞開懷抱,上海市民的寬容友善,使來到上海的猶太難民得以遠離敵視與迫害,在寬松的環(huán)境中生活工作。曾祖父在上海一過就是7年,安東尼的祖父1941年出生在上海,幼年玩伴中有好幾個中國小朋友。安東尼來香港之前,祖父專門給他打電話,讓他一定替自己去上??纯础J芗易逵绊?,安東尼對上海這座東方巴黎充滿神往。

        他說,我也沒想到,安東尼有張照片,曾祖父坐在石階上,5歲的祖父和兩個中國小伙伴蹲在地上,玩一輛木頭馬車。是在一個春天的公園里,可惜看不出是哪個公園。他們幾個人臉上平靜的喜樂感打動了我。

        到香港第4天晚上,陶翰墨這是第一次主動發(fā)微信,并且一下說了這么多。而那之前幾天都是我問他答:學校環(huán)境好嗎?很好。公寓住幾人?兩人。餐廳吃得慣嗎?飲食豐富,各取所需?;貜秃喍痰每蓱z,我理解新生剛入學需要辦理的各種手續(xù)多而繁雜,忙碌在所難免。

        兩個小時前剛下高鐵,剛才忙著收拾行李,半個小時后我才看到他的微信??箲?zhàn)時期數萬猶太人來上海避難,并形成猶太生活文化圈,這段歷史我略知一二。我問他,對此你怎么看?

        他很快回了:上海自然是一座有包容性、有國際視野的城市,我放棄同濟,和這座城市無關。

        其實我是問他對安東尼的上海情結有何看法。

        他說,我告訴安東尼,我的外曾祖父在上海生活了60多年,直到老死那里。我的外祖父也出生在上海。安東尼非常驚訝,瞪大了眼睛說,翰墨陶,緣分太奇妙了,命運讓我跟你同處一室,說不定那時我們的祖輩在上海已經認識了。請你做我的中文老師吧,暑假我們同去上海。你們中國有個詞叫尋夢,我們一起去上海尋夢。我說,很樂意給你做向導,上海沒讓你的曾祖父和祖父失望,也不會讓你失望。

        你真的這么認為?我遲疑了一下,還是發(fā)過去。

        他說,我對我的祖輩可能還不如安東尼了解得多,我一直迷惑于外婆為何那么厭惡上海人,只對外公例外,甚至連“上海”這兩個字都不想聽到。每當外公跟我說點什么,她就馬上打斷:別提那些上海人,外公臉上就被一團尷尬籠罩。咱們家彌漫著一種抗拒上海的氣氛,這么說也不準確,只是接近那意思。即使外婆都去世了,似乎也沒怎么改變。我爸建議我博士畢業(yè)后回上海工作,不知你對此什么意見。

        心里一驚,我趕緊說,其實并非你說的那樣,一直以來我都尊重你的個人意愿,你去哪我都支持。

        我似乎能看到陶翰墨臉上依然不滿意,依然疑惑。胸口的一陣燥熱迅速升騰,向著全身擴散開來。放下手機,到陽臺上去涼快會兒。陶翰墨果斷放棄同濟大學保研,申請到香港大學碩博連讀,從頭到尾都是他一人的主意,當然申請過程中也出現一些波折。沒想到最抵觸的是他爸陶秀山,一個堂堂律師竟然對兒子放棄同濟保研死活想不通。我說又不是你上學,有什么想不通的。他轉而將矛頭指向我,雷霆突發(fā):還不都是你挑唆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早成歷史了,還想用它操縱兒子,愚蠢女人。我當時手里端著一杯熱茶,如果不是最后一點理性向后拉我,陶秀山那張又白又薄的面皮,估計也不比爛谷子好哪去。兒子選擇去哪上學跟我沒半點關系,那時正值上海疫情最厲害的幾個月,誰都知道這場蔓延數年的疫情早晚會過去,會消失,會沉進記憶深處,可每個個體的心理運作方式千差萬別。我再三叮囑兒子,要遵從自己的心愿做出長遠的科學規(guī)劃,我和你爸誰的意見都僅供參考。陶翰墨嘿嘿一笑說,關于上學這點事,我從來沒動搖過。

        其實我最介意的是自己的家事被別人挖苦嘲笑,那就好比當著人面兒揭人老底,說到底,誰家沒有一堆不能揭的老底啊,即便掀開一點,露出頭的也最多只有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爛在自己肚里了,時間久了,還以為自家全是清風明月,溫良恭儉,純粹自欺欺人。陶秀山就喜歡自欺欺人。

        我們家族那些事那些人,其實沒什么不能說的,只是我不愿攪動已經平靜下來的一潭水。我更愿透過水面,望向那沉淀到池底的污泥敗葉,它們沒有輸給時間,也沒有輸給任何人,只是以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像那些進入墳墓中的人們。污泥敗葉即使誕生不出蓮花這樣高潔的花,也能生出小小的碧綠浮萍。我一度以為自己喜歡浮萍要勝于喜歡蓮花,因為我常覺得自己就是一片浮萍,當然也是污泥的一部分。我為自己能想到這些微小微妙的事兒而喜悅,我為自己能這么想而自得。

        前些年,出于一些不太明朗的心理,我在不少散章碎文中偶爾提到過一筆兩筆,假若陶翰墨是個女孩的話,大概會敏感地窺見一些秘密。多年來,我和上海的親戚沒有任何聯系,沒有聯系不代表老死不相往來,只是相互都缺乏一些親昵親近的動力而已,何況他們又不是我敘述里的重點。重點人物一個比一個活得不耐煩,祖母、祖父、父親、母親都已離開人世。如果我的講述讓自己感到某種不安,那是因為他們還在世時就讓我入戲太深。歸根結底,我們家族的故事就是家族里的人在同一座城的故事,戀也紛紛,怨也紛紛,和也攘攘,離也攘攘,恨應該也有,可份額超不過怨。一場不斷升級又和解再升級的戰(zhàn)爭綿延跌宕了數十年。很難說母親沒有把她的愛憎如遺產一樣留給我,很難說這些遺產般的愛憎沒有遺落在我的文字里。作為一個旁觀者同時又是參與者,我能否保持寶貴的冷靜和客觀?

        我沒告訴陶翰墨,昨晚在黃浦江邊待了很長時間,吹了分量足夠重內容足夠多的江風,浩蕩江風吹散了一些什么,也一定吹來了些什么,否則我不可能一會兒神思飄散,一會兒凝神靜思,我的眼睛也不可能一會兒警醒,一會兒又朦朧。

        2

        北方的陰歷十月初一是寒衣節(jié),這天我早早起來,買回祭品、燒紙、白菊花。陶秀山開車,一路向城北的潛山開去。大半年沒去了,路上不知何時挖溝鋪管道,多繞了三分之一路程,趕到山上已近中午。去年此時還只有父親一人,今年這里有母親來陪伴他了,這樣也好,父親曾在此孤獨了6年。程序進行到快尾聲時,陶秀山走到墓園前面的小路上去吸煙,留下我自己默默垂淚。

        盡管是深秋,但陽光透過濃密的松枝照到墓碑上,照到我身上,沒有一絲冷意。雀兒們在枝頭清脆鳴叫,卻很難看見它們的身影。松柏被風吹動,芳香一陣陣飄散出來。這種獨有的波濤般起伏的香氣,讓人很容易沉靜下來。我也是多年中不斷來這里,才喜歡上松柏的氣味。

        我拍了張照片,漆黑沉穩(wěn)的墓碑映襯著瓦藍天空,背后是潛山和濃密的墨綠松林,碑兩側各一盆皎潔白菊,兩支白蠟燭默默燃燒。我把照片分別發(fā)給了弟弟唐映真和陶翰墨。弟弟遠在合肥,不方便回來。弟媳和唐映真是研究生同學,家中獨女,一待畢業(yè),她立即拉上唐映真,回她老家參與人才引進,然后結婚生子,日子過得安穩(wěn)富足。我母親倒是想得開,她說只要兒子舒心就好,反正我身邊還有閨女呢。她如此寬容,不知是否因為當年她自己如出一轍把父親拐到山東來。

        過了幾分鐘,唐映真發(fā)來微信:咱媽走快一年了,可總覺得過去的一幕幕就在眼前似的。

        我說,明年元月就周年了。到時你請假回來一趟,有兩天就夠了,還有件事要跟你當面商量。

        陶秀山的身影向這邊挪過來,我猜他至少吸了兩支煙。他沒別的嗜好,吸煙是他除了吃飯睡覺刷牙、寫律師函和法律意見書之外每天必做之事。20年間戒了吸,吸了戒,折騰多次,不了了之。我說你戒不掉的真正原因,是你從內心深處不認同戒煙是必須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呢。他齜牙笑,你說的話還挺有哲理。

        這塊墓地是父親患病后給自己選的。他70歲那年春天,查出了胃癌,診斷為中期。糾結了一陣,最后我和弟弟商量做手術,這時再想隱瞞也不行了。奇怪的是父親知道后表現得木訥平靜,也許是他的木訥襯托出平靜,也許是他自己早有心理準備,平靜讓他更加木訥,也許他不想在我們面前露出劇烈起伏的情緒。手術后是煎熬的化療期,這時候的父親將他巨大的忍耐力發(fā)揮到一生最高峰值?;熃Y束后,原本的白胖子唐家葆瘦成紙片人。病情被壓制下去,出現一段時間的沖淡平穩(wěn),他身上也開始一點點長肉了。我以為父親已經走出最艱難的泥淖,開始走上坦途,我以為連死神都沒找到收留他的理由,不僅我,家人臉上都現出久已不見的笑容。

        我甚至籌劃起父親未來的美好事物,想到他還從沒坐高鐵去過上海,計劃先帶他回上海轉轉看看,自從祖父15年前去世,他再沒回過上海。我自認為懂得他的心思,因為他的確曾向我流露過,卻不愿讓我媽知道,我媽的精神疾患已很嚴重,擔心她加重。如果他的身體完全康復了,再帶他回新疆看看。沒料到父親連考慮都沒停頓一下,眼睛也不看我,擺擺手說,不去。我納悶著說,也好,等你再恢復一陣。過了段時間,我又提出來,他還是面無表情地說,不去,不是跟你說過不去嗎?我說,不去上海還可以去其他好地方,比如杭州。他又擺擺手,哪都不去,我的身體自己知道,萬一出現不舒服,給你們添麻煩。我跟我媽對視了一下,我媽接過話茬說,哪有什么麻煩,只要你高興我們全都高興。今天太陽真好,走,我陪你去樓下草地曬太陽。

        僅僅過去大半年,有一天,父親突然說他覺得胃不舒服,疼痛厲害。我趕緊聯系醫(yī)院,辦理住院手續(xù)。醫(yī)生看完CT照影,皺著眉說,原來切除后的部位又出現了癌變。我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瞬間被冷水泡過。我結結巴巴地問,那,那怎么辦呢?醫(yī)生說,不能做手術了,保守治療吧。要說上次手術我還抱著康復信心的話,那么這次,我只能相信我的父親是個正一天天等死的人,一年,還是幾個月?同癌癥抗爭的人們,不是沒出現過奇跡,媒體報道有人在發(fā)現病兆后,不手術不化療,賣掉房子賣掉家產,開著房車到處去旅行,逐一完成自己以前沒實現的愿望,把每一天都當作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年后,突然發(fā)現自己的病兆消除了。這種神話般的治愈引得無數人羨慕,可我不相信這樣的奇跡會降臨到我們家,正因為寥若晨星,所以才稱得上奇跡,只有極個別人能享用這種幸運的配額。而更多時間里,我眼淚長流,為一個即將消逝的平凡生命。

        弟弟提醒我,該準備墓地了。這種事怎能想不到呢,我在比較南北幾個公墓的優(yōu)劣。讓我感到害怕或者說敬畏的是,幾天后的一個早晨,父親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去了一個有山有水有松柏鳥鳴的清幽之地,他十分喜歡。我心里的城池轟然淪陷,立即想到父親這是在給自己選未來的藏身之所。我裝出感興趣的樣子,問他夢里的地方在哪里,他準確地用手指了指北面。潛山公墓就是他夢中的樣子。

        從父親這兒,我理解了,中國人對待家園和墓園的情感是同等的。罵一個人,最惡毒的莫過于“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因為沒死徹底,沒死通透,所以閻王都看不起。所以,我還理解,父親對他夢中中意之地的喜愛,就是他對來生的敞開和接納,對今生的了卻放下。

        第二年5月,父親如一枚枯萎的葉子從生命樹上墜落。這民間最普通最大眾的墜落方式,輕飄無聲,唯恐打擾本就過于喧嚷的塵世。從大地上誕生的事物最終回歸泥土,哪怕是在只能算作他第三故鄉(xiāng)的地方。

        除了我們家人,沒人知道墓中的父親曾有一個身份:上海知青。上海是他的出生地,新疆是第二故鄉(xiāng),山東只能是第三故鄉(xiāng)了?,F在母親也放下了她包括知青在內的多種身份,來到他身邊,長久相伴。我向陶秀山要了一支煙,吸了一大口,眼淚被嗆出來了。對陶翰墨這些現在的孩子而言,知青是個遙遠陌生的概念,其實對父母來說,即便在生前,他們怕也早已淡漠了這個名詞。

        父親生病的三年,母親表現出了不可思議的清醒冷靜,精神比正常人都正常,一次也沒犯過病。她絕口不提父親家族給她造成的傷害,一門心思照顧陪伴父親,臉上一派平和安靜。以我的眼光來看,她生命的最后二三十年中,所有的柔情都停留在那三年,她給自己和父親的婚姻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那三年絕對是個異數,我曾很難理解,直到六年后她也離世,我仍不明白,她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這需要多大的心力和愿望才能做到呢。這其中難道還有其他原因?

        父親死去的次月,她被打回原形,各種病和精神問題層出不窮,隨時都能犯病。傷腦筋的事一件接一件,保姆換了好幾茬,沒多久就提出辭職,都受不了母親一天到晚嘴不停地自言自語,疑神疑鬼。母親用手指給她們看房頂,說快看呢,上面到處都站滿了人,都是想來害我的,你把他們趕走!人家聽后嚇得要死。夜里她經常不睡覺,夢游般在保姆房間來回穿梭,嚇得小保姆大聲尖叫。她不讓人靠近自己,說保姆也是來偷東西害她的。讓保姆感到奇怪的是,只要我一進家門,她就變得比正常人還正常,主動給我做飯,給我端吃的喝的,我說什么她都點頭附和開心大笑。我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保姆一語中的:因為她怕你。只要你離開家,她立即變了個人。我只能苦笑,的確,我經常在被她弄得忍無可忍時,情緒爆發(fā),大聲吵嚷說,你要再這樣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讓那些上海人都知道你有病。每當這時她就表現得乖巧可憐,臉上露出歉疚的笑容:我怎么會進精神病院呢?我什么病都沒有。我的聲音緩和下來:那你就乖乖的,好好的。她怕我嗎?有這可能。

        后來我找到一個心寬體胖的中老年保姆,我說,我媽不論說什么瘋話你都別理,她就是一癡呆老人,但你要放心,她絕不會傷害自己更不會傷害別人。你只要管好她的一日三餐,按時讓她服藥,確保她的安全就行了。這個胖保姆張姐在我家一直待到母親的最后時光,辦完母親的喪事,張姐才離開。走之前對我說了一句話,你媽雖然身子弱,神經也不太正常,但我沒看錯,她是個善良的人。

        白燭燃盡,我們開始返程,汽車駛離墓園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親終生被上海打下烙印,與之糾纏一生,作為最長久的見證者,母親是他的伴侶,是他的戰(zhàn)友,有時也是他最頭疼的叛逆者、勁敵,因為母親終生都在和上海的父系家族較勁斗爭。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她嘴里的自言自語已經小到讓人聽不清,天知道她在說什么,抑或責罵什么。我心力交瘁,已經失去耐心去辨別她的自言自語有多少留戀,有多少怨恨。她最后放下那些怨恨了嗎?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怨恨曾是母親這一生最大的敵人。

        晚上9點,陶翰墨才回我微信:抱歉,回復遲了。在外待得久,手機沒電了。今天和安東尼跑了一天,看了淺水灣,爬了座小山。晚上到夜市轉轉。香港的確太小,我們只用了幾個周末差不多就逛完了。在夜市竟看到一家賣舊書的小店,我淘到《新疆上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大事記》《上海知青在新疆》,安東尼淘到英文版《上海的猶太文化地圖》、英漢對照版《猶太難民與上海》。對這意外的收獲,我倆興奮之至。

        我心頭騰起意外的感動,不過仍覺得他們對過往歷史的探尋,只是一時興趣而已,吸引當代青年的更多的是科幻電影、人工智能。我還是給他發(fā)出了兩個贊。

        他發(fā)出三個祈禱表情,說,春節(jié)如回家,去潛山給外公外婆掃墓。

        等我沖完澡回到沙發(fā)旁,手機上多了一條陶翰墨的新微信:唐念真,你父母都不在了,兒子也不在身邊,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別像外婆那樣。

        這個小朋友呀,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才剛平復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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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在一些年月里,母親是把我當作閨蜜對待的,否則她那些故事我哪會知道這么清楚,當然有些屬于例外。那些年月雖然比不上她在新疆的黃金十年,可也光亮可鑒,與中年后的急轉直下、老年時罹患精神疾患形成天壤之別。她比父親晚兩年進疆,至于為什么從內地去了遠在天邊的新疆,她的說法是因工作不順利,一氣之下報上了名。本來已經定好她進糧食局當出納,最后的名單上她的名字被一個副局長的女兒取代。恰逢全縣上下都在發(fā)動鼓勵青年知識女性上山下鄉(xiāng)支援邊疆,她被鼓動得熱血沸騰,憑著高中地理課本上對新疆的僅有了解,瞞著父母報了名。她不信命運總是虧待自己,人在邊疆也可以建功立業(yè)。結果,坐上綠皮火車,顛簸四天三夜才到達,她心里方明白支邊可不是輕松好玩的事。幸虧同行的女知青不少,一路嘰嘰喳喳聊個沒完,倒不覺得寂寞。抵達伊犁時又正值春夏季,最美的牧場和天山美景讓她撞個滿懷,最甜的瓜果向她咧開笑嘴,否則要是趕在天寒地凍、寸草不生時到達,她肯定悔青腸子。

        青年時期的盧玉敏長得小巧玲瓏、膚白如脂,性格活潑開朗。她被分配到農七師織布廠。初到時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工廠就建在戈壁灘邊上,天山山脈在南方橫亙逶迤,銀白耀眼,如一條巨大的玉蟒貫穿東西,將新疆分成南疆北疆。夜晚仰望星空,盧玉敏被頭頂如此明亮碩大如此迫近的星群震驚得目瞪口呆。男知青比女知青要多一些,年齡相差不了幾歲,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各地口音混雜。在食堂就餐時,各種口音此起彼伏,在熱氣蒸騰的食堂里攪蕩,形成一股鮮活熱辣的聲浪,盧玉敏身心鼓脹,盡管聽不懂。上海知青在一起肯定說上海話,還有武漢話、四川話、蘇北話,都是很難聽懂的方言,在她聽來十分有趣。勞動本身是光榮和快樂的,盧玉敏們常常在雄壯的樂曲聲中做完一天的工作,各種顏色的布料一匹匹織出來,被整整齊齊碼好裝箱,然后發(fā)往新疆的每個縣市鎮(zhèn)街。想到全新疆各民族同胞們身上的衣服,可能都來自她們廠的織布,她心情激蕩,給山東的父母寫信,匯報勞動成果和豐富感受。

        半年后,在盧玉敏身上發(fā)生一件事,廠里的出納生孩子休產假,急需一名出納,便在每個車間里下通知,讓懂財務的職工盡快報名。盧玉敏是快下班才知道的,起初沒在意,收拾工具時,她突然想到年初糧食局準備招工時,她曾參加過為期十幾天的出納培訓。她想,天哪,自己都差點把這忘了,于是趕緊去廠辦報名。廠領導見她是高中畢業(yè)生,人又白凈伶俐,當即讓她第二天就來財務室報到。就這樣,一天財務沒做過的盧玉敏突然變成盧出納,她想,沒做過可以學啊,誰也不是天生就會。

        很難說這件事完全改變了盧玉敏的命運,但沒有這件事,估計她不會認識唐家葆,即使認識了,也可能會推遲好幾年,那時唐家葆可能早就結婚了。那樣,他們也不會成為我的父母。機緣的最大價值,就體現為在最恰當的時機它出現了,早一點不行,晚一點更不行。

        每個月發(fā)工資,讓她得以有機會,一一檢閱審視全廠的年輕男性。那時她23歲,正值最美的年齡,有可以信賴的審美力,幾個月后,她就注意到了上海知青唐家葆。唐家葆除了個子稍矮,在她眼里幾乎完美,長相俊秀,溫文爾雅,一口上海普通話說得溫溫潤潤,讓女知青心里一團酥軟。盧玉敏幾乎快速給自己定下姻緣。我剛結婚沒多久一次閑聊中,她對我說,你爸要是個子再高點,估計就輪不到我,早被別人搶先占下了。說完,她捂住嘴偷笑,一個十足的含羞少女。

        問題是唐家葆還沒有多余的心思注意到她,每次領完工資,就立即離去,并未多看她幾眼或多停留一分鐘。一次,離發(fā)工資還有半個多月,唐家葆來財務室借錢,臉色羞赧,說家里有急事用錢需匯過去,他先借20元,下個月發(fā)工資時扣除。恰巧辦公室沒別人,盧玉敏緊張得臉都紅了,可她沒緊張到忘記這是個機會,也沒粗心到只會悶頭傻傻地工作,她脫口而出,20元夠嗎?借30元也行。下個月工資也不能全扣完,我一個月給你扣10元吧,否則你怎么應付花銷呢?這回輪到唐家葆臉紅了,的確,他每個月只有三四十塊錢工資。他連聲道謝,還是你想得周到,真是謝謝你了。盧玉敏嗔怪道,這么客氣干什么呢,互幫互助不是應該的嗎?我花銷少,以后再有急用,你跟我借好了。唐家葆這會兒臉更紅了,他說這怎么好意思呢。她大方地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以后我有難題可以向你請求支援啊。唐家葆撓撓頭說,那是的,那肯定應該的。盧玉敏換了個話題,聽說這周末放什么電影了嗎?唐家葆說,好像是《朝陽溝》,以前看過了,你也喜歡看電影嗎?是啊,我最喜歡看電影了,可惜片子太少,一部都看了很多遍。唐家葆說,師部那邊有電影院,片子都挺新,下次我們再去,叫上你同去。盧玉敏差點歡呼起來,她壓下了心底的興奮,說,好哦,那下次可別忘了帶上我。

        兩周后,盧玉敏果然跟著唐家葆他們幾人,興沖沖地去電影院看了一場《梁山伯與祝英臺》,算上她,三男兩女。這可是部新片,散場后幾個年輕人的激情并沒有退卻,邊走邊談論劇情。路過紅旗飯店,盧玉敏提議大家一起吃頓飯,武漢知青吳建響應道,對,去解解饞。吃完飯,盧玉敏搶著去付錢,被唐家葆攔住,怎么能讓女同胞付呢?大家平分。盧玉敏不在乎地說,我結怎么不行?我們山東人就是豪爽義氣。唐家葆微笑點頭道,這次平分,以后大家可輪流請客。他旁邊頭發(fā)卷卷的上海女知青葉小曼含蓄地笑笑。盧玉敏想,怪不得人家都說上海女知青最會打扮,看看葉小曼就知道了,用電梳子把頭發(fā)卷出波浪不說,還用一根粉色的綢帶攏起來,打出一個蝴蝶結。同樣是藏藍色的大棉襖,葉小曼在胸前別上一枚銀色胸針,味道立即就不一樣了。葉小曼伸出手指時,盧玉敏觀察到她的手白白嫩嫩的,一定在手上也抹了很多雪花膏。葉小曼跟唐家葆說話聲音細細柔柔,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盧玉敏再看看自己腳上她母親手納的一雙棗紅色厚棉鞋、干皴的手指、分不出年齡的短發(fā),突然就覺得自己矮了下去,渾身不自在。回去的路上,她基本就不大說話。走到宿舍區(qū)了,唐家葆問她,累了吧,你覺得今天電影好看嗎?盧玉敏趕緊說,不累,好看。唐家葆微笑道,那下次再有新片,還叫上你一起去。她低頭小聲地說,今天謝謝你了。抬頭時,那幾人都散了,她摸摸自己臉頰,熱得燙人。

        五人第二次去看電影《桃花扇》時,盧玉敏發(fā)現葉小曼的神情不對勁,那是一種戀愛中的神態(tài)啊。她雖然沒談過戀愛,但電影和小說中的愛情情節(jié)卻沒少看。她警覺起來像一只母獸,隨時關注唐家葆的表情和一舉一動。也許是大家結伴出去玩,唐家葆對葉小曼沒有明顯親昵舉動。那么,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呢?盧玉敏想到此就覺得揪心,有醋意一絲絲流溢出來。沒多久,她從一個上海知青嘴里套出話來,葉小曼剛跟唐家葆談上戀愛,估計在初級階段,兩人還比較矜持,知道的人也不多。

        要想占領唐家葆的心,她必須得若無其事地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盧玉敏開始了全方位的自我修行,從穿衣打扮、說話談吐到普通話朗誦、唱歌表演,下足了功夫。一次她在唐家葆幾人面前表演兼背了一段電影臺詞,博得了一片掌聲。唐家葆驚訝地看著她說,真沒想到你還這么多才多藝。盧玉敏幽默地說,在你們這些見過大世面的上海人面前,我這是小賣弄,以后請多指教。唐家葆的眼里閃爍出一點亮光,而葉小曼則面無表情,轉過頭去。

        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盧玉敏朗誦了自己寫的一首詩《我的愛人叫北大荒》,將晚會氣氛推向一個高潮,臺下的許多知青站起來,歡呼著,跟著她一起歌唱青春,歌唱勞動。這下,盧玉敏成了全廠的名人,無人不知。平凡的她突然被加冕了耀眼光環(huán),而沒有人知道,她這么做,只是為了一個人。再見面,唐家葆的眼里充滿了驚喜,像第一次看到她。她也大大方方主動邀唐家葆幾人去看電影、逛書店。她感到奇怪的是,有幾次,葉小曼并沒跟他們同去。

        不久后,她聽人說,這陣子葉小曼和唐家葆經常發(fā)生別扭,弄得不愉快,還有一種聲音隱隱約約傳出來,說葉小曼和唐家葆鬧矛盾都是因為盧玉敏,因為盧玉敏從一開始就打起唐家葆的主意。放風的人十有八九是葉小曼,不知盧玉敏是否知道,還是即使知道了也裝作不知。她感覺唐家葆看她的神情增加了過去沒有的柔情、熱切。的確,盧玉敏有她的優(yōu)點,比起上海女知青的矯揉造作和過度講究,她樸實大氣,率真勇敢。現在可以這樣說,在愛情強大力量的助推下,盧玉敏那兩年將她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讓自己變成一個發(fā)光體,一個周圍人很難忽略的發(fā)光體。

        不知怎么,葉小曼和唐家葆并未分手,仍在溫溫吞吞地談著,盧玉敏剛剛燃起的希望,在自己眼里都顯得不太真實。她從自己聽到的、看到的事實,得出一個結論:為了以后能順利回城,上海知青是不會跟外省市知青戀愛結婚的。也就是說,在這約定俗成的嚴酷環(huán)境下,她連跟唐家葆戀愛的機會都沒有。盧玉敏第一次感覺到無望和憂傷如此讓人心痛。她本來就瘦,現在更加清瘦,走路悄沒聲息。有個周日下午,她去廠房后的蘆葦湖邊散步散心,見蘆葦長得翠綠茂盛,忍不住折下一支,蹲在湖邊,用手編起來,一只蘆葦船很快有了模樣。她把蘆葦船輕輕放到水面上,一陣風吹來,小船輕輕向前漂去。正在入神,身邊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對她說話:盧玉敏,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湖邊風太大了,小心感冒。她心里一驚,虛弱地對他笑笑,看我的蘆葦船,它已經漂到遠處,不會回頭了。唐家葆向湖中心波光蕩漾處看了一會兒,說,我從沒有過蘆葦船,你送我一只吧。盧玉敏轉身摘了幾片葦葉,手指靈動,很快折出一只比剛才大許多的蘆葦船。她把船放到唐家葆手上,低聲說,希望這小船載著你的理想駛向遠方。說完連頭都沒抬,轉身跑開了,哪怕唐家葆在后面一遍遍叫她,她也沒回頭,她怕自己不爭氣的眼淚泄露內心秘密。

        邊疆的冬天來得格外早,10月份已是嚴寒天,好在宿舍里都有大火墻,爐火燒得又紅又旺。晚上大家都喜歡竄宿舍打牌、聊天,倒是熱鬧。有來得早的知青相繼結婚,結婚的可分到一大間房子,火墻將房子分為臥室、餐廳、客廳。隨著結婚人數增多,單身宿舍也寬敞起來。盧玉敏宿舍原先有4人,現在只剩她和河南來的黃梅。果然是上海男知青找上海女知青,曾有一個上海男知青跟湖南女知青戀愛,后來因為家里干預還是散了。盧玉敏還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大概葉小曼放出話來,說自己怎么能輸給一個山東來的農村丫頭,誰都知道上海男知青不會找外地人。這些話又被其他人渲染加工后變成:盧玉敏這只癩蛤蟆想吃上海天鵝肉。

        盧玉敏在冬天剛到時生病,感冒,低燒,高燒,咳嗽,頭暈。吃藥好點,過幾天又加重,兩個月反反復復沒有康復。醫(yī)務室劉醫(yī)生是北京知青,說盧玉敏免疫力低,在邊疆生活條件相對差,讓她注意提高抵抗力,加強營養(yǎng),并把家人寄來的維生素C送給她一瓶。她母親也從山東給托運來花生米、核桃、紅棗。唐家葆聽說她病了,有天晚上來敲她宿舍的門,給她送來兩瓶麥乳精、兩瓶魚罐頭,是從上海寄來的。盧玉敏楚楚可憐地望著唐家葆,因同宿舍的黃梅也在,唐家葆說了幾句安撫話,欲言又止,只坐了一小會兒就走了。每天一杯麥乳精,一把花生核桃、幾顆紅棗,盧玉敏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準確地說是麥乳精讓她的底氣挺起來。元旦過后,和葉小曼在同一個成品車間做保管員的黃梅,表情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消息,葉小曼和唐家葆散了,葉小曼眼睛紅紅的,昨夜可能哭過,原因不太清楚。盧玉敏心里一震,故意做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冷冷地說,管別人事干什么,我只關心你談得怎樣了。黃梅眨眨眼,狡黠地說,我可是給你傳遞重要情報呢,說著從她床頭的小碗里捏起兩顆紅棗吃。

        盧玉敏感覺自己病除了,她望著藍得深邃的天空,陽光下高而挺直的白樺樹上閃亮的葉片,深深吸了口冷鮮空氣,嘴里輕輕哼出一支《喀秋莎》。新的一年以她意料不到的方式向她敞開。這個春節(jié)聯歡會,她再次寫了一首長詩《再獻我的北大荒愛人》,不同的是,她寫成男女同誦格式,這是她為自己和唐家葆專門定制的朗誦詩。全廠再次沸騰,卻比上次多了飛揚的青春荷爾蒙氣息。盧玉敏用自己的才華向全廠宣告,她配得起上海男知青的愛情。據明眼人觀察,朗誦不到一半,葉小曼就從會場撤出來了,有人見她在外面抹眼淚,可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春天來時,盧玉敏和唐家葆私下已經拉起了手。星期天休息,他們喜歡騎上自行車沿著廠子后面林帶中間的小路一溜向東,或向西,一口氣能騎出十幾里。春天的林帶堪比畫卷,各種樹木植物吐翠,草地上各色野花璀璨奪目,湛藍的天空白云輕飄,鳥兒們的歡叫此起彼伏。更好的是林帶里人極少,靜謐讓它如童話般純凈。盧玉敏被這份極致的美震懾,她凝視著小路遠處說,真想這樣和你坐一生,可是,你和我不一樣,你早晚要回上海。如果你走了,我就一個人這樣坐在這里回憶我們的今天,也很不錯。唐家葆輕聲說,你呀,有時聰明絕頂有時也傻得可愛,即使不和你戀愛,我也很難回上海。我有一個極端專權的父親,膽小瘦弱的母親見了他像老鼠見到貓。我大弟在云南插隊,二弟在黑龍江插隊,你都想不到,是我父親主動響應號召報名,把我們兄弟三人發(fā)往天南地北的。不僅是你,我都難以想象兄弟三人某年拖家?guī)Э诨厣虾5木跋?。我們家那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人一條胳膊都裝不下。他握住盧玉敏的手,輕輕撫摩著說,別想太多了,珍惜眼前快樂,大不了我們扎根邊疆一輩子。

        結婚在之后被排到了最重要的位置,盧玉敏的爸媽給寄錢來,讓她買齊各種生活物品包括自行車縫紉機作為陪嫁。唐家葆給他父親寫信,匯報自己準備結婚的事,當然如實告知盧玉敏是山東姑娘,列舉了她的一堆優(yōu)點。萬沒料到,他爸竟勃然大怒,斥責他為什么不和上海知青葉小曼結婚,即使不是葉小曼,也得是李小曼、徐小曼。真沒出息,找個山東人當老婆,知道山東有多窮嗎?你還想回上海嗎?絲毫不把家長當回事,你太讓我失望了。

        唐家葆遭到當頭棒喝,內心郁悶,心想這是我結婚又不是你結婚,太霸權了。他當即給父親寫回信:“我跟盧玉敏結婚主意已定,不再改變。當初不是你把我推過來的嗎?回不了上海又有什么,扎根邊疆,開枝散葉,奉獻終生不好嗎?我們都覺得很好?!?/p>

        他的回信才剛上路,盧玉敏這邊就被唐家葆他爸唐炳太的一封信氣哭了。唐炳太給兒子寄出信后,越想越氣,肯定是山東那丫頭誘惑兒子,并拆散兒子和葉小曼的戀愛。他要給她一點厲害顏色,把她嚇退。他緊接著給盧玉敏寫信:“作為家長,我們堅決不同意唐家葆跟山東人結婚,他只能和上海知青結婚,因為他還得回上海,請你知難而退,好自為之??丛谀氵€年輕的分上,我不想說出太多難聽話,這樣對你對唐家葆都好?!?/p>

        盧玉敏失眠了,上半夜憋屈得難受,心里急得直冒火星,下半夜腦子里開始轉悠各種對策。第二天早早起來,她要求自己必須振作。以牙還牙,她開始給唐家葆他爸寫回信:“尊敬的唐炳太大人,您的來信我收到,古語云來而不往非禮也。假若我不回信,就是辜負了您的美意。首先,您需要知道,我和唐家葆是自由戀愛,不存在誰拆散誰,誰妨礙誰。我們在革命大熔爐里成長,彼此理解,彼此關心,彼此信任,這是我們能走進婚姻、組建家庭的基礎,也是我們將共同面對風雨、共同面對漫長婚姻生活的基礎。我們比誰都更了解對方的情感,我們比誰都有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所以,您說讓我知難而退是不能成立的。其次,您還需要知道,我和唐家葆是平等的,上海也應和山東平等。您戴著有色眼鏡歧視上海以外的省市,這本身就有失上海尊嚴,有失一個國際化大城市的尊嚴,有失全國領頭雁的尊嚴。唐家葆回不回上海,都不影響我們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再有,您還需要知道,這里已不是過去的北大荒了,是一代代支邊人的艱辛勞動,將這里開墾出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洲,這其中也包括我和您的兒子唐家葆。我們共同決定,以后互愛互助,扎根邊疆,奉獻一生。山東籍知青盧玉敏?!?/p>

        盧玉敏對寫完的信十分滿意,一連看了幾遍,頓覺心里自在舒展,昨夜的憤懣一掃而光。她吃了一大碗雞蛋面條,放了一勺辣椒醬,辣得嘴唇通紅,辣得實在過癮。給唐炳太寫回信的事,她沒告訴唐家葆,然后一切照常。一個多月后,一封來自上海的信又遞到盧玉敏手上,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寫的——“盧知青,從你信里信外看得出來,你不是個簡單的人。你拆散唐家葆和葉小曼的戀愛,這也不是我一人的說法,你們廠里許多人都知道,裝無辜倒也罷了,可裝得這么理直氣壯、冠冕堂皇,我是領教了。你也需要明白:首先,你最大的缺點是不知尊重老人,夸夸其談,以顯示自己很特別。其次,你讓唐家葆背負不孝惡名,沒認識你以前,唐家葆每個月雷打不動往家里寄10元錢,把他養(yǎng)這么大,他不該為父母分擔困難嗎?可自從跟你談戀愛,他幾個月也寄不了10塊錢。你敢說這不是因你造成的嗎?最后,我兒子回不回上海,你說了不算,他今天不想回,說不定哪天看別人都回,他也想回去了,你肯定是他最大的阻力。年輕人,別自私到只顧自己那點心思,主動為別人前途著想才是大愛無疆。”

        如果說盧玉敏上次只是氣憤的話,這次讀后可以用怒不可遏形容她的心情,她渾身顫抖。她想在一怒之下把信甩給唐家葆,平息一會兒后,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決定給上海再回一封短信,最后一封信:“唐炳太大人,我猜您肯定不知道在邊疆生活有多艱苦,您更想不到,唐家葆省吃儉用才攢下10元錢寄回家。如果您在上海比我們新疆還艱難困苦,我會說服您兒子繼續(xù)努力攢錢給您寄去。另外有件事必須讓您知道,您兒子已經跟我領證結婚了。我們現在是合法夫妻,我們很好。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

        上海不再來信了。不知什么緣故,唐家葆好像并不知道她和父親唇槍舌劍幾個回合的故事。她也不想猜測唐炳太的心理,藐視地冷笑道,您就認輸吧。這時她懶得再想那些信的內容,無論如何,在和唐炳太的第一場較量中,盧玉敏贏了第一局。她以勝利者的大方姿態(tài),將過往的矛盾糾結全都拋到腦后。

        在母親把我當閨蜜的日子里,她只說過跟祖父寫過幾次信,內容沒有確切說過,即使她曾把我當閨蜜,也不會把某些內容告訴我。我是從其他地方看到的。大概在兒子高三那年,有次回家找點舊東西,家里就我一個人,翻箱倒柜好一會兒,找到幾張老照片。在掀起母親木頭大床的床單時,我再次看到臥在床底的一只大箱子,外面包一層薄布。那是她和父親結婚時買的皮箱,已經很久沒用也沒人碰了。那一刻的好奇心無可比擬,好像事先就知道有什么秘密將等著我破解。我拉出落滿灰塵的皮箱,箱子沒上鎖,里面多是一些舊衣服。其中一件母親的黑呢子外套,一疊小孩子的舊衣服,在一件我小時穿過的花斗篷下面,是幾本舊書,書皮破損厲害,紙質斑駁發(fā)黃,一本《苦菜花》,一本《青春之歌》。她年輕時愛讀長篇小說,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藝女青年。書的下面,還有兩個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我小心翻開。它是母親的日記本。藍黑色墨水的筆跡褪得很淡很輕,辨認出來卻并不費勁。神秘的日記本簡直是飛到了我眼前。我做出一個推測,既然盧玉敏還把日記本留著,她就不擔心我翻看,或者說,她故意把它遺落在一堆舊物中間,是因為她知道,日記遲早會來到她那個要成為作家的女兒手上。

        4

        陶翰墨每次給我發(fā)微信,幾乎都必提安東尼:今天跟安東尼去海上玩沖浪,我以前從沒玩過,又笨又膽小,安東尼玩得那叫一個酷。在他的反復指導下,我竟然找到訣竅,能沖上一會兒啦。別看他外表健壯成熟,其實比我還小一歲。

        安東尼讀完上次淘來的《猶太難民與上?!贰渡虾5莫q太文化地圖》,哭得淚流滿臉。過去他只是聽祖父講過家族在上海避難生活的支零碎片,卻從未想到去探尋那些歷史。他剛剛知道上海有座猶太難民紀念館,每年的紀念日,都有當年猶太人的后裔從世界各地趕去舉辦紀念活動。看這些書和影像資料,他覺得上海很了不起,而自己活得很淺薄。

        受安東尼影響,我最近也在讀那兩本上海知青在新疆的書,哦,同樣讀得流淚。我在想,那些20世紀60年代趕赴新疆的十萬知青們,其中包括我外公,他們毅然放棄優(yōu)越舒適的大城市生活,遠赴大西北艱苦環(huán)境,投身邊疆建設,非常不容易,所以說他們很了不起。每到特殊時間,總有人在網上發(fā)起紀念活動,還有許多知青組團去他們支邊過的地方重溫舊夢。

        ……

        我并沒有立刻回復陶翰墨,放下手機和電腦上正在寫的一個電影劇本,走到最北面房間的窗前,遙望遠處的潛山。在天氣晴朗時,從這里可以望見淡淡起伏的潛山身影,可惜現在是陰沉天氣。

        回到書房,拿起手機回復微信,不知何時,我也隨著安東尼叫開了:翰墨陶,無論是“上海知青”還是“知青”,都既是群體,也是一個個體,還是一種現象。群體的命運大致相似,個體的悲歡沉浮各有不同,實際遭際十分復雜。他們不能用“非常不容易”和“很了不起”來泛泛評價,也不能用“幸運和不幸”簡單概括。就像狄更斯在《雙城記》里的名句“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他說,好像有點理解了。

        我說,之前沒跟你說太多,因為這本是一個復雜的話題。如果你真想了解,不妨深入下去,否則就沒必要了。現在的年輕人對那個年代的人和事普遍沒興趣,我都覺得正常。

        晚上10點多時,他發(fā)過來一行字:我對20世紀60年代有探究興趣。

        我沒作任何回復,可心里還是很高興他能關注“上海知青”,我還知道他的關注主要跟家庭有關,跟他被外公帶大有關。

        2023年是父親作為首批上海知青進疆支邊60周年紀念,按說我該做些什么,可心底總有一種茫然,父親的茫然也許更多,只是都被他帶進了墓中,讓我永遠無法探尋無法消解,只留下憾恨。比如一個問題:他是否真的甘心跟母親來山東,是否甘心放下心心念念的上海?我知道再思慮這個問題已無意義,甚至相當愚笨,可還是忍不住去想。

        可是,說不清的除了父親,難道不包括母親?她在新疆度過了10年黃金時期,而后面臨家庭中第二個重大問題:回城,并開始了和我祖父的新一輪戰(zhàn)爭。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眼看許多

        戰(zhàn)友同事都回到自己原籍,身邊的上海知青越來越少,唐家葆想扎根邊疆一輩子的大廈開始動搖。這些年隨著家庭生活平穩(wěn)、一雙兒女漸漸長大,他和上海的關系也恢復了熱度,時常給家里寄點錢。他背著盧玉敏給父親寫了封信,說身邊人都開始活動回上海了,他也想回,不知好不好辦。第一封信他只是試探家里態(tài)度,沒說太多。十多年過去了,雖然身體長胖一些,臉色變黑一些,但他對大西北嚴寒干燥的天氣和北地飲食仍感覺不適,年紀輕輕就患上了胃病。父親很快來信,說如果是你自己還好說,現在一大家子一起回太難了,這話之前早就告訴過你的,我先打聽下有沒有路子。唐家葆在外面看完信,隨即就撕了,他想既然沒希望,留信有什么用,如果讓盧玉敏看到還要白白生氣。

        兩個月后,上海來信了,唐家葆的父親說,他找到了過去同事的親戚,人家答應幫忙。不過這么大事可不是白幫的,得給人家送禮,新疆的鹿茸、鹿鞭酒、葡萄干都是好東西,你買些寄過來。唐家葆馬上回信說,只要有希望,送禮品是應該的,我盡快寄回去。一段時間后,唐炳太寫信來說,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答應幫忙的人剛回話說沒想到這么難,不好辦。他不提退回鹿茸,我總不能向人家追回吧。唐家葆回復說,禮品是小事,以后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機會。

        又過3個月,唐炳太寫信說,他又找到一個關系,在勞動部門工作,這人或許能幫忙辦成,再寄點鹿茸、鹿鞭酒吧。唐家葆說,好,馬上照辦。結果幾個月后又泡湯了。如此三番五次,一兩年就過去了。

        買鹿茸和鹿鞭酒花的錢,用掉了他和盧玉敏三四年的存款。盧玉敏之前從沒對買貴重禮品有意見,第五次買完禮品后,她氣不打一處來,板著臉把賬算給他看。唐家葆平時不管錢,對錢也沒什么概念。一看這么多錢打了水漂,也感到心疼心虛心慌。盧玉敏說,我不是心疼錢,要能辦成,花掉三年五年積蓄也值,只是你爸每次都說差不多能行,每次又都沒點可能,再這樣折騰幾次我要成神經病了。你跟你爸說,別再騙我們了,咱哪也不去,就在新疆過一輩子。

        唐家葆苦笑道,他怎么會騙我們呢?四口人回去落戶本來就難。行,我就按你說的給他寫信,你看完我再寄。盧玉敏的怨氣這才平復。

        兩人都不再提返城事,過了半年,唐家葆手上又有了一封上海來信。唐炳太托到一個人,說把唐家葆自己調回上海安排工作不成問題,建議分兩步走,唐家葆帶兒子先回上海,然后再以兩地分居生活不便為由,爭取把家屬盧玉敏和女兒辦回去,之前就有人這樣辦成功的。唐炳太說,目前這是唯一的辦法,再不試連這個機會都沒了,再寄點鹿茸和鹿鞭酒送人。

        唐家葆拿信的手好一陣顫抖,他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又把信看了兩遍,其實他早就猜到會有這種可能。乍看之下,這的確是個可行的辦法,假設在他先調走一年兩年后,盧玉敏帶著女兒也隨后落戶上海,但這種假設是在最后皆大歡喜的前提下設立的。另一種假設只能站在皆大歡喜的對面,盧玉敏或許永遠調不過去,這意味著他必須承受妻離子散的境地,以盧玉敏的好強性格,她不會甘于陷入對自己不利的環(huán)境。眼下讓他做出選擇決定,就好比身上被敵人捆綁上一個手雷,他如果賭是啞雷,可能幾分鐘雷就爆炸了。

        唐家葆望著廠子南方的茫茫戈壁灘和更遠的皚皚雪山,心事一片茫茫,甚至感到幾分恐懼,回城的甘甜外表下掩藏著不可測的危險。他寧愿自己手上沒有這封信,寧愿空無一物,那樣他就不用選擇了。他把信封疊了幾下裝進夾克內兜里。這天他走回家的身影,在旁人看來有點夾肩駝背。

        由于疏忽,沒幾天,唐家葆衣兜里的信被盧玉敏洗衣服時看到了。兩人吵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架,盧玉敏認為他把信藏起來就是有私心,就是心術不正,就是陰謀。她說,唐家葆,別以為我不了解你,你做夢都想回上海。沒人攔你,但是兩個孩子都跟我留在新疆,你自己走吧。我就不信我倆孩子不去上海就成不了材。她嘴巴像機關槍發(fā)射,狂轟濫炸,唐家葆根本插不上嘴,一次次剛要解釋,都被盧玉敏堵回去。

        盧玉敏得理不饒人,其實她要的就是這陣勢,正好把這兩年的煩悶宣泄出來。等她嚷嚷夠了,他才不急不慢地說,你都沒讓我說一句話,至于生這么大氣嗎?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實想法,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咱倆不能分開,兩個孩子也不能分開。唐家葆畢竟有些理虧,為幾天前生出的選擇茫然感到愧疚不安。盧玉敏拋下一句口是心非,就離開了家,和閨蜜黃梅幾人,去別的連隊看王丹鳳主演的電影《海魂》。

        盧玉敏幾天都沒搭理唐家葆,在外面該吃就吃該玩就玩該看電影絕不落下,回家就睡覺。唐家葆以為她還在生氣,一味討好,豈不知,盧玉敏正在不為人知地加快速度辦大事兒呢。

        早在一年前她就跟母親訴苦不想去上海,她說上海有什么好,一大家子十來口人,公婆媳婦叔子姑子都擠在幾十平方米的鴿子籠里,我才不想住鴿子籠,想想頭就炸裂。上海人那么自以為是,什么東西都是他們當地產的好,外地東西在他們眼里都是垃圾,外地人去上海被他們嘲笑得要死。你要為我好,想讓我回你身邊,趕緊找人把我和唐家葆調回山東去。她母親就她這一個閨女,日思夜想,都快把眼睛哭瞎了,當然巴望著她早早回山東,只是一時沒托到可靠關系。每次盧玉敏給她媽施加壓力,她媽就把壓力轉嫁給盧玉敏哥哥。

        這回,盧玉敏給她媽寫信,把情況說得非常嚴重:你再不想辦法把閨女女婿調回山東,你女兒就要被休掉了,倆孩子也要被他帶到上海去,到時我沒臉回去見你,就一個人老死新疆算了,跟誰也不來往。她母親不識字,讓她哥哥讀信,聽完,母親哇哇大哭,對兒子說,你妹妹要是回不來,我也活不了幾天了,你趕緊想辦法去呀。她哥這次也感覺到了很大壓力。

        沒多久,機會竟來到了眼前,他岳父家新搬來一位相識的鄰居,竟然就是現任勞動局局長。這次行動快得超出盧玉敏預料,哥哥寫信說,回城一事所有環(huán)節(jié)已打通,應該很快進入實質階段,只等發(fā)調動函了。她竟然愣了一會兒,然后趕緊給哥哥寄去一大堆新疆禮品,當然少不了鹿茸、鹿鞭酒、雪蓮花、葡萄干、男女羊毛圍巾,甚至還有兩件筆挺的男士白襯衣。

        盧玉敏喜形于色,當著倆孩子面,用手臂勾住唐家葆的脖子說,家葆,你也許不相信,我們很快就要離開新疆了,調動函應該也快寄來了。我哥哥正在給我們聯系工作單位,有兩個廠子可以選擇,一個是酒廠,另一個是新建煙廠,煙廠過兩年有可能會給職工分房子。你說選哪個?

        唐家葆看看孩子們,輕輕推開盧玉敏的手臂,一臉愕然,怎么這么快,你上次不是說還沒點眉目嗎?

        盧玉敏莞爾一笑,這是因為找的關系到位,不到位的關系磨人家10年也沒用。想給你突然驚喜,有些過程就沒跟你說太多。你高興嗎?

        唐家葆說,高興,就是太快了,感覺不太適應。直到這時,唐家葆才看到自己的內心,看到沉淀在喜悅下面的悵然和惶恐,還有一些心緒說不清。假如即將等到的是舉家回上海的調動函,心思還會這么復雜嗎?他能肯定不會。是的,那樣的話他只有純然的幸福歡喜。對去往山東陌生之地的惶惑,甚至超出當初他從上海出發(fā)到新疆,因為有集體做伴的豪邁激情,便有藐視艱難困苦的勇猛無畏。如今他青春不再,邁入中年,在山東等待他的將是什么呢?

        他立即給父親寫了封信,告知全家即將回山東。唐炳太回信說,我對你去山東感到震驚,以為你有耐心再等等,說不定這次真是個大好時機。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你已經自愿放棄回上海的資格。以后你的事自己做主。

        父親的來信無疑加重了唐家葆的悵惘,好在有盧玉敏在,他的悵惘就不會有繼續(xù)發(fā)酵的機會。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不久前盧玉敏扣留了一封上海來信,唐炳太信里說這次托到一個重要關系,對方已經許諾,咱們也要拿出點誠意來,人家暗示喜歡新疆特產。盧玉敏看到鹿鞭酒幾個字腦袋就炸開了,惡心得想吐。她前前后后買過不下十次禮品,耗資巨大,可結果呢?她咬牙切齒,懷著對唐炳太和上海的全部怨恨,將信撕得粉碎,丟進垃圾箱。

        到山東后,盧玉敏和唐家葆進了同一家卷煙廠,租了一處帶院子的三間平房,寬敞舒適,院子里有兩棵大石榴樹,一棵結白籽石榴,一棵結紅籽石榴。唐家葆給父親第一次寫信匯報情況。唐炳太沒表露出任何意見,鼓勵他在新的地方新的崗位努力工作,在哪都是為國家做貢獻。

        盧玉敏冷笑一聲,看來你爸根本不是實心實意讓你回上海,是呀,我們四口人回去住哪,就擠他那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嗎?在上海能住上這么大的帶院子的房子嗎?說完,扭著腰去廚房炒菜了。

        30多年后,我在母親的日記里看到她私扣上海來信的記述,語氣里沒有一絲內疚,反而對自己打贏了回城這場戰(zhàn)役,再次戰(zhàn)勝祖父,沾沾自喜,極為驕傲。我以為日記到此就結束了,在翻過幾張空白頁后,又看到一頁字,很短:“即將離別新疆之夜,我和家葆圍著廠子轉了一大圈,幾乎都沒怎么說話。11月的夜風十分冷峭,寒星灑下的清輝比白霜還涼。走過蘆葦湖時,一只大鳥戛然從蘆葦枯枝里飛出來,嚇了我一跳。我拉住他的手說,天亮就要離開了,我心里怎么這么不舍和難受呢。才說一句就哽咽了。他慢吞吞地說,我也是。然后,我大腦里像放電影似的,一一浮現15年來的青春印記,那些刻骨銘心的苦辣酸甜。要說沒有留戀,那是假的。我猜他也是,因為我倆都流下了眼淚。之所以著急催促哥哥那邊辦手續(xù),都是因為要和上海較勁哪,我的行動只能趕在上海前面。再見,新疆。再見,青春?!?/p>

        母親的日記終結于此,也許她認為已打贏人生最重要的兩場戰(zhàn)役,打贏上海家族,就沒什么值得記錄了,最起碼我再未發(fā)現她后來寫過什么。那是她的上半場人生,可圈可點,光華照人,我曾經想,她沒能成為作家實在可惜。她的在天之靈,假如能看到我為她下半場人生寫下的文字,不知會不會惱火、憤怒,會不會跳起來抽我一巴掌。我的母親的確需要安靜下來了??捎幸稽c無法否認,無論她在后半場里變成怎樣的人,她愛唐家葆從沒變過。

        5

        無須閉目凝神,無須大腦苦苦搜索,我眼前總能快速浮現出父親初到山東那幾年的落寞,站在現在回望,那種印象更加真切鮮明。

        沒有一個朋友同伴,同事關系一時熱絡不起來,39歲的唐家葆在工作之余,最喜歡帶我和弟弟去電影院看電影,或者去南河釣魚。其實哪有什么魚可釣,不過是去河邊消磨時間躲清閑。他長時間望著河水發(fā)呆,有時明明釣餌動了,釣竿在他手里卻遲遲沒反應,我和弟弟叫他好幾聲,他才詫異羞慚地轉頭回應我們。有時我會弄點惡作劇,故意在他發(fā)呆時大聲叫嚷:剛才明明有條大魚,被你放走了。他一臉認真驚奇地問道,是嗎,我怎么沒感覺到呢?后來我覺得沒意思,不跟去了,他就只帶弟弟去,再后來弟弟也覺得沒意思,他就自己去。他在河邊往往連一條小魚都釣不上來的那一天里,天知道他腦子里都在轉悠什么。

        兩年后,廠里給我們家分了一套新房子,上下兩層樓,帶一個小院子。他立刻將重心轉移到收拾新家和小院上去。搬進新家后,他常常沒白沒黑地躲在自己房里鼓搗組裝他的無線電設備,先是收音機,后來升級到錄音機、唱片機,他是資深電工。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鄰居們家里用的錄音機,都是我父親從舊物收購站便宜買來舊零件,自己再組裝出成品,無償贈送的,絲毫不影響使用。家家都飄出美妙的樂音,這讓他在鄰里間收割了“好人唐家葆”的美譽?,F在可以理解為,他用這種卑微的方式,擴展彌補自己在異鄉(xiāng)的人際交往。

        幾年后,父親終于又迎來一次回上海探親的機會,是在暑假,我開學上初三,弟弟上四年級。母親拒絕同去,她說自己得守老營。盡管坐綠皮火車,一夜顛簸,但我們三人都興奮得像第一次坐火車,幸虧母親沒看到,否則她會訓我的,我從小到大可沒少挨過她訓。父親把唯一的臥鋪位給了我和弟弟,他去坐硬座。到了嘉定的家,果然只有兩間房,母親沒說錯。三叔去廠里住集體宿舍,我跟祖母住里間,弟弟跟祖父住外間,父親睡沙發(fā)。第一次來上海我不到5歲,弟弟還被抱在母親懷里,之前對祖父母的印象,只停留在照片上。祖父個子瘦高,不茍言笑,讓人有點害怕。祖母是小腳,十分瘦小,做飯干活倒是麻利。弟弟一眼就把房子看盡了,撇著嘴嘟囔:才這么小房子。父親狠狠瞪了瞪他,然后往他嘴里塞進一塊牛皮糖。我幸災樂禍對他說,在上海千萬別提房子小,識時務者為俊杰,跟你說你也不懂。

        第一天的飯食很豐盛,有紅燒肉、白斬雞、紅燒魚,都是祖母的手藝。我們圍坐在桌子旁,菜都上齊了,遲遲不見祖母上桌。祖父說,吃飯吧。我問,奶奶怎么不來吃?父親掃了祖父一眼,起身去叫祖母過來吃飯。她說,你們先吃,我累了,歇會兒再吃。讓我奇怪的是,在上海一連7天,祖母從沒跟我們坐在一起吃過一頓飯,都是等我們離桌了她才去吃剩菜,然后收拾洗刷一大堆碗盤。而祖父則相當清閑,早晨起來打開收音機先聽新聞,然后去河邊遛彎,一天中有半天時間躺在他喜歡的那張?zhí)梢紊峡磿?,都是線裝古籍。他也躺在椅子上指揮祖母:老太婆,去洗洗孩子們的衣服,不然明天他們沒換的了。老太婆,今天晚上吃糖醋排骨,你去店里買2斤肋排。老太婆,煤球快沒了,讓他們給送點來。我壓抑著強烈的好奇和緊張,沒敢問父親。

        雖然住得緊張,玩起來卻瘋開了,父親依然每天帶我們去河邊橋上玩。小河里緩慢穿梭著一只只烏篷船,船上的人該干啥干啥,根本不理會岸上人的好奇觀望,這比我們家的南河有意思多了。我詫異一個小鎮(zhèn)怎么有這么多河水和小橋,幾乎百步一橋,幾天中我看到的橋有幾十座之多。這時我大概明白了一些,父親為何那么喜歡去河邊。

        其間他和當年一起去新疆的知青、同學相約聚會,他說,有個女孩會被她媽帶去,你也跟我去參加,弟弟太頑劣就算了。是在一個不錯的飯店包間聚餐,父親一一介紹那些阿姨叔叔,有個姓葉的阿姨看著我說,嗯,長得像你爸爸,蠻好。他們開始用普通話聊,聊新疆舊事,聊工作和房子。聽說我家的房子有100多平方米,幾個阿姨叔叔都說,羨慕你呀,家葆,有這么大房子。父親謙遜地笑道,哪里呀,我那100多抵不上你們在上海的30平方米,大家哈哈笑了一陣。后來他們就變成上海話了,語氣輕而快,氣氛很快熱烈起來,我?guī)缀醵悸牪欢?。幸好同去的女孩也是從石家莊剛到上海,于是我倆用普通話聊了一晚。父親喝了許多啤酒,滿臉通紅,一直在笑,我第一次見他喝這么多酒,也好多年沒見過他如此激動。有個叔叔家里有面包車,一路將我們分頭送回家。回去的路上,父親將頭倚在靠背上,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沒忘問我,念真,你覺得上海好不好呢?我說,當然好啊。他不再說話了,我扭過頭,呼嚕聲從他嗓子里響亮地發(fā)出。

        回到山東浮城,母親的眼神和平常不太一樣,將我們三人打量一番,當然停留在父親臉上的時間更多。在父親外出后她問我,你們在上海都見過什么人?我當即想到那次聚會,我說,他們一幫知青聚會,見到一些阿姨叔叔。她問,還記得名字嗎?我說有個叫路小明,還有一個姓葉的阿姨。她接過來說,那路小明啊,生了三個閨女,為了讓閨女回上海,她把6歲的二丫頭硬生生送給上海一戶人家,換回一對金鐲子,心真硬哪,想回上海想得腦子都糊了。你不知道她以前看我們這些山東河南的女知青時,眼睛都長到腦門上了。姓葉的叫葉小曼,他們單獨說話多嗎?我想了一下說,不多。其實父親他們那一桌人幾乎都喝多了,個個手舞足蹈,還一起唱了首《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好像記得葉阿姨有一會子眼睛通紅,還不停地用紙巾擦眼,我還記得她說過自己沒有孩子,父親低頭不知對她說了些什么。不過我覺得這無關緊要,就沒告訴母親。

        可那些疑惑我不得不說出來:為什么我爺爺總喊我奶奶老太婆呢?為什么奶奶從不和我們坐一桌吃飯?

        她在穿衣鏡前試父親給買的新裙子、白皮鞋,左看右看,慢悠悠地說,不可否認,上海的東西的確好,看看這件衣服的款式面料就知道,我是不喜歡那些上海人。

        母親又轉了兩圈,臉上露出鄙夷神色,你當然不知道,你奶奶沒到30歲就被他喚作老太婆了,她從來不敢跟他坐一桌吃飯,怕他怕得要死。10年前你4歲多,我們全家去上海探親。你奶奶做完飯了卻不和我們一桌吃,當時我就抗議,您要不過來我也不吃。他這才把你奶奶叫過來一起吃。母親提到祖父從來就一個字,他。

        我瞬間懵了,看起來威嚴儒雅的祖父竟然如此不尊重女性,同時對母親升起一種崇敬感。我母親就是從那時把我當閨蜜的,也許她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接下來,她跟我談了一下午。我為這份信任激動了好幾天,并將她講的內容偷偷寫進了日記。

        在她和父親從結婚到回城之間,盧玉敏跟唐炳太其實還有過兩次戰(zhàn)爭,她當然是贏方,只是比起回城這樣大的戰(zhàn)爭而言,中間兩次的贏弱了許多而已。

        我第一次長途旅行,是在4歲多時跟著他倆回上海探親。母親對上海的恐懼來自很多方面。我在那么小的年紀就愛上了河,趁大人稍不留意,就逃出他們的視線,一個人跑到河邊,長時間看水看橋看往來的船只。南方小鎮(zhèn)水多橋多,這么多的水匯成母親的滔滔擔心。她的擔心有充足的理由,父親上面曾有一個大他兩歲的哥哥,6歲那年,頑皮的小哥哥在河邊玩耍時溺亡。而父親的大弟弟唐家驁,在云南插隊期間,遭遇瀾滄江支流山洪暴發(fā),唐家26歲最壯實的男丁,頃刻間被卷入江水。

        所以,當祖父提出要把頑劣的我留在上海,留在他身邊時,母親堅決不肯。

        再往前推,推到50年前,母腹內外雖然是兩重天,但我畢竟已存在了。消息通過父親傳到唐炳太耳朵里,他為我起了名字“唐明珠”。這個名字遭到母親的拒絕,他的“明珠”自然派不上用場,從此世上少了一個叫唐明珠的人。也許真因為少了“明珠”,我至今也沒成為一個他期待中的上海女子。

        上午跟一位在香港的作家朋友聊了會兒,他偶然看到我的一個電影劇本后,輾轉通過數人才加上我微信。他說,你這筆名挺好,乍看分不出性別,我喜歡比較中性的名字。我說,還真不是筆名,是從出生就開始用的本名。他頗為驚訝地說,在我的印象中,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大陸女生名字里大多帶紅、梅、蘋、艷等,你這名字很少見,我以為是筆名。我笑了,說這是我媽給起的名字,她是60年代去新疆支邊的文學女青年。他說,你母親那代人,有很多故事吧?我說,的確如此。

        話雖如此,可我對寫作父母輩的故事從來都不堅定,始終心存顧慮。于我而言,那些年代已很久遠,于現在孩子,他們或許從沒聽說過“知青”這個詞,更談不上了解。那么,現在再去回溯寫作五六十年前那代人的故事,還有意義嗎?我感到自己難以做出確切的回答,也許任何一種回答都無法令自己滿意。

        這天晚上,我主動與陶翰墨聯系:你和安東尼最近在研究什么?他很快就回過來:安東尼對上海上癮了,在學校圖書館又借到幾本猶太人在上海避難生活的圖書資料。他在其中一本書上意外看到曾祖父奧列為的名字,奧列為1940年受聘于有基督教教會背景的滬江大學,即現在上海理工大學的前身,同時教授英文和西班牙文,1947年初攜家人回國,帶回去大量景德鎮(zhèn)陶瓷和杭州絲綢布匹衣物。但在1948年,奧列為又回到上海,這次他只身一人,只說是應學校邀請回去一趟,并未詳說事由。奧列為只在上海待了3個月便離開。安東尼對此極為好奇,因為在這以前他從不知曾祖父二次回上海之事,連他祖父都不知道。他一臉認真地問我,曾祖父第二次回上海究竟是為什么呢?我說這很平常,看不出什么奇特,你曾祖父回來或許是為了一個學術邀請。他說也許并非這么簡單,說不定另有原因呢,不管怎樣,我都要解開這個疑問,這對我理解曾祖父很重要。你看,安東尼就是這么執(zhí)拗。

        我思忖了一下,說,安東尼曾祖父或許真的另有原因。陶翰墨說,最近接連看了一些“二戰(zhàn)”紀錄片和書籍,感覺很震撼。我問他:假如你是一位電影導演,還會去拍有關“二戰(zhàn)”的電影,或者是你外祖父他們的知青故事嗎?他沒有絲毫猶豫地說,會拍。我問,理由呢?他說,你不要以為我們這代人只喜歡新潮玩意,對歷史我們有探究欲。我又問:你覺得“二戰(zhàn)”和知青題材還有意義嗎?現在還有年輕人喜歡看嗎?他說,怎么沒有呢?舉例說吧,我的許多同學對抗日戰(zhàn)爭的了解,是從看了《南京大屠殺》后開始的,現在還有人在研究張純如,對歐洲“二戰(zhàn)”的了解是從《敦刻爾克》《拯救大兵瑞恩》開始的。還有《平凡的世界》,讓我們了解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社會和世情,那些青年們的彷徨與奮斗。假如沒有這些電影和書籍、影像記錄的存在,很多歷史細節(jié)無從得到具體呈現,也無法令后來者對國家、民族和個體的疼痛歡欣感同身受。至于受眾喜不喜歡,這要看導演或作家的寫作手法是否不斷創(chuàng)新,是否能打通代際障礙,讓當代青年樂于接受,這和什么題材沒有多大關系。

        承認以往對00后們的認識有失片面偏頗,我對著手機使勁點點頭,面露謙卑笑容,好像陶翰墨就在我對面。

        6

        30年前,我正在周邊一座城市的師范大學里,消磨著我的20歲。那個多風的春天,某天,家里突然被一封來自上海的電報,攪起驚天浪濤。電報是祖父讓我三叔去郵電局拍的,上面說,上海市政府出臺政策,為在外地安家的上海知青每家安置一個子女回滬,解決戶口和工作。毫無疑問,我們家讀到電報最激動的那個人是父親,也只能是父親,他被興奮沖到高高的浪濤頂尖,俯視著過往中所有不能如愿回到上海的那些至暗時刻,神志高漲,自信滿盈,好像即將被選中的那個人,將代表他完成一個無上光榮的使命。

        母親說,這事重大,咱倆得先合計合計再做決定,無論是讓念真還是映真回去,不僅要征求他倆的意見,還得分析利弊。

        父親終于從最初的激動中回到現實中來,點頭道,有道理。

        母親先從弟弟開始分析:映真現在讀高二,是最關鍵時期。以他目前的成績,即使考不上北大清華,那也是響當當的名牌大學。

        父親說,我從不擔心映真的成績。那么念真呢?

        母親端起茶杯,不急不慌地喝了幾口,說,念真讀的是師范大學,這是鐵定要分配工作的,是光榮的人民教師。上海能給安排到公辦中學當教師嗎?她的事情讓她自己當家。

        一個月后,我剛回家母親就跟我說了情況。我說,誰不向往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啊,剛聽說時也動心了。不過,我不想進工廠,否則這幾年大學都白上了。再說,這政策最起碼幾年內都有效,看看畢業(yè)分配情況再定也不遲。

        其實,我糾結去不去上海,除了不愿進工廠的因素,還有一個原因是當時正在熱戀中,連母親都被瞞住了。他是我?guī)煷蟮耐瑢W,戀愛談兩年了。明明他臉上長滿青春痘,長得又瘦又小,可我把他當作白馬王子,沒辦法,這就是愛情的魔力。

        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市直一所中學擔任語文教師,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又過一年,唐映真也傳出好消息,被人民大學錄取。父親臉上的光芒更鮮亮,而母親的笑容里更多的是驕傲,是對自己家庭教育圓滿成果的自足,是承諾她在新疆就說過的那句“我就不信不去上海,我倆孩子就成不了材”的勝利姿勢。

        這樣,我和弟弟都沒說出一句話,卻都做出了至少幾年內不回上海的決定,這可惹得祖父再次大發(fā)脾氣,向父親發(fā)難。他拍過幾次電報,指責父親目光短淺,不讓我和弟弟回上海絕對是個錯誤,他再次拋出以前說過的話:你讓子女也放棄回上海的資格,太讓我失望了。父親跟他解釋幾次都沒用,后來索性不接電話不回信。

        祖父還直接給我寫信,說上海是如何如何適合女性生活,在吃穿用度方面如何優(yōu)越,沒有一個省能與之相比,你沒理由放棄。趕緊把工作扔了,到上海來,工廠里都安排宿舍。不愿住宿舍的話,放心,家里有你住的地方。祖父以為山東還窮得缺衣少食呢,而我想到他家總共不到50平方米的房子就頭暈。我承認上海適合女性,承認這個城市不可估量的優(yōu)越和價值,可我的需求不高,一份喜愛的工作,一個可心的愛人,能常伴父母身邊,足也。上海那些繁華和我這個渺小的人有多大關系呢,我那有限的想象空間里滋生不出太多東西。

        我客氣地給祖父回了封信,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決定。我以為他還會繼續(xù)勸我回去,可他沒再寫信來,不知是不是想到在寫信一事上曾輸給我母親,因而自尊被挫住了?而這次,他無疑又輸了。

        四年后,我和那個曾揚言要為我跳河的男生,還是分開了,死于七年之癢。父親委婉地提醒我,可去上海換種心情換種生活,我說過段時間再說吧。其實我不是沒動過心,不是沒猶豫過,只是我覺得自己太普通了,到了上海怕是連針尖之水都不是。這時恰逢市電視臺招兩名文字編輯,我決心挑戰(zhàn)一番,甚至做好心理準備,假如考不上,就趁暑假去上海適應一段時間。

        憑著平日里在報刊上發(fā)表些文章的基礎,加上積極備考,我竟然在幾百個報名者中脫穎而出,被電視臺選中。母親比我還興奮。前段時間跟相戀7年的男友分手,著實讓她沮喪了一陣子。

        我進了讓人羨慕的電視臺做編輯,弟弟從人民大學本科畢業(yè)后被保送本校讀研。年過五十,母親盡管每日忙碌小吃店的生意,皮膚卻依然白皙細膩,我敢說比上海葉小曼阿姨的皮膚都好。20世紀90年代中期,她和我爸的工廠效益不好,雙雙提前離崗。母親立即想到開小吃店,投資不多,每天都有收益,只要把食品衛(wèi)生和質量做好,加上服務熱情周到,不愁沒顧客。她果然做到了,顧客盈門,生意越來越旺,雇了兩個下崗女工在店里忙活,幾乎不用我父親伸手。父親有心去幫幫忙,總被她揮手趕走:你去釣釣魚、玩玩牌、看看報,實在閑得沒事,就把家里衛(wèi)生搞好就行。對待父親,母親總有她的主見,她厭煩男人一身油膩一嘴油滑,男人也需要富養(yǎng),倒不是整天讓他穿名牌,而是要養(yǎng)出斯文氣,這是當家人的風度,是家的面子。

        沒過幾天,我接到祖父的電話,這時家里都裝上了電話座機。他聽說我已和男友分手,問我有何打算,為什么不回上海。心里怪父親多事,我說,我去了能干啥?工廠都要倒閉破產了,我要剛進廠子就下崗失業(yè)了怎么辦?他說,你就是在上海干臨時工都比在山東強,知青子女在上海干臨時工的可多了。

        聽到他這句話我差點笑噴,強忍住心里的不悅:您還以為山東現在吃不飽飯嗎?我考進電視臺您知道有多難嗎?幾百人錄取一個,我喜歡現在的編輯工作,不想去干什么臨時工。

        他換了種語氣說,要是以后不喜歡了,你還可以回上海。這時候的祖父完全是個絮絮叨叨、啰里吧嗦的老人,如果要深究,只有一個原因,他確實老了,我又是他唯一的孫女。母親說,他只寵溺女孩。那么,假如我去了上海,他會像寵溺姑姑一樣寵溺我嗎?有這可能??赡菚粫菍δ赣H的一種背叛呢?這念頭一閃而過。

        半年后,因為工作關系,我認識了律師陶秀山,談了一年戀愛后結婚。去上海的事兒在我這里就被畫上句號。弟弟研究生畢業(yè),被他女朋友拉去了合肥工作定居,也將去上海的事畫上休止符。對此,父親即使有遺憾,也僅留在心里,他對現在的家庭狀況沒理由不滿意。他依然每隔幾年回上海探親一次,由于我們都忙,基本都是他自己來來去去,從上海帶回各式羊毛衫、連衣裙。母親依然樂意享受上海的衣物,可嘴里仍經常冒出她已說了很多遍的話:我只是不喜歡那些上海人,我就不信我倆孩子不去上海,就成不了材。

        雖然沒回上海,我有時還是經常設想一番,假若當年依祖父所愿去了上海,我會過著怎樣的生活,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上海女人嗎?但真正上海女人的特質又是什么呢?也許有一種可能,我只能成為自己,但卻和上海沒什么關系。就如陶翰墨之成為自己,和我們家?guī)状说南埠脜拹憾紵o關。

        7

        映真在母親去世周年的前一天,回到浮城。臨近年關,寒潮突降,墓園里的松柏褪去幾個月前的蒼翠,鳥兒們聲音寥落,天空陰沉,隨時能擰出冬雨的樣子。

        弟弟無言垂淚,嘴唇微微顫抖,他想說什么我或許能猜得到。他終于忍不住了:姐,咱媽的病,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結下的?命運對她太不公平了。我說,沒猜錯的話是從奶奶到咱家后。說完我心里隱隱作痛,要說我沒怨恨過一些什么那是假的,可我到底恨什么呢,真要厘清并不容易。

        他嘆息一聲。映真的脾氣性格遺傳自父親,特別是嘆息時的聲音和表情極像,卻跟母親感情更親近。他對母親跟上海家族的斗爭知道不多,起碼不如我清楚。他佩服母親的勤勉耐勞,對父親老年的無所事事頗有微詞。特別是母親患病后,他認為問題根源出在父親身上,假如父親能多承擔一些家庭重擔,別讓母親過于勞累,假如及時帶她治療,也不至于后來發(fā)展到嚴重地步。

        我說,別這么看待父親,你并不真正了解他。其實我又何嘗沒有對父親生出過怨尤?只是隨著他生病去世,怨尤早已消散,只將疼惜和隱痛沉在心底。

        回到家,我對映真說,咱媽也過完周年了,這房子歸你,你要是想賣掉,我找個房產中介給你先掛上,辦過戶手續(xù)時你再回來。

        他兩手抱著茶杯,沒接話茬,過了一會兒,聲音低沉地說,房子能不賣嗎?給我留個念想,姐不希望我回來時連個家都沒有吧?

        我心里瞬間又掀起波濤,環(huán)顧了下這套復式房子,喃喃自語:這房子是咱媽的心血,誰舍得賣掉呢。

        當初買下這套200平方米的復式房,我母親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和氣力。她和父親在雙雙離崗的日子里,每個月領著微薄的工資,既要供養(yǎng)弟弟上大學,還要滿足我父親孝敬雙親的愿望。母親在艱難之際,生出開小吃店的主意。最初幾年,她一個人在店里從凌晨5點忙到晚上9點,父親也只是去幫幫手。后來生意旺了,她招到兩個員工,才輕松一些。有時見她累成一只狗,我就勸她別干了,她朝我瞪著通紅的眼睛說,不開店怎么過下去?你弟弟還上大學嗎?他以后咋娶媳婦咋買房?我無法勸阻母親不開店,只能眼睜睜看她繼續(xù)累成一只狗。她轉而勸導我:你要知道,人沒有累死的,等有一天你們住上漂亮大房子,才會明白我辛苦的價值。

        五年后,果然,她買下浮城東環(huán)一帶的一套復式大房,上下兩層200平方米,贈送樓頂一個超大露臺。她帶我和父親去看房,父親一臉驚訝道,這房子也太大了吧。母親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大了住得才舒服,上海那些鴿子籠啊,沒法待。母親從來不吝惜自己對上海人住房的諷刺。而我則在腦子里幻化出一幅幅裝修后的美麗圖景。

        一年后,我們被裝修后的歐式新房著實驚艷住,我和弟弟在樓上各有一個大房間,有大氣漂亮的衛(wèi)浴室,平日里弟弟上學不在家,整個樓上就我一人獨享。我喜歡光腳從北面的側門走上露臺,母親裝置了數個大花架、休閑桌椅、秋千,一年四季露臺上鮮花不斷。即便母親從沒明說她給我們買這套大房子的用意,可“樂不思蜀”的寓意明顯就擺在這里,還用說出口嗎?

        搬進新家不到兩年,幾個生疏的身影、幾個講上海話的人打破了家里的平靜。起因是祖母被祖父養(yǎng)的狗絆倒,摔壞了左側股骨頭,而她的身體狀況無法再做手術,被宣告癱瘓。我祖父一只眼失明,沒辦法照顧老太婆,我后來猜測是他放棄了對她的照顧。在上海的姑姑和三叔各有各的理由,一個自稱得了抑郁癥,一個下崗后在私營企業(yè)打工忙生計。至于這是祖父的個人意見,還是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法,不得而知。他們先給父親打了個很長的電話,相當于發(fā)預告,父親聽說后難過得一夜沒睡。第二個電話他們直接搬出祖父的意見:身為長子,長期未在父母身邊盡孝,現在家里有難,得盡義務照顧老人。父親無法在電話里拒絕,也沒有明確應承下來。這件事他做不了主,得跟我母親商量。

        他的糾結和矛盾不難想象,憋了兩天,終究還是惴惴不安地跟母親說了,沒想到母親竟爽快地答應下來:他們說的也沒錯,誰都是娘生的,不孝是大過。咱家房子大,你現在閑著也沒事,就盡盡孝心伺候幾年吧。

        父親長出一口氣,拉住母親的手說,還是你最理解我,否則我真不知怎么面對上海家人。

        母親說,呆子,我是為你,并且只是為你考慮啊。你把東面那個小房間收拾一下,安張小床,他們愿哪天送來都行。

        連我都猜測母親何以如此大度,直到姑姑和三叔用輪椅推著奶奶走進我家,露出他們羨慕又迷惑的表情時,我才猜到幾分,后來證明我的猜測有偏差。母親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既不過分熱情,又不至冷淡。面對他們?yōu)檫@復式房子發(fā)出的驚奇和詢問,她只淡淡說了句,我開餐館賺錢買的,在我們這,比這更大的房子多的是,不值錢,不比你們上海,房子金貴金貴的。我姑姑和三叔矜持地笑笑,又搖頭,不知他們的笑和搖頭到底什么意思。他們只在這過了兩天,就帶著我母親送的大包小包禮品回去了,說是上海的一大攤子事離不開。

        可我始終沒看出姑姑有抑郁癥的跡象,我媽冷笑兩聲說,他們兄妹幾人中,你姑最精,你爸最厚道,你二叔最有個性,可惜年紀輕輕被卷入大江,你三叔最滑最賴。我問,三叔怎么最賴呢?她說,當時他為了回城,把黑龍江的工作一扔了之,回上海后好幾年沒找正經工作,干臨時工最長干半年,有時一兩個月,大多數時候啃他老爹的那點退休金。你祖父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罵了多次都沒用。也不知他怎么混上的媳婦,他那一對雙胞胎兒子,可千萬別遺傳到他那副德行。

        我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姐弟倆一個精一個滑,母親跟他們打交道可不是件好事。果然,沒多久就顯露端倪,原先說好的我祖父每個月拿出500塊錢用于祖母生活費,三叔只寄了兩個月就見不到錢了,我父親忍了又忍沒吭聲,倒是他在電話里大言不慚主動說,哥,我現在太困難了,咱爸給的錢我給你小侄子交幼兒園費用了。你家經濟這么好,也不差這幾個小錢。等我手頭寬裕了,再給你寄過去。父親還得替他這個弟弟解圍:生活費事小,孩子上學要緊。我看了下母親,她滿臉不屑和不在乎。直到祖母去世,三叔都沒再寄錢來。

        身體不再疼痛的祖母,按說進入一個和緩的恢復期。天氣好時,父親把她抱上輪椅,出去曬曬太陽看看風景??蓛H出去幾次她就不愿外出,說山東的風里沙子多,太陽猛烈,讓她不舒服。說我們浮城的河太少,也看不到橋,沒啥好看的。說這里人太多,講的話都聽不懂,她就像個聾子一樣??傊@里處處不如上海好,不如上海舒服,她寧愿天天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剛開始髖骨疼痛時,給做什么飯她都能吃,并且吃得一口不剩。腿不疼了,她的其他問題逐一暴露。今天給她蒸了又白又軟的發(fā)面饅頭,她要吃米飯。明天再給她蒸米飯,她說要吃最細的龍須面。給她煮了腿子骨湯補鈣,她又說不喝湯,吃糖醋小排骨。她越來越挑剔,并且只讓我父親給她端茶倒飯,別人只要一靠近,她就瞪大眼睛,警惕地看向對方。父親的耐心似乎也越來越少。母親問他,你媽原來也這樣?父親搖頭說,不是啊,以前可隨和了,我們說什么是什么。母親勸道,人老了是會變的。

        沒多久,祖母用實際行動讓父親感到了害怕和羞恥。她眼睛老花厲害,父親給她買來進口眼藥水,擠了幾滴都沒點進眼里,他對我母親說,你來吧。我媽接過藥瓶,一手撐開她的眼皮,剛貼近她身體,祖母嗅到了女人的氣息,突然大叫起來:盧玉敏,你想害我,我知道你早就想害我了,把你的手拿開。我母親突然間被嚇了一跳,身體一顫,后退兩步說,我害你干啥,你有什么值得我害的?說完把藥瓶塞進我父親手里,離開小屋。父親惱怒地說,眼藥水是我買的,我一直站邊上看著,你這把老骨頭值得別人害你嗎?

        隨后發(fā)生的一幕幕我們誰都想不到,祖母逐步釋放升級她的把戲,現在想來說把戲也不對,那就是她有病的表現。

        有時,鄰居來家里問母親借點東西,在客廳正聊著天,祖母聽到了陌生的聲音,突然爆發(fā),還是那些她說了多遍的話:盧玉敏,我的腿被你害殘了,趕緊送我去上海。鄰居嚇得不輕,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剛好父親進家,跟人家解釋了一通:我媽腦子有問題,精神有病。她在上海摔斷了腿,天天躺床上,腦子病得就更厲害了。鄰居連連點頭說,伺候病人不容易啊。

        國慶節(jié)時,母親的兩個朋友來家里玩,祖母再次歇斯底里地發(fā)作。面對朋友的狐疑,母親沒做任何解釋。父親快步到祖母屋里,小聲把她訓了一頓,出來再跟那兩個朋友解釋。母親始終沒發(fā)一言,只默默地坐著流眼淚。

        沒多久,一生好強的母親抑郁了,開始時對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白天像一只蔫菜瓜,夜里常整夜失眠,情緒變得異常躁烈。當祖母再向她發(fā)作時,母親毫不顧忌地跟她針鋒相對:你老惦記我害你,能說出來我為啥害你嗎?有本事你爬起來,去跟上海打電話啊,讓你金貴的女兒和小兒子把你接走,我做夢都想看著你離開我家。

        大概母親惡狠狠的眼神震懾住了祖母,她頓時軟下來,避開母親的眼睛,嘴里不知嘟囔著什么,把身子連頭都蒙在了被子里。母親撥通上海的電話,逼著父親說話。父親對著話筒說,咱媽把我們都快折磨瘋了,她天天吵著要回上海,要不你們把她接回去吧。

        三叔卻滿不在乎地說,咱媽怎么經得起來回折騰呢?你和嫂子就忍忍唄,跟一個腦子有病的老太婆計較什么呢,她說她的,你們別理就是了。

        父親頓時說不出話,一臉懊惱無奈。

        在我家待了一年半,祖母在一個夜里咽氣,臨終前的幾天她安靜極了,蜷在被子里像一只無神無力的老貓。父親握著她的手腕說,脈搏不動了。母親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說,她饒過了我們,再折騰兩年,我得死她前頭。

        發(fā)喪那天,祖父沒來,我聽到他在電話里煞有介事地指揮父親:喪事的場面要辦得大一些,別讓別人小瞧了唐家。姑姑和三叔來了,陰沉著臉,不像是為他們的母親悲哀,更像是來跟我們吵架。母親披麻戴孝,撲倒在棺材上,哭得聲嘶力竭,驚天憾地,誰都拉不住,哭得差點暈過去,倒顯得父親過于平靜,祖母離世于他未必不是解脫。我知道母親為何而哭,她在哭這一生和上海家族的各種斗爭,她在哭自己幾十年的憋屈,她在哭她自己??薨?,如果可以從此破除心中壁壘,那就盡情地宣泄吧。

        事實上,喪事過后,母親嗓子失聲數天,而后就大病一場,昏迷多天,血壓血糖低得嚇人,多種病兆齊發(fā),奇怪的是竟沒查出病因。幸遇一位良醫(yī),將病源直追到母親生弟弟時那次大出血,原來,母親是在對自己身體的巨大虧欠中,長期負重操勞所致。出院后,征得她同意,我們將小店轉讓出去,讓她在家休養(yǎng)身心。幾個月后,身體見好,她的精神狀態(tài)卻急轉直下。就在短短幾個月間,仿佛祖母已將自己身上的戾氣、神經質都傳給了母親。看著她時而呆滯厭倦的眼神,時而疑神疑鬼的表情,我悲哀地承認,母親已經是個抑郁的老人,那個活潑好強、不認輸不怕累、每天活得興沖沖的盧玉敏,一去不復返了。

        8

        映真當天下午乘高鐵返回,兩個小時到合肥。他去年要了個二寶,在家里單位都忙成一只陀螺。目送映真進站,如果不是身高接近一米八,現在的映真大概會被我認作中年時的父親。只是他趕上了一個好時代,而父親一生加起來都沒有他十分之一的幸運。

        發(fā)動汽車時,微信上來了幾條信息。我把車開到車站附近的一個公園邊上停下,劃開手機,是陶翰墨的:沒想到,安東尼這么快找到一個上海女友,我給他倆偷拍了張照片,其實也不是偷拍,是抓拍。知道安東尼靠什么俘獲上海女孩的芳心嗎?他用一首粵語歌《上海灘》,就是葉麗儀原唱那首,我以前經常聽見你哼唱的。我覺得他倆挺和諧,發(fā)給你看看。

        點開照片,應該是在港大校園里,建筑氣派壯觀,一個高大俊朗的外國男生,側臉看著幾米外一個東方面孔的女生,笑得一副心醉樣子,女孩兒竟有幾分似鐘楚紅,而鐘楚紅又是我喜歡的香港女星。我對著照片也看醉了,年輕真好。當然,我更希望看到兒子和他真心相愛的女孩兒在一起的樣子。

        陶翰墨又說,上次說到安東尼對曾祖父二次來上海原因存疑,通過向家中多位長輩詢問,他基本探明情況:曾祖父奧列為1948年再次來上海,不是應邀前來,而是主動回來。當年同一只大船來上海避難的猶太人,在抗戰(zhàn)結束后,部分人于1947年開始陸續(xù)回歐洲,部分人輾轉去了美國,還有一部分人哪也沒去,而是選擇留在了上海。留在上海的猶太人中就有奧列為的朋友。1948年初,剛回到歐洲才一年多,奧列為就不可遏制地思念上海,遂給江滬大學教務處同事發(fā)了一封信,表達自己想回去訪問講學的意愿,問能否由校方出具一封邀請函?;趭W列為教授之前的風范和卓越的教學成果,校方欣然應允,向他發(fā)出邀請。重返黃浦江畔,奧列為難掩激動心情。在講學之余,他密切關注時局,和一些老友深入交談,這才是他回滬的主要原因。奧列為一生痛恨戰(zhàn)爭,恐懼戰(zhàn)爭,本以為隨著“二戰(zhàn)”結束,世界可以消停和平了,但中國那時的時局紛紜復雜,云遮霧罩,令他看不透徹,他對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沒有太多了解,更不知道戰(zhàn)爭何時能完全結束。糾結了幾個月,他做出等時局明朗之后再來上海長久定居的決定。只可惜回奧地利不到一年,奧列為不幸染上重病,一年后英年早逝,年僅49歲。臨終前,他曾將真實想法和遺憾,告訴自己的侄子和長子,安東尼祖父是他幼子,年齡尚小,自然無法得知。時間如黃沙層層漫上來,掩蓋了許多歷史,這段往事也逐漸被家族塵封淡忘。直到安東尼長到18歲,出于對遠東神秘古國的向往而探究往事,家族在上海生活數年的舊事,才又重新被揭開一角。

        我告訴他,所有關于安東尼家族的信息中,這一段內容最讓我感興趣。

        他回道,這不奇怪,因為你是劇作家嘛。你那個有關家族故事的劇本寫得怎樣了?

        我說,沒有想象中順利。不過,聽到你講奧列為的故事,我突然被啟發(fā)了,是否可以把安東尼家族在上海的故事這條副線融進劇本呢?

        他捂嘴偷笑,說了句,我就知道你會想到這一點,等你的劇本拍電視劇時,考慮給我安排個角色。然后就不見影了。

        放下手機,我哼了一聲:翰墨陶,你以為自己是神嗎?

        其實我知道,他在意的是我這個劇本里的家族故事。

        祖母死后第二年秋天,祖父在上海去世。父親火速買車票,母親身體不好,弟弟跟領導在國外考察,我懷著7個月身孕。他一人返滬奔喪,一周后回來了,臂膀上多出一個帶“孝”字的黑袖章,臉色有些疲憊。

        祖父有一張最鐘愛的椅子,退休后無事可做又不喜到處閑逛,一天中的多數時間他都在這張?zhí)梢紊峡磿?。他不喜歡和街巷里的市井之人一起打牌、聊大天,因為他自認非市井之人。他太愛那張?zhí)梢?,以致有時夜間也不愿離開。一個夜晚,他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次日早晨,三叔喚他吃早飯無人應答,才知他永遠睡著了,一卷書覆蓋在胸前。

        家中抽屜里還有他一張照片,身材瘦高,臉瘦長,表情陰郁,好像他總是費力思考著什么,或有太多讓他不耐煩的事羈絆著他。順著這張臉,我可以不太費勁地走進他的青年時期。因有較好的家塾底子,又讀到些進步刊物,不到18歲他跑去上海。他的父親唐老太爺能文善武,早年在義和團里做過小隊長。運動失敗后為躲避八國聯軍追殺,一路南逃,在江蘇沛縣落下腳,被一鄉(xiāng)紳看中,將女兒許配給他,從此邊務農邊收徒教拳。

        在上海他喜歡上一個女人,兩廂情濃,過起小日子。對老家父母之命定下的親事,他一拖再拖,惹得在義和團做過小隊長的老太爺動了真怒。他誰都不怕,除了他爹。唐老太爺不愿在鄉(xiāng)人中留下話柄,親自把媳婦給他送到上海,強行驅走那個女人。

        中年的他喜歡高談闊論,尤喜談論政治,是四個孩子的父親,心高氣傲卻最終只落得一份警衛(wèi)的營生。也許不得志的原因,性格越發(fā)暴躁。20世紀60年代,他主動將三個兒子送往祖國的西北、東北、西南邊疆。

        老年,他有了足夠充裕的時間讀書,又購買了大量歷史典籍。82歲,他在一個比較恰當的年齡,將世上最安詳詩意、最令人羨妒的辭別攬入心懷。幾十年中,我經歷了無數人的辭別,都不及他離去時那般儒雅與熨帖,我從沒見過比他的死亡更詩意的離去方式。

        我以為,聽聞他的死法,母親會驚訝地一遍遍反問:你說這怎么可能呢?可她沒有。她曾堅決認定他的暴戾和冷漠,到了晚年,卻閉口不提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反倒常念叨祖父給寄到新疆的上海寶石花手表如何如何耐用,羊毛圍巾如何柔軟保暖,他一箱箱寄過去的麥乳精、魚肝油,讓我小時候比別的孩子都長得強壯。

        在那個特殊時代,他從上海放逐了我父親,卻遭到我和兒子這后兩代的放逐,只有父親,始終對上海心心念念。我曾經猶豫過、糾結過,也不乏惋惜,兒子卻絲毫不曾留戀,就舍棄了同濟大學,申請到香港的名校。

        最出人意料的是,父親在自己生命最后18年中,一次沒回去過。祖父去世一年之際,他去上海懷舊拜祭,到了家門口竟然找不到家了,急得他來回轉了好多圈。工地上一派忙碌,拆遷即將結束,新的樓房將在這里建起。他一度以為自己迷路走錯了地方,又似走在夢中,誠惶誠恐聯系上三叔,三叔輕描淡寫地說,咱爸去世沒多久就拆了,覺得也不是多大事就沒跟你說。

        他緊張起來說話會結巴,這次結巴更厲害:這,這怎么,怎么能說是小事呢?你們,竟沒一個人對我提過,這簡直……他說不下了,只覺得一陣心慌氣悶。晚上,父親跟姑姑、三叔吃了頓飯,一頓攤牌飯,也是散伙飯,是他們三人有生之年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

        姑姑說,老大,別怪我多事,是我做主將拆遷賠償款都給老三買房了,他至今還住在老岳父家。你住著200平方米的復式房子,反正又不回上海定居了,能忍心看著弟弟連50平方米都買不起嗎?

        父親沉默半晌,連頭也沒抬,說,你們既然都定完了,不存在我有沒有意見,也沒有我說話的份。我尊重你們的決定,可你們尊重過我這個唐家大哥嗎?你們給我說一句,難道我會跟你們爭拆遷款嗎?

        三叔解釋說,哥,沒那意思,當時時間挺緊,沒來得及給你說。

        父親端起茶杯一口喝盡,站起身說,你們的話都有道理,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

        他在一家小旅館待了一夜,倒有半夜無眠。第二天早晨他去上海市第一百貨商店,給我和母親每人挑了一條裙子。坐在返程火車上,他把自己好好安慰了一通,臉上帶著一副輕松表情進了家。

        母親為此再次脾氣大發(fā),她說,老家房子拆遷怎么是小事?他們拿你當大哥嗎?你還算是唐家兒子嗎?我們不貪圖那點拆遷款,可這事總得跟你打個招呼說聲吧。

        在父親心中,老家的房子盡管只有四五十平方米,卻是他在上海的根,如今,上海和他的最后一點牽連都消失了,他的郁結心情能向誰訴?聽到母親叨嘮,他的心情更加煩躁:你嘮叨什么,沒完沒了,讓我心煩。你不就是覺得拆遷款沒分給我嗎?老三都四五十了,至今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爸最后幾年不都是他在照顧?你就不能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

        母親猛地愣住了,數十年中,父親從沒這樣對待過她,她也從沒遭到這樣的曲解。片刻之間,萬般情緒頓時翻江倒海,汪洋恣肆,大有將他們兩人淹沒之勢。她跳起來指著我爸喊道:唐家葆,你就是個窩囊廢,人家早把你開除家籍了,你還念念不忘你的上海。以后別讓我聽到你說想家,上海哪還有你的家,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別想回去一次。

        別看我父親平時老實順從,可真要發(fā)起火來,那真是雷王爺下凡,不同凡響。他從廚房找出一根鐵棍,砰砰砰砸向電視機。看似堅硬的電視機,在他的一頓猛力下,開始扭曲變形,屏幕嘩啦破碎。他終于發(fā)泄完,扔下鐵棍,露出勝利挑釁的表情,眼睛紅得像兩只燈籠,對我媽突然大笑起來:盧玉敏,你說得對,上海和我早沒一毛錢關系了。放心,我要是再提回上海,就讓我變成鐵棍下的這臺電視機,到時你親自砸。

        母親被這陣勢嚇壞了,目瞪口呆,看著他甩手而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才想起來繼續(xù)罵他,唐家葆,你這個混蛋,這是用我的錢買的電視機,你賠我!

        我媽哭了兩天,我知道后很不客氣地把父親批了一頓:我媽是不是貪財吝嗇的人,你難道不知道?你還嫌她病情不夠重嗎?姑姑和三叔的行為在我看來的確不地道,你起碼要有知情權。無論如何,你都需要向她道歉。

        父親低著頭,半天沒吭聲,然后反問我一句:連你也以為我是針對你媽?

        第二天我回家,發(fā)現客廳墻上有了一架嶄新的電視機,比原來的大且薄。兩人說話,一如往常。我就說嘛,我的母親盧玉敏從來就不是小氣之人。

        父親后來果然絕口不提上海,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幾年,當我提出帶他回去看看時,他也總是搖頭。如此,是圖一份清靜,也許心境早已不悲自涼。

        9

        在陶翰墨的學業(yè)選擇上,陶秀山和我分歧很大,他極力勸說兒子保送同濟大學,而我和兒子站在一起,支持他的選擇。直到香港大學錄取通知拿到手,陶秀山才消停下來,不再對我兇和吼。

        到8月下旬,我說,我們送你到虹橋機場吧,再遠就送不了了。陶翰墨說,你們可在上?;蛑苓呁鎺滋?。下了高鐵,他就去機場,幾個小時后乘飛機去了深圳,再轉香港。我們在上海只待了兩天,沒跟那些親戚們聯系。我把拍的照片發(fā)給兒子,他說,平心而論,上海的確很有魅力。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陶秀山去了外灘。初秋晚風清涼,江水沖擊岸邊,發(fā)出嘩嘩低語。摩天高樓林立,華燈溢彩,穿梭的人影在這里尤顯匆忙渺小。我曾在好幾篇文章、劇本中寫到這個場景,女主角在江邊吹著江風,聽著鐘鳴,要么投入這個城市,要么決絕地離開?,F在我是自己劇本中的女主角嗎?只是我既不會投入,也不會決絕離開。我只是這里的一個過客,短暫停留,理性離開。我跟這座城,甚至不如母親跟它的情感更濃烈更黏稠更分明。家族幾代人和這城市的情結,就像黃浦江上的風,因時因季因風向因冷暖,時而溫柔,時而清冷,時而迅猛,時而凜冽。而我此時感受到的則是一江浩蕩之風,勁烈濕潤,節(jié)奏分明,有前奏,有呼應,有回聲。

        我想跟人說說此刻的心情,跟父親,跟母親,還有祖父。又一陣風浩浩蕩蕩刮過來,眼前嗆得一片迷蒙。來不及細細思量,長發(fā)飛起,雙目閉上,有夜色做掩護,眼睛淚濕又有何妨。什么都不能說,我想說的一切都在江風里了。什么都不用說,一切都被江風裹挾著飛遠了。家族里那些翻來覆去的爭斗、無法消解的怨尤,曾長期頑固地盤踞在我的記憶中,怪異的是,此刻,我感覺它們竟那么遙遠淡薄,在浩蕩江風中,它們不堪一擊,遠走高飛。

        身邊老陶拍拍我的肩膀,說了句,風太大,該回去了。輕輕一句,驚醒夢中客。

        到上海沒跟那些親戚聯系,不代表沒有聯系。其實早在4月末,因為眾所周知的上海疫情,我嘴上不說心里焦急,決心放下多年前的隔閡。手機拿起又放下,三番五次,打通了久無音信的三叔的電話,說不擔心那是假的。加上了兩個雙胞胎堂弟的微信,得知他們生活上沒問題,我也放下心來。通過堂弟又加上姑姑家兩個表妹的微信,自此便有了微信來往。堂弟唐旭建了一個親友群,方便兄弟姐妹們聯絡,我那一輩算上各自伴侶,有十幾個人。我征求陶翰墨意見,問他想不想進這個群,他想都沒想就說,你拉我進去,那些表姨表舅表妹表弟們,也讓我認識一下唄。結果,我堂弟表妹們也把自己孩子拉進群,群里頓時增加到了20人。長輩們爭先給小輩發(fā)紅包,平輩間也接龍互發(fā),那些紅包雨漫天飛下,飛了足足有兩天。

        10

        春節(jié)前,盡管對新冠疫情防范嚴格,可在周邊人十之八九都感染了的大環(huán)境下,我和陶秀山還是猝不及防地先后感染,等到身體基本恢復,已是半個月后。陶翰墨假期沒回來,和安東尼去了深圳過春節(jié)。我每天詢問他的情況,他一直說自己沒事。聽說我倆都康復,他才說出實情,原來在元旦前他和安東尼都被感染了,在房間自行隔離了幾天。

        我責怪道,為什么不早跟我說呢?他說,說了怕你們擔心嘛,吃幾片藥,休息幾天就沒事了,所以身邊同學并沒有慌張。

        3月2日早晨7點,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急促響起,是上海雙胞胎堂弟中的哥哥。這么早,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接通后,沒有任何寒暄,他第一句話就是:姐,我爸凌晨5點去世,咱父輩都沒了,你是長姐,請你來滬參加喪禮行嗎?上了高鐵,把車次發(fā)給我,我弟弟去車站接你。

        放下手機,我對陶秀山說,最后一位長輩三叔去世,我得回上海奔喪。陶秀山正在刷牙,滿嘴牙膏泡沫,聲音含混地問,訂什么時間的票?我說,盡量早,我收拾行李箱。他看看車次,說,有趟11點半的,行嗎?我說就它吧,然后趕緊往行李箱里裝衣服。他一聲不響地從壁櫥里掏出一只大點的行李箱,放到我面前,帶這只大的,買了兩張票,我陪你去。心頭一熱,我脫口而出:老公真好。他沒抬頭,一邊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邊說,不是只有現在好吧?我捂嘴笑了。

        4個小時,車到安亭北站,中午在高鐵上簡單吃了個盒飯。堂弟已提前到達等候。他遺傳了唐家人都比較瘦的特點,皮膚白皙,現在嘉定區(qū)城管局工作,哥哥唐旭做電子商務,生意不錯。路上的話題一直是關于三叔的病和去世。三叔前些年做過喉部腫瘤手術,此后就病懨懨的。元旦前感染新冠病毒,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回來后一直精氣神不振。2月份天氣驟熱驟冷,病情加重,家人趕緊把他送醫(yī)院,最后還是沒挺過來。

        三叔家在5樓,大門敞開,一屋子人,不是穿白衣就是黑衣。我一一和他們見過面,這一代的上海人普通話都講得很好,溝通起來沒有任何障礙。我和老陶面朝三叔的大幅遺像鞠了三個躬,按習俗以陶秀山的名義上了3000元喪禮。兄弟倆推辭不肯收,說你們能來就很好了。我說,入鄉(xiāng)隨俗,我是出嫁的姑娘,這禮是以你姐夫名義上的。

        在客廳圍坐下來,由唐旭講喪事的流程,喪儀明天上午10點半在殯儀館舉行,本著從簡治喪原則,告別儀式是個重點,之后親屬們護送骨灰盒去墓地安葬。這和山東現在的形式都差不多。我想起祖母去世時母親披麻戴孝聲嘶力竭的情形,想起吹鼓手排了好長隊鉚足了勁一路不停的喧鬧聲,頭皮就發(fā)麻。幸而現在的辦喪都簡化許多,環(huán)顧周圍幾個妹妹弟弟,包括孩子們,基本都是一身黑衣,胸前別一朵白色小花,腳上一雙白色運動鞋而已。雙胞胎堂弟沉著冷靜,再加上兩個妹妹女婿也都事業(yè)有成,在嘉定朋友眾多,所以諸事有條不紊進行,并不顯忙亂。

        我和陶秀山被唐庚送到附近的酒店歇息,6點他來接我們去吃晚餐。這會兒我是真覺得累了,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這么短時間內竟然還做了個夢,夢見14歲時父親帶我和弟弟在河邊玩耍,小河悠悠流淌,我呆呆地看河上小船穿行,有種歡快緩慢的氛圍在夢中徜徉。幾聲短信鈴響,在夢與醒的邊緣地帶,心被一股憂傷惆悵攫住,然后就醒了。

        晚餐是在一個酒店包間,一大桌十幾口人,菜品十分豐盛,除了孩子們,大家都沒怎么吃,又把明天的程序梳理了一下,懷舊了一會兒,回到酒店時已經8點半。

        陶秀山問,還出去走走嗎?我懶懶地說,到處燈紅酒綠,有啥區(qū)別?不出去了。是呢,這是繁華的城區(qū),并非父親的老家南翔小鎮(zhèn)。如果是在南翔,老陶不說我也要拉他到河邊轉上一大圈。心里動了幾下,給陶翰墨發(fā)微信:現在嘉定酒店房間,你三爺爺去世,我和你爸過來奔喪。

        10分鐘后,陶翰墨回信:兩邊重新走動起來很好啊,起碼你堂弟挺尊重你,過去的那些舊事和不快,就隨著那個時代老人的離世隨風而逝吧。我嗔怪道:你還知道什么啊?他倒是不以為意,故作老成地說,不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嗎?沒什么不好意思。哪個家庭的故事呀,都能寫成一部市井小說。

        陶翰墨毫不費力就跨越了家族的恩怨糾葛,將那些過往看得云淡風輕。他對我表妹的兒子極盡耐心,指導他表弟如何申請香港的大學,如果不是表妹發(fā)微信感謝,我還不知道呢。

        這讓我有點意外又困惑,這代孩子從出生就比我們輕松得多,自在得多,我們父輩的艱難和重負在他們那根本不存在,我們的糾結和懷疑在他們看來竟然是小題大做。我母親和上海家族的幾十年斗爭,陶翰墨能理解嗎?能理解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女性充滿局限但也不乏機智勇敢的人生嗎?能理解我祖父和父親對上海偏執(zhí)的愛嗎?我甚至擔心,正在寫作的和家族有關的劇本,會不會讓他嗤之一笑或滿臉不屑。那么,這些孩子還需要歷史嗎?會認同歷史的厚重感和命運的荒誕感,是后人必須正視和接納的嗎?

        恍惚間,他又發(fā)來微信:回溯過往也可以重塑歷史,如果換作我,會去外祖父出生長大的地方做一次尋根之旅。與其沉溺怨尤,不如用行動去化解心中塊壘,重新發(fā)現每個時代的獨特和價值。安東尼現在對上海的了解比我還多,他竟然還有一個奇想,希望找到當年和他祖父在一張照片上出現的兩個中國小朋友,如果他們還在世,大概83歲。我真是服了安東尼了。

        就是這句話擊中了我內心的癢和痛,讓我開始佩服這代孩子,他僅用兩句話就輕松釋放了時代附加在人身上的沉重感,用輕盈一躍,跨過數十年糾葛風波,而這恰恰是我母親輩、祖父輩甚至是我和陶秀山輩都沒能完成的。于是我快速做出一個計劃,等明天安葬完三叔,我和老陶就坐車前往南翔。

        三叔穿著寬大的壽衣躺在靈臺上,等候家人們的瞻仰和告別。經過入殮師的化妝后,他面色白皙紅潤,比臨終前不知年輕了多少歲。我這幾十年與他見面不過區(qū)區(qū)數次,早已記不清他從前的樣子。對他并沒感到特別悲哀,卻還是靜靜地垂淚,為那些曾經窘迫不堪的年月和往事。按我母親的說法,他懶惰狡猾了一世,所幸兩個兒子都踏實勤勉。昨天聽唐庚說,兄弟倆的房子都在100平方米之上,哥哥唐旭剛剛買了套140平方米的新房。

        從墓地回來,已經下午3點半,聽說我要去南翔,唐旭并不驚訝,說現在去有些晚,路上至少得40多分鐘,趕到下班時間還會堵車。今天你們太累,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開車陪你們過去。這時,我也考慮太急切離開有些不妥,就答應下來。

        第二天早晨8點,唐旭來酒店接我們。我對他說,家里還有不少事需要你,你把我們送到車站即可,我們坐汽車去南翔,隨便看看。唐旭說,那怎么行呢,你好多年沒來了,嘉定變化很大,開車去方便些。

        行路中,唐旭跟我說了一件事:祖父生前曾表示,要將他珍藏了多年的書都留給你,其中不乏珍本。他知道你愛讀書,他說孫子輩中,就你是個文化人。你和大伯好像都不愿來上海,那些書給你留了許多年。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書找不著了。

        我心里暗想,我不來,你們就不能給我郵寄過去嗎?難道是舍不得那些郵費?難道那些書都被三叔當廢品賣了?這么想著,嘴上沒吭聲,心里卻疼惜起那些書。

        唐旭“咳咳”清了清嗓子,說,我爸病重時,說起過以前的一些事,他說由于自己的自私,在許多事上愧對大伯,經常自責,甚至罵自己渾,傷透了大伯的心。說起來,都是因為那時太窮,窮得連點自尊和顏面都沒有了。他還對我說,如果哪一天你們姐弟還能見面,你要替我道個歉。

        轟然一聲巨響,我的心搖蕩震動起來。唐旭這番話太出乎我意料,多年前的酸澀漫過胸口。我看看并排坐著的陶秀山,讓震動盡快平緩。我壓低聲音說,過去那些事,不再提了,你們兄弟倆沉穩(wěn)踏實,與你們相處讓人放心,三叔可以安心離去了。我們的上一輩受困于他們的時代,吃了很多苦,活得多有局限,我們也許不該求全責備他們。

        唐旭小聲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說,很快到南翔鎮(zhèn)了,姐姐想看什么?我說,想去看看你大伯他們讀過的南翔小學、南翔中學,還有他們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他說,從這里離南翔小學最近。不過十來分鐘時間,車來到一個小學門口,就是它了。這是一所百年小學,不到放學時間,校門口除了我們仨就沒人了。保安過來問我們找誰,我笑著搖頭說,不找誰,這是我父親的母校,我就在門口看看。向校園看去,最醒目的是磚紅色的塑膠跑道和幾棟暖色調的教學樓。我拍了一張照片,對唐旭說,我十分喜歡的當代著名國畫大師陸儼少,就是南翔人,跟你們都是校友啊。唐旭笑說,那我們太榮幸了。

        南翔中學則要氣派得多,白色的教學樓與紅色塑膠跑道、綠色足球場相互映襯。我們到門口時正逢下課時分,校園里熱鬧忙碌,也許正在上體育課,足球場上已經有男孩們開始了跑動、傳球。唐旭說,我在這讀書時也喜歡踢足球,那時的校園比這簡陋多了。我說,你大伯在這上學能打打乒乓球就覺得很滿足了。

        而對父親以前住過的地方我完全失去了方向,唐旭說他也很長時間沒來了,原來的老房拆遷,三叔換了一套60平方米的二居室,后來隨著兒子們長大、出去上學工作,他把房子賣了之后,在嘉定買了套二手房。唐旭轉來轉去,開進一個院子,院門口刻著“華美小區(qū)”字樣,這個小區(qū)應該是建成于21世紀初,已顯陳舊。房子大都是多層,后面有幾棟高層。我們從車上下來,唐旭指著右手邊一棟多層樓房說,原來的房子大概在這個位置。我圍著這棟樓轉了一圈,不知怎么,腦子里最先浮出來的,竟然是祖父躺在他最愛的躺椅上看書的畫面。那些人和舊事都消失了,唯一可以仰賴的就是一些零星記憶,可是所謂記憶又能成全多少鄉(xiāng)愁呢。

        你知道祖父臨終時讀的是什么書嗎?不知怎么,想著那畫面,這句話脫出而出。唐旭迷惑地看著我說,祖父臨終時看的什么書,我好像從沒聽過,再說,那時我還很小。

        我回過神,忙說,沒什么,只是隨口問問。

        你這一問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唐旭說,我聽父親講,“文革”時祖父挨過紅衛(wèi)兵的斗,他的左眼就在那時落下禍患,后來完全失明。他專門交代過我父親:這事千萬別告訴你哥嫂,他們在新疆自己養(yǎng)兩個孩子,過得很不容易。

        心中又是轟然一聲,難怪母親沒說過,原來他們都不知祖父左眼失明的實情。原來,在晚年,他就用那一只好眼,想讀盡他的浩瀚史書。

        汽車開出小區(qū),拐到一條小路上,路南有條小河,像一條綠色綢帶,逶迤向南飄去,還遠遠看見一座石橋。我脫口而出:我想自己去河邊走走,你們在路邊等我一會兒吧。來到小鎮(zhèn),直到看見了河水和小橋,我才找回一些從前的感覺,找回父親當年的一些感覺。窄小的河道,暗綠的河水,岸邊的柳樹已開始泛青,石板小路被磨得光滑發(fā)白,河兩邊粉墻黛瓦,路邊零星幾個緩步而行的人。一切都這么熟悉,一切又這么陌生。母親說,4歲多的我總趁大人不留意時,自己跑到河邊,踮著腳尖看水看船,南方小鎮(zhèn)這么多的水匯成她的擔心,為此她再次違逆祖父讓我留在南翔的意愿。這片河水和堤岸,是我曾經停留駐足過的地方嗎?而悠悠流向遠處的河水,是否還記得幾個姓唐的過客?其中也包括父親。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

        不能走太遠了,拍下幾張照片,我開始掉頭,沿著河邊往回走。南翔古雅依然,又增添了文明富足的新時代因子。突然想到,假如在此地終老,應是個不錯的選擇。

        回到車上,唐旭說,我們去南翔古街吃正宗的南翔美食。他這一說,我方覺肚子餓得咕咕叫。我說,我只記得南翔小籠包的味道,其余的都忘了。唐旭說,今天中午嘗過你就不會忘了。到了一家叫南翔記憶的館子,撲面而來滿滿的滬上風情,房間音響里傳出一首首上海灘老歌。房間不大,卻充滿懷舊意趣。服務小哥先送來一壺茉莉香茶,然后菜品一樣樣端上來,三鮮豌豆,筍燒白蠶豆,紅燒肉,烤豬腳,白切羊肉,雖然都不是名貴菜,但每一種味道都鮮爽可口,讓人難忘。當然小籠包仍是其中的主打特色。在我看來,南翔小籠包不僅是美食,更像種藝術品,起始于清代同治,至今已有100多年歷史。剛出鍋的小籠包,晶瑩剔透,似明珠玉彈,放在籠格內像花朵,提起來則是盞小燈籠。

        我把小籠包拍了好幾張照片,做了個小視頻,連同剛才拍的一些照片,都發(fā)給了陶翰墨。沒幾分鐘,他就回了過來:南翔這座古鎮(zhèn)值得前往,這小籠包視頻把我和安東尼都饞壞了,這怎么辦呢?我回了一個壞笑,說,自己來吃。

        飯后,唐旭問,下午還去古漪園轉轉嗎?我說以前去過多次了,你還有不少事要處理,我們回嘉定吧?;氐劫e館,才下午3點多,我對唐旭說,你趕緊回去忙,不用管我倆。他說,你們休息一會兒,晚飯時來接你們。

        唐旭走后,我對陶秀山說,我決定現在打車去黃浦區(qū),在那住一晚,明天坐高鐵回家,不再麻煩唐旭兄弟了。陶秀山用手撫摩著下巴,笑了笑說,甚合我意,走是上策。

        坐出租車的路上,我給唐旭打了個電話,他對我們不辭而別有點意外和遺憾。我說,該去的地方都去了,我已得到安慰滿足,歡迎你們有時間去山東看看。他說,會去的。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給你準備了禮物,明天用快遞寄到浮城。

        晚飯后,我挽著陶秀山的胳膊,散步去了黃浦江邊。華燈璀璨,高樓入天,我不得不承認,變與不變,無論潮流怎么變,上海只能是上海。在這里,往來穿梭的人流通向未來,而非過去。而上海的傳奇性,其實都蘊藏在無數流動的生活常態(tài)中,它是不能窮盡的。同樣不能窮盡的還有黃浦江的浩蕩江風,它見證過一切又化育出一切,送走一些時代又迎來一些時代,沒有什么能逃出它的寬闊懷抱,當然也沒有什么能瞞得了它的視線。它就那樣波浪滔滔著,呼聲浩蕩著,消融了這座城所有的屈辱與榮光,寬宥著城中人的偏見,容納著人們升騰不息的欲望,滋生著膽略和智謀。我以為,上海人最應該感謝這條江。

        如果母親父親還在,我好想給他們講講安東尼家和上海的故事,母親是多么喜歡聽故事啊,一直到老都喜歡。

        竟是陶翰墨的話啟發(fā)了我,為什么不踏上父親以前的征程溯源而上呢?從他的小學、中學、每天穿行其中的河岸小橋,一路北上,告別一簾江南煙雨,去往大漠孤煙的深處。沿著他在烏魯木齊、伊犁、天山腳下的足跡,將戈壁綠洲攬入胸中,細細描繪天山南北的嶄新圖景。

        早春冷峭,而江風比上次更有節(jié)奏感,我從這節(jié)奏感里聽出了我們幾代人的腳步之聲,似嘆息,似鼓點,是洪流的引領,也是某種內心回應。這次上海之行,即使不能稱得上顛覆,至少重塑了一種歷史。一股奇異的感覺從內心深淵升起,浩浩蕩蕩的江水和江風,將我的思緒引到一個邈遠之境,那里沒有我也沒有現實中的一切,更沒有以前的家族滄桑。在真實和虛假之外,是一個更廣大無垠的空間,里面是容納、消解、隱藏,也是滋生、滋養(yǎng),但是沒有任何事物會消失。

        我拍了張黃浦江夜景發(fā)給陶翰墨,說,謝謝你,兒子。他好一會兒沒回復,可我知道他會看到的。

        老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還有一個地方你最該去。

        我一歪頭,笑道,還真是,幸虧你提醒我啊。

        作家一貫思維縝密,還用我提醒嗎?他指指自己的頭發(fā)說,我?guī)啄隂]休過假了,發(fā)量越來越少。今年夏天,無論如何我要陪你回新疆。

        我說,你哪是陪我啊,分明是自己想去呢。

        他哈哈笑出聲,是,我的確十分想去。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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