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初冬。一場冷空氣剛從北京城散去，碧空如洗，陽光格外明凈。一大早，我便前往北京大興區(qū)南部亦莊開發(fā)區(qū)，采訪著名作家肖復興。

肖復興，他是我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創(chuàng)作活躍、作品豐碩的作家之一，已經(jīng)出版了百余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散文隨筆集和理論集，榮獲了全國以及北京、上海優(yōu)秀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等獎項。

肖復興也是一位影響廣泛、深受讀者喜愛的知名作家，很多人在中小學階段就讀過他的多篇文章。散文《那片綠綠的爬山虎》《荔枝》《母親》《向往奧運》等名篇被收錄在大、中、小學語文教材以及新加坡等國的漢語教材中，為廣大師生所熟知；更有近百篇文章被作為中小學語文閱讀題，給學生理解思考，品味賞析。

閱讀肖復興的作品，就仿佛聆聽他講述一個個頗為平常的故事，在這些似乎誰都可能經(jīng)歷過的故事中，又分明可以感受到他對生活的獨到觀感。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章，或溫馨感人，或蘊含哲理，給人啟迪，發(fā)人深思。

令肖復興終身難忘的，是與葉圣陶先生珍貴的“忘年文緣”，這段難忘的經(jīng)歷，對他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他曾經(jīng)在北大荒插隊六年，種過地，喂過豬，當過代課教師……那時的北大荒人煙稀少，生活條件異常艱苦，然而在這令人倍感孤獨無助的境遇中，肖復興沒有停止對文學的熱愛與追求，他把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讀書、寫作上。

他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留校擔任教師從事編劇專業(yè)教學工作?？墒潜绕鸾虒W來，他更愿意與文學相伴相隨，寫他喜愛寫的，做他喜歡做的。最終，他成為一名作家，并先后擔任了《小說選刊》副總編，《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

他還是一位令人稱贊的父親，他以自己對教育的認識陪伴教導兒子肖鐵，尋找與孩子一起成長的方法和道路，并且把這些日常中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寫成了《我教兒子寫作文》《我的父親手記》《我的讀書筆記》《我的讀寫例話》等系列叢書。

迎著冬日的暖陽，我在回想沉思中來到了肖復興家。眼前的作家，穿著藍色上衣，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透著優(yōu)雅的書卷氣質(zhì)，給人溫厚沉靜的印象。一口帶著京韻的普通話，加上極富磁性的聲音，是那么清亮悅耳。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我便開始了對肖復興的采訪。

肖復興對文學的喜愛出于父親的熏陶。自從識字起，父親就買來《小朋友》《兒童時代》給他看。而他自己買的第一本書也是一本雜志——上海出版的《少年文藝》。

記者：童年記憶對每個作家來說都是一座富礦。在您的童年記憶中，有不少是關(guān)于讀書的。您還記得第一次讀《少年文藝》時的情景嗎？

肖復興：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少年文藝》一角七分錢一本。我是在家對面的郵局里買的。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本《少年文藝》上，有美國作家馬爾茲寫的一篇小說，名字叫《馬戲團來到了鎮(zhèn)上》。這是我讀的第一篇外國小說，它沒有寫復雜的事情，而是集中在一件小事上：兩個孩子渴望看馬戲卻最終沒有看成。這樣的結(jié)局在我心中引起了莫名的惆悵。

記者：童年時期的閱讀，有時候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不知不覺開始的，哪怕只有一點點觸動，都會讓人終身難忘。

肖復興：是的，《少年文藝》把我?guī)У搅宋膶W的領(lǐng)地。我至今都記得馬爾茲這位作家和小說的名字，是因為小說中兩個孩子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不一樣，并且有一種情感的力量打動了我。

記者：正如您所說，一個人讀到的第一本書至關(guān)重要，它會是幫助你打下人生底子的書，其作用力是很大的。

肖復興：閱讀對于我的成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渡倌晡乃嚒肪拖褚凰掖d著我不知不覺地，并且無法抗拒地駛向遠方。我是在《少年文藝》的緊密閱讀中進入中學的。

記者：您中學讀的第一本書是什么？

肖復興：進入中學，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千家詩》。那是同學借給我的一本清末民初的線裝書，每頁有一幅木版插圖，和那些所選的古詩相得益彰。我將這本書從頭到尾都抄了下來。記得很清楚，我是抄在了田字格作業(yè)本上，那是我古典文學的啟蒙。那一年，我讀初一。我每天抄一首詩揣在衣兜里，在上學路上反復背誦，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全都聽不見了，只有這些古詩的音律在我的心里回蕩。

記者：把一本書都抄下來，這是多么大的興趣和熱愛啊！

肖復興：我在學生時代抄過不少書。初二時，我在新華書店買到署名李冠軍的一本散文集《遲歸》，寫的全部都是校園生活。讀完這本書，我抄錄了包括《遲歸》在內(nèi)的很多篇散文。初三的時候，我的作文《一幅畫像》參加北京市少年兒童作文比賽得了一等獎，學校破例讓我在圖書館里自己挑書讀。那時，我在學校圖書館里讀了冰心的所有文集，抄下了整本的《往事》，還曾天真卻又那樣認真地寫下了一篇長長的文章《論冰心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篇文章一直到我高中畢業(yè)都沒敢給人看，但它是我整個中學時代最認真的讀書筆記和最美好的珍藏了。

記者：能夠在學校圖書館里自由自在地找書、翻書、讀書，這樣的特殊待遇，也是您人生又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吧。

肖復興：是的。我就讀的中學是北京有名的匯文中學，有著一百多年的歷史。圖書館里的藏書很多，許多新中國成立前出版的老書，都藏在一間儲藏室里。我到現(xiàn)在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走進那間光線幽暗的屋子里的情景，小山一樣的書，堆放在書架上和地上，真是被震撼了。我沉浸在那間潮濕灰暗的屋子里，常常忘記了時間，恨不得把所有的書都攬在懷中。那時，我還向高年級同學借書，雖然有些書并沒有看懂，但那些書讓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想象，我就是這樣讀著書長大了。

記者：您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寫作文，而且一開始就對作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為什么呢？

肖復興：這跟教課的老師有一定關(guān)系。我小學四年級時，教作文課的老師是新來的班主任，姓張。張老師很嚴厲，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他站在講臺桌前的模樣，挺直的腰板，頭發(fā)烏亮蓬松，一根根直戳戳地立著，總使人想起“怒發(fā)沖冠”這個成語。但是，這位張老師在教學上卻有一套獨特的方式，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十分欽佩。

記者：張老師教作文有什么特別之處呢？

肖復興：第一次作文課，張老師先帶著我們?nèi)ラL安街上的兒童電影院看電影，那場電影看的是《上甘嶺》?？赐觌娪昂?，張老師布置的作文是寫這次看電影，他說，你們怎么看，怎么想的，就怎么寫。這讓我們作文有了自由發(fā)揮的空間。

記者：這樣的自由寫作，讓您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作文？

肖復興：這是一個原因，另外，老師的表揚和鼓勵也很重要。記得那時，兒童電影院剛剛建好，內(nèi)外一新，讓我感到非常新奇。那次作文，大多數(shù)同學寫的都是電影內(nèi)容，惟獨我寫的是看電影挺好玩的，電影院挺好玩的。老師特別表揚了我，說我寫的都是自己觀察到的，挺新穎的。老師還鼓勵我多讀些課外書，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覺得張老師那一頭硬發(fā)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記者：有時候，老師的表揚鼓勵對學生的影響是終身的，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肖復興：這讓我又想起了文學道路上給我影響和幫助的一個重要的人，他就是我國著名作家、教育家、文學出版家葉圣陶先生。我的作文《一幅畫像》得獎后，當時任教育部副部長的葉圣陶先生非常重視這次比賽，他對全部獲獎作文逐字逐句進行了修改，并在每篇文章后面寫了一段評語。我把葉老先生給我修改的作文認真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密密麻麻的紅色小字和符號，讓我看到了自己作文的不足之處，也從中感受到他的認真、一絲不茍。那簡短的鼓勵性的評語，則樹立起我對寫作的信心。這一年暑假，葉老先生還邀請我到他家做客，他那時60歲上下，平易近人，就像一位平常的老爺爺一樣讓人感到親切。

記者：“文章不厭百回改”，葉圣陶先生親自給您改作文這件事，也讓您懂得，好作文需要反復修改。

肖復興：還有一個人不得不說，他就是葉圣陶先生的長子葉至善。那是我在北大荒插隊期間，我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十篇散文寄給當時任中國少兒出版社社長、總編輯的葉至善，請他指點指點。葉先生很快就給我回了信，他也像父親葉圣陶一樣，逐字逐句修改了我的每一篇文章。我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照相》是在《北方文學》上，就是經(jīng)過葉至善先生修改后的十篇散文之一。所以說，葉圣陶父子對我走上文學道路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他們親自為我修改文章，這讓我至今寫作時都保持著反復斟酌修改的習慣。我認為，寫和改是作文的兩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不是說一篇作文寫完就完了，那樣就等于是“狗熊掰棒子”。我的兒子肖鐵從小學到中學，修改過的作文稿紙裝了滿滿一抽屜。

肖復興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寫作文的。在肖復興的寫作歷程中，他忘不了那些給與他指導、幫助的人和事，也在實踐中對寫作有了自身的經(jīng)驗和體會。

肖復興當過教師，對教育有獨特的思考與感觸。而在兒子肖鐵的成長道路上，他把濃濃父愛融進了深情的陪伴、耐心的教導和不懈的堅持中，收獲了成功。

記者：在《我教兒子學作文》這本書中，我們不僅能夠?qū)W到作文的方法，同時，也深深體會到您作為父親對孩子的用心用情。您覺得，在孩子的學習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肖復興：是興趣，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一個孩子最初的學習，興趣是最重要的，有了興趣，而且是從內(nèi)心出發(fā)的興趣，才能在學習的路上自覺地一直走下去。就閱讀來說，在興趣基礎(chǔ)上的大量閱讀非常重要，不同年代、不同時期，孩子喜歡讀的書可能不一樣，但興趣這一基點是一樣的。興趣可以形成長期學習的習慣和動力。

記者：有了興趣就會喜歡，就會熱愛，可以使學習成為自覺主動的行為。

肖復興：對！這種喜歡和熱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覺的，而不是被迫的，更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因為你讀的書跟考試成績并沒有多少直接的關(guān)系。我上了中學后，仍然喜歡讀書，自己買了很多書，大部分是在舊書店買的。最早的時候，我在舊書店買的第一本書是兒童文學作家任大霖的《蟋蟀》，非常薄的一本書，我特別喜歡，尤其是其中的《打賭》和《渡口》這兩篇，我全文抄寫在筆記本上。我還喜歡讀郭風、蕭平、劉真、李冠軍等兒童文學作家的作品?，F(xiàn)在想來，如果沒有這幾個作家，我就不會產(chǎn)生寫作的念頭。

記者：當產(chǎn)生寫作的念頭時，您有想過當一名作家嗎？

肖復興：說心里話，我在中學的時候就想當一名作家，而且想當一名兒童文學作家，因為當時我受兒童文學影響很大，想著能像任大霖他們一樣寫兒童文學作品。我覺得兒童文學作家真的很了不起，他（她）們的作品能讓孩子們在最懵懂的時候由衷地喜歡，讓他們看到，在生活之外還有另外的生活值得去向往，值得去追求。

記者：您寫過兒童文學嗎？

肖復興：有！我寫的兒童文學作品已經(jīng)陸續(xù)出版了幾部，有《紅臉兒》《合歡》《兄弟倆》《春雪》，今年新出版的是《水上花》，明年年初，我的新作《風啊吹向我們》即將出版。這些兒童小說，或多或少有我童年生活的影子，《風啊吹向我們》則大多是我的經(jīng)歷，寫的是孩子之間的友誼。我希望這部小說讓孩子們知道，童年、少年時期的友情對一個人的成長多么重要。

記者：您的兒子肖鐵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后來又出國留學繼續(xù)深造，現(xiàn)在是大學教授，也是一位作家，這與您的培養(yǎng)教育分不開。那么，在孩子成長過程中，什么是最重要、最需要的？

肖復興：我認為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情感教育起到的作用是很大的。教育不僅要重視發(fā)展孩子的智商，也不能忽略情商。智商更多屬于能力，情商則更多屬于心理和精神。情感教育需要藝術(shù)，一種能和孩子進行平等有效溝通、有的放矢幫助孩子的藝術(shù)。我之前讀過教育家馬卡連科的《教育詩》，他所提出的將教育作為詩來看待，我以為這個觀點在今天看來都沒有過時。教育確實是一門詩一般的藝術(shù)。而對于孩子情商的培養(yǎng)和提高這方面，課外閱讀，尤其是課外文學閱讀的作用，是其他書籍和學科無法比擬的。

記者：閱讀文學作品對人的成長會產(chǎn)生哪些作用和影響？

肖復興：文學作品猶如一艘小船，可以帶著我們駛向更寬廣的水域。有書陪伴著的成長，是最快樂最有營養(yǎng)最生動的成長。讀書需要堅持，在于日積月累，水滴石穿。在讀書的同時，要養(yǎng)成做筆記和寫日記的習慣，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會受益終身。試想，如果沒有與馬爾茲、任大霖、李冠軍、冰心等作家作品的邂逅，我一樣可以長大，但有了文學的伴隨，我的人生是如此豐富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