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
晌午時分,堂屋內(nèi)燒著木柴的爐膛炸裂出聲。
父親將提在手里的鐵桶放在地上,沉默不語,只是兀自摘下帽子,伸出皴裂的手指,彈掉了帽子上堆著的那層白雪。
我聽到了鐵桶觸地發(fā)出的空蕩聲,心里想著父親這趟出門沒有打來汽油。這時,父親挨著我坐在了爐邊,伸出凍得泛紅的手烤起了火。我側(cè)過臉望了望父親,他坐在那里烤著火,眼睛卻緊盯著冒著熱氣的燒水壺愣起了神。
我起身往燒水壺里添了一舀子涼水,有水滴灑落到滾燙的鐵爐上,發(fā)出“吱啦”聲,還濺起了一股濃濃的水霧。父親看著消散的水霧,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開口說他想買臺微耕機,讓我?guī)兔⒅\參謀。
突然聽到“微耕機”三個字,我有些茫然,父親憨厚地笑了笑,向我介紹起了他心儀已久的微耕機。
原來,微耕機是近些年來才在西北鄉(xiāng)時興起來的事物。確切地說,它就是一種燒油的農(nóng)耕工具,它的出現(xiàn)對于地處丘陵一帶的西北鄉(xiāng)來說,是一種福音。它依靠汽油機或者柴油機提供的動力犁地、耙地,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過去單純依靠人力刨地的現(xiàn)狀,讓種地向半自動化、現(xiàn)代化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你年紀不小了,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依我看,微耕機別買了。買了后,再學著操作,勞神費力不說,平時閑在那里,也沒有大用處?!甭犕旮赣H的介紹,我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想法。父親聽了我的話,伸出手烤了烤火,目光堅定地看著我,說道:“種地哪有不需要家伙什的。這東西再晚幾年出來,你送給我,我都不要。趁著我現(xiàn)在還有把子力氣,還能種地,該置辦的家伙什就得置辦?!备赣H似乎為了讓我順從他的意愿,給我留下思考的時間,自顧自掏出塑料袋里的煙包,神態(tài)專注地卷了一支喇叭筒。
我坐在座位上,望著爐子燒得正旺的火苗,陷入沉思中。父親沒有催促我,伸手從爐膛里拿出一根燒著的木柴,點著叼在嘴里的旱煙抽了一口,才繼續(xù)道:“供銷社賣化肥的跟我說,現(xiàn)在買,國家還有政策補貼,也就是這幾年吧,以前這樣的好事,想都不敢想。”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自己拿定了主意,八頭牛都別想拉回來,死犟死犟的。想想也是,十多年前,家里的幾畝地,不都是父親甩開膀子,用镢頭一點一點耕種的?,F(xiàn)在日子好了,國家又有政策扶持,我真想不出什么理由來消滅父親想擁有一臺微耕機的心愿。
父親曾用種了一季的黃煙錢,買了輛大金鹿自行車。當年,他為了掌握騎自行車的本領(lǐng),白天不耽誤干農(nóng)活,專挑明月高懸的夜晚,去入村的土路上一遍一遍地練習騎車,縱然多次都是摔得鼻青臉腫,父親卻從來沒有抱怨,更沒有因為村里人的冷嘲熱諷而放棄。
恍惚間,我從骨子里深深理解了父親的犟。
父親抽完了手中的煙,將煙蒂丟在地上,使勁兒踩滅了還在燃燒的余火。我匆匆看了一眼他那張古銅色的消瘦臉龐,不敢想象它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力量,讓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愿意鼓搗新家伙什。我想,除了國家政策補貼原因,更多的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美好的生活有了更好的盼頭,所以他才不服老。
兩個月后,西北鄉(xiāng)春風蕩漾,走在山野里,若是留心聆聽,總會有轟鳴的馬達聲響徹在田間地頭,對,那是微耕機在歌唱。
插圖選自《馬格里特》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