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帖

老弟好，早上起來把地掃過，又擦拭了一下案幾瓶爐，忽然就又想起了王安石的那首《元日》，人們大多照例是一到元旦這天就會想到這首詩，雖然不少人都清楚這首詩其實是在寫陰歷的大年初一，而現在既然把新年叫作元旦，所以雖然還不到舊歷年的大年初一就想起這首詩也不能說為過。在王安石生活的那個時代，元旦還被叫作“元日”。元日的意思很好解釋，小孩子們也會懂，元日就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而元旦的意思也不難解釋，可以粗淺地解釋為太陽在本年度第一次升起的日子，各種的解釋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在這一天總是希望本年度要比去年好一點才算。

《元日》這首詩作于王安石初次拜相開始推行新政之時。1067年宋神宗繼位，起用王安石為江寧知府，隨即又進為翰林學士兼侍講。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神宗召王安石“越次入對”，可見神宗對他的另眼看待，王安石于是上書主張變法?！对铡愤@首詩好在起句就噼里啪啦的實在是喜慶：“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p>

屠蘇酒過去在藥店都有的賣，我們古時的風俗是要于農歷正月初一飲屠蘇酒以避瘟疫。所以屠蘇酒又名“歲酒”。還有一說認為屠蘇是古代的一種房屋，是主屋后邊的小屋，我想應該有點像魯迅先生北京舊居的“老虎尾巴”。有人說因為是在這種房子里釀的酒，所以才被稱之為屠蘇酒。據說屠蘇酒的配方是漢末名醫(yī)華佗創(chuàng)制而成的，為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烏頭、附子等中藥入酒中浸制而成。一般人飲酒，總是從年長者慢慢飲起；但是飲屠蘇酒卻正好相反，是要從最年少的飲起。也就是說合家歡聚喝屠蘇酒時，先要從小孩兒開始，年紀較長的在后。蘇東坡的《除日》詩里寫道：“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余?！闭f的就是這件事，如果不解釋，現在的人也許還不懂飲屠蘇酒的規(guī)矩。晉朝議郎董勛解釋說：“少者得歲，故賀之；老者失歲，故罰之?！边@種風俗在宋朝仍很盛行，但為什么會這樣？董議郎也照樣沒有說清。蘇軾的《除夜野宿常州城外》其中還有兩句：“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蘇?！?/p>

今天一早起來就說屠蘇酒，真是說來說去說去說來地說個不停，而我自己也確實沒有喝過。關于酒名的由來，我想其實也只是后人的揣測，究竟為什么叫作“屠蘇酒”，真是難有定論，還有一種說法是屠蘇是一種草名，所以才稱之為屠蘇酒。屠蘇草其實就是紫蘇，我經常會買些來吃，新鮮的屠蘇葉子，蘸那么一點東北黃醬，母親就這么吃，所以我也跟著吃了這么多年。紫蘇好像不能用來炒肉片什么的，包餃子好像就更不會。

一連好多年了，元旦這天一起來寫字照例會寫寫王安石的《元日》，但我今年忽然不再想寫它，春風現在既還沒有來，所以也不會送暖入屠蘇，一點點暖都不會送，千門萬戶的暖陽曈曈還沒有照過來，倒是天氣注定一天會比一天冷，到了最冷的三九，要是站在農村的土院子里，會時不時聽到啪的一聲，是大地被凍裂了，天氣冷到地被凍裂，你們南方人肯定是想不到，地被凍裂，一般會裂一指多寬或長或短的縫隙。

現在才一九，最寒冷的日子還沒有到，所以還看不到地被凍裂的奇景，新桃舊符我們也先統(tǒng)統(tǒng)不必說它。老弟，雖然我不想再寫王安石的《元日》，但每天的寫字還要繼續(xù)，早上我用裁好的紙寫了一首黃賓虹的題畫詩，其詩如下：

家人莫釀酒，

予不慶新年，

怕將新日月，

來照舊山川。

今天我還想去買點新鮮的紫蘇葉子，菜市場不知道現在會不會有？老酒我這里倒還有許多瓶，我想泡一些屠蘇酒，我也不想用華佗的老方子，只想用一味屠蘇，你來的時候，管他是不是元日，咱們先咕咚咕咚喝將起來再說?；蛘叩綍r候再叫幾個比咱們年輕的朋友，先從他們那里喝起，把他們灌醉再說。

黃河帖

雨民兄，你問我黃河的事，我現在幾乎說不上來。雖然中國的歷史課本上總是把它說成是我們的母親河，這當然是對一條河的尊敬，再就是那首有名的《黃河大合唱》——當然還有更多和黃河有關的歌曲，但這并不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黃河。我第一次到黃河并且下水游泳是在河曲那個地方，當時的心情是有些激動，脫光了衣服，下了水，心里明白自己已經置身于黃河的波濤之中，很怕自己一不小心被黃河的水卷了走。想不到游了游，感覺到肚皮忽然貼在了什么地方，才明白水其實很淺。再一次是坐船在黃河上，一條不太大的船，幾個精壯的船夫還沒吃他們的中午飯，他們在船上熬了一鍋小米粥，粥鍋就坐在一個鐵桶做的火爐子上，船在黃河上行走，那鍋粥在慢慢煮著。我當時想這場景拍電影倒不錯。黃河里行船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是船頭在前、船尾在后一路順水行來，船在黃河上行走，其實是一直都在打轉。說它是打轉，是因為它隨著水勢，一會兒船頭朝前、一會兒船頭又轉到了后邊。黃河的水里有許多很大的旋渦，人在船上并不會感到，但要是站在黃河大橋上往下看，就可以感到黃河水的真正力量，是暗涌，像推磨那樣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推著，朝下游旋轉而去。那天，我坐在船上，一直想看看那幾個船工待會兒怎么吃飯，他們吃什么，有什么菜。那鍋粥已經熬到差不多了，我還想他們會不會有魚吃。就在這時候船忽然在水里打了橫，緊接著船上的兩個船工從船上跳了下去，看上去似乎好深的黃河水，想不到才齊船工的大腿根那么深。這也算是長見識。

說到黃河的開河大鯉魚，我認為最不好吃的魚可能就是這種又肥又大的鯉魚，北方人本來就不是吃魚的行家，他們說好，但未必真的好吃，土腥味太重。鯉魚這種魚很奇怪，大場面都要用到它，比如敬神和祭祖，離了鯉魚就不行，比如你給祖先上條帶魚或比目魚看看，簡直就是不像話。鯉魚的肉不好吃，但鯉魚的樣子好，有兩根小胡子，所以人們才把它和龍糾扯到一起，據說魚要是跳過了龍門就要變成龍。龍門在黃河的下游，是黃河即將離開山西的那段水域。

再說黃河的魚，其實好吃的是黃河里邊的大鲇魚，無鱗而肥美，很好，這讓我想到日本的鰻魚，鰻魚在日本是人人都喜歡，確實好。說到黃河，我還會馬上想到順民老弟唱的那首《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九十九條船，九十九個艄公，他的歌聲會把黃河的壯闊一下子帶給你。但在現實生活中，黃河上的船其實已經很少，比如說如果我們倆要想找一條船坐在上邊看看黃河兩岸的風光，我想也許從河曲到禹門口你都找不到一條船。不過，你可以在喝過半斤酒后聽順民把黃河唱給你，我說這話你可別笑，黃河其實是給唱出來的，你想想，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種水稻

我種過水稻嗎？沒有，但我曾經一次次地從稻田邊走過。北方有沒有水稻？有，好像是，不但有，而且還要比南方的兩季稻好吃得多。大同以南的繁峙小縣當年出好大米，每年秋天的時候人們都會開車去那里買大米。繁峙的大米可真好吃，要比天津的小站米都好。但后來沒了，因為那地方到處開金礦，水被嚴重污染了，即使是再種水稻，人們也不會再去吃了。孫犁先生想必是吃過繁峙的大米，因為他在那地方養(yǎng)過傷，雖然養(yǎng)傷的地方在一個名叫蒿兒梁的高山之上，但我想他的房東老郭四當年也許會想辦法給他去搞點大米吃。據《繁峙縣志》記載，繁峙有種水稻的歷史。稻子分兩種，水稻和旱地稻。我沒見過旱地稻，我居住的那個小城的南邊當年水域還算開闊，在那個名叫“水泉灣”的村子周邊當年也種水稻，秋天的時候人們也都去那里買新下來的大米，人人都說好吃，一季稻總是比一年兩季的水稻要好吃。沒有別的，我認為只是地力足一些。

昨天晚上忽然做了下稻田插稻子的夢，夢中范小青就站在我的前邊，她也在彎腰插稻子，她插隊的時候是插過稻子的，她自己說過。在夢里她挽著個褲腿，居然穿了一條白色的褲子。我在夢里想，下稻田穿條白褲子，怎么回事？在夢里，我插稻子插得極是熟練，這也真是一樁怪事，我什么時候插過稻子？在夢里，我居然會插了，而且插得很好很快。在夢里，我還忽然又看到了螞蟥，我是很怕這東西的，我從稻田里一下子跳了出去，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看到了醒龍，他站在田埂上笑我，說小小一條螞蟥有什么可怕。醒龍笑的時候總是抿著嘴，很少見他會張開大嘴仰天大笑。我們就說螞蟥的事，旁邊有人說婦女下稻田插稻子的時候不小心便會被螞蟥鉆到身體里去，從哪里鉆？這還用說，你不妨想想看。然后，醒龍就說在他們的鄉(xiāng)間有一個土方，就是，要燉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然后，怎么說呢，讓這個被流氓螞蟥鉆到身體里去的婦女脫下褲子蹲在那碗紅燒肉上，不一會兒那條螞蟥便會一努一努地從那地方出來了，它聞到香氣了，它想吃紅燒肉，他媽的，它居然也想吃紅燒肉。但后來別人告訴我，醒龍講的這個方法不靠譜，好的辦法是要從稻田里找一盆稻田的泥，然后讓那婦女蹲在那個盆子上，螞蟥聞到了它熟悉的味道了，它熱淚盈眶地懷鄉(xiāng)了，我想它也肯定會懷念它所熟悉的泥土味道，我想它也不愿待在那個從來都沒有去過的地方，它馬上就從里邊爬出來了。后來，我把這個事寫成了短篇小說《勞動婦女王桂花》，小說挺好看，但有些細節(jié)被編輯刪節(jié)了一下，小說顯得干凈了許多，但也不那么好看了。好的小說，還是要好看的，要好看到讓人放不下來，一碗飯端在手里顧不上吃，整個人完全被小說吸引了，小說就是要寫到這個份兒上。

昨天晚上做了一個種稻子的夢，在夢里居然見到了范小青和劉醒龍，這就是夢給我的福利，沒有坐動車和飛機，也不會到處急著中轉，卻輕輕松松見到了朋友。

小時候，我坐火車回老家，快到沈陽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碧綠的稻田了，一片一片的稻子，稻田里泛著粼粼的水光，那時候，只要一看到稻田我就知道快要到家了。但現在的沈陽附近已經沒有稻田，更沒有稻田里粼粼的水光?？赡懿簧偃诉€記著，當年沈陽一帶的大米可真好吃。

從夢中醒來，我忽然由這個夢記起了江蘇當年的東辛農場，就是在那里，我們當年去那里開筆會，一群作家，說說笑笑走在稻田的田埂上，范小青就走在我的前邊，田埂有點滑，一步一步，我們都走得小心翼翼，兩邊的稻田里是粼粼的無邊的水光。

子夜火車站

昨晚冒著嚴寒圍著大厚的圍脖去車站接朋友，是接近子夜時分的車，冬夜的車站意外的冷清，車站子夜時分的冷清是冷清之外還要加上睡意——這本來就是人們睡覺的時候，但又讓人沒法睡，所以，冷清之外又多了一層睡意蒙眬，周圍的一切都像是與自己有了距離，與自己像是沒多大關系了。站臺上冷清無人，好像是，連站臺的那些燈也冷清而遙遠了起來。站在寒風里，我突然想起現在是冬至的晚上，也想起當年火車一到站馬上就一擁而上的那些個小販，他們熱烈地奔跑著，從這個車廂的窗口奔向另一個窗口。小販大多賣茶葉蛋，那些熱乎乎的茶葉蛋都在一個盆子里熱著，盆子下邊是一個小爐子，爐子里的火永遠似滅不滅，盆子上邊是一個小棉被（如果也可以把它叫作“小棉被”的話）。從車上下來的人，跺著腳，捂著手，一邊用嘴給手呵著暖，一邊抖過來了——天太冷了，他不抖不行——抖著，掏零錢，抖著，接過熱乎乎的茶葉蛋，抖著，剝茶葉蛋的皮，抖著，就那么站在那里吃起來。那時候，車一到站，站臺上馬上就會出現許許多多的小販，在這樣寒冷的晚上，吃兩顆熱乎乎的茶葉蛋真不錯。或者還有別的什么，但都是熱的，燒雞，好香的燒雞，真說不清有多少次，我坐著“轟隆隆、轟隆隆”火車經過內蒙古卓資山車站，車一停穩(wěn)，我必定會下車買只燒雞，噴香的卓資山燒雞就著一整瓶的內蒙古產67度“悶倒驢”，寒冷與種種的不如意登時都一一離我遠去。坐火車到了后半夜的時候，周圍是各種人的各種睡姿，還會再加上各種節(jié)奏不一、粗細不一的鼾聲，那場景簡直讓人有點懷念。過去的種種生活形式，經過了時間的慢慢淘洗，現在再一一想起，忽然就有了某種說不盡的美感，簡直讓人十分懷念。

又想起當年一到站掏幾個錢就可以買到的豬頭肉了，而且還是熏豬頭肉——河北柴溝堡的熏豬頭肉，那可真是民間大名品。豬頭上最好吃的地方是豬嘴，柴溝堡的小販把它叫“豬拱頭”，他會朝你湊過來小聲而親切地對你說：“又碰到你啦，我這里還有豬拱頭，要不要？啊，要不要？不是熟人我也不賣給他?！薄澳钱斎灰恕！蔽乙残÷晫λf。熏豬頭的豬嘴那地方的肉最香。這里必須重重地加一筆，那是多么好的豬頭肉啊，那么香，那么黏糊。比如你可以不喝酒，但你一定別忘了來一個白皮餅子，讓小販給白皮餅子橫拉一刀往里邊塞幾片豬頭肉，那樣的子夜時分的車站，那熏豬頭肉給人的印象可真是深。

我等的火車馬上就要到了，我聽到了由南而來的汽笛聲，但豬頭肉我想卻是永遠不會有了，還有那些車一停便一擁而上的小販們，是他們讓子夜時分的火車站有了某些接近節(jié)日的氣氛，讓我們的回憶多了些溫馨……

記加藤石春

日本最杰出的陶藝家加藤石春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后來看到他的陶藝作品，我總覺得我已經是他的好朋友。如果說有些日本抹茶碗是讓人一見傾心，那么加藤石春的作品是非要人一次次地驚艷。雖是一個抹茶碗，或者是一個寶瓶，或者是一個什么小小物件，加藤石春手下的作品呈現的是無限：無限的華彩，無限的一眼看不到底。我們都知道光線乃是色彩的靈魂，在光線的轉動下，加藤石春的陶藝之美可真是無限的，無限到給你一種驚喜。其濃烈的美表達了日本民族內心的另一面，可以說，加藤石春手中的陶藝作品是永遠也看不完的，同一件東西，每一次看都在變化中，每一次看都會在不同的光線下讓人大吃一驚。加藤石春的施釉方法已經失傳，人們至今都不知道他怎么會讓泥土和火達到這種絕境，多少后人，多么刻苦地揣摩，都無人能夠再現加藤石春的美。

我每次小心再小心地用他的碗喝一杯茶，心里總是充滿了敬畏和無盡的喜悅。加藤石春的火和泥土是怎樣的火和泥土??！每當我用他的碗喝完一杯茶，簡直就像是完成了一個儀式，我的心里有著無盡的自卑和興奮，雖然我不是陶藝師，但真正的大美實際上是一種當頭一擊。每次我用加藤石春的抹茶碗喝完一次茶我都會覺得是當頭一擊——超越了一個人的想象的美有時候就是一擊，當頭一擊。

早晨起來又用加藤石春的抹茶碗喝了一杯茶。

是為記。

責任編輯 劉照華

作者簡介：

王祥夫，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見于《當代》《十月》《人民文學》《收獲》《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西文學》《黃河》《新華文摘》《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學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隨筆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