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爺說,人活著活著就成了“古”,你講一下,他講一下,到最后人就不是自己了,是大河里的沙。
姥爺眼中的那條河名叫關(guān)子爺河,說是大河,其實不大。它彎彎曲曲,細(xì)細(xì)長長,盤繞在呂梁山腳下。姥爺說自己沒見過什么世面,不知道關(guān)子爺河的水從哪里來,但他知道這股時有時無、時清時濁的水,總有一天會找到汾河,汾河會帶它找到黃河。黃河最后會帶它走向哪里,他不想知道。那是宿命的安排。
1
生養(yǎng)姥爺?shù)拇迩f叫柳坪洼,關(guān)子爺河從柳坪洼西面擦身而過。河里的水說沒就沒,村里的天說黑就黑,像姥爺說拉就拉下的臉。
姥姥劃了一根火柴,立在燈柱上的煤油燈頓時點亮了整個窯洞。大門外,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叮叮,頭鹿梅兒搖著鈴鐺,趾高氣揚地?fù)屜扰芰嘶貋怼?此悄恐袩o人的樣兒,指定是在坡上撒歡撒夠了。梅兒性子急,每天姥爺放鹿回來,它總是搶在前頭報信。我打開鹿圈的門,喊“梅兒,梅兒,進(jìn)去,快點進(jìn)去”。梅兒聽了我的話,雄赳赳氣昂昂踱了進(jìn)去,伸長脖子在瓦盆里喝水,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看得我都口渴了。
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群鹿回來了。我伸出手,一個個摸著它們鼓鼓的肚子、光滑的鼻子、堅硬的角。它們永遠(yuǎn)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只有最小的名叫小福的那頭,會伸出舌頭舔我的手和臉,我便聞到了一股獨屬于春天的青草味。
姥爺跟在最后頭,撲嗒著他沉重的腳步,好像每一腳都能把地踩出一個洞來。他一手扛著趕鹿的小锨,一手端著草帽,前腳剛邁進(jìn)大門,就對姥姥吼:關(guān)大門!姥姥連眼皮都沒敢抬,轉(zhuǎn)過身好不容易才把走了樣的木關(guān)關(guān)插好。她因緊張而顯得更加笨拙的動作,震得大門檐上的泥土撲沙沙往下落,落在她花白的發(fā)叢中,頭發(fā)就更顯白了。
“妞妞,過來,你看這是甚?”我接過姥爺遞過來的草帽,只見里面躺著十來個鳥蛋,喜歡得連忙跑進(jìn)屋給秀姨看。秀姨站在爐圪臺前,拉著個臉,小聲罵著,“早點死去,死了大家都安生。”看見秀姨不高興,我捧著草帽上了炕,趴在炕上一個兩個三個數(shù)鳥蛋。數(shù)完一遍,又?jǐn)?shù)一遍。
姥爺終于像打仗一樣,把院里、圈里大的小的盆盆罐罐都添滿了水,待鹿們一個個都喝得打了飽嗝,進(jìn)了圈,他才疲憊地進(jìn)了東窯。我聽見他的兩只鞋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便知道姥爺四仰八叉躺下了。
“秀,趕緊給你爸先把雞蛋沖了?!?/p>
聽了姥姥的話,秀姨極不情愿地拿出兩個雞蛋,把蛋液打進(jìn)搪瓷缸子里,一手把缸子放在滾燙的水上來回轉(zhuǎn)悠,一手用筷子輕輕攪拌蛋液,待蛋液活泛開,忽地從鍋中舀了開水倒進(jìn)缸子里,那蛋花就盛開在了缸中,黃澄澄,喜洋洋。
從西窯到東窯統(tǒng)共幾步路,秀姨把盛滿沖雞蛋的搪瓷缸子端到東窯門口,就不敢或者不愿再往進(jìn)走了,好像窯里住著的不是她爸,不是我姥爺,而是魔鬼,是猛獸。她把缸子遞到我手上,小聲囑咐我不要燙著,我這才小心翼翼端進(jìn)去。
“姥爺,喝沖雞蛋了?!蔽野迅鬃臃旁诳谎厣?,本來褐色油亮的木炕沿上又多了一個白色的圈。那白色的圈一個套一個,重重疊疊,像在見證一件日復(fù)一日的光輝事件。姥爺先是“哎——呀——”一聲長嘆,吐出一天的疲勞,才坐了起來。他的兩只大腳板子朝著我,厚厚的老繭堆滿了腳底,右腳腳掌上的繭張了一個大大的口子,里面塞滿了河里的沙。我用手摸了摸,比石頭還硬。姥爺咧開嘴,說:“妞妞你怕嗎?你看姥爺?shù)哪_想吃人哩。”我說:“不怕。姥爺你疼嗎?”“不疼,就是想吃人?!薄袄褷斱s快喝沖雞蛋,要不就涼了?!彼似鸶鬃樱每曜犹袅说盎?,送到我口里,然后,呼嚕嚕一口氣把沖雞蛋喝完了。
姥爺喝完沖雞蛋,打了一個很滿足的嗝,又躺下了。那嗝里,混雜了沖雞蛋和香煙的味道,還帶了濃濃的土腥氣。
“脫了鞋上來,給姥爺踩踩?!崩褷敯焉碜优肯?,腦袋陷進(jìn)了枕頭里。我跳上炕,兩腳一蹦,就跳到了姥爺?shù)谋成希褷敗鞍 币宦?,“你這是要跺死姥爺呀!姥爺死了你哭不哭?”“哭,往死里哭?!崩褷斁托α恕jP(guān)于他死了我哭不哭這個問題,姥爺問過我不止一回,每回我都是說“往死里哭”,好像他活著的最終目的,就是死了有人哭。而我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等他死了可以往死里哭。秀姨說過,等你姥爺死了,我們都不哭,到時候妞妞你一人往死里哭。我記住了。
我小心挪動著我的腳步,一寸一寸細(xì)數(shù)著姥爺身上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塊肌肉。從頭踩到腳,再從腳踩到頭,他的骨頭在我的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開心的笑,又像是傷心的哭。無數(shù)個來回下來,堅硬的身軀漸漸變得柔軟了,姥爺才說好了好了,松快了。
我跳下炕,拿起缸子跑到西窯,遞給姥姥。姥姥往缸子里倒了一點開水,又捏進(jìn)去一點鹽,用筷子在內(nèi)壁上來來回回蹭了又蹭。這個時候,我很擔(dān)心她的眼珠子掉進(jìn)去。蹭完,又很認(rèn)真地?fù)u了幾搖,隨后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姥姥喂了一輩子雞,收了一輩子蛋,就是沒舍得痛痛快快地吃幾個囫圇蛋??粗牙押苄腋5臉幼?,我像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興奮地端起鳥蛋,又跑到東窯。
“姥爺,這些蛋是誰下的?”
“姥爺下的。”
“是鳥下的,姥爺你又騙人?!?/p>
“你知道是鳥下的還問。”
“我問是什么鳥下的?”
“雀娃?!?/p>
“那能生出小雀娃嗎?”
“能,你把它們放在炕頭上,過幾天小雀娃就鉆出來了……”
我還想問些什么,姥爺?shù)暮魢B曇呀?jīng)響起來了。姥爺?shù)暮魢B曌屃和莸囊挂幌伦屿o了下來,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大黑便支棱起耳朵聽。我怕黑,風(fēng)一樣跑到西窯,著急忙慌跳上炕,鉆進(jìn)被窩,像被野狗追了一般。一群黑跟著我進(jìn)了門,窯里更黑了。
2
也不知是誰家的公雞起了個頭,緊接著,咯咯咯——咯咯咯——一聲緊接一聲,全村的公雞齊心合力,將柳坪洼嶄新的一天叫醒。
姥爺每天比柳坪洼的日頭起得還要早。因為這事,秀姨總說姥爺骨頭賤。
天窗剛蒙蒙亮,我和貓蜷在被窩里,聽見鹿們在圈里打鬧,鳥兒在院中梨樹上唱歌。姥爺吱呀一聲開了門,叮叮咣咣從石磨上掀起倒扣的水桶,吱吱扭扭挑著兩只空桶出了大門。秀姨呼呼哧哧翻了個身,把頭縮進(jìn)被窩里繼續(xù)睡覺。姥姥窸窸窣窣開始穿衣服。老貓聽到動靜,伸了個懶腰,踢了我兩腳,喵一聲鉆出被窩,坐在姥姥身旁開始梳洗打扮。我聽著它呼嚕呼嚕的催眠曲,又開始做夢。
姥爺?shù)乃Y真大。我常常踩著凳子,趴在甕沿上,想在水里尋找到什么。我篤信甕里一定隱藏著另一個世界,不然絡(luò)子媽為甚要跳水甕。
姥爺有一次給我講“古”講到絡(luò)子媽,說她生下絡(luò)子的第三天,看著襁褓里那個說人不是人說怪不是怪的肉疙瘩,只說了一句“我娃的命由天不由人”后就跳水甕了。姥爺把兩桶水倒進(jìn)甕里,像倒進(jìn)了一個無底洞。他雖一聲不吭,心里卻有數(shù),知道每天早上要挑幾擔(dān)水,水缸里的水才能供上一家老小和牲畜的吃喝用度。姥爺嘩啦啦把兩桶水倒進(jìn)甕,瞟了一眼還鉆在被窩里的秀姨,嘴一歪,又哼哧哼哧出了門。挑水是姥爺每日早起必做的功課,無論刮風(fēng)下雨。
“秀,快起吧,你爸都挑兩趟水啦,再不起,他又要‘炸窩’啦。”
“真是投錯胎了,跟著你們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毙阋贪杨^從被子里鉆出來,氣呼呼地說。
“你爸也不容易,咱們這一大家人,吃喝拉撒,哪一樣不得靠他?”
“對,錢是他掙的,苦是他受的,他就是天爸爸、地爺爺!”
在柳坪洼,絡(luò)子就是我想象中鬼的樣子。那時,他也許三十歲,也許四十歲,臉上的器官除了鼻子,都歪著長,眼斜嘴斜,腿還瘸,發(fā)出的聲音像狼嚎,像鬼叫,就是不像人說話。怪不得當(dāng)年他媽能狠心跳了水甕。絡(luò)子的話我聽不懂,甕聲甕氣。聽不懂,我就盯著他怪異的臉,看他的眼皮上下翻動、扭嘴變臉。要說也怪,自從姥爺肯抽閑暇與絡(luò)子搭話,我就再也不怕絡(luò)子了。姥爺看誰都不順眼,因為不順眼,見了誰也不搭理,越不搭理人,就越?jīng)]人搭理他。后來的一日,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姥爺和絡(luò)子走得非常近,好像他們之間因為某一種神奇的力量忽然有了共同的話題。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村人唏噓不已,更讓家人唏噓不已。以前,我總覺得絡(luò)子是人里頭的鬼;現(xiàn)在,我反倒覺得全柳坪洼只有絡(luò)子不是一般的人。用姥爺?shù)脑捳f,別看絡(luò)子歪嘴斜眼瘸腿短臂的,可人家收秋打夏一樣也沒落下。聽了這話,絡(luò)子在我眼中的形象更偉大了。
絡(luò)子家在關(guān)子爺河畔有塊地,地里長沙長石頭,草都不生,又離村子遠(yuǎn),當(dāng)初隊里分地的時候分誰家都不情愿。絡(luò)子這輩子就不會跟人說不行,跟我姥姥一樣,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你說行就行,怎么都行。到最后,這塊地自然就分給了他。反正柳坪洼人沒見過絡(luò)子哭,也沒見過他笑。他的歪嘴斜眼很巧妙地遮蓋了他的一切喜怒哀樂,高興不高興,傷心不傷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絡(luò)子三十出頭的時候,我姥姥也是好心,對他說,絡(luò)子,給你說房媳婦吧,那女子甚也不缺,就是缺了些心肝眼,娶回家好好賴賴有個熱炕頭。
絡(luò)子說行。
結(jié)婚那天,絡(luò)子身上披著大紅的被面,眼更歪了,嘴更斜了,逢人連平常的支支吾吾都沒有了。自從炕上有了憨媳婦,絡(luò)子每年大年初一都要親自上門,給我姥姥磕上實實在在的三個頭。
關(guān)子爺河畔的那塊沒人要的地最初在絡(luò)子手里也荒廢了好幾年,以至于全村人都以為那塊地注定要一直荒下去。忽然有一天,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絡(luò)子把那塊地整得平平展展。村里人都說絡(luò)子閑得蛋疼,絡(luò)子撇了一下歪著的嘴,說,你們甚也不懂。忽然有一天,人們又發(fā)現(xiàn)那塊地里結(jié)滿了瓜。那些瓜蛋蛋像淘氣的娃娃,扯著蔓子,頂著花子,大大小小滾了滿滿一地。這時,柳坪洼人又替絡(luò)子犯愁了。絡(luò)子種的那些瓜能長拳頭大嗎?就算能長大,也不好往回弄。絡(luò)子不愁,他只管該整枝的時候整枝,該打芽的時候打芽,該拉藤的時候拉藤。沒事做的時候,他就坐在地畔,看著關(guān)子爺河里走走停停的水,胡思亂想。日子過得順溜溜的,絡(luò)子并不著急,可柳坪洼人替絡(luò)子著急,一日日地盼著瓜熟蒂落。終于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絡(luò)子的瓜一夜之間像喝足了關(guān)子爺河里的水,肚子撐得圓滾滾,小的確有像拳頭大小的,可那些大的卻長得像盆、像鍋、像碾子。它們雖奇形怪狀,卻也歡歡實實,招人喜歡。那些天,村里人每天不管到山上干甚都要到絡(luò)子的瓜地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不吃上一口,就好像少了什么,渾身不自在,包括秀姨也是。
整個有瓜吃的季節(jié)里,絡(luò)子像其他人一樣,也只是順路過去摘一顆兩顆,把自己整得倒像是做賊似的。直到有一天,人們又忽然發(fā)現(xiàn),絡(luò)子的瓜地像專門收了一樣,一夜之間變得光溜溜的,像絡(luò)子剛剛剃光的頭。人們都以為有了第一年的經(jīng)驗,絡(luò)子再不會犯傻,可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那地里依然長滿誘惑。也是在第二年的霜降時節(jié),絡(luò)子的憨媳婦給他生了一個男娃。百天的時候,愛看熱鬧的柳坪洼人都想看一眼憨媳婦生的娃是怎樣的憨,可回來的人都說,那娃就不像是從絡(luò)子的炕上掉下來的,人一逗,眼珠子轉(zhuǎn)得忽溜忽溜的,再一逗笑得嘰嘰咯咯的,絡(luò)子可是積了德了。
說到底,我姥爺不如絡(luò)子想得開。姥爺一輩子不會消停,年還沒過完就想著過端午,麥子才收就想著種,剛睡到被窩里就想著明天哪塊地里該鋤一鋤,哪棵樹該剪一剪了。
絡(luò)子一輩子就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說句人話,可他總也說不成;姥爺能說成人話,可他見了人卻沒話。
姥爺把他一肚子的話說給樹聽,說給鹿聽,說給山聽,說給河聽。他看見樹葉上生了蟲,不吃不喝能捉一天,像捉自己身上的草虱;他看見小小的樹結(jié)了多多的果子,就心疼不已,囑咐樹說,什么年紀(jì)干什么事,你看你小小年紀(jì)生這么多娃,累不累?下年可不敢不自量力了!然后在樹根刨個坑,埋了雞蛋紅糖,說,你也好好坐幾天月子。
滿山遍野的樹等著我姥爺一一侍候,他哪里閑得下來?不像絡(luò)子,他有等的功夫。絡(luò)子是柳坪洼唯一一個不慌不忙的人,他的不慌不忙并不是來自腿腳的限制,而是一種潛在心底的沉著。
想當(dāng)年,我姥姥給他攛掇了那門親事后,兩三年過去了,憨媳婦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村里人就著急,說絡(luò)子你弄甚哩,你知道娶媳婦是圖了甚吧?絡(luò)子說著急個甚,再著急日子也得一天一天過,日頭不落天不黑。他不著急,跑到河灘地里種西瓜,一年年光種不收,一年年光種不收。到后來,絡(luò)子的孩子就像青蛙一樣,在炕上爬來爬去了。
該來的,到時候就來了;如果沒來,那就是還不到時候;如果到最后還沒來,那就是命中無,不該來。這一點,我姥爺不懂,絡(luò)子懂。
3
興許是因了昨夜一場偷偷降臨的雨,我推開門,外面全然不是昨天的模樣。一切都是新的,就連空氣都不是昨天的味道,它夾雜了新翻泥土的味道、山桃花的味道、麥苗的味道和大山的味道,香甜、馥郁、清新。院子中央的那棵梨樹更顯青綠,像是稍一用力便能擠出鮮甜的汁液。推開大門,只見老杏樹頂了一身火星般的花骨朵,一朵比一朵嬌羞。樹下的土墻上,幾株自然生長的酸棗樹上還掛著幾顆風(fēng)干的紅酸棗,纖細(xì)的枝干上早已悄然發(fā)出嫩嫩的芽。
這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b忚K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又一陣,催促人們該下地了。吃過早飯,姥爺呼哧呼哧趕著鹿們,準(zhǔn)備去往井山上。那里有一塊斜坡坡地,每年他都種好多菜和瓜,一家人能從年頭吃到年尾。他灰布裳子的衣兜里裝了紅紅綠綠的菜籽,它們是姥爺?shù)呐晤^和希望。到了山上,鹿吃它們的草,他種他的菜。
姥爺總把時間掰成兩半用,他說季節(jié)不等人,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他還說,人能騙了人,騙不了地。那些分布在山頭河洼大大小小的地塊,幾時哪塊該下種了,幾時哪塊該澆水了,幾時哪塊地里的菜能采摘了,都被他梳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還有那些零星散落在院畔、河邊、地頭的核桃樹花椒樹梨樹桃樹蘋果樹棗樹桑葚樹,哪棵樹該修剪了,哪棵樹該嫁接了,哪棵樹上的花花開得有些稀疏,哪棵樹上的果子快被鳥獸們糟蹋光了,他都清清楚楚。秀姨說,你姥爺?shù)男纳夏苎b下成群的鹿,能裝下數(shù)不清的地,能裝下滿世界的樹,就是裝不下人,你是例外。我說我是花,不是人。其實,這話是姥爺說的。
姥爺總說我不是人,是花,可到底是什么花,他也說不清楚。這話我信。在柳坪洼,沒有一個人比我更懂花、愛花、在意花。他們忙著生,忙著活,忙著老,忙著死,只有我一個閑人,一年四季忙著看花。
柳坪洼的熱鬧是花們開出來的。我說這話的時候,姥爺又咧嘴笑了。姥爺笑的時候,是石榴開花的樣子,只可惜,姥爺?shù)男苌儆腥艘娺^。姥爺只笑給我看,就像山丹丹花只開給姥爺看。山丹丹跟姥爺一樣,脾氣“古”,喜歡獨處,它們誰也不打擾誰,各自盛開在關(guān)子爺河畔的石崖上,風(fēng)一來,纖細(xì)的身軀隨風(fēng)擺動,卻一副不甘示弱的樣子。
柳坪洼的花最初開在春天里。風(fēng)一吹,桃花杏花梨花李子花蘋果花櫻桃花一樹接著一樹開,趕集一樣,一場比一場熱鬧。桃花開的時候,姥爺在我的頭上插桃花,我就變成了一朵桃花;杏花開的時候,姥爺又在我的頭上插杏花,我就變成了一朵杏花。我熟悉每一種花的味道,那味道不像秀姨身上的雪花膏味使人眩暈,也不像姥爺指尖上的煙草味帶些嗆鼻。它們都透著淡淡的香,但又淡得各有尺度;它們都蕩著濃濃的甜,卻又濃得各有特性。我熟悉每一朵花的習(xí)性和脾氣。有的花生性陽光,即使無人問津也兀自開得熱烈,無論白天黑夜,比如墻縫里的那一株打碗碗花;有的花比較執(zhí)拗,非得等到我走近它,把全部目光都投射給它,才會鉚足了勁兒開,比如豬圈旁那一叢喇叭花;有的花不僅心眼小,還愛使小性子,在我注視其他花的時候,它忽地閉上眼,花瓣一縮,惹下了。我熟悉每一片花瓣的模樣,或銅錢樣,或馬蹄樣,或魚鱗樣,或桃心樣,一片比著一片的模樣長,比姥姥用紙剪出來的還齊整。這樣的結(jié)果常常令我心生疑惑,到底是它們偷著學(xué)姥姥剪出的花的樣子長呢,還是姥姥偷照著它們的樣子剪的。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太深奧,想也想不通。我熟悉花瓣上的每一條脈絡(luò),它們讓我想起關(guān)子爺河,想起姥姥姥爺臉上的皺紋。姥爺說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一頭連著前世,一頭連著來生,一頭連著活,一頭連著死。我就糊涂了,因為我不知道生長在花瓣上的那些皺紋,它們的這頭與那頭到底連接著哪里。
柳坪洼的花無拘無束,它們比我還野,比我更纏人,漫山遍野追著姥爺跑。姥爺?shù)讲说乩锓N菜,那些土豆花韭菜花南瓜花豆角花西紅柿花就跟到菜地里;姥爺?shù)缴缴戏怕?,那些連翹花山槐花馬茹茹花紫丁香花山蔥花就跟到山上;姥爺?shù)教锢镤z草,那些地丁花牽牛花蓬蓬花紫堇花蒺藜花狗娃花打碗碗花就跟到田里。這些花一定是提前商量好的,今天你開,明天她開,后天他再開,天天都有新鮮樣,還不擁擠;這個春天開,那個夏天開,再一個秋天開,季季輪回,不爭不搶;你開白色的,他開黃色的,她開紫色的,各自挑了最喜歡的顏色,才避免了蒼白、單一。姥爺總是一個人,他只身孤影、日復(fù)一日在花間勞作。我不在姥爺身邊的時候,不知道花們陪姥爺說話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只知勞作的姥爺,他眼中的花和我眼中的花,是不是一個模樣。
4
莊稼漢子們的響鞭,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井山上才落,小洼里又起,沒幾日便把柳坪洼的春天催遠(yuǎn)了。
姥爺頂了爛檐的草帽,趿拉著露腳趾的布鞋,打開圈門。鹿們一個個來了精神,角對角鬧騰著。小福最喜歡撒嬌,用腦袋一個勁地蹭完姥爺,又過來蹭我。我的心情差極了。那些不辭而別的花兒帶走了我所有的興致,偷走了我三分魂魄。小福比我還小,它的眼睛清澈如泉,透著從來都不知什么叫失去的幸福,當(dāng)然也體會不到我的感受。
姥爺又喊我去放鹿。我想,隨鹿們上山放放風(fēng)、撒撒野也是美事一樁,這才提起興趣,屁顛屁顛跟在姥爺后頭,向關(guān)子爺河的方向走去。
在柳坪洼俯仰能看到的天地是我全部的宇宙,關(guān)子爺河把我和姥爺?shù)挠钪嬉环譃槎?,河的那邊是我們的外太空,河的這邊才是我們生命的天堂。我問姥爺是先有河才有山,還是先有山才有河?姥爺說他只知道河里得有水,山上得有土,有了水土,才能活人。我問關(guān)子爺河為什么叫關(guān)子爺河?姥爺說山和河的名字都是老天爺起的,誰知道呢。那這山叫什么山?這山?jīng)]名,它太小了,老天爺看不見,忘了起了。我說那咱就叫它梁山,“古”里不是說梁山上都是好漢嗎?姥爺,你看,這些樹,這些草,這些石頭,這些鳥,都是“梁山好漢”。那姥爺是甚?姥爺是山大王,是宋江。我說,姥爺我怕蛇,我不敢走,你把蛇們都趕出山吧。姥爺說蛇才怕人哩,這世上從來都是蛇繞著人走。他順手折了一根荊條,在前面一路打草??匆娏藛??這叫打草驚蛇,告訴蛇,妞妞來了,你們回避一下。姥爺?shù)脑捵屛倚Φ弥辈黄鹧?。我一笑,身旁樹上的鳥都笑了,它們拍打著翅膀,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藍(lán)天下,綠色的草追趕著白色的云,一漾一漾,爬過一道梁,又翻過一座山。鹿們太熟悉這片領(lǐng)地,它們搖著鈴鐺,叮鈴鈴,叮鈴鈴,各自尋著最愛的美味。我尋到了一棵山杏樹,拇指大的杏綠玉石一樣綴滿了枝。摘一顆,一咬,翠生生,酸溜溜。我邊吃邊摘,直把褲兜裝滿,才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吃著山杏看天,看山,看小福吃草的憨態(tài),看姥爺哧溜哧溜爬上溝畔的楊樹或柳樹,砍下一堆旁葉側(cè)枝。
我是怎么睡著的我不知道。夢里,我又回到了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
“你確信要跟我走嗎?”
“嗯?!?/p>
“你確信要跟我去吃窩窩頭嗎?”
“嗯?!?/p>
“你確信要跟我去住土窯洞嗎?”
“嗯?!?/p>
愛情來了,無須太多的語言。那時,陪姥爺一起長大的老杏樹還不很老,樹下,年輕的我爸拉著我媽的手,準(zhǔn)備私奔。天哪!私奔!就像雞毛有預(yù)謀地脫離雞身,樹葉要離開枝干。此時,杏樹正憋著一樹星火斑斑,聽見我爸我媽的對話,撲哧,花開了一朵;撲哧,又開了一朵。
我媽抬頭看了看花,只看了一眼,就跟著我爸順著通往關(guān)子爺河的小路走了。路旁柳樹上那只熟悉的鳥雀對她說了些什么,她沒聽見;韭菜園那條自小陪她長大的小溪對她叮囑了些什么,她也沒聽見。她被我爸的手拉著,一路逃也似的奔向關(guān)子爺河。干涸的關(guān)子爺河寂靜無聲,只留下兩面山上的桃花一路瘋,開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我媽醉了,她的世界從此再沒有姥爺?shù)牧R聲、姥姥的嘮叨聲、舅舅姨姨們的喊聲叫聲哭聲,只留下桃花開放的聲音。
關(guān)子爺河九繞十八彎,要多長有多長;桃花一路跟著開,要多香有多香。遠(yuǎn)處山坡上,傳來放羊人的歌聲:
送情郎送到了大門外
問了句情哥哥你幾時回來
你走后常來往莫把妹妹忘
人不來信也來妹妹我常掛懷
送情郎送到大門東
忽然間刮起了一場大北風(fēng)
刮大風(fēng)不如下小雨好
下小雨我的郎能多待幾分鐘
……
我就在這曲曲綿綿的情歌聲中和彎彎繞繞的大河里,抱了滿滿一撲桃花香睡進(jìn)了我媽的子宮。再醒來,已是數(shù)九寒冬,記憶中滿山的桃花變成了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土窯里甚也沒有,爐子里一根粗大的槐樹榾柮燃得噼里啪啦,照得墻上人影恍惚,照著我媽微微笑的臉。此時,我媽的臉就像一朵大大的桃花。又一覺醒來,我已躺在了姥爺懷里。秀姨說,土山上打的土窯,土窯里盤著土坑,在咱居舍甚時候吃過稻黍面窩窩?在他家稻黍面窩窩能吃飽就算燒高香了,怎么養(yǎng)活娃?于是我就被秀姨抱了回來。姥姥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堆堆晶亮的東西早已堵滿了她的眼角。一陣沉默之后,姥爺沖姥姥喊,買只奶羊去,我養(yǎng)。姥姥說,你說話不能小點聲?把娃嚇著。我不怕,撲閃著眼睛哦哦哦跟姥爺說話。
……
一覺醒來,遠(yuǎn)處村莊的上空漸漸升起炊煙,一縷縷,不緊不慢,與天合為一團(tuán)。姥爺說,叫鹿們往回返,咱們該回家吃飯了。
姥爺喊頭鹿,梅兒——梅兒——回嘍!
我喊,小福——小?!貒D!
姥爺?shù)拿款^鹿都有名字,鹿們雖然不會說話,卻比人聽話。姥爺不通人性,通鹿性。鹿們的心思全藏在它們的一舉一動中,任憑它們再精也逃不過姥爺?shù)难?。頭鹿梅兒一改往日常態(tài),支棱著腦袋,四處尋望,就是不走。姥爺說,壞了,便向鹿們追去。姥爺幾乎是跑著沖向鹿群,一路趔趄。沒跑幾步,我便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了后頭。我望見姥爺站在鹿群中,東張西望,后來便一聲聲呼喊著小福。我才知道,淘氣的小福走丟了。
無奈,我們只得趕著鹿群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尋,一路喊小福。我很焦急,小福那么小,它要是迷失在山里,或是跑到河深處,一定會很害怕。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季的一個中午,姥姥早已把山藥豆角南瓜菜燉好,就等著姥爺放鹿回來燒水煮面了,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上。我跑到老杏樹下幾次朝著關(guān)子爺河的方向瞭望,總也聽不到鹿們的鈴鐺聲。眼看著時辰不早了,姥姥說你姥爺定是走得太遠(yuǎn)了,中午回不來了,便把面裝到一個小塑料桶里,打發(fā)我去給姥爺送飯。姥姥說,下到河里,順著河的方向往西走,你準(zhǔn)能聽到鈴鐺聲,只要聽到鈴鐺聲,你就能找到姥爺。我便一手提著桶,一手拿了一根小棍去了。從下坡坡開始,姥姥便站在老杏樹底下望著我,跟我喊著話,囑咐我遇到草木橫行的小路,先用手里的小棍打一下草再往前走,我說知道了知道了,姥姥你不要擔(dān)心啊,路認(rèn)得我,路邊的草也認(rèn)得我。
越往河里走,姥姥的身影和聲音越小,直至消失不見。這時,一種莫名的恐懼迎面而來。沒有風(fēng)的中午,河里到處充斥著鳥叫蟲鳴。擱平日,有姥爺和鹿們在身邊,這樣的聲音就像樂曲。而此時,同樣的聲音給我的感覺卻大不相同,它們嗚嗚哇哇、吱吱呀呀,每一條聲線似乎都帶著不同程度的恐嚇,從四面八方向我襲來。我無比驚恐,邁著無比輕盈的腳步,生怕一不小心驚動什么。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越害怕。我多么渴望拐過一個彎就能聽見鹿們歡快的鈴鐺聲,或者聽見姥爺喊著“梅兒”,可是拐過一個彎,又拐過一個彎,還是只有可怕的鳥叫蟲鳴。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可我不敢哭,我便喊“姥爺——姥爺——”一聲接一聲地喊,河也跟著我喊“姥爺——姥爺——”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壓過了一河的鳥叫蟲鳴,它們大氣兒不敢出一聲,又長又深的關(guān)子爺河里只剩下了我的聲音。不知拐過多少個彎,我終于聽到了姥爺回應(yīng)的“哦哦”聲,我這才卸下滿身的恐懼,撒腿向前跑去……
我越想越擔(dān)心小福,但是姥爺似乎沒有多擔(dān)心,他扛著一大捆樹枝,跟在鹿群后面哼哧哼哧地下山又上坡。姥爺說小福也許是吃飽了肚子,趁大家不注意提早溜回了家,它跟你一樣,還是個孩子。頭鹿梅兒一步三回頭,情緒很低落,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不停地偷看姥爺?shù)哪樕?/p>
我們趕回家,并沒有看到小福的影子。姥爺把樹枝放在院中,臉色陰沉沉的,坐在石圪臺上一個勁地抽煙。姥姥知道小福走丟了,更是小心翼翼,低聲差我去上院告知舅舅,讓他再去附近的山上或河里喚一喚。
那天下午,姥爺把一捆子樹枝扔到圈里就獨自出去了。我們誰也沒敢問他去哪里。我想,姥爺是山大王,他一定會把小福帶回來的。然而一直到天黑,我們還是只等到姥爺一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夜真靜。誰都沒有言語,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舅舅吱呀一聲推開門,擰滅手電筒,說:“指定尋不見了,摔到關(guān)子爺河哪個石頭縫里也是常有的事。”姥姥長嘆了一口氣,說:“要真是尋不見,你爸還不得瘋了?!毙阋虖谋桓C里鉆出腦袋,說:“瘋了敢情好,死了才好?!崩牙寻洋灾愀泶袢酉蛐阋?,“好好睡你的覺,一天到晚盡胡說八道?!毙阋踢@才把頭鉆進(jìn)被窩,我也把頭鉆進(jìn)了被窩。
滿窯的黑壓了下來,死沉死沉的。
5
姥爺總以為自己神機妙算,關(guān)子爺河什么時候心情好什么時候心情壞他從來沒有失算過。在鹿們身上,他終于失算了一回。
小福的走失讓姥爺?shù)钠庾兊酶釉愀?,家里的空氣硬得像石頭,一不小心就能砸著誰。姥爺還在等,他總相信小福有心,會自己跑回來,可左等右等都好幾天了,還是沒見小福的身影。他說他最擔(dān)心小福被草掛了。在柳坪洼,有些話得拐彎抹角說,就像被蛇咬了,人們就說被草掛了。
三天后,姥爺背了干糧和水壺,趕著鹿群順著關(guān)子爺河一路向西走去。我和姥姥杵在門前的大杏樹下,望著姥爺?shù)谋秤霸阶咴竭h(yuǎn),聽著鹿們的脖鈴聲越來越小。綠蔭茫茫的關(guān)子爺河張著無形的大口,終于吃掉了姥爺和鹿群。姥姥的眼眶便紅了,她撩起圍裙,擦了擦眼角,老木樁一樣,還望著河的方向。
“姥姥,你哭甚?”
“姥姥沒哭,風(fēng)鉆進(jìn)了眼窩?!?/p>
“姥姥,姥爺能尋見小福嗎?”
“能,你姥爺能聞見小福的氣味?!?/p>
“天要是黑了,姥爺和鹿住哪兒?”
“走到哪兒住到哪兒,你姥爺天生一副硬骨頭,餓不著,凍不死。”
姥爺和鹿走后,秀姨興奮極了。她開始了里里外外的大掃除,連鹿們飲水的盆盆甕甕都擦洗得能照見人。秀姨干活的時候還哼著歌:
雙扇扇門來單扇扇開,
我唱著秧歌誰來對來。
對上我的秧歌喝好酒喲嗬哎,
對不上秧歌打下擂臺喲嗬嗬。
秀姨又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繡鴛鴦,那五彩的鴛鴦她繡也繡不夠,成雙又成對,不是嘴對嘴,就是背靠背。秀姨說:“天哪,耳根子終于清靜了,一輩子不要回來才好?!崩牙研表怂谎?,又杵在杏樹下,眺望著關(guān)子爺河。
沒有姥爺和鹿們的家,哪里還有家的味道。往日里,姥爺時不時的叫聲、喊聲、罵聲充斥著家里院里的旮旮旯旯,那些聲響像火燒木柴的聲響,像母雞下蛋后的聲響,像大黑攆著雞們的聲響,像樹上鳥雀的聲響,像鹿們吃喝玩鬧的聲響,在這個家里一樣不可缺。有了這些聲響,家才有家樣。
姥爺發(fā)脾氣的時候,我常常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扭曲的嘴臉,憋不住想笑。我媽和姨姨舅舅們一個個在罵聲中出生,在罵聲中長大,他們厭煩著姥爺?shù)牧R聲,卻始終逃離不了。最終,他們也只能聽著姥爺?shù)牧R聲喂豬切草、犁地下籽,就像村里婆娘們聽著臺上的戲納著鞋底一樣和諧。為了顯示自己已經(jīng)成人,他們只敢背地里罵,罵他死了沒人哭沒人埋。平日里,也只能是懼怕著,躲避著。
我是個例外。我覺得姥爺?shù)慕辛R聲就是他唱的歌,那日娘剝皮的罵里藏著他對整個家搜腸刮肚的愛惜,藏著他對每一個兒女的指望。姥爺習(xí)慣采用這種不同尋常的語言,來跟家庭成員對話,來跟自己相處。那罵聲里藏著多少火氣,就有多少期盼;藏著多少恨,就有多少愛。多年之后,當(dāng)帕蒂古麗帶著她《跟羊兒分享的秘密》走進(jìn)我的生命時,我才知道,遠(yuǎn)在新疆的大梁坡,還有一個跟姥爺特別相像的人,他就是帕蒂古麗的父親。不同的是,帕蒂古麗的父親有大梁坡,而我的姥爺有關(guān)子爺河。
一下子失去了能就著下飯的姥爺?shù)牧R聲,小院從上到下靜得可怕,好像就連雞都不飛了,狗也不跳了。雞飛狗跳的日子,才應(yīng)是我們的日子。鹿們的糞臭味也一天天淡了下去,我的味覺都不知該在哪里停留。
姥姥一天天杵在杏樹下,變成了老木樁。
我一夜夜在夢里尋鹿、尋姥爺,順著關(guān)子爺河的九道十八彎繞呀繞,天都白了還是繞也繞不到頭。
第七日的下午,我正趴在豬圈旁的一棵杏樹上,一邊吃著青杏一邊揪著葉子喂豬,忽然,鹿們隱隱約約的脖鈴響聲從關(guān)子爺河的方向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我翻身跳下樹,拔腿就往坡坡底下跑,一直跑到韭菜園的小溪邊,才遇上姥爺和他趕著的鹿群。我沒有看鹿,先看姥爺?shù)哪?,他的臉色和走時一個樣,只是更顯疲憊??戳诉@張臉我便知道,小福沒有尋回來。我沒敢言語,從姥爺手上接過空著的水壺,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頭,向家走去。
小福雖然沒有尋回來,但是姥爺和鹿群回來了。小院又恢復(fù)了以前的模樣。姥姥已然接受了失去小福的現(xiàn)狀,在姥爺?shù)暮魜砗热ブ校~著被歲月扭曲的O型腿,東窯里進(jìn),西窯里出。小福是姥爺?shù)拿?,可姥爺是姥姥的命?/p>
我以為日子就要這樣過下去了。小福的離去,就像漫山遍野的花兒離去一樣,不需要理由。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迷迷糊糊中,便聽見姥爺在院里大罵:“叫你野,叫你胡跑,還知道回來!咋沒叫狼把你撕巴嘍!沒叫人把你殺得煮巴嘍……”
姥姥高興地說:“小福自己跑回來啦!這小東西賊精賊精的!”
我連鞋都顧不上穿,跑到院里,抱著小福的腦袋,哭得驚天動地。姥爺又是搓玉米,又是添水,還罵罵咧咧個不停。
小?;貋碇蟮娜兆永铮褷斱s著鹿群沿河過村尋鹿的事件在十里八鄉(xiāng)傳成了“古話”。“古話”里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古話”里的事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你信也可,不信也可。他們都說,這輩子沒少見放牛放羊的,就是沒見過放鹿的,那鹿神了,那人更神了。
“古話”里傳說,小福走失后,沿關(guān)子爺河居住的村莊有不少人見過,還有人不自量力地追過攆過。他們說,哪里攆得上,那鹿一蹦六尺遠(yuǎn)。有人用稻黍、蘿卜誘惑過,小福很警覺,吃飽了肚,抬蹄就跑。見過的人都說,姥爺把這鹿養(yǎng)成了精。
后來的一天,姥爺跟絡(luò)子說,我還是沉不住氣咯,明知道它遲早會回來還去尋它。
6
我常常朝著關(guān)子爺河的方向凝望。
我不知道,在每天的上午,它是怎樣一口將姥爺和他的鹿群吞沒的;我也不知道,在每天的天黑時分,它又是怎樣心甘情愿將姥爺和他的鹿群吐出來的。
燕子回來了,柳坪洼春天的味道也越來越濃。一早,我們吃了香噴噴的花椒芽卷卷,姥姥和秀姨開始曬春。
她們把腌在甕里的酸菜撈出來,擠干水分,攤在紅稻黍“拍拍”上,放在院里曬。一時,平日里空著的石桌、墻頭、窗臺不閑了,空氣中奔跑的全是濃郁的酸菜味道。她們把壓在箱里柜里的被子衣物翻騰出來,院里的鐵絲掛滿了,樹枝上掛滿了,就連柴垛上、石磨上也攤滿了。秀姨說,看你姥姥多富有,活了一輩子就攢了一堆堆破皮爛片,還寶貝似的藏著掖著。
秀姨拿出一件白色線坎肩,說這件妞妞可以穿,便套在我身上。我伸展兩只胳膊轉(zhuǎn)了個圈圈,那件坎肩也跟著我轉(zhuǎn)了個圈圈。姥姥端詳了半天,說這件衣裳還是當(dāng)年你姥爺給你媽織的,你媽穿它的時候比你大些。日子真是不禁過,這才幾天呢,妞妞都能架起媽的衣裳了。自從那年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媽跟著我爸從關(guān)子爺河逆流而上之后,我媽就成了我姥姥的心病,成了我姥爺?shù)墓谴?,一碰就疼?/p>
“姥爺還會織毛衣?”我興奮地追問。
“別看你姥爺那臭脾氣,手巧得很,年輕時在礦上做工,休息的時候別人打牌,他織毛衣,還納鞋底子?!崩牙严萑肓嘶貞洝?/p>
“那時候,家里的孩子一個接一個,還有田里地里的活兒,我哪有多少工夫做針線活兒呀,全是你姥爺做。你看這花樣,現(xiàn)在看都不過時。一件衣裳,你媽姊妹幾個大的穿了小的穿,村里人都說好看,就是沒一個人相信是你姥爺織的?!?/p>
秀姨撲哧笑了:“要信才怪哩,我都不信。”
姥姥嘆了一聲:“要說咱家的苦全讓你爸一人吃了,好處全讓我一人落了。那時候日子不好過,他在礦上一天三頓啃黃面窩窩,把省下的糧票換成白面,換成餅子,背回來讓你們吃?!崩牙颜f著,眼眶紅了,聲音也哽咽了。
姥姥不經(jīng)意間把姥爺?shù)狞c滴過往翻騰出來,一件件、一幕幕曬在我的眼前。我把從前的姥爺和現(xiàn)在的姥爺重疊在一起,放在心里,一遍遍摩挲,一遍遍看。
我穿著那件線坎肩,把姥爺?shù)摹肮拧贝┰诹松砩?,把我媽的“古”也穿在了身上。那些“古”,對于姥姥來說是歲月,對于秀姨來說是一堆陳谷子爛芝麻,對于我來說,是與柳坪洼相處的另一種方式。穿著那件線坎肩,我爬上椅子,跪在桌子上面,又一次去看相框。那時,姥爺臉上的皺紋還沒長出來,潔白的牙齒還沒做烤瓷,他似笑非笑的樣子,不知怎么地讓我想到躲在墻角的狗尿苔,還有出溜在枯樹枝上的老牛干。我想象不出,一個大男人在不見天日的煤礦上,在一群粗野男人的注目下,是怎樣一針針織出一件件衣裳的。
中午吃飯時,姥爺像是很累很累,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線坎肩,沒有言語。到了晚上,他才笑瞇瞇地問,你在哪兒把這衣裳翻騰出來了?這可是古董。我又問古董是甚。姥爺又說古董是死了的過去。我說過去怎么會死,人才會死,姥爺你也給我織件毛衣吧,姥姥說你織的毛衣全天下人都比不過。他說織不了了,過去死了,過去的人就跟著死了,織不了了。
夜來了。夜埋葬了白天,埋葬不了滿院奔跑的酸菜味和衣裳久壓箱底的霉氣味,埋葬不了姥爺死了的過去。
7
六月的天,把河烤干了,水都變成了汗。
一浪一浪的熱,從姥爺額頭上滾下來,一顆又一顆,鉆到田里,鉆到地里;從姥爺鼻尖上滾下來,一顆又一顆,掉進(jìn)搪瓷缸里,掉進(jìn)碗里。姥爺光著脊背,把用油罐改裝的水桶架在平車上,準(zhǔn)備到井上排隊刮水。豆大的汗,剛開始在他的脊梁上一滴滴往出滲,后來就變成了河,順著背溝溝往下流。
午飯時,姥姥找出一個小塑料桶,把兩碗和子飯倒進(jìn)去,上面擱了一個盛著拌小蔥的碗,碗上擔(dān)了一副筷,讓我到井上給姥爺送飯。我看見好幾滴汗從姥姥額頭上的褶皺里流出來,噼里啪啦,落到了碗沿沿上。我提著小塑料桶,晃晃悠悠下了坡坡,晃晁悠悠到了井邊。我把腦袋伸到井口,只見姥爺像蹲守在井底的一只大青蛙,用一只缸子一下一下往桶里舀水。井底就那么一汪汪水,他還沒把桶舀滿,水連缸子都吃不住了。他只好爬上來等,等那細(xì)細(xì)的泉眼不慌不忙一滴滴往出擠水。
“姥爺,吃飯吧。”
我把小桶咚一聲放在他腳邊。姥爺便咧開了嘴,白花花的牙齒露了出來?!澳憷牙堰@是讓你喂豬呢?”我捂著嘴就笑。我咯咯咯一笑,井邊的楊樹柳樹槐樹都跟著我笑。姥爺端著小桶,就著小蔥,哧溜哧溜,只一小會兒,便把一桶和子飯倒進(jìn)了肚里。汗珠子串成串,從他額頭上流到脖子根,又順著身子往下淌。他把桶放在地上,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很滿足地拍了拍肚皮。我走過去,問姥爺,汗會流干嗎?會,像井一樣。汗流干了流甚?流淚。淚流干了流甚?流血……姥爺從來不會覺得我煩,他把我裝在他的眼窩里,說話的時候,有兩個小小的我就跳出來盯著我看。姥爺又說,老天爺快熱死人呀,井里的水就剩下一底底了……
過了晌午,我聽見姥爺趕著鹿群下河了。再熱的天,也擋不住姥爺放鹿。鹿們脖子里的鈴鐺叮鈴鈴一路搖,把柳坪洼的空氣都攪松動了。我聽著聲音一路小跑,跑到菜園畔的棗樹下望著姥爺和鹿們。
“姥爺——姥爺——”
“哦——”
“早些回家哦——”
“哦——”
“小福不聽話也不要打它不要罵它哦,要不你把它惹下,它就又跑啦——”
“哦——”
姥爺越來越低的聲音從關(guān)子爺河的方向傳來。我感覺姥爺和他的鹿,不是進(jìn)了河,也不是進(jìn)了山,而是進(jìn)了一個神奇的“古”。那“古”里,沒有能烤焦人的太陽,姥爺不熱,鹿們也不熱。
8
我這張貼在柳坪洼的狗皮膏藥是甚時候被我爸硬生生撕下來的,我不記得了,也許七八歲,也許十來歲,這不重要。
我爸坐在炕沿上,坐得一本正經(jīng),面前擺了一碗白糖水。我躲在門后頭,老鼠一樣探頭探腦。見不著我爸的日子里,我也曾幻想自己坐在他腿上撒嬌的樣子;終于見著了,卻又覺得我爸只是“我爸”。姥姥說,多日不見,生分了,也知道羞了。我爸說,她該回去跟她媽念書了。我爸說這話的時候沒有找到我的眼,可我的眼始終透過門縫盯著他。沒等姥姥開口,我就喊,我不去,我不念書,我要跟我姥爺放鹿哩,我要給我姥爺送飯哩。姥姥紅著眼,說,跟著我們都變野了,是該回去了。我最終還是被我爸帶走了,像當(dāng)年把我媽帶走一樣,順著河的方向。
殊不知,在我離開柳坪洼的那些日子里,姥爺差點把天翻過來。我的離去,引燃了姥爺更加火爆的那根神經(jīng)。這是誰也沒預(yù)想到的。找不到一丁點兒緣由,他把吃過飯的碗順門就摔了出去,驚得滿院的雞奓起翅膀?qū)W會了高飛。他把鞋里頭的土磕得滿窯都是,吵吵著誰再敢進(jìn)老子的窯胡拾掇,老子敲斷誰的腿。他拿著斧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院中央的那棵梨樹剁成了一堆柴,礙眼的東西,狗日的,我全給你們剁巴嘍,叫你們吃吃吃……
故事的導(dǎo)火索其實就幾顆蘿卜籽。那天上午,秀姨把一雙繡了鴛鴦的鞋摁進(jìn)了臉盆,打了胰子,用軟毛刷里里外外刷了個遍。秀姨洗鞋沒錯,唯一錯的是她千不該萬不該把洗了的鞋晾曬在姥爺?shù)难燮ぷ拥紫?,還晾曬在石磨上頭。鞋上殘留的水順著石磨壕壕不偏不斜,正好滴在姥爺曬的蘿卜籽上。中午,姥爺放鹿回來,把一切收拾停當(dāng),正準(zhǔn)備進(jìn)窯,一眼就瞅見了那雙扎眼的繡花鞋。再一看,他的蘿卜籽都被水泡了個精濕,那火噌一下就燒至全身。他順手拿起一把鐮,呼哧呼哧就把兩只鞋挑著從墻頭上扔了出去?!把巯沽??作妖呢!狗日的東西,都要死呢!”姥姥和秀姨在西窯里聽見動靜,不知道因為甚發(fā)脾氣,也不敢出去看個究竟?!把b死呢?都給老子裝死呢?”姥爺?shù)幕鸢l(fā)不出去,手里拿著一把鐮,一腳踢開西窯的門,霎時變成了一只要吃人的獅子。秀姨驚魂未定之中,舉起了切菜刀,她被逼成了一只不要命的母老虎。姥爺哪里忍得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舉動,他真就氣洶洶地沖了過去,啊啊啊叫著,惡獸一樣,惡魔一樣。姥姥見狀一把抱住了姥爺?shù)难?,哭著喊著,都瘋了吧,瘋啦?瘋了!秀姨見勢,跳上爐臺翻過炕順門跑了。
秀姨因為那一把舉起的刀,多日不敢回家。她一口氣哭著跑到鄰村表姐家,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姥爺怎樣一腳踢開門、怎樣拿著鐮要削死她、她怎樣舉起刀要跟他拼命等細(xì)枝末節(jié)跟她表姐講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直把姥爺講成六親不認(rèn)的妖魔鬼怪,把自己講成大義滅親的英雄好漢。她講得眉飛色舞,講得聲情并茂,講得她表姐不像在聽家長里短,倒像是在聽說書先生說書。秀姨講煩了,哭累了,睡上一覺養(yǎng)足精神,又講一遍,還講一遍。秀姨最后說,看來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妞妞就是老天派下來鎮(zhèn)他的。
從此,我在柳坪洼除過“狗皮膏藥”之外,又多了一個名號:姥爺?shù)摹版?zhèn)物”。只可惜,我這個“鎮(zhèn)物”不能長長久久廝守在姥爺?shù)纳砼裕趺存?zhèn)他!
從此,秀姨只盼著盡早遠(yuǎn)離柳坪洼,遠(yuǎn)離姥爺,遠(yuǎn)離生命中的這場噩夢。憑借著女人一生當(dāng)中唯一一次脫胎換骨的機會,她終于成功地把自己嫁給了城市,嫁給了自以為是的形而上的愛情。遠(yuǎn)離了姥爺,她耳根子清靜了,可姥爺并沒有因為秀姨從眼皮子底下消失而收斂脾氣。他說話的聲音依然震耳欲聾,放東西時依然驚天動地。他的脾氣像極了關(guān)子爺河里的洪水,說來即來,說走就走。幸好,姥姥的心比柳坪洼的地還大,比柳坪洼的天還寬,姥爺?shù)娘L(fēng)雨雷電在遇上姥姥這片深厚遼闊的天地時顯得很失色,沒有了回應(yīng),只好怎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怎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在柳坪洼這片土地上,可能只有姥姥一人不嫌棄姥爺。姥姥閑時就坐在上院院畔的青石上,望著關(guān)子爺河,輕聲地唱——
我在這頭山上哎
蕎麥花花花花開
日頭高啰日頭落啰喂
洼里溝里什么花花開
你在那頭山上哎
莜麥花花花花開
月明高啰月明落啰喂
壩上梁上什么花花開
9
柳坪洼沒生我一條胳膊一條腿,我卻是那里多年的“王”。在姥爺?shù)谋幼o(hù)下,我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我是柳坪洼春天的花,想在哪棵樹上開就在哪棵樹上開;我是柳坪洼夏日里歡實的鳥,飛在空中唱著藍(lán)色的歌,落在樹上唱著綠色的歌;我是柳坪洼秋陽下蹦蹦跳跳的豆,開開心心地滾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我是柳坪洼冬日里一朵自由自在的雪花,無頭無腦,輕輕柔柔,卻也尋得見落腳的家。我一邊長大,一邊丟失。長大其實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它不知不覺偷走了我的姥爺,偷走了我的本與真,我還不能追著它要。
多年之后的一個大白天,村莊真靜,耳邊只有秋日的風(fēng)。我背著裝有物理、化學(xué)課本的背包獨自回到柳坪洼,像風(fēng)一樣出現(xiàn)在姥姥面前時,姥姥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鹿圈里靜悄悄的,沒有新鮮的糞便味和草木味。姥姥說,你姥爺把鹿賣了,老了,放不動了,舍不得也得賣。門前一樹一樹的棗,甜棗、圓棗、木棗,紅彤彤、喜洋洋,小燈籠一樣。樹底下連葉子帶棗落了一層,我隨手撿起一顆,真脆,真甜。窗臺上、石磨上、院墻上,到處堆滿了菜,南瓜、胡蘿卜、白蘿卜、茴子白,水靈靈,鮮艷艷。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樣,南瓜有的比筐還大,白蘿卜比鋤頭把子還粗還長。姥姥開始念叨,人又吃不了,鹿也沒了,你姥爺聽不進(jìn)去人話,還是不停地種,到了還不得他一人哼哧哼哧往回收?這不,收回來也是“債害”……
姥姥的肚子里不知攢了多少話,麻一樣,長一下短一下,粗一根細(xì)一根,扯了一堆,還沒扯完。我姥爺呢?姥姥指著對面山上的那塊菜地,那里呢,估計是摘辣椒呢。放在小時候,我早開口喊了,“姥爺——姥爺——”不管多遠(yuǎn),那聲音總會七扭八拐鉆到姥爺耳朵里,隨之,就能望見他直起腰,聽見他哦哦地應(yīng)。我現(xiàn)在喊不出來了,打死也喊不出來了。
我說我去接姥爺。去往地里的那條路太熟悉了,繞過哪個彎彎該上哪個坡坡,路旁的哪個位置長著幾棵什么樣的樹,哪幾棵上坐著幾個喜鵲的窩,打眼一看,都還在那里。到處是過去的身影,我和秀姨的、我和姥爺?shù)?、姥爺和絡(luò)子的,一群群的身影不是從這條小路上走過去,就是從那個地邊邊上走過來。
姥爺坐在地上吸煙,一屁股的土,身邊放了滿滿兩筐辣椒,眼睛望著遠(yuǎn)處。我又是忍不住心里的那股酸,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多么想像小時候一樣痛痛快快地叫著喊著跑到他的身邊,可是長大的嘴不隨心,變長的腿也不聽話。我靜悄悄走到他的身旁,坐下去,抱住他的胳膊,叫了一聲“姥爺”——姥爺回魂一樣,好半天才說,這么遠(yuǎn)的路不在家里等,跑這里干甚?我無言,只是笑笑。好半天后,姥爺又說,我算了一下,你有四百五十四天沒來了。我的淚泉水一下涌了出來。我才知道,沒有我的日子里,姥爺成了柳坪洼唯一一個掰著手指頭過日子的人……
1 0
大雪之下,赤裸裸的冬天恢復(fù)了大地的本真模樣,把萬物還給了萬物。
春天太幼稚,一遇風(fēng)就拼命地生,一見陽光就想拋頭露面;夏天太急躁,總以為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熙熙攘攘,才不會辜負(fù)活著一場;秋天太貪婪,敞開懷抱一個勁兒地往里收,沒完沒了;只有冬天,四肢朝天,一無所有,到處是空,像我剛剛落地時的樣子,像我姥姥走時撒開的手,是生命的最初與終結(jié)。
我的成長是以疏遠(yuǎn)為代價的。最初,我疏遠(yuǎn)了我的父母,疏遠(yuǎn)生了我的故鄉(xiāng);后來,我又疏遠(yuǎn)了我的姥姥姥爺,疏遠(yuǎn)養(yǎng)了我很多年的柳坪洼。
冬日的午后,我拉開窗簾,眼前一片白,白得透亮,白得無邊。這悄無聲息突如其來的雪,來的目的性太強,它覆蓋了過往,刷新著世界。我忽然想起了姥爺?shù)年P(guān)子爺河,大雪之下,它一定失去了河的模樣,沒有水,沒有石頭,沒有沙,只有彎彎曲曲的輪廓。
風(fēng)是草木的心情,東來是喜悅,西往是憂傷。風(fēng)更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它們呼呼啦啦行走在關(guān)子爺河,只一聲召喚,世界萬物全往一個方向走,無一例外。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一種心情。其實,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四季輪回,在我生命中路過的每一個人現(xiàn)在留在我腦海中的全都是一個輪廓,包括我爸我媽,我的姥姥姥爺和絡(luò)子等等。我不再關(guān)心絡(luò)子每年種不種瓜收不收瓜,就像不再關(guān)心柳坪洼韭菜園的那兩棵黑棗樹是不是還在結(jié)果,結(jié)了果是不是有人或鳥雀去光顧。
我現(xiàn)在最最懼怕的是見我姥爺,他越來越佝僂的身子、越來越輕飄的聲音,總是讓我想到世界末日。還有他無人訴說的孤獨,總是追著我攆著我,甩也甩不掉。姥爺用盡心思日夜陪伴我度過了整個童年,而我,終究不是適合日夜陪伴他度過晚年的那個人。無情,是有情的最終詮釋。我甚至不能肯定,在他閉上眼睛最后一次想起我的那一刻,我是否會履行小時候信誓旦旦立下的諾言——“往死里哭”。
此刻,我站在十九樓的窗前看雪。有了高度,才有資格俯視一切。眼皮底下,山如紙,樹如枝,房屋如鴿籠,車如蟲,人如蟻。此刻,我相信我和滿天飛揚的雪身處同一個高度,擁有同一個境界;我甚至相信,如果沒有我和這滿天飛揚的雪,世界怎會如此安靜、如此清白。也就在此刻,秀姨從幾座大山的那面扔過來一個電話,電話鈴聲錘子一樣,把我清靜的世界瞬間砸了一個窟窿,一只無情的大手忽一下便把我從那窟窿里拉回了塵世。秀姨用近似喊叫的聲音說:“我現(xiàn)在和你媽在你姥爺大門口,門從里頭反鎖著呢,你打電話叫他開門?!蔽艺f知道了。
這些年,我的電話就如同小時候我提的那個飯桶,方式不同,意義相同,連接著姥爺和他的兒女們之間所剩不多的情分。我還是擺脫不了替他們一家人“傳話”的宿命,可能這就是老天爺安排我活在姥爺生命中的一個非凡使命。我還知道,我姥爺打開門的瞬間,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只要不是我,來的人是誰,在他看來一點都不重要。而我媽和我的秀姨也不會親親熱熱地喊一句爸,她們像完成一項任務(wù)似的,流水線作業(yè),把一堆吃的喝的塞進(jìn)冰箱,再給做上一碗熱乎乎的面,看著姥爺吃飽喝足,然后收拾干凈拍屁股走人。她們走的時候,四只眼窩里全是淚。那淚里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和意義,我說不清。
放眼望去,雪無邊,白無際,這注定又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我知道,關(guān)子爺河兩頭的冬天,會更加漫長。
責(zé)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荀莉,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臨汾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臨汾市“五個一工程獎”獲得者,西戎文學(xué)獎獲得者。有多篇小說、散文、詩歌、紀(jì)實作品發(fā)表。出版詩集《一株自由行走的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