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秋，山西大同曝出兩名9歲男童長期侮辱、毆打、性侵一名同班男生的新聞。隨后公安機關(guān)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預(yù)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對兩名施害男童依法予以訓誡，責令其接受心理輔導、行為矯治；同時要求對其監(jiān)護人予以訓誡，責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導。

“訓誡？太輕了吧?！薄霸趺磦€矯治法？”一時間，議論和困惑不絕于耳。

據(jù)最高人民檢察院數(shù)據(jù)，自2018年至2022年，全國不滿16周歲未成年人犯罪從每年4600人增至8700多人，年均上升16.7%。每當有年齡更小的孩子發(fā)生惡性觸法和犯罪事件，往往會引發(fā)“繼續(xù)降低刑責年齡”和“拿熊孩子沒辦法”的輿論聲響。

法學界則日漸形成共識，一味降低刑責年齡并不能達到特殊預(yù)防效果，關(guān)鍵還在于如何使未達刑事責任的觸刑未成年人能夠得到有效的矯治。

2023年10月，針對大同學生欺凌事件，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何挺撰文提出：按照《預(yù)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規(guī)定，并非完全不能對施害人適用相對更為嚴厲的專門教育，甚至適用在一段時間內(nèi)接近于剝奪人身自由的專門矯治教育。“目前法律上也沒有給專門教育設(shè)定一個年齡最低點?！?/p>

這讓承擔矯治教育的“專門學校”進入我們的視野。哪些孩子必須進入這類學校，它們的管理和教育能滿足現(xiàn)實需求嗎？還有哪些手段能既對他們形成警戒，又幫助他們成長？

重新啟航的孩子

東莞市大朗鎮(zhèn)，距離珠三角高速、莞佛高速交匯處約1公里，從一處未標名稱的大門進去，再走一兩百米，四米多高的高墻和一幢五層建筑躍入眼簾。

東莞市第三看守所就在百米開外，這里卻并非監(jiān)牢，而是一所對罪錯少年進行矯治教育的學校。

東莞，總?cè)丝诩s1300萬，超過千萬人口是外地戶籍，其中的孩子部分是在粵務(wù)工人員的隨遷子女，或和父母分開、隨親眷老鄉(xiāng)來東莞的孩子。“東莞這個地方在地理位置上是‘交匯處’，在文化上是‘交融處’，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是‘交鋒處’。這些孩子輟學后流落到社會上，容易接觸到暴力、色情、毒品等信息，這些不良信息都極易給他們帶來短暫的興奮感、緊張感與滿足感。即使知道有些行為不合規(guī)合法，也會抱著僥幸。另一種情景，則是出于對法律的無知或無意識，沒有想到會違法?！睎|莞啟智學校啟航分校（以下簡稱“啟航”）副校長魏佳煜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三年來，啟航接收的1200多名學生里，絕大多數(shù)都已輟學，還在上學的不到5%。其中有八成是因為盜竊，此外打架斗毆、電信詐騙等也比較常見?！扒塑囬T是最常見的。一次得手，偷個兩三千。對這些不到18歲、涉案金額也不大的孩子，派出所只有24小時的訊問期，過時必須放人（按《治安管理處罰法》，對14到18歲違反相關(guān)法規(guī)的孩子不執(zhí)行行政拘留）?！?/p>

魏佳煜說，“這樣的循環(huán)，導致他不怕你，‘你拿我沒辦法。我今天干一兩千，明天再來干其他的?！械暮⒆颖怀扇死?，人家教你怎么偷，得手后從贓款里分給你幾百塊，花完了又干。我們的學生里最多的有偷了13次的?！?/p>

小冰、小武和小真都來自離廣東不遠的中南和西南省份。小冰生長在某三線城市的農(nóng)村，父親長年在東莞打工。在老家上到初中后，他認識了一些“不讀書的朋友”，沒心思再上學，用他自己的話說，“鬼混，抽煙，順別人家種的菜?！备咭幌聦W期，小冰來了東莞。

沒待幾天，他的朋友跟他說，“有人挑我們的事”，他沒多想，從南城趕到東城，和一群“酒吧氣氛組的”干起架來，造成對方三人輕傷。

在酒吧工作的小武，因酒后猥褻女性，對方報警后被扭送公安。小真則因“參與電信詐騙”被抓。一個朋友問他借手機和電話卡，他也不清楚對方有什么操作，十多天里收到朋友轉(zhuǎn)給他的六千多元。

“就這么懵里懵懂地‘觸法’了，覺得自己無辜嗎？”我問小真。

他搖搖頭，“我也不算無辜。我沒干什么，他都能給我這么多錢，我心里也曉得大概是算不義之財?shù)??！?/p>

因為未達刑事責任年齡而無法采取刑事措施，通常只能通過家庭、學校和社區(qū)對這些少年進行教育矯治。但這些矯治方式往往缺乏強制力，“不按時打卡、敷衍應(yīng)付”乃至重復(fù)作案的現(xiàn)象在基層屢見不鮮。如不能用專業(yè)力量開展全天候的教育矯治，重回正途并不容易。

2019年8月初，東莞正式成立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2020年新修訂的《預(yù)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五條規(guī)定，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經(jīng)過評估，應(yīng)由教育行政部門會同公安機關(guān)，將其送入專門學校接受教育。也正是在這一年，東莞市公安局和教育局兩部門牽頭籌辦了該市第一所、也是法律修訂后廣東省的第一所專門學校。學校的辦學目的明確，就是針對12到18歲之間、犯有嚴重不良行為的少年進行專門的矯治教育。

小冰、小武和小真?zhèn)儠簳r“擱淺”的人生，要在此重新啟航。

AB門里的探索與成長

進得校門，簡短訊問后，再核實體檢表的結(jié)果，登記。然后帶去洗澡、換衣服。剃比板寸還短的平頭——不愿意？由不得你。

“這6個月可怎么熬得下去？”2023年春，小冰剛來啟航時，心里“瓦涼瓦涼”的。

一個周長約200米的操場，一個兼具學習與食宿功能的長條形樓房，便是目前啟航學校的全部格局。樓房除了一層，往上的四層走廊一側(cè)被密密的金屬欄桿封住。學校大門采取AB門（雙門互鎖）的形式，確保同一時間只開一道門，而每層樓的出入口皆有門禁，進出都只能由老師和警員刷開。學生平時去其他樓層、上下樓和體育活動都有老師或警員陪同。教室、洗手間、走廊、操場，全都裝有攝像頭。宿舍以三間為一個單元，每兩間學生宿舍之間有一間陪護室，裝有單向透視玻璃，方便值班的老師、警員隨時察看左右兩邊學生宿舍的情況。老師和警員夜間住在其中，輪流值守。

不同于普通學校按年齡劃分年級，啟航的學生根據(jù)入校時間和表現(xiàn)，從低到高分為明理、修身和啟航三個年級。表現(xiàn)好、累積到足夠的分數(shù)，不僅能按時升班，還有望提前離校；反之則會降級，延長在校時間。

“沒有手機，沒有朋友。剛來的時候?qū)@里不太適應(yīng)?！笔茉L的孩子說。

不獨孩子，有家長第一次來也會有抵觸——這是把我的小孩送到監(jiān)獄去？“其實啟航除了圍墻高一點，其他和普通學校一樣。我們沒有禁閉室?！蔽杭鸯现v述。

啟航學校配備的警員由市局統(tǒng)一調(diào)配，一共四十余名警員，分兩班倒。上課時警員就坐在走道上，眼神并不像想象的凝重嚴厲?！白铋_始還配警棍，后來也取消了。這些孩子破壞力沒那么大。”校方表示。

三十多年前的電視劇《尋找回來的世界》曾經(jīng)風靡一時。劇中的工讀學校，便是專門學校的前身。

2012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將“工讀學校”改為“專門學?！?。

受訪的專門學校表示，相比起工讀學校偏向于把學生“管起來”，專門學校更偏向于“教出來”。“以前工讀是早上上課，下午生產(chǎn)?，F(xiàn)在我們的專門學校更像一個學校?！睂⒑蕉裕拗茖W生部分自由只是第一步，怎么教育并讓學生擁有學習和生活的能力與動力，才是更費思量的過程。

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待在啟航學校的時間不等，學業(yè)水平參差，“各地使用的教材不統(tǒng)一，在廣東是粵教版，很多地方是人教版?！闆r最差’的孩子不識字，幾乎是文盲?！睕]辦法統(tǒng)一教學，學校只有聘請顧問，聯(lián)合本校老師自主研發(fā)教材。

學校除了開設(shè)有兼顧義務(wù)教育、法治教育、心理健康教育等公共基礎(chǔ)課，針對學生大部分已經(jīng)輟學多時的現(xiàn)實情況，還開設(shè)了美食、美發(fā)、3D打印和醒獅等“賦能培技”課，教學生了解社會發(fā)展，也掌握謀生的一技之長。

語文數(shù)學都側(cè)重應(yīng)用，“如何做自我介紹”、“寫好給父母的一封信”是必修的；閱讀材料里，有《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人格是最高的學位》，更多的都是如何好好做人的方式方法?！稖贤ǘY儀》課上，老師以動畫片《哆啦A夢》里的片段為例，教學生具體、明確地夸贊對方，從內(nèi)心里肯定他人。“哇你運球好準，投籃準確絲滑，讓我對你豎大拇指?！币粋€學生吸收得很快。

而學會化解矛盾首先從肢體的比方開始。“把兩個拳頭握緊，相互碰撞是什么感覺？讓一個拳頭松開，變成手掌，再讓手掌和拳頭相碰；接著再讓另一個拳頭松開，也變成手掌，兩個手掌相握，又是什么感覺？”

小武說，相比他聽不懂的數(shù)學和歷史，這門“溝通”課和心靈瑜伽，他都喜歡。他還期待著每周幾個下午都有的社團課。

從小，小武就在村子里摸爬滾打。逢年過節(jié)，那些辦紅白喜事、賽龍舟的男人們一起床，洗漱完就出門打鼓，舞龍舞獅。2022年他跟著村里的長輩開始學，鏗鏘有力的鼓聲讓他心里一震一震的，“有勁?！毕氩坏絾⒑秸靡查_了“醒獅（打鼓）”這門賦能培技課。那兩天見小武，他總是悶聲不響，直到同學隨著鼓點聲捶著他的背，他的眉頭才稍微舒展開來。“因為我有經(jīng)驗，在社團我是領(lǐng)頭的?！毙∥潇t腆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點自豪。

小冰更喜歡體育課，能打球，哪怕就是跑圈、練軍姿，“好歹也是活動?！迸錾舷掠辏瑢W校會放電影，周末還有一些拓展的游戲活動?！皩W校不是光教死板的知識，是想改變我們?！彼麄兊哪樕先粲兴肌?/p>

剛來啟航頭一個月，小冰整晚睡不著?！敖?jīng)常想，如果不認識那個叫我去打架的朋友，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原來以為，打架嘛，對方只要沒重傷、沒死人，就沒多大事?，F(xiàn)在知道，還有專門學校這一層?！斑@回好在對方是輕傷，要是再重點，我也滿了15歲，就糟了。聚眾斗毆，造成被害人死亡重傷，最高會判死刑。”

“是，14到16周歲，犯八大罪，是要負刑事責任的?！毙∥浣硬??！肮室鈿⑷恕⒐室鈧χ氯酥貍蛘咚劳?、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罪……”兩人一條一條數(shù)給我聽。這是他們這個年齡段不能觸及的“刑法紅線”，而當年，他們無從了解。更沒法像在啟航的模擬法庭那樣，用親身扮演的方式，經(jīng)歷一個案件從立案、原告和被告申訴與辯護，到公訴人陳述、庭下調(diào)解、法官判決，再到集體討論感受的全過程。

“以后不打架了，跟他們（曾經(jīng)的朋友）翻臉就翻臉。這樣的朋友，交不交無所謂?！毙”f得斬釘截鐵。

“我再也不會喝酒了。”小武對我說著，也像對自己發(fā)誓?！胺甘隆蹦翘?，他喝了一小瓶白酒和半瓶紅酒，之后自己都走不了道兒?！盎谒懒?。”

“總要學到點東西?！毙∥涞目跉饫镉辛诵├铣?。

“學習”的代價，是6個月左右的“與外界隔絕”。那，這幫孩子聚到一起，會不會互相學習，變得更“壞”？在某些語境里，這被稱為特定環(huán)境內(nèi)的“交叉感染”。

學生們告訴我，宿舍里的確有人聊起偷盜之術(shù)，“比較哪樣更不容易被抓住。”小冰搖搖頭，“有人會跟風，但我是不參與的?！币估?0點熄燈，他常常會翻騰到一兩點。“雖然身邊有人，實際也是獨處。這個時候是鍛煉辨別和分析能力的?！?/p>

他記得班主任跟他講的一句話：“這里不渴望每個人都改變，但對于老師，挽救一個是一個?！?/p>

在啟航，每個班都會配備心理教師（心理輔導員），6個月中會做三次心理測評，來看學生的心理偏差有沒有得到糾正。

學習期滿后，老師和有的學生會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但也沒辦法維系太長時間?！敖逃堑嗡┦?。我們先做量的積累，用我們最大的努力幫助每個學生?！眴⒑綄W校德育主任文旭說?！皣視簳r還沒有給出專門學校的管理細則，我們也是在摸著石頭過河。比如專門學校如果只做行為和思想的轉(zhuǎn)化，可以做的更細致，但就沒辦法照顧到文化知識。如果只重視矯治而沒有文化教育，那又和少管所沒有太大區(qū)別。還是要保障他們繼續(xù)接受義務(wù)教育，這是對未成年人人權(quán)的基本尊重。”

最新的消息是，教育部正在加緊制定《專門教育與專門矯治教育工作實施辦法（試行）》。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何挺相信，通過理順相關(guān)工作機制，細化細節(jié)，能使專門學校的建設(shè)有章可循，加快建設(shè)步伐。

“不把他們當成難題”

專門學校的學生人數(shù)，始終是個變量，“有時上午和下午的人數(shù)都不同”。有隨時轉(zhuǎn)進、轉(zhuǎn)出的，還有出現(xiàn)一些問題要求回家的。

但整所學校只有5名學生的現(xiàn)狀，還是讓我們吃了一驚。

“你們確實‘趕上了’我們學生人數(shù)最少的時候。9-10月，很多學生的‘問題’還沒暴露出來，要通過幾個月的顯現(xiàn)，普校容不了了，上報、辦手續(xù)，再送到我們這兒來。所以一般三四月份會到達高峰值?！?023年10月，位于北京昌平的育華中學校外教育辦主任陳建忠向我們介紹。

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九檢察廳的調(diào)研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2年5月，全國共有專門學校110余所，貴州一省的專門學校便達三十多所，有部分省份連一所專門學校都沒有。這既與當?shù)卦泄ぷx學校的數(shù)量有關(guān)，也取決于當?shù)匚闯赡耆朔缸锏男蝿?，以及主管部門的投入力度。

2021年，各地檢察機關(guān)通過與專門學校建立的工作銜接機制，一共將2159名罪錯未成年人送入專門學校開展矯治教育。不過截至目前，類似東莞啟航學校那樣以接收嚴重不良行為孩子為主的專門學校并不在多數(shù)。

鄰近北京西北五環(huán)的海淀寄讀學校（以下簡稱“海淀寄讀”）創(chuàng)辦于1955年，是1949年以來中國的第一所專門教育學校。這里背靠青山，地下有溫泉資源，校內(nèi)建筑雕梁畫棟，課間歡聲笑語，每個學生都會對來訪者微微點頭，道聲“老師好”。在教學日的白天步入其中，若不是男女學生分開教學和活動，幾乎看不出這是一所與普通學校有多大差別的學校。

“（海淀寄讀學校的）學生是轉(zhuǎn)自各中學的心理行為偏常、學習困難、無法適應(yīng)普通學校學習生活的青少年?！边@樣的招生信息展示在海淀寄讀的官網(wǎng)上，德育副校長石蘊茹也向南方人物周刊表明，學校的生源基本都來自普校，“就是那些出現(xiàn)行為偏差、擾亂原來學校教學秩序、和老師學生發(fā)生沖突的學校、家長都管不了的孩子。他們向教委提出，然后我們來接收。我們的職責就是保證普校的正常教育教學秩序?！?/p>

北京的另外幾所專門學校，招生情形和海淀寄讀相仿。甚至，其中也會接收不存在“學習困難”和行為偏差、只是無法解決北京學籍的學生。為何這些學校里所收的“嚴重不良行為”孩子那么少？

從檢察系統(tǒng)我們了解到，一來這些年京城未成年人犯罪數(shù)量沒有那么突出；更重要的是，北京目前還沒有在各區(qū)都建立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遇到“犯事”孩子需要矯治教育時，通常由教育部門（即學校和區(qū)教委）牽頭，延續(xù)傳統(tǒng)的“三自愿”入學程序，即由監(jiān)護人和學校申請，遵循自愿入學原則。一旦普校、孩子和家庭有一方不同意，專門學校便無法招收。

“入學是否有‘強制性’這點，不同省份差別很大?？梢哉f各地公安機關(guān)強勢程度不一，對于專門學校的定位、（專門）矯治教育的認知，也都不統(tǒng)一?！笔茉L者表示，這便是當下國內(nèi)專門矯治教育的現(xiàn)實：因為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預(yù)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和刑法實施剛兩三年，細則未出，有的地方在探路、作風更“激進”大膽，有的地方偏保守，甚至停滯。

“辦案的專門機構(gòu)和人員也很重要?！焙瓮娬{(diào)?！盎鶎庸?，他們?nèi)苤馈额A(yù)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怎么規(guī)定的嗎？派出所處理的事千頭萬緒，警員也不全知道送專門學校的通道。除了掌握法規(guī)，還得要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F(xiàn)在像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要有更高的辦案水平。如果公安有一個少年警務(wù)部門，比如每個城市的基層分局/縣公安局都有，特別是達到刑事立案標準的嚴重不良行為的案件也歸他們管，能夠跟專門學校對接，（這個問題）就能得到很大的解決。”

對于專門學校的生源和教管方式，法學界內(nèi)部，教育界和其他部門之間也有不同觀點。上海社科院法學所所長姚建龍認為，保護處分措施可分為教育處分、觀護處分、禁閉處分和教養(yǎng)處分四種，專門學校也可按照學生罪錯程度分為三級，分別招收不同的學生。何挺則認為，專門學校應(yīng)該重點（只）收嚴重不良行為的少年?！耙话悴涣夹袨榈暮⒆?，本來應(yīng)該是普通學校教育的責任?！?/p>

不論分歧，已經(jīng)接收的孩子，每個都得認真對待。

在海淀寄讀、育華這類專門學校里就讀的孩子，學習時間一般在一年到兩年左右。2023年10月，在育華就讀的5個孩子分別是1個初二男生、3個初三男生、1個初三女生，就讀于三個班級。

即便一個班只有一個孩子，他們在育華該上的主科、副科課程和參加的課外活動也都不會少。全校的近30位老師、食堂師傅和后勤人員，都會為這5個孩子服務(wù)。在專門學校，上學、醫(yī)療費用全免。育華還會為每個孩子發(fā)放伙食補助。

“這對他們會有點激勵作用?！贝廾稍谟A干了26年，屬于“元老”級別。他坦言，過去西城混社會的孩子多，殺人、盜竊、吸毒的，他都碰到過。那時孩子家長多半是無業(yè)人員?！艾F(xiàn)在孩子的父母好多學歷都上來了。但孩子心理健康、人際交往上的問題很多?，F(xiàn)在在校的這幾個孩子，有的對外界抗拒、和任何人接觸都保持一米距離，有的則用不在乎或者重復(fù)的挑釁行為來表現(xiàn)自我?！?/p>

“但我們不把他們當成難題?！贝廾烧f，“像醫(yī)生，即使病人帶有傳染性，也不會躲著。這些孩子可能在普校遭受排擠，發(fā)泄不出來，如果到新的環(huán)境再遇到冷眼和漠視，他們的封閉和扭曲會變本加厲。”

學生少，師生配比高。真切的、不帶功利和教條的關(guān)注與暖意，總會融化堅冰。

大學專業(yè)學美術(shù)的張欣在育華當了好幾年的班主任，她說第一年帶班時，全班14個孩子，都很有“能量”?！耙粋€孩子能掀翻整個學校那種。晚自習好像教室里有幾百只蒼蠅嗡嗡叫，頭都大了?！痹谧呃壤镒咧?，她忽然覺得晃眼。原來有男生拿鏡子照她裙底，她嚇了一跳，本能地躲開。四周一片嬉笑起哄。她好幾年都沒再穿裙子上課。

“七八年前，偷摩托車、打架的多。還有上課手淫的，初中男女生同居的。往往被片警兒關(guān)幾天又放了，或者就訓幾句。”

有個“大哥”級的孩子任樹，讓宿舍里的同學跪地上，洗澡時朝人潑熱水，也用一些出格行為試探過張欣的底線。張欣并非軟柿子，一次大聲喝斥，把任樹給鎮(zhèn)住了。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社會？什么叫江湖？不是文身金鏈子、天天欺負人才叫大哥。你覺得打架牛是嗎，你們這才是沒種，沒底氣！”任樹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那之后，他不光自己變了，還會問張欣，“張老師，你班上還有調(diào)皮搗蛋搞不定的嗎？我來教訓他們。”讓她哭笑不得。

相比那時孩子的“粗”和“霸道”，她說現(xiàn)在幫教要花的心思更多?！翱粗湍愫?，轉(zhuǎn)臉關(guān)系不好，他拿你的好出賣你?；蛘邥r間長了以后，會存在依賴和獨占心理，看不得你和其他學生靠近。”

她最近帶過的學生小超，新冠疫情期間因為學習困難，和原校的老師、同學都無法相處，母親也沒辦法，在原校老師推薦下，來了育華。

初來育華，小超并不中意。深秋天在室外做操穿著短褲；課堂里不管哪位老師講課，都愛回懟。日常的口頭禪：“有病。放屁。我要去死?！笔炝艘院?，老師們都了解，小超這些話并不見得走心，只是她披在身上行走世界的盔甲。

“不管是在家還是原來學校，小超都沒太習得正常的處事模式，也沒有得到過別人的認可?？粗軝M，其實內(nèi)心很脆弱?！睆埿滥芨杏X到小超的防范和不滿。當她跟小超提學校對學生電子產(chǎn)品的管理規(guī)章，小超扔過來一句：“能換人（教我）嗎？”她不喜歡某位數(shù)學老師，直接說，“為什么是你呀，我不想看見你?！边@位老師了解到小超喜歡漫畫，和她聊起動漫，她才放棄了換人的念頭。

張欣會把自己的姿態(tài)放得更平更低，她常拿自己孩子打比方，問小超一些問題：“我家娃最近跟我吵架了，最近又怎么樣了，你看有什么辦法？”

幾個月下來，盔甲軟了。雖然小超還愛懟人，但已收斂了不少。她愛畫畫，想考美術(shù)生。張欣就為她設(shè)計了給學校每位老師畫一幅速寫的任務(wù)。“小超很用心，把家里幾十小桶的顏料畫筆全給搬來?！崩蠋焸兌己軐捨浚褐灰幸粋€能吸引孩子的興趣點，他們便有機會走出混沌和茫然。

缺失與畸變的愛

孩子的價值觀和行為來自家庭的直接影響。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采訪的幾所學校都反映，許多學生家庭都不完整，或者父母缺乏與孩子平等交流的意識和能力——要么“管得過多、過死”，要么“放任不管”。

啟航的一個學生，因為偷盜被抓了三次。親生父母離異后，母親改嫁，老爸再娶。“他說不偷我會餓死。你看到這種學生，很可憐。我們嘗試和父母溝通，家長說你們想怎么樣就怎樣吧?！?/p>

魏佳煜還提到，有個學生比較好動，爸爸卻老拿兒子跟考上大學、公務(wù)員的姐姐和弟弟做比較，媽媽也不斷否定他。“家訪時他媽媽說，這種人改不了，我拿他沒辦法?！?/p>

但啟航老師卻看到，這孩子很喜歡研究歷史，自己按時間順序繪制了一個“中國歷史長河圖”，父母卻覺得他不務(wù)正業(yè)。“其實是父母和他認知不同頻，常把握不住他，有時就讓他閉嘴。后來他更加抵觸。再后來就道德越軌（猥褻）了?！?/p>

張欣曾帶過一個叫小巖的男生。母親兩次結(jié)婚，男人都拋家別妻，第二任丈夫把錢卷跑?！爱攱尩牟粌H不疼孩子，還把恨意都轉(zhuǎn)嫁到二婚生下的小巖身上。時不時說，你怎么不去死？小姨也常對外甥拳打腳踢。”

這樣窒息的家庭氛圍導致小巖從小自卑，總想求得關(guān)注。育華中學現(xiàn)址建好之前，暫時將師生安置在臨時校區(qū)，當時有三臺筆記本失竊，留下了指紋。等待警察勘查現(xiàn)場的過程里，小巖忽地一把摸上去，用手把指紋給糊了。

這樣的舉止難免讓人氣惱，失去信心。但張欣發(fā)現(xiàn)，小巖很疼照顧自己的姥姥姥爺，為了看護因病住院的姥爺，他會請假去醫(yī)院陪護，省吃儉用。張欣給小巖買麥當勞，假期給他推薦保安的工作，還送了他一個洗衣機?！拔艺f你怎么著把寒假這一個月給撐住了，干好保安，能拿到3000塊，自己能吃好點，還能留點錢給老人。他做到了?！?/p>

從育華畢業(yè)后，小巖應(yīng)征入伍。“體檢政審都過了，現(xiàn)在他送外賣，干得挺好?！睆埿篮苄牢俊?/p>

在育華就讀的這幾個孩子家庭里，張欣和小超母親廖潔接觸最多。廖潔四十多歲才生下小超，因為對男方的失望和不信任，她選擇獨自撫養(yǎng)孩子。小超11歲以前，廖潔在江西經(jīng)營一家企業(yè)，對女兒有求必應(yīng)。但很多年里忙于工作，無暇和孩子獨處。愛，要么是極度的給予，要么演變?yōu)楦缮媾c控制。

“小時候孩子不干什么我就強迫她。有時她不聽話，我就嚇唬她，要把她心愛的毛絨玩具扔出去，實際上也沒有。有時也會當她面就摔了砸了?！苯邮苣戏饺宋镏芸稍L時，廖潔意識到自己那時的急躁與粗暴。“我也沒覺得，需要跟孩子說對不起。這個道歉不重要，你把壞毛病改了更重要。”

小超五年級時，母女倆回到北京，女兒青春期苗頭乍現(xiàn)，兩人處處不對付。加上疫情時上網(wǎng)課，兩人各處一室，小超不聽課，整夜打游戲，廖潔“后知后覺”，無計可施。

她覺得小超對她也沒耐心。只要談?wù)撘?guī)則和習慣，對話就進行不下去?！昂⒆诱f的那些網(wǎng)絡(luò)用語，我也覺得粗鄙，讓她改也改不了?！睘榱思钚〕B(yǎng)成好的作息，少玩手機，她規(guī)定，只要小超每周能按時睡覺，就給她200塊錢獎勵。小超喜歡畫一些暗黑系的動漫，她也憂心忡忡，“你說會不會調(diào)子太陰暗了？”

提起母親，小超多數(shù)時候都滿不在乎，口氣硬梆梆?！叭^不合，沒啥好說的?！钡睦锊⒎氰F板一塊。她會給媽媽燒紅燒雞翅、烙餅、煮粥，周末回家也會約媽媽一塊逛街。

“還想過去找父親嗎？”我問她。

“除非他是億萬富翁，窮光蛋找了不如不找。”小超回答。

“假如他關(guān)心你呢？”

小超想了想，“那算了吧，我已經(jīng)習慣了和我媽的生活，也不適應(yīng)?！?/p>

進到育華，遇到一眾因人施教的老師，廖潔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未來孩子能自食其力，心理穩(wěn)健點。別的都不求了。”但她何嘗不知，老師最多能帶兩三年，接下來的路，還得自己和孩子一起走。

分流與潤滑

2023年3月，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九檢察廳廳長那艷芳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指出，未成年人保護不僅是重要的司法問題，更是突出的社會問題。深化治理、源頭預(yù)防是最實在、最有效的保護。

如果說，專門學校是在少管所（未管所）之前防微杜漸的一道帶有溫度的屏障，那在這兩者之間，還有大量可作為的空間。已經(jīng)觸刑、但罪行不重的孩子，去監(jiān)獄就是最好的辦法嗎？

目前，對于主觀惡性不大、犯罪情節(jié)較輕的未成年人，我國統(tǒng)籌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和少捕慎訴慎押的刑事司法政策，堅持“非犯罪化、非刑罰化、非監(jiān)禁化”方向。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282條的規(guī)定，對于未成年人涉嫌侵犯公民人身權(quán)利、民主權(quán)利罪，侵害財產(chǎn)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等罪行，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起訴條件、但有悔罪表現(xiàn)的，設(shè)定六個月到一年的考驗期，只要積極履行設(shè)定條件內(nèi)的義務(wù)，檢察機關(guān)將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反之，若考驗期內(nèi)表現(xiàn)不佳甚至再次觸犯法律，可撤銷附條件不起訴。

2009年6月，時任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海檢”）未檢組負責人的楊新娥與時任首師大社會學與社工系副教授席小華在一個研討會上相遇。

對于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和相對不起訴的案例，檢察機關(guān)有兩個難題不好把握：一是未成年人再犯可能性多大？二是誰來持續(xù)對其開展監(jiān)督考察及幫教？正好，參會的席小華希望把從港臺地區(qū)學習來的司法社工經(jīng)驗用到實際案例中，楊新娥也渴望在辦案過程里有更專業(yè)的人士來介入未成年人的幫教，雙方一拍即合。

席小華指出，從刑事犯罪來說，未成年人犯罪的比重不算大，但做預(yù)防的價值很大?！艾F(xiàn)在已有的犯罪學研究成果顯示，如果少年時期出現(xiàn)犯罪行為，經(jīng)過矯治教育，大多都不會再犯罪。但如果未成年人時期出現(xiàn)兩三次犯罪，沒有經(jīng)過矯治，長大以后極易成為慣犯、累犯。慣犯累犯又是刑事犯罪的主要力量，他們的錯誤觀念和行為許多都是未成年人時期形成的，因而對整個刑事犯罪的預(yù)防作用都是很凸顯的?！?/p>

2012年，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wù)所成立。在海淀區(qū)的公安局、檢察院、法院，設(shè)立了專門的社工站，每一名涉案未成年人有一到兩名社工全程跟進。后來超越又派駐校社工進入海淀寄讀學校，開展學生調(diào)查和心理輔導。

司法社工屬于國家購買的服務(wù)，是免費提供給涉案少年和家庭的。未成年人首次被采取強制措施后，社工首先會圍繞“案主”的各方面情況展開社會調(diào)查，接著通過個案服務(wù)、小組活動等多種形式進行定期的普法教育、心理輔導，鼓勵案主參加社會服務(wù)活動；還會借由家訪、家庭成員會談以及布置親子任務(wù)等方式修復(fù)家庭關(guān)系；甚至會提供一些案主未來求職的規(guī)劃和建議，最后對服務(wù)結(jié)果進行評估并跟蹤回訪。

“司法社工和檢察院之間是合作關(guān)系，在檢察院和涉罪少年、家庭之間，我們保持相對獨立，和這些孩子之間也是平等的?！毕∪A強調(diào)。

給涉罪少年機會了，他要是不珍惜呢？會不會浪費國家資源、多方時間，“縱容”少年犯罪？從十多年前至今，針對“附條件不起訴”和社工幫教的質(zhì)疑依然沒有消失。

海淀區(qū)人民檢察院第七檢察部檢察官王敬敬記得一個叫小艾的孩子，出生在海南農(nóng)村偏遠地區(qū)，小學二三年級便輟學，父母年邁無力撫養(yǎng)，小艾早早淪為了成年人盜竊團伙的工具。因盜竊被抓時，他剛16歲，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出來后又跟著老鄉(xiāng)來北京偷竊。

“如果我們還是像之前一樣，起訴了判了，對他沒有區(qū)別。以后還是同樣的生活。”王敬敬回憶，當時面臨很大的壓力?！案綏l件不起訴的前提是要認罪悔罪，小艾有前科，表明他沒有吸取教訓。當時我們做了一個不公開聽證會，邀請人大代表、公安、法學院教授和社工，討論可行性。有人非常反對，認為他有再犯風險。但是大部分人是贊成再給他一次機會，不只是因為他是未成年，更是希望換一種處置方式，通過幫教讓他習得生存技能，不用再像以前一樣只能靠盜竊為生。”

小艾普通話很差?！昂退f話，從來不看你，全都認，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钡蹙淳春屯伦⒁獾揭粋€細節(jié)，每次提訊完之后，小艾都會雙手合十，跟大家說謝謝?！八酶卸?，是有可塑性的?！?/p>

各地檢察院有定點聯(lián)系的觀護基地：多半是餐廳、科技公司等民營企業(yè)的一些社會熱心人士，愿意提供給這些涉罪未成年人幾個月的臨時工作機會，既是幫教、融入社會，也是給孩子教授生存技能、創(chuàng)造收入來源。

當時海淀檢察院和社工一道，將小艾安置在一家餐廳?！袄习逡彩切郧橹腥?，很支持工作。是他親自來領(lǐng)的孩子?！眲偟交?，小艾非常不適應(yīng)，做不到天天早起、準點打卡，老請假。慢慢地，他從后廚傳菜，干到了前邊服務(wù)?！皬囊粋€自閉的邊緣的孩子，回到社會，甚至能為自己爭取權(quán)益，案子過去接近十年了，直到現(xiàn)在他還偶爾跟社工聯(lián)系，也沒有再犯?！蓖蹙淳椿貞洝?/p>

愛留短發(fā)的李涵，是最早加入超越社工事務(wù)所的社工之一，干練、爽利，有幾分俠氣在身。超越的同事愛叫她“大涵”，幫教的“案主”們很多直呼她“涵哥”。

在豐臺長大，在海淀地界工作了十余年，李涵耳聞目睹八九十年代孩子的偷車、偷手表，泡游戲廳，賭博；到現(xiàn)在偷山地車，“飛單”（網(wǎng)絡(luò)詐騙），倒卡，“開盒”——犯罪形態(tài)的演變直接反映了成年社會的發(fā)展。“從前街頭的幫派觀念有傳承，成員之間有情分，像港片里那種。這些年還是有打架、威懾，但增加了經(jīng)濟元素。天天大哥請小弟吃飯，不管是倒買倒賣電子煙，還是小片子啊，‘冰墩墩’，一起掙灰色地帶的錢，團體結(jié)構(gòu)卻不穩(wěn)定了。義氣曾經(jīng)是很重要的評價標準，現(xiàn)在很容易就翻臉?！?/p>

雖沒做過未成年人犯罪心理學研究，但李涵直觀的感受是，一些少年的違法犯罪行為里侮辱性增強、同理心下降。“他們不再覺得我這樣讓你難受，我心里過意不去。殘忍和觸目驚心的場面不會讓他恐懼和不適。這挺明顯的?！毕啾冗^去，她覺得理解現(xiàn)在的少年越來越不容易。

初來超越工作站的孩子，有不理人的，也有渾不吝、誰也看不上的“刺頭”?！叭绻沂莻€人投射，我一定會看他不順眼，你小屁孩屌什么屌？但從職業(yè)角度，我會想，他用這個姿態(tài)在應(yīng)對什么？他是自戀，還是對環(huán)境有不安全感？你要張開所有的觸角，收集所有的信號?！?/p>

李涵先告訴對方自己是誰，再介紹同事。然后告訴他，一會兒我們做什么活動。“再告訴他，這個屋里有三個規(guī)矩：禁煙、禁酒、禁粗口。如果你非要抽煙，哪兒能去。給他一個示范：如何與他人接觸，如何與陌生的環(huán)境相處。這個信息對他們非常重要。他們是帶著各種預(yù)設(shè)來的，哦你要給我上課，要批評教育我。但我們只是告訴他行為邊界?！庇腥藧畚纳恚蜃汾s潮流穿搭，李涵會告訴他們，酷不酷的外形不是最重要的，自己喜歡最重要。

被幫教對象只要能在觀護基地的餐廳和公司待上一個月，就能收到工資。有些人混跡幾年，頭一次有這樣的收入。“他們想在青春期找一個大哥。那我們推薦一個地方，靠譜的經(jīng)理就像大哥一樣。他們發(fā)現(xiàn)，原來也可以這樣生活，不用天天躲警察，不用怕被父母指責。

你的同事、老板，也可以是你的大哥呀。那為什么一定要混黑道呢？”

在王敬敬看來，社工是司法機關(guān)和罪錯少年之間極好的潤滑劑?！跋右扇藢Υ┲品娜诉€是有天然抵觸，但他們在社工面前的表現(xiàn)會不一樣。在幫教的方式方法上，社工也有很多專業(yè)的招兒?！?/p>

李涵和不少內(nèi)地同仁曾去香港的NGO組織協(xié)青社“取經(jīng)”，跟著他們的社工，夜里到處“掃街”，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規(guī)勸一些夜不歸宿的少年回家。后來他們把這個名為“深宵外展”的概念移植到了內(nèi)地。

“一是發(fā)現(xiàn)有權(quán)益需求的，比如沒地兒去，我們會試著問要不要去基地?。欢前l(fā)現(xiàn)風險，會及時制止和干預(yù)。比如打架，比如喝醉了可能有受傷的風險、女孩喝酒以后被性侵，我們要預(yù)防和干預(yù)。團隊會分小組，提前踩點?！?/p>

四五年前，北京三四環(huán)一些“繁華的隱蔽場所”曾是未成年人斗毆、尋釁滋事、被性侵的高發(fā)地。李涵老去某個商場，每次都想，他們在哪兒打架呀？后來獲悉有一條通道下到地庫，非常隱蔽，經(jīng)常出現(xiàn)打架和欺凌事件。她和同事便在那邊守株待兔。

“看見那幫孩子，我問，你們干嘛呢。有的孩子馬上過來找你當裁判、說理。我們就在現(xiàn)場調(diào)停，就散了。還會有一些小孩，跟我們敷衍兩句，想換地兒，想跑。其實那些地方都有我們（超越的）人了，我們打電話一通知同事，嘿，他們?nèi)ツ銈兘M的地兒了。就都結(jié)了。”

只要認識一兩個，就能讓有聯(lián)系的二三十個孩子都知道社工。就這樣，超越在“浪跡”海淀的孩子里慢慢積累起知名度。李涵說，這些孩子漸漸識別出來，社工是好人，是一個不太一樣的好朋友。“但也不會把我們當真正的朋友那么知心，會當成一個資源。能建立起這樣的關(guān)系就是成功的?！?/p>

從項目的工作效率來看，“深宵外展”或許并不太高，但李涵覺得，只要做了就有效果?！爸辽俸５淼膴蕵穲鏊?，未成年人就進不去了。一年我們?nèi)状尉瓢?，都會和派出所報備，物業(yè)也慢慢知道了有（社工）這么一撥人，都會叮囑不能輕易放人進，要查身份證，這就是監(jiān)管?！?/p>

至今，已有兩千多名行為出現(xiàn)偏差的未成年人得到超越社工的開導和幫助。但也有些孩子，服務(wù)期滿會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因為家庭教育沒有改善，或是受到社會閑雜人員影響，再次走上歧途。“朋輩群體（又稱同齡群體，指在同一年齡段中愛好興趣、價值觀念趨同的人，形成互動性強且關(guān)系緊密的群體）在青少年的性格、行為、價值觀塑造上占據(jù)重要一環(huán)。所以，只要有一線可能，我們也會邀請幫教的孩子，帶他們的朋友來超越玩兒。讓生命影響生命。”李涵說。

埋下種子

總能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這樣的說法：針對嚴重的暴力犯罪就應(yīng)該以成人的標準來懲罰。有些孩子，就是“天生犯罪人”，不值得對他們溫和以待。

對此，姚建龍、何挺等未成年人犯罪領(lǐng)域的資深學者有過回應(yīng)：全世界處理未成年人犯罪，都是一個復(fù)雜的難題。“把所有犯了罪的未成年人判了刑，關(guān)到監(jiān)獄里邊，那才是一種懶政，是把復(fù)雜問題用簡單粗暴的方法處理的一種行為。刑法規(guī)定的刑罰措施永遠都不是治理未成年人，尤其是低齡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首選：一方面，刑罰整體是基于“報應(yīng)”的觀念而設(shè)計的，其核心功能或主要目的在于懲罰、威懾而非教育。其預(yù)防再犯和保護社會的功能也已經(jīng)被很多犯罪學實證研究證否。另一方面，以成年人為樣本設(shè)計且與社會隔離的刑罰執(zhí)行方式不但不適合未成年人的身心特點，甚至可能為其今后再次犯罪提供“助力”。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目前我國非刑法的處理措施還不夠豐富發(fā)達?！焙瓮χ赋?。

而在社會工作者的價值訓練里，無論是一個“正?！钡暮⒆樱€是有行為偏差的少年，都應(yīng)該受到良好的教育和支持。席小華和同仁們相信：“有智慧的方法是：我相信我有能力影響你，讓你發(fā)生化學作用，讓你內(nèi)心改變，不愿意再去違法犯罪。社工是秉承著這樣的理念去開展工作的?！?/p>

“可社工光跟孩子和家長訪談，這些人都說孩子好話，怎么保證了解的信息都是真實的？”面對這類質(zhì)疑，超越社工王徐暉的回應(yīng)是：做人的工作就帶有主觀性。少年有意無意地說謊，不一定是欺騙，也可能是他想對我們展現(xiàn)一個更好的形象，從積極角度看，這是一個向好的動力。”

為了能縮短幫教期，有的孩子會積極表現(xiàn)，哪怕心里不一定全然意識到錯誤，但“會來事兒，特別會取悅社工”。這種，王徐暉和同事也遇到過，他們把這些都視為突破口。更難的是，連破冰機會都沒有。

王徐暉曾幫教過一個搶奪財物的少年，但每次見面對方都很冷淡，不愿開口，最后服務(wù)不得不中止。半年之后，那名少年轉(zhuǎn)入服刑階段，王徐暉突然收到他的來信，才了解到孩子父母離異，母親離家，爸爸不管，他長期跟身體殘疾、靠吃低保過活的爺爺相依為命。

“這些是他的創(chuàng)傷，他那時沒有做好準備去提及這些。他跟我表達，其實第一次見面我和他說的那些，他都聽到了。他能感受到我想幫他。感謝我沒有因為第一次就拒絕他。還希望我跟他爺爺聯(lián)系，轉(zhuǎn)達他的想念和悔意?！边@封來信讓王徐暉確信，幫教在當下不一定收到回應(yīng)，但他們的工作潤物無聲，種子總會在未來發(fā)芽。

“教化和回歸”之后，學生的出路仍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專門學校的學生在某市有學籍的，教育部門會發(fā)函給原學籍學校，說明情況，要求保留學籍。符合條件的學生，仍可以正常報名參加中考、高考。而受專門教育矯正的經(jīng)歷，不會被記錄到學生們的檔案中。

不過李涵感覺，雖然司法社工的工作越來越受到認同，但對罪錯少年，社會接納度并沒有變得更好?！坝幸恍┬袠I(yè)是有入職查詢的。有過案底的孩子，不能送外賣和快遞；哪怕當保安，好多單位也要刷身份證，就等于把他從主流社會里拋出去了。那他除了違法犯罪還能干啥呢？”

她還有個發(fā)現(xiàn)，“以前的孩子很多在街頭混，不上學了，他不在一個穩(wěn)定的系統(tǒng)里，我們要做的是把他推到穩(wěn)定的系統(tǒng)里。而現(xiàn)在很多孩子還在上學，是在一個穩(wěn)定系統(tǒng)里，但他們會被推出來。”

有什么可做的？席小華希望未來能以一個區(qū)為試點，建設(shè)學校社工的綜合服務(wù)中心?！皣乐夭涣夹袨?、校園欺凌、自殺自殘、心理健康，學?，F(xiàn)在這類問題非常多。如果在校園普法這些常規(guī)、零星的舉措之外，有一個持續(xù)的、學生隨時可及的社工綜合服務(wù)中心，他們就能在需要的時候有地方求助?！?/p>

席小華說，司法社工、公檢法機關(guān)做的工作更多是“事后補救”。“事前就應(yīng)該有很好的制度設(shè)計和課程安排。需要關(guān)注孩子成長，讓他們認識自己，學會和社會打交道，樹立正確的道德觀念、行為邊界，培養(yǎng)抗擊逆境的能力，這應(yīng)該是學校和家長作為主體性的課程。成長是永恒的主題，不是階段性的，遇到矛盾和沖突，誰來幫孩子解決？光推給專門學校，是不夠的。如果我們的評價標準是多元的，每個人無論學科成績?nèi)绾?，總有人接納，能找到生命的方向和力量，孩子不一定會迷失?！?/p>

（文中涉及的所有未成年人和廖潔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