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巧莉
坍塌的水泥崎嶇地躺在烈日之下,周圍空心的樓房像一個個被父母掏空的孩子,了無生氣地聚集在這座村落的土地上。舊式木雕花的祠堂懸梁突兀地垂落下來,在風(fēng)中發(fā)出刺耳的聲音。遠(yuǎn)處高樓大廈的反光玻璃閃著刺眼的金光,荒草在金光下野蠻生長。
此處是一座正在拆遷的城中村,位于河源市東水鎮(zhèn)的開發(fā)地帶。經(jīng)嶺南建工集團(tuán)的拆遷號召,大部分住戶已經(jīng)搬遷,只留下幾家釘子戶倔強(qiáng)地寄生在村子的巷尾。田孝武家就是其中的一枚“鐵釘”。
田孝武家有一座老祠堂,和一棟三層樓的老式自建房。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按面積算的話,田孝武拿不到多少賠償款,他只能以祠堂是文化建筑為由死死地扎在這里,企圖等到政府重新審批的那天。近來幾個月,建工集團(tuán)一直嘗試與之溝通協(xié)商,田孝武到了知天命之年,沒了工作,也就有大量的時間和他們耗著。
田孝武是家里的老二,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兩個妹妹,大哥娶了城里的媳婦在廣州定居,很少回來,兩個妹妹讀書走了出去,留在香港發(fā)展。田父去世得早,家里只剩70多歲的老母親秀娟一人。秀娟不愿待在大城市生活,便一直和田孝武生活在一起。田孝武沒什么本事,50多歲了還只混了個保安的差事,且喜歡賭博、打麻將和炒玉石,有時買到了一堆假石頭,甚至把褲衩都輸沒了,便會遭秀娟一陣抱怨:“我怎么會生出你這狗崽子!”這時,田孝武就會理直氣壯地懟回去:“我這種狗崽你看不順眼,你去找你其他崽啊,他們怎么不接你去哩!”然后秀娟就會被懟得啞口無言。
田孝武知道,他這大半輩子唯一還能指望的就是這座老宅子,如果沒能賣個好價錢,那他這些年的付出可都打了水漂。他的老伴前兩年得癌癥走了,一兒一女不太爭氣,女兒未婚先孕,留下一個小女兒妮妮就去深圳打工了;兒子在??谀沁呎f要干什么項(xiàng)目掙大錢,老是向田孝武要本金,田孝武至今未看到回報和收益。田孝武思來想去,決定抓住這次機(jī)會撈一筆。好在大哥和兩個妹妹都沒時間在秀娟旁邊盡孝,拆遷的事索性就由他做主。
這天晚上,田孝武坐在祠堂院子里的榆樹下乘涼,嶺南夏天的風(fēng)是悶熱的,空氣中有一股下水道的酸味,遠(yuǎn)處的化工廠總是把污水直接排放到村口的那條涼水河里。5歲的外孫女妮妮正沉迷于刷抖音,跟著視頻舞動著。
田孝武躺在搖椅里,悠然自得地飲著小酒,白天和建工集團(tuán)談判,負(fù)責(zé)人說準(zhǔn)備按文化建筑的拆遷費(fèi)補(bǔ)償給他,但因?yàn)楣举~簿限流,只能分批付,明天下午就會送來第一期補(bǔ)償款。田孝武起身走進(jìn)祠堂,祠堂里供著田家的祖宗和各路神仙菩薩,其中佛祖的銅像差不多有一米五高。他點(diǎn)燃一炷香,虔誠地在佛祖面前拜了拜,希望佛祖保佑他明天拿到錢之后能一把翻盤,把之前輸?shù)腻X都贏回來。
月亮躲進(jìn)了云層里,煙霧在金黃色的佛像前繚繞,突然,祠堂后面?zhèn)鱽砟_步聲,田孝武猛地睜開眼睛,尋找腳步聲的來源。聲音越來越小,田孝武疑惑地回頭一看,院子里的妮妮不見了!田孝武起身大喊妮妮,仍不見蹤影。他急忙奔了出去,四處掃視,還是沒有妮妮的影子。
夜晚的村口偶爾傳來幾聲犬吠,田孝武跑到了對面快鏟平的廢墟中,繼續(xù)呼喚妮妮,水泥墻中的鋼筋纏繞在一起,在遠(yuǎn)處施工燈的照射下變成一個個扭曲的人影。
寂靜中田孝武腳踩碎石的聲音尤為清晰,忽然四周隱隱約約傳來了沙啞的樂聲。“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沒有耳朵,一只沒有尾巴,真奇怪?!?/p>
田孝武一時慌了,這是兒子幼時喜歡唱的兒歌,30年前,這里是一個綠樹成蔭的大院子,他在樹下下棋,兒子就在旁邊玩玻璃球,唱《兩只老虎》《小兔子乖乖》那些童謠。順著聲音望去,前面的草叢里有一個不明物體在竄動,這年頭,城中村的小偷還是不少的。田孝武思索著撿了根棍子貓著腰往前走,準(zhǔn)備來個突然襲擊。
周圍的蟋蟀發(fā)出刺耳的叫聲,田孝武屏息凝神,揮舞著棍子就要捶下去,竟是妮妮!田孝武霎時泄了氣,呵斥道:“妮子你大晚上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干什么!爺爺我都要擔(dān)心死了!”妮妮低著頭沒有看他,田孝武定睛一看,妮妮手里捧著一個奇怪的娃娃,面部腫脹,眼睛細(xì)小上挑,嘴角開裂,娃娃的身體繼續(xù)唱著“兩只老虎、兩只老虎”,田孝武嚇得趕緊打掉它。
“嗚嗚嗚,爺爺,你干嗎,干嗎扔我的娃娃。”妮妮說著就要去搶娃娃,田孝武滲出了汗,趕緊抱起妮妮大步往家跑。
回家后,妮妮哭個不停,一樓的房間角落里又傳來秀娟罵罵咧咧的,充滿倦意的聲音:“叫魂?。】炷屇葑咏辛?!”妮妮一直吵著要娃娃,田孝武思來想去,給妮妮放了《小豬佩奇》?!澳葑庸?,娃娃在手機(jī)里面呀,你快看佩奇!妮子真棒?!?/p>
妮妮睡著了,田孝武這才舒了口氣,他準(zhǔn)備上二樓睡覺,打開門一看,那個奇怪的娃娃居然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在月光下正露出詭異的微笑!田孝武嚇得屁滾尿流,躲進(jìn)了被窩里,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床。
田孝武開始隱隱不安起來,昨天晚上出現(xiàn)的黑影和娃娃到底是怎么回事?早上下樓,田孝武發(fā)現(xiàn)妮妮又在院子里玩那個娃娃,頓時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搶。秀娟叫住了他:“你搶妮子玩具干什么?”田孝武不聽,一把拿走了娃娃,妮妮哇哇大哭,他不管不顧,準(zhǔn)備把娃娃扔到臭水溝里。秀娟趕緊制止:“你再扔妮子就沒完沒了了,這娃娃不是挺好的么!我感覺還在哪里見過哩!”
秀娟哄好了妮妮,給田孝武拋了幾個白眼,嘲諷他今天飯菜都涼了還沒起床。平常秀娟承包了做飯等家務(wù)活。就在這時,田孝武收到了一個快遞——一張銀行卡,里面存著第一期拆遷款,10萬元。秀娟叫嚷著拆遷費(fèi)是不是下來了,被田孝武找了個理由應(yīng)付了過去。秀娟抱怨道:“我的棺材本還沒湊齊呢,這房子就都是你的了?”
田孝武聽完渾身不得勁,準(zhǔn)備去賭場快活一下,第一筆錢就像是頭彩,得討個好彩頭。進(jìn)了賭場,隨著一撥又一撥的籌碼壓出去,田孝武很快輸了個精光。
田孝武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地回到家,秀娟一看兒子這個德行,就知道他把拆遷款都輸光了,氣得渾身發(fā)抖,拿起棍子就要去打田孝武:“你這個敗家子,還嫌這些年不夠窩囊嗎!”兩人斗起了嘴皮子。秀娟拿這個混球沒辦法,只能作罷,把火壓了下去。
晚上田孝武又去祠堂燒紙拜神,下次不敢再押賭場了,他準(zhǔn)備押石頭,希望佛祖能夠保佑他。紙灰飄到了空中,恍惚之間,他又聽見了窸窣的腳步聲,他看到一個黑影從窗戶旁邊閃過,便壯著膽子跟了上去。一定要抓住這個小偷!黑影閃到了廢墟后面,路燈一閃一閃的。刺啦一聲,田孝武看見了黑影的臉,居然是那個娃娃!夜色下,娃娃面色蒼白,好似厲鬼。田孝武嚇得三魂沒了七魄,一連三天晚上不敢出門。
三天之后的白天,田孝武喊了村里僅剩的幾家人來那天晚上的廢墟處找黑影,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村民們都說他吃得太飽了,怕餓死鬼串門搶錢。
后面幾天,田孝武倒是沒有見著黑影了。沒多久他又收到了第二期拆遷款,這次是20萬。這一次他還是不顧秀娟的反對,將錢全部投進(jìn)了玉石市場。結(jié)果疫情突然嚴(yán)重,商品滯銷,加上沒押中幾塊真石頭,田孝武又一次賠得血本無歸。
幾天后,秀娟得知兒子又把錢都敗光了,便要求田孝武預(yù)先給她存一筆錢,免得后面一家人連歇腳的地方都沒有。田孝武一聽很不耐煩,嚷嚷著沒有錢。秀娟表示這個房子還沒有過戶到田孝武名下,她有權(quán)利拿到這些錢。田孝武怒了,他主管這個房子多年,誰也沒有權(quán)利動,并爆發(fā)了積壓多年的不滿,說秀娟偏袒大哥,在她眼里,他田孝武只是個附屬品。秀娟一聽,氣得說不出話來,突然摔倒在地,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田孝武見狀,趕緊打了120叫救護(hù)車。
秀娟之前有高血壓,現(xiàn)在被田孝武一氣,居然得了腦梗,同時腰椎間盤突出更加嚴(yán)重了。田孝武犯了難,這樣一來,照顧秀娟的成本可加大了,她不僅做不了飯,只要一動還有可能隨時癱瘓,甚至有生命危險。
大哥和兩個妹妹都打電話來慰問,說忙完工作下個月就來看望母親,叮囑田孝武照顧好秀娟。
秀娟出院后,第三批拆遷款30萬如約而至,田孝武拿了一部分交醫(yī)藥費(fèi),這次他準(zhǔn)備存一部分,只拿一部分去翻本。玩了兩個通宵后,田孝武節(jié)節(jié)敗退,甚至還欠了50萬的債。田孝武來到散發(fā)著惡臭味的涼水河旁邊,他始終想不明白老天爺為什么就不能給他一條生路。房子的拆遷補(bǔ)償款總共算起來也不到100萬?,F(xiàn)在80萬有去無回,這樣下去,別說他這些年的辛苦付諸東流,他和妮妮之后都只能睡大街了。月色倒映在漆黑的河面上,泛著幽幽的粼光,田孝武計上心頭。
田孝武走回家,來到秀娟的臥室準(zhǔn)備看一眼再去睡覺。臥室的夜燈昏黃,秀娟還沒睡,正背對著田孝武,趴在窗臺上望向外面。夜風(fēng)吹來,隱隱約約又傳來《兩只老虎》的聲音,突然,那個鬼臉娃娃在窗子外面晃動,田孝武心頭一緊,大喊了一聲“媽”。沒有反應(yīng)。田孝武走過去拍她,發(fā)現(xiàn)她居然是閉著眼睛的,嚇了一跳。田孝武趕緊探她的氣息,還好,秀娟只是睡著了。此時娃娃已不見蹤影。田孝武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一身汗。
田孝武越發(fā)覺得最近的事情不對勁,鬼臉娃娃三番兩次出現(xiàn),而他也接連不順,難道真的被餓死鬼纏上了?想著,第二天田孝武便請了鎮(zhèn)上有名的法師來家里做了一通法事,法師拿了一道符給田孝武,叮囑他放到秀娟的房門上,只要有不干凈的東西進(jìn)去,就會被閻羅王收走。田孝武照做了,之后幾天確實(shí)沒有看到那個黑影。
拆遷合同已簽署,建工集團(tuán)一周內(nèi)便會拆了他們的房子,田孝武帶著秀娟和妮妮在附近找了一個便宜的工人宿舍住下。
這天,田孝武接正在上學(xué)前班的妮妮回家,由于老師身體不舒服,妮妮提前下課了。到家之后,田孝武發(fā)現(xiàn)秀娟不在家,便準(zhǔn)備回臥室休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秀娟偷偷地在他的屋里找到了他上次存的拆遷款,正數(shù)著一張張紅票子。
田孝武瞬間火氣上涌,他欠的賭債都還沒還,這個老娘們是想要他的命,更何況前兩天他還幫秀娟驅(qū)邪,這個老娘實(shí)在不懂得感恩!他走上前狠狠地推開了秀娟,誰知道秀娟被這么一推,疼得在地上哇哇大叫:“我不是要拿錢!我的腰斷了,我的腰斷了!”
無奈之下,田孝武只能再次將秀娟送到醫(yī)院,接骨要花好幾萬,田孝武沒那么多的錢,給秀娟打了幾針止痛針便回家了,他今晚的計劃可不能落空。
明天上午自家的房子就會被夷為平地,田孝武知道這次拆遷,他估計也就只能拿到20萬不到了,這樣一來,他這輩子是不會有出路了。只剩下這個半死不活的老母親,還得把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傾注在她身上,他田孝武可不會做這樣的虧本買賣。現(xiàn)在只能賭一把了。秀娟一直不同意拆遷,心心念念的都是老家的這間祠堂,更舍不得她供奉了一輩子的菩薩。如果明天拆遷的時候讓秀娟睡著,躺在祠堂的佛像里面,挖掘機(jī)一鏟,鬧出人命來,那可要賠不少錢呢!到時候他田孝武再去哭鬧一番,說母親的性子倔,大半輩子都守著這一畝三分地,怎么能守著菩薩連命都不要了!然后再罵建工集團(tuán)吃人血饅頭,到時候錢自然就乖乖進(jìn)自己口袋,他還能賺一波孝子的名聲。
想到這里,田孝武都佩服自己的智商,他前幾天已經(jīng)部署完計劃的所有細(xì)節(jié),在佛像的后座挖好地洞,就等著把老母親塞進(jìn)去,然后封上。下午,經(jīng)秀娟一鬧騰,田孝武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晚上,田孝武給秀娟送來了安神茶,他還特意叮囑醫(yī)生給秀娟開了安眠藥,這樣日后要是尸檢,也查不到他頭上——他要制造非人為窒息死亡的效果。
田孝武再三囑咐秀娟多吃幾片安眠藥,看著秀娟吃完藥睡著后,田孝武把她放進(jìn)推車,又往上面放了一些捕魚工具,就往祠堂方向走。夜空高懸,風(fēng)呼呼地刮著,蟬和蟋蟀都不出聲了,生怕露出什么破綻。田孝武前兩天已經(jīng)把路線摸透了,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攝像頭,到了祠堂佛像后面,他喘著粗氣把秀娟從推車上弄下來,見她睡得很熟,田孝武動作慢了一些,他的心里有些許不忍。佛祖的微笑在月色下泛著神秘的冷光,田孝武不再遲疑,一咬牙,呢喃道:“是你逼我的!”
田孝武順勢就要將秀娟推進(jìn)佛像里,突然,秀娟睜開了雙眼!田孝武嚇破了膽,癱坐在地上:“你,你怎么醒了!”緊接著,一道黑影出現(xiàn)在田孝武跟前,是那個鬼臉娃娃!田孝武篩糠似的,“你,你,你是人是鬼?”鬼臉娃娃在月色下露出面孔來,他身形高大,臉部腫脹,雙眼細(xì)小上挑,大嘴咧著笑,只見他朝秀娟喊道:“媽媽,媽媽!”然后把她扶了起來。秀娟淚流滿面:“慶東是個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田孝武目光呆滯了,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突然,周圍響起了警車的聲音,田孝武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
原來所謂的鬼臉娃娃慶東是一個唐氏兒,20多年前因智力低下、長相奇丑被父母拋棄,在村子里流浪,秀娟見他無家可歸,便收留了他幾天。后來秀娟因家里子女眾多,怕他被排擠,又恰逢政府福利院擴(kuò)建,便把他送到了福利院。近半年來,福利院拆遷,慶東無處可去,憑著記憶找到了秀娟的住處。
那首《兩只老虎》便是秀娟那時候一直唱給慶東聽的,他做了個和自己一樣的娃娃,里面放著《兩只老虎》的磁帶,希望秀娟能認(rèn)出他來。慶東頭一回見到秀娟便一眼認(rèn)出了她,他白天撿餐館的剩菜吃,晚上就一直守在她附近。那天晚上秀娟往窗外看,才回想起他是20多年前的慶東。慶東告訴秀娟,田孝武在挖洞,夜里鬼鬼祟祟。聰明的秀娟察覺到異常,謊稱摔斷了腰,將兒子準(zhǔn)備的安眠藥換成了維生素,看看兒子到底要干什么,看著他一步步設(shè)局要?dú)⑺雷约海幕乙饫?,這才和慶東聯(lián)手抓了個現(xiàn)行。
隔天晚上,秀娟和慶東、妮妮在廢墟旁的榆樹下乘涼,慶東和妮妮玩著娃娃,秀娟望著眼前的工程照射燈出了神,突然眼前破敗的鋼筋水泥變成了一座老式四合院,院子里鳥語花香,綠樹成蔭,旁邊的涼水河溪水潺潺,一家人正在吃早茶,所有人都笑得合不攏嘴。秀娟回過神來,已是老淚縱橫。這時,旁邊老式手機(jī)里傳來了久未歸家的大兒子的電話鈴聲……
(責(zé)任編輯/秦思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