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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老虎

        2024-04-29 08:27:04陳鵬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4期
        關鍵詞:金馬小金邁克

        我來過,戰(zhàn)斗過,信靠過。

        ——題記

        A

        失業(yè)第一百二十一天,我想聯(lián)系蘇粒。我知道這時候聯(lián)系她不太合適。什么時候才算合適?還要等多久?一輩子?不。不等了。不能再等了。如果還忌憚歷史,當下的無足輕重只會離死亡更近一步。我果斷發(fā)了短信(注意是短信不是微信):正路過金馬碧雞坊。之后我下樓吃了一碗米線,回到家,她的短信來了(整整二十年后,她的信息,來了):吃個飯吧,明晚七點。沒說廢話的意思是讓我定地方,或者,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我回過去:好的。她答:不見不散。

        二十年前的昆明野心勃勃,成為南亞東南亞窗口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至今沒有停歇。二十年來地鐵修通,高樓林立,無數(shù)異鄉(xiāng)人如過江之鯽涌進這個四季如春的城市,但其內(nèi)在節(jié)奏還是“慢”——從前的慢是真正的緩慢,是不慌不忙,眼下的慢則是追在“國際化”屁股后面的歇斯底里,想快快不了了,慢也慢不下來。具體到我和蘇粒,我遭此變故終于找到聯(lián)系她的契機,似乎分別二十年只是一次走神,是打了個盹兒,時間到了我自會拿起電話。這種遲緩,用老昆明人骨子里的“慢”已很難解釋。二十年前,蘇粒短頭發(fā)、運動衫、白色阿迪達斯球鞋,手背合谷位置的刺青蝴蝶分外顯眼(為遮蓋一塊小小的胎記),像隨時會展翅飛走;乳房柔韌、小腹部平坦、身材不高,走路時輕微的外八更顯女人味兒;重要的是,我忘不掉的鮮嫩的古琦香水味。哦,小蘇粒。只有蘇粒才使用這款獨一無二的香水。當年我們每周五去金馬碧雞坊的“駝峰”吃飯,菜品不貴且精致,老板姓朱名維,做工程設計發(fā)家,攜女友開了三家連鎖咖啡館,沒賺什么錢,后來轉(zhuǎn)行憑駝峰名滿全城。二十年前他們還沒結婚,不知二十年后結了還是離了。二十年間我換了三次工作,先從報社去某職業(yè)學校教書,一年半后離開,最終在某文化公司干滿十年下課,理由很簡單:裁員。我在名單上。我這個高管在名單上。這天我從西市區(qū)乘地鐵趕往市中心,五一路出站步行一公里即到。沿途五花八門的店面生意慘淡,大約一半以上關門了,玻璃墻上貼滿轉(zhuǎn)讓信息和招租電話。我走向金馬坊,蘇粒必然會來此會合的。幾分鐘后我掉頭走向碧雞坊——兩座仿古建筑矗立在一千平方米的小廣場上,相距六十米,東金馬西碧雞。我知道北去一公里有正義坊,沿正義路下行至南屏街口是忠愛坊。兩坊像發(fā)簪似的插在昆明中軸線上,金馬、碧雞二坊則如峭拔的兩翼。不過,四坊路線圖是L形的,不是十字形。它們構成昆明的心臟。一只碩大犀利的鉤子,深深楔入歷史之中。奇怪的是我剛才沿正義路走來沒太注意正義、忠愛二坊,只惦記著幾百米外的兩個仿古建筑(金馬碧雞坊)。我斜睨兩坊,似要找出某種根深蒂固的默契或執(zhí)拗,赫然發(fā)現(xiàn)它們長得太像了,都是品字斗拱造型,都是花崗巖基座,高十二米,寬十八米,四柱三門,金光四射。我在兩坊間來回走,六月的昆明尚未進入雨季,新鋪的青金色地磚嚴實平整像刷過一層新漆。我從碧雞坊轉(zhuǎn)身時一眼看見了她。整整二十年。光線灑下來,她像水晶打造的小提琴一樣閃閃發(fā)亮。

        B

        這個小說的重點也許是“金馬碧雞”。也許。

        西漢五鳳三年(公元前五十五年),漢宣帝遣諫議大夫王褒持節(jié)前往益州訪金馬、碧雞。時有方士言:云嶺之南益州,有金馬、碧雞二神,可磽祭而至。碧雞毛羽清脆,迅疾如箭,光彩奪目;滇池有龍馬,龍馬交配所產(chǎn)駿馬日行五百里。王褒來到云南,不見金馬、碧雞,只能建祠而祭。金馬、碧雞從此成了滇中地區(qū)的祥瑞和象征。

        還有稍微復雜的:上古昆明是荒寒之地,一天,太陽升起,飛出一匹高大的駿馬,它跑過的地方生出金草,長出金樹,開滿金花,結滿金果;晩上月亮升起,飛出一只碧玉雕成的雄雞,翅膀一抖,空中落下玉石和珍珠,積成無邊的玉海。金馬和碧雞將昆明變成世上最美的地方,它們也成了一對好友,每天唱歌跳舞,自由自在。但好景不長,金馬辭別碧雞,想看看世上哪里比得上昆明。某日國王遭遇金馬,被它的俊美所懾,遂命宰相挑出三百精兵手持金鏈將其擒住。被帶入王宮的金馬不吃不喝,日夜悲鳴,三天后奄奄一息。宰相忙拿出一塊魚骨,念一陣咒,幻化出一團烈火,火里出現(xiàn)一座高山,山頂上站著一只碧玉雄雞,高聲道:“金馬啊金馬,你在哪里?金馬啊金馬,你為什么還不回家?”宰相獻計,說不如放了金馬,再誘出碧雞,一起捉住。國王從之,放了金馬,派出三個王子各帶一千御林軍緊緊尾隨。國王對兒子們道獲金馬碧雞的,回來接我王位。三個王子中,國王最愛小王子,他私下把金籠頭交給他,又命宰相給他一塊魚骨頭,教他一套咒語。金馬閃電般跑回昆明,與碧雞團聚,腳下的金草金樹活了,孔雀馬鹿也來了,昆明恢復了昔日的美麗。

        故事還沒完。三個王子的兵馬將金馬碧雞擾得無影無蹤。大王子想,它們餓了一定會吃金草金果,遂將一千御林軍埋伏在壕子里。次日,金馬、碧雞來了,剛要吃金草,碧雞忽見大王子的帽尖,高喊:快跑!兩個一起溜了。大王子不知它們來過,等啊等啊,最終變成一塊大石;二王子料定金馬、碧雞口渴一定會到海邊喝水,一千御林軍便埋伏在海邊,也被碧雞識破,二王子等啊等啊,變成一塊大石;三王子取出宰相給的魚骨,念了咒語丟進火中。宰相現(xiàn)身,讓三王子穿上最破的衣裳,一千御林軍伏于路旁。金馬和碧雞來了,問他:可憐的人,你從哪里來?肚子餓了吧?三王子點頭,金馬踏地,踏出一塊金子,碧雞叫了兩聲,吐出一塊碧玉,讓他買衣穿買飯吃。三王子突然下令,埋伏好的御林軍將金鏈子、銀網(wǎng)向金馬碧雞拋去。碧雞眼尖,不等銀網(wǎng)落下就飛上天空。金馬被金鏈子、金籠頭套住,撒蹄狂奔;士兵追行三百里后飛下一座高山,山形酷似金馬,將三王子和一千御林軍壓在下面。從此,昆明東邊出現(xiàn)一座高山,金馬山。碧雞見金馬死了,想飛上金馬山,但壕子里有大王子把守,飛不過去,海邊有二王子把守,也飛不過去。它在西邊盤旋七天七夜,化為一座高山,碧雞山。

        為紀念它們,昆明人建起兩座大坊,描龍畫鳳,端美莊嚴,是為金馬碧雞坊。每六十年中秋之暮,陽光、月光從東西兩側(cè)將二坊的影子投于中間,漸漸交疊,成就“金碧交輝”的奇景。

        C

        二十年了,蘇粒還那么年輕,白襯衫牛仔褲阿迪鞋幾無變化(色系、搭配還是從前的樣子,變的只是款式),唯一大的改變是頭發(fā)比二十年前長了,剛好垂耳。當年她一直是干凈利落的短發(fā),像個男孩。她微笑著,大步走向我,臉上、肩上、頭發(fā)上毛茸茸的微光及二十年前的香水味迎風四散。她挽住我,似乎我仍然是她的老杜,她的新婚丈夫。我喉頭發(fā)緊,想好好看她又無法看著她。嘿。我說。嘿。她說。短暫的對視壓得我喘不上氣。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們頭一次約會,頭一次接吻,頭一次心驚膽戰(zhàn)地做愛。你瘦了老杜;是,老了,我很老了,你一點沒變;哈哈,我是沒怎么變;走吧,我們走。古琦香水味如影隨形。二十年來我無數(shù)次尋找它,回憶它?,F(xiàn)在,它回來了。她們回來了。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或者,過度的想象讓重逢更像是虛構的。駝峰也還是那個駝峰,朱漆大窗茶色玻璃門。我們站下來,認真打量彼此。她笑了,我也笑了。笑聲不高,把路過的兩男一女嚇得轉(zhuǎn)身逃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兩個老家伙,突然發(fā)出笑聲的男人女人,已經(jīng)二十年沒見。

        駝峰內(nèi)部沒什么變化,還是朱紅色內(nèi)飾,掛有書法條幅;桌布深綠,椅子也許從綠色換成了黑色。我不太確定,但這就是記憶中的餐館。我問服務員,老朱還是你們老板?她答,對。朱維?是的,沒錯。我感嘆說他快六十歲了吧?服務員反問我,你很久沒來了吧?我說,是啊太久了,差不多忘了。姑娘笑著將菜單遞給蘇粒。她點了我閉著眼睛也能猜到的四樣小菜:青豆米炒火腿、油淋干巴、干焙土豆絲、豆尖豆腐湯。姑娘離開后,蘇粒微笑不語,似乎告訴我這二十年間她并非沒來過駝峰。只有我,只有我拒絕金馬碧雞坊,拒絕這家當年我們差不多每周都來的小餐廳,當時朱維偶爾露面,每次贈我們一瓶啤酒。我很難想象他六十歲的樣子,我連他的長相都模糊了。你真的一次也沒來過?她問。我點頭。她輕聲嘆息,你真是倔啊,杜上,你太倔啦。我沒說話。不想破壞這親密愉快的氛圍——二十年后近乎完美的開端。我們馬上五十歲了。我問她邁克呢?她說你會不會聊天哪,老杜。好吧好吧。我訕笑。這時走進幾個客人,大聲說著地道的昆明話,找桌子落座。還好,屬于我們的角落總是相對安靜。那時的蘇粒就很出挑,你很難不在人堆里一眼發(fā)現(xiàn)她——個子不高卻時髦優(yōu)雅,帶有蜜香的古馳香水味,非常獨特,一種清冽的超現(xiàn)實氣息,你幾乎二十米開外就能聞到。彼時我們倨傲輕狂,常從此地跋涉三公里前往拓東路駱駝酒吧參加周末派對,凌晨三點回天君巷九號大雜院二樓房間大床上做愛。那時候我們年近三十歲,一點不像居家過日子的小兩口。每天閑逛、喝酒、聚會,看不完的藝術電影,對各路新鮮玩場馬不停蹄。也不太在乎錢——你哪會在乎你沒有的東西呢?有一點是確定的,我必將和蘇粒結婚成家,不會有別的選項,反之亦然,我這個老杜早就是蘇粒砧板上的魚肉了。直到,那個叫邁克的美國佬突然出現(xiàn)。

        二十年了,杜上,她道,你從沒想過來個電話?我沉默。她說她無數(shù)次想撥通我的電話約我見面。她知道我從未離開昆明(直覺而已??伤闹庇X向來百分之百精準),自然,她也一定知道我知道她也是這個城市七百萬常住人口的一份子。但你很難說清二十年間為什么不聯(lián)絡。我們善于活在仇恨和謊言之中,似乎不這么活著就不算活著。尤其對我來說,嚴重的挫敗感揮之不去,決不愿意主動聯(lián)系她??山K究還是主動聯(lián)系了她。為什么?因為失業(yè)?還是別的什么?金馬碧雞的傳說?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金馬碧雞也如此。昆明人根深蒂固的憨傻多要命哪,否則,你見過哪個城市為兩種動物立坊的?你哪見過城市偶像是兩個,不是一個?總之冥冥中我們會重逢的,就像被金馬碧雞坊施了魔咒。第一道菜上來了,豆尖豆腐湯。我給她盛了半碗。姑娘離開時我問她,老朱今天來嗎?來的。幾點?這就不清楚了。好的,謝謝。蘇粒啜一口湯,放下白瓷小勺,說她每次到這兒來吃飯,每次走進來,都會想起天君巷九號大院。我沒吭聲。當年她是大院房東之一,祖上留下的三間房每月給她帶來兩千塊收入,所以我們壓力很小,所以她寧愿窩在二樓大屋里睡大覺也不出門工作。美國人邁克二十年前就出現(xiàn)在大院門外六十米處的南屏電影院弧形墻下,出現(xiàn)在歷史和現(xiàn)實交會的陰影之中。那可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啊。那天夜里我們潛回天君巷九號院的舉動純屬惡作劇,凌晨一點多準備打車返回酒店KTV和親友們會合(細節(jié)我留到后面再講),出門不遠就發(fā)現(xiàn)了他,一個高大帥氣的老外,深褐色夾克、藍色牛仔褲、白球鞋,活脫脫好萊塢大片里冒出來的男主角。我們經(jīng)過時他忽然靠近,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道,你們好。我答,你好。之后是英語,他說得很慢。我大概能聽懂,自然難不住科班出身的蘇粒,她在南京大學主修四年英語絕不是吹的,嫻熟流暢的對話讓她不像我的新娘,也不像我的愛人和朋友,更像一個掌握秘密又應付裕如的超級女特工。她一面滔滔不絕一面輔以瀟灑的手勢,指向老外身后南屏電影院的橢圓形屋頂,又指向天君巷九號大院——我們同居兩年的、蘇粒的地盤??傊F(xiàn)在回想起來她當晚的表現(xiàn)像一個謎,一個被上帝提前安排的無解之謎,從此,我們的歷史被徹底改寫。也許我就不該答應她從婚宴上偷偷溜回天君巷九號院,就不該那么早或那么晚從大床上爬起來——如果早幾分鐘,晚幾分鐘,歷史還會是現(xiàn)在的歷史嗎?哪有如果。歷史是不可解的一系列陰差陽錯,是無法預測的數(shù)不清的因和果;我只是一個被拋下的局外人,或者,一個無法撼動其執(zhí)念的前夫。是的,她當晚短短幾分鐘的表現(xiàn)堪稱史詩級別,遠比在大床上做愛的她性感百倍;誰又能料到,這個揮灑自如的美女還穿著婚禮上的敬酒禮服呢(一件漂亮的中式墨綠色旗袍)。我大致聽懂的內(nèi)容多與南屏電影院、大雜院有關。幾個詞非常清晰,如鉆石般耀眼。Flying Tigers。飛虎。飛在天上的老虎。天空中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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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故事或蘇粒的故事和老許關系密切,那個孤老頭兒住四合院一層東側(cè)的小廂房,極少露面,有人說他靠親友接濟維生,也有人說他是某廠退休工人,無兒無女,早年好過的女人死于“文革”,具體怎么死的沒人清楚,除非他自己說出來。他總是沉默,石頭一樣沉默,見人繞道走,每月兩百元的房租卻從不拖欠。他也許酗酒——從他屋里散出的酒味經(jīng)常彌漫大院,懂行的老昆明會叫出酒的名字:玫瑰老鹵,昆明瀕臨失傳的名酒,玫瑰花釀造。難道,你們沒聞出酒味里面的玫瑰香?聞出來了,不絕如縷。我一度懷疑他在玫瑰老鹵酒廠干過,可另一位房東黃藥師搖頭說,老許哪有那么好命,他要是懂整活就不會住這里了,就不會這副樣子了。黃藥師,當然不叫黃藥師但我莫名聯(lián)想到金庸筆下著名的東邪。大雜院其余五間房是他的,每天感嘆院子就要拆了,終于要拆了,苦熬一百多年,遍布垃圾、蜘蛛、老鼠,早該廢了,莫再讓這些臭烘烘的老東西給昆明丟臉;暗地里他到處打聽補償標準,等著大撈一筆。他祖輩和蘇粒祖輩什么關系,眾說紛紜,蘇粒自己說曾祖母是黃藥師老爹的主子,每月給他三塊大洋,黃藥師說不是主子是合作伙伴——當年蘇黃兩家一起干了南屏電影院和昆陸慈幼院,都是大人物不用厚此薄彼。但蘇粒說,干電影院、慈幼院的叫趙書琴、謝懷禮,曾祖母只是趙書琴的貼身內(nèi)侍兼總管,老黃家人和謝家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九號大院是趙書琴的,后來贈給蘇粒曾祖,黃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告發(fā)斡旋使之充公,三轉(zhuǎn)兩繞成了大院看門人兼大房主。歷史向來吊詭。蘇粒的話得到老許佐證,我尤其記得那天,正是那天,她讓左手合谷的一枚葡萄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化身艷麗的蝴蝶,全賴巷口老白的刺青手藝。老白說他能讓她手上長出一只尤物。它真長出來的時候我們驚呆了——翩翩欲飛,剪刀般的巨翅拖曳在糯白色的手背上。胎記從此作古,變成翅膀下面的楔形腰身。我和蘇粒激動地跑去金馬碧雞坊的駝峰要了四個小炒,喝光一瓶銅鍋白,上床前又吃了一碗安徽人的擔擔餃,去“洞”酒吧灌下一瓶啤酒才跨進四合院門。當時它正被列為拆遷對象,工程至少拖到年底。蘇粒的計劃是拿到補償款就買一套三居室,明年要一個寶寶,最好是女孩,她喜歡女孩,如果還剩點錢我們就去旅行,去歐洲、去非洲、去南美,否則英語白學了——當年蘇粒凡事跟著感覺走,很少提前計劃,這算是唯一例外,她也從未想過離開昆明或返回南京。我就喜歡她的隨遇而安(哪個男人不喜歡這樣的姑娘呢)。當夜,蘇粒手背火辣辣的,刺青蝴蝶似乎燒起來了,要把她焚毀,然后飛走。就是那天夜里,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們一點多上床卻遲遲無法入睡,老舊的土木房子太熱,墻壁也太薄,凡有響動總能聽得清清楚楚。樓下傳來老男人嘶啞的嗓門兒,一聽就知道喝大了——老許喝的一定是玫瑰老鹵,否則哪來如此濃烈的酒香?小刀子一樣扎進來。蘇粒拽起我直奔樓下,非要讓老許看她手腕上的蝴蝶。漂亮吧?老許歪三斜四站在小屋中央,探頭看她的右手。牛?菖!老許豎起大拇指。我好像見過,這只蝴蝶,我好像——蘇粒說我們接著喝?老許從床底下摸出一瓶玫瑰老鹵,說你們先坐,我去,我去弄點燒烤。我說,不用不用,我去。我在巷口買了燒豆腐、烤洋芋、烤肉串,回來的時候蘇粒端坐在老許的小桌板前,老許的話匣子打開了——這應該是頭一次??隙ㄊ穷^一次。老許說他是豆腐廠一九五一年的老工人,一九九一年退休;沒在玫瑰老鹵酒廠干過,但是經(jīng)常跑去甬道街酒坊喝老高家的玫瑰老鹵。后來,這款酒品質(zhì)越來越差,漸漸沒人喝了?,F(xiàn)在的,都喝不成。我藏的都是正宗玫瑰老鹵,一九八○年一氣買了四打,整整四十八瓶。慢慢喝唄,要不是你們,我才不拿出來。我哪個也不讓喝。給多少錢也不讓。他當年工傷內(nèi)退,腰不行了。老許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塊,他說,內(nèi)退工資每個月五百塊。夠了,足夠了。一個人花不了幾個錢。他問我們是否曉得他在小廚房做飯做菜,我們自然曉得,那地方一樓租客都可以動手開火,只要時間錯開。當然,很多人,大多數(shù)房客都沒工夫自己動手,都在外面將就,唯有一兩個老許這樣的老家伙才天天跑菜場,似乎樂于找到其中的意義:生命在于庖廚,否則你讓他們怎么打發(fā)沒完沒了的時間?

        他使勁吃肉,夸贊蘇粒的蝴蝶漂亮。蝴蝶,嘿嘿,你們曉不曉得當年都說趙書琴是花蝴蝶,美得很,周旋在軍界、商界、政界,能量大得嚇人。當年趙書琴嫁給滇軍旅長張柏君,夫妻兩個在昆明創(chuàng)辦大同交益社,說白了就是舞廳,是喝茶、聊天、打麻將的一等一的好地方,離南屏街一箭之遙。當時他們在昆明的地位相當于,相當于張曼玉、郭富城(我們哈哈大笑)。你們莫笑,我講真的??上埌鼐髞砘卣淹ɡ霞沂∮H被殺,趙書琴忍辱負重,帶著娃娃奔回昆明,創(chuàng)辦南屏電影院和慈幼院,總之她一個奇女子的人生從此開始,當年趙書琴要是站在五華山頂跺跺腳龍省長也要抖三抖的。這些,你們總該聽說過吧(略有耳聞,趙書琴是當年昆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人物啊,一手打造南屏電影院,好萊塢幾大片場直接排片,和美國同步)。對嘍,牛?菖啊,南屏電影院。但我要講的不是趙書琴,也不想講我死在“文革”的女人——死都死了有哪樣好講?反正我再也沒娶,再也沒有女人。沒有就沒有嘛,一個人快活自在,沒有比一個人的日子更好的日子了。算了,跟你們小兩口不能宣揚這個,你們就當我喝多了滿嘴跑火車。反正這些我一概不講。我要講的是你老祖,小蘇粒啊,你老祖姓佟,單字一個云,都叫她小佟或者小金桶,對,小金桶,昆明話小金桶非常好聽。你老祖小金桶也是個大人物,也是只牛?菖的花蝴蝶,艷而不妖,媚而不俗,是死了丈夫的趙書琴路過曲靖帶回昆明的,一直跟著她,據(jù)說十一歲就跟著了,趙書琴把小金桶送進教會學校學英語,后來小金桶的英語派上了大用場。小金桶畢業(yè)沒幾年長成大姑娘,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凡事細致周到、板板扎扎,不讓趙書琴操半點心。當時你想,那么大家業(yè),電影院、交益社、慈幼院,能活活累死二十匹馬、十二頭牛,生生是你老祖小金桶扛過來的,最多再加上一個電影院干內(nèi)務的伙計丁阮。那時候他老黃家最多是拐彎抹角邊都挨不上的下人,嗯,下人的下人,差十萬八千里呢。丁阮和丁雨農(nóng)是堂兄弟,哥哥丁雨農(nóng)負責賣票、看座、掃場子,丁阮就負責收款、扎帳、寫稿子、做小報,總之一把好手。奇特的不是丁阮和你老祖小金桶慢慢看上眼走到一起,奇特的是開放、包容,對下人體貼照顧的趙書琴從一開始就反對他們在一起。那時候時興自由戀愛,再說她趙書琴不也是自由戀愛才和張柏君好上,才有后面的偉業(yè)嘛?人和事嘛,你咋個說得清?小金桶找趙書琴談過,說她非丁阮不嫁。趙書琴說,你給我聽好了,哪個都行,就不能是丁阮。為哪樣?不為哪樣。但是架不住小金桶三番五次找她,趙書琴攤牌說,我們懷疑,丁家兄弟可能為日本人做事。小金桶蒙了。間諜?他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咋可能是日本間諜?趙書琴冷笑,說,他是間諜他會告訴你?。堪涯忝缘闷呷澃怂啬康?,還是我,是我趙書琴不是你小金桶。為什么?明知故問,他曉得我和五華山的關系、和飛虎隊的關系,當然要通過你接近我。你老祖小金桶就是犟脾氣一根筋,話挑到明處還是不管不顧非要和丁阮好下去。她自己想出個辦法——她英語多牛啊,這回派上用場了,連續(xù)半個多月把丁阮撂一邊,見著飛虎隊軍醫(yī)邁克就像蜜蜂采花一樣撲上去,帶他到處亂轉(zhuǎn),吃香的喝辣的。丁阮急得跳腳。一天下午場結束,他約小金桶小東門外消夜。小金桶說她有事。他問哪樣事?她說,有約了。丁阮說行,我送你樣東西,你等著,等我回來你再去找你的美國佬。故事講到此處老許賣個關子不講了,把塞牙縫里的烤牛肉摳出來。我為他斟滿酒杯,玫瑰老鹵真是香,喝到嗓子眼兒里更香,像一朵大紅玫瑰在嘴巴里迸裂。蘇粒仔細打量他,目光復雜,似乎不相信他說的話,又渴望他說下去。你說書呢,老許,蘇粒說,你電視劇看多啦,膽大包天敢這么編排我老祖。我沒編,至少沒亂編,這個大院我住一輩子了,從小見識過你老祖,見識過趙書琴,見識過邁克,當然也見識過丁家兄弟,我許陶然不是吃素的,我是這個大院的活化石我告訴你,資格比他黃藥師還老。你爹媽當年從“五七干校”回來的時候我都在大院生根了。所以,小蘇粒,我跟你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你最好認真聽著,莫懷疑,用不著懷疑,因為除了我沒哪個曉得,你也莫擔心我會講出去,我不會亂講,因為除了我也沒哪個曉得嘛。

        南屏電影院被譽為亞洲第一影院,趙書琴攜英語奇才小金桶前往好萊塢一個月就搞定派拉蒙、獅門、哥倫比亞等十大公司。那是一九三九年,趙書琴在電影院開業(yè)典禮上抵達人生巔峰。一張老照片展露了大內(nèi)總管小金桶的分量:筆直站在趙書琴身后,即首排各界要人身后,緊貼趙書琴,又適當保持距離。我見過那張老邁克拍攝的黑白照片,如果不交代是昆明或你不知道是昆明,你會誤以為三排男女后面富麗堂皇的南屏電影院的所在地是大上海、是香港;一群西裝革履的紳士留三七開發(fā)型,剛上過紅葉牌頭油,腳踩锃亮的老K牌皮鞋;他們圍住的、前排顯要位置落座的,除趙書琴外另有三四美婦,都是軍政商各界要員的夫人太太,他們眾星捧月般將趙書琴圍在中間。她神情嚴肅,眉宇間似有郁結之氣(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我們不難理解她的心情)。不,她還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大美人,氣質(zhì)也不是最出眾的,和龍云夫人打個平手吧。但你無法忽略她身后的蘇粒的曾祖,佟云,小金桶。這個身材嬌小的女子昂首挺胸,直面鏡頭的瓜子臉上綻出所有人,特別是夫人、姨太太們普遍缺乏的松弛自信。是啊,不怯場、不拘束,一抹微笑顯露的樂觀昂揚正是她的女主人小心掩藏的,或者說,后者心情沉重已很難樂觀昂揚,又拘于省長夫人在側(cè)必然斂聲屏氣。我認為是底層苦出身塑造了小金桶,讓她在趙書琴的呵護下不斷蛻變,漸漸長成大人物身后的大人物,大美女身后的大美女,神似老許口中妖嬈的蝴蝶。我相信她深知南屏電影院之于趙書琴和昆明的意義,就像,她也很清楚丁阮之于她的意義。她矜持又自然的目光似在向觀者強調(diào),她也是掌控全局的人,潛臺詞是,大人物能及之事,她做起來也不費力,更有甚者,正是她出眾的能力才將大人物推上前排位置的,才讓她領受萬千追捧,哪怕身邊還有更顯赫的朋友。準確說,當年亞洲第一影院就是在她(不是趙書琴)操持下才風光無限的,除與好萊塢同步排片,最牛的還有它放在今天也足夠震撼的巨幕以及將無聲電影字幕投射到墻上的妙招——點子就是小金桶的,翻譯也幾乎是她手筆。她做這些工作駕輕就熟,樂在其中,自然,得力助手正是丁阮。當年,電影院每月營業(yè)額直逼三百大洋,相當于現(xiàn)在的十四五萬元。

        E

        我審視蘇粒,發(fā)現(xiàn)時間還是在她臉上留下極細的劃痕。沒辦法,時間對我犯下的暴行更多。我一直認為蘇粒遠走美國是她這輩子干過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從此再無遺憾。我也一直相信我們會見面的,會高高興興重逢的。二十年來我像狗一樣追蹤她的氣息卻總是徒勞,就像你很難從一種純?nèi)坏奶摌嫽驓v史中領悟男女關系的本質(zhì);我們共有一部分經(jīng)驗,可它們消散了,隱藏了,直到此刻才重新回來。是啊,二十年來她一直使用這款香水。我記得昆明地鐵開通不久我曾在一號線上遭遇過它,我循著香味找到的只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姑娘。我沒到站就下車了,呆立在自動扶梯上緩慢上升,上升,直到陽光撲面。我再次意識到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不知道蘇粒是否就在昆明,是否也乘坐地鐵,或多長時間坐一次地鐵,是否討厭這只地下怪獸,因為它時髦、快速、猙獰或格式化的冰冷?

        昆明地鐵一號線二號線整整修了十年,二○一七年這些鋼鐵巨蟒終于扎入地底,將人群從甲地飛速運往乙地,讓所謂“昆明慢生活”像個笑話。速度暴擊歷史,對它垂死的身軀拳打腳踢。在速度面前我們不免陷入道德上的兩難:一面選擇它,一面譴責它毀了你對詩和遠方的傻?菖想象,這種人格撕裂不就是后現(xiàn)代人格之一種嗎?對我來說,在那天上午絲絲縷縷的古琦香水氣息鉆入鼻孔的離奇時刻,我對速度,對摧枯拉朽的沖刺和嘶吼心懷深深的謝意。如果不是速度,不是它橫沖直撞的超能力,我們?nèi)绾潍@得對過往(歷史)的緬懷?如何產(chǎn)生短暫的、不合時宜的激情?如何抓住混亂瑣碎之物的一鱗半爪?對,那就是意義所在。意義產(chǎn)生于速度和緬懷之間,產(chǎn)生于矯情和享用之間,產(chǎn)生于我們對一絲氣息的追蹤和遺忘之間。否則,我該如何喚醒差點讓我破防的記憶呢?關于蘇粒的記憶?歷史故意將這個高大的女孩扔進車廂,送到我面前,故意讓我面對一個截然不同卻與當年蘇粒年紀相仿的姑娘。她冰冷的目光是速度對慢的訓斥,是對一個老男人色瞇瞇瞪視(所有老男人的瞪視都是色瞇瞇的)的譴責,兩秒鐘后立即扭身避開,避開我的打量,避開我?guī)в刑翎呅缘呐d奮又哀傷的目光。我想,我當時一定像狼一樣兇惡,恨不能將她皮囊下的另一副面孔,釋放著同款香味的蘇粒撕咬出來。是的,我多么希望這個姑娘正是蘇粒本人,正是那個一直使用古琦一九七九年經(jīng)典款容量一百毫升香水的小蘇粒啊。我從前的妻子。姑娘的躲避像惡狠狠的詛咒。我狼狽地下車重返地面,身邊充滿無數(shù)年輕人。我奇怪無論地鐵上還是街上,中老年人都如此之少,后來才明白,正是速度將他們拋下,將他們?nèi)舆M遲緩的、看得見風景的公共汽車。是的,被速度定義的車廂拒絕風景,也拒絕老家伙們熟悉又陌生的新昆明,拒絕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不,它要的就是冷冰冰的一個字,不。速度是超然的,是拒絕闡釋的。速度絕不浪漫,否則每年就不會出現(xiàn)那么多因追求速度而發(fā)生的慘烈事故了。但我感謝速度,感謝地下鐵。不是我不再浪漫,而是唯有浪漫越來越稀缺才可能從速度的魔爪下逃脫。

        F

        菜上齊了。二十年前我們最喜歡的四道駝峰家常菜,我迫不及待嘗了一圈,不太對,又說不上哪里不對,似乎比二十年前寡淡多了。是我們的問題,不是菜的問題,我們的味蕾早就被無數(shù)種快餐碾軋敗壞,時間篡改一些東西又保留一些東西,讓你認同它們又模棱兩可。我問蘇粒,還行?蘇粒沒回答,她吃得很慢也很少。我知道我們今天不是沖著飯菜來的,不過為吃而吃。她舉手投足還像從前一樣保持某種距離感,優(yōu)雅而迷人。我記憶中的蘇粒一直優(yōu)雅迷人,這是我忘不掉她的原因之一吧。當然,我也見識過她被很小的事情激怒,頤指氣使破口大罵,我只好遠遠躲開,甚至想發(fā)一個分手信息然后消失。所幸沒那么做。所幸結婚前一切如常。如常的意思不就是對彼此的缺點足夠了解,并能心平氣和嘛?她終于開口道,淡了,這些菜,真淡了。是啊,我說,二十年,駝峰一定換了三百個廚師。老朱太不負責任了。我們笑了。外面的金馬坊大得離譜,從我們坐的位置看過去就像古代走來的天神,腳踩花崗巖石,身披琉璃金甲。我問她這些年在做什么,她反問我,先說說你啊老杜,出什么問題了?蘇粒就是蘇粒,總能一眼洞穿我。下課啦,我說,裁員,之前疫情嘛,公司一塌糊涂,現(xiàn)在——我說不下去了,突然有哈哈大笑的沖動。沒事,她說,這是你的幸運哪,你就明白每天跟自己相處多不容易又多么簡單了。我輕輕點頭。對,你是對的。蘇??偸菍Φ?。

        G

        金馬碧雞傳說還有一例:勇武的滇王同美麗的哀牢公主聯(lián)姻,后有兩個王子,彼此謙讓王位。老滇王納宰相諫,令王子前去尋找大山中的神物,金馬、碧雞,結果一去不返,于是民間不斷傳頌紀念,修建金馬、碧雞二坊。實際上,金馬,是昆明產(chǎn)的馬,碧雞,則是孔雀,二者是昆明地方兩大祥瑞的圣獸名禽。這種感情,這種地方性崇拜的投射,在中國各地不算新鮮。

        重要的是金馬、碧雞二坊的奇跡,逢六十年中秋之夜的金碧交輝。我前面說過,見識過此奇觀的昆明人,你一個也找不出來。

        H

        老許口中的趙書琴在昆明黑白通吃,商界、政界通吃,很像《最后一班地鐵》里的劇院老板娘,大時代的非凡女性,周旋于各派勢力之間。在老許幼年的記憶中,趙書琴算不上大美人,但蛾眉上挑,一雙鳳目,周身散發(fā)著沉靜的領袖之氣。電影院附近人聲鼎沸,各路人馬除了賣煙、賣酒、賣花、賣小吃還倒騰一些軍用物資,比如汽油、壓縮干糧、彈夾和子彈。還有人倒賣美國大兵的高筒軍靴。它們來自駐扎在巫家壩基地的飛虎隊員,后者經(jīng)常涌入南屏電影院看一場大洋彼岸的好萊塢最新電影,某種同步感讓他們暫時忘了戰(zhàn)爭,忘了他們即將飛越高黎貢山協(xié)助遠征軍擊垮緬甸的日本軍隊。一九四一年冬天,大院里,就在天君巷九號大院捕獲一名日本間諜,他就住我隔壁,老許說,我?菖,對,就隔壁,現(xiàn)在是老曹住的小間,你們曉得吧?我說曉得,太小了,剛夠一個人住。對對,當年,住著一個日本間諜,滿口昆明話,自稱官渡人,哪里會曉得是個日本間諜?你呢,你和你媽當時住在?老許咧嘴笑了,看不清牙齒和舌頭,只見一片空洞。嗯,就在樓上,你們那間,當年我媽帶著我,就住樓上。他繼續(xù)咧著嘴巴。放心,小子,當年的家具床板柜子凳子扔了,拉走了,整整拉了兩車——哦,三輪車,騎的三輪車,拉煤那種。我們家東西不多,可扔的就更少。但你總要搬出你住過的地方嘛,總有些東西是再也用不上的。你會換一個小地方躲著,像只耗子一樣。我覺得我就是只耗子,你們認為呢小子,你們一定認為我老許就是只耗子,對吧,不曉得吃哪樣、用哪樣、干哪樣活兒,我說了我有退休金,我不是耗子,我只是,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坐吃等死的土老倌罷啦。我這種老倌滿大街都是,哪條街、哪條巷都是,死了也就死了,死也沒哪樣可怕,一把火就燒了。趙書琴一家,哪個還活著?不都一個一個死了,一個一個消失了?小日本間諜被綁起來送往五華山的時候,這條小街,就是前面南屏電影院到天君巷,六十米長一條小街半條正義路被堵個水泄不通,?菖他媽的,大家往他身上扔煤渣、爛菜葉、蘿卜、廢磚頭、沙灰,手邊抄起哪樣扔哪樣。反倒是我們九號院的人沒扔東西,為哪樣?你想啊,好不生生天天跟你廝混、跟你一個廚房一口鍋里面吃飯的,咋就成了日本奸細?我們半信半疑也就不往他身上扔東西,你連氣憤還來不及呢,你整個人是蒙的,還在懷疑是真是假。我記得他被帶出大院的時候沒抬頭,不吵不鬧垂著腦袋就走了,身后兩臂上捆一根粗麻繩就出去了,我們緊跟幾步他才回望我們,模樣平靜,就好像是被帶去電影院里面坐下來看一場電影。當天晚上傳來消息說,斃了。千真萬確,龍省長咋可能放過一個日本奸細?我們還是不太相信。晚上警察來了,把他房間翻個底朝天,我們一個個守在外面。后來又上來一撥人幫他們一起搜一起翻一起找。東西翻出來了,一個小盒子,像他媽一個骨灰盒,曉不得哪樣東西,再細看像個針線盒,白花花的,警察戴上白手套捧著出來,其他人一路護送到前面路口上了小汽車。兩個美國人跟在后面也上了小汽車。都穿制服,黑警服、藍帽徽、黃軍裝、大皮靴。小汽車嘟嘟叫兩聲開走了。我問倒賣汽油的小銅號,問他曉不曉得盒子里面哪樣東西,他講,咋個曉得,電臺?炸彈?一種威力相當猛的微型炸彈?兩三顆就能把整個昆明轟上天。要么名單,或者,地圖?又或者,埋炸彈的地圖?沒有哪個講得清楚。再然后,就沒有消息了,反正人都斃了。三天后貼出安民告示,說奸細斃了,此人地道昆明人,姓丁叫丁雨農(nóng),南屏電影院售票員。這下趙家難挨了,趙書琴一趟趟往警局跑,估計也去了五華山拜見龍省長,一次次在電影院二樓辦舞會、開宴席招待各路神仙。這種事情你必須解釋清楚,好在是可以解釋清楚的,趙書琴早有準備。這里面最重要的是美國中士邁克的證詞。我們都叫他老麥。我不曉得我們最后見過的那個上了小汽車的美國大兵是不是邁克。應該是他,不太可能是別人。

        I

        邁克·迪克斯特于新冠第一年病逝于洛杉磯,時年五十七歲。二十年前他頭一次出現(xiàn)在昆明南屏電影院斗獸場般的穹隆陰影之下的時候剛滿三十五歲。按他后來的說法(給我的一封不長的信),他第一眼就愛上了蘇粒。是的,一見鐘情。firstsight in love. 我們都不清楚他在電影院下面待了多久:一個小時四十分鐘,沒有一個人能用英語和他搭話,更無人曉得一個老外站在冷颼颼的大街上搞什么名堂。昆明人對老外從不驚奇,通常裝作沒看見遠遠走開。他不曉得父親邁克·拉莫爾反復提及的南屏電影院和樓下小廣場如今只是巴掌大個地方,一個連電影也不再放映的破地方,一個瀕臨倒閉、充斥著錄像廳和電子游戲的詭異之境。他絕沒料到曾經(jīng)見證歷史的亞洲第一電影院已經(jīng)是面目全非。他差點落淚——不可能不難過。他帶著父親遺志而來,沒料到昆明早就不是當年的昆明了。他更沒料到的是,金馬碧雞坊就立于南屏電影院下行一公里的穿金路東側(cè),是兩年前(一九九九年)重修的冒牌貨。

        尊敬的杜上,您好!

        非常遺憾,您的妻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到洛杉磯的圣莫妮卡小鎮(zhèn),我們的小屋外面是漂亮的玫瑰花園,更遠處,大概五百英尺外就是海灘。現(xiàn)在,當我給您寫信的時候,就能聽到海浪呼嘯拍擊的聲音,清晰悅耳,如大提琴的奏鳴。蘇粒愛我,這一點我必須說清楚。否則她就不會遠涉重洋來到我的身邊。我也愛她,從第一次,第一眼在南屏電影院下面見到她時,我就知道我遇上了我的真愛。我不可能放棄她,不可能忘掉她,雖然那時候,她剛剛成為您的妻子,但我想,如果我們彼此出于真愛,就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攔我們,包括您,對嗎?對不起。這不是我想說的,我想說的是,蘇粒非常勇敢,我敬佩她。在昆明的短短數(shù)日已經(jīng)讓我見識了她非凡的勇氣,也讓我見證了你們之間情感的深度,然而,相比真正的愛情,我想,她不得不暫時放下您這樣一位永恒的朋友和愛人。是的,如果沒有您忠誠的陪伴,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蘇粒。我只能對她的選擇向您道歉,更要感激您在昆明期間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您。請務必相信,我懷著無限的忠誠和敬意給您寫這封信,希望得到您的諒解,也希望繼續(xù)得到您無私的友誼,雖然,我知道,在你們中國人眼里這樣的事情絕對無法容忍,也不可能寬恕。但我的祖父已經(jīng)在偉大的中國昆明向我們做出了表率,我就不得不寄希望于我剛認識不久的昆明朋友能延續(xù)我們之間的友誼,能給予您從前的妻子足夠的理解和愛。是的,愛不就意味著原諒嗎?不是嗎?再次感謝您。如果您愿意回信,請按以下郵箱寄來您給我的信件。

        Sata Monica 899# LA,Galifornia.

        您永遠的

        邁克·迪克斯特

        二○○一年六月三日

        J

        二十年前我和蘇粒還沒認真考慮結婚,或者說,我們不覺得婚姻是必需的;我們偏激地認為大多數(shù)良好的夫妻關系都是演出來的,要么一方因內(nèi)疚或厭倦配合對方,要么一方太強勢完全壓倒另一方。換言之,較好的夫妻關系是對惡的掩飾,不是剔除惡,更不可能解決惡。眾多文藝電影都在揭示虛偽的夫妻關系,尤其伯格曼的電影,其拿手好戲就是展現(xiàn)男人女人如何一步步走向崩潰。隱居法羅島的伯格曼本尊也如此,他是給女友戴上枷鎖的渾蛋,也是給自己套上籠頭的懦夫?;橐鲎羁膳碌倪€不是表演,而是對兩個健全者的摧殘,是長時間的壓抑、忍耐、無聊、瑣碎的殘余對活生生的人的反復傷害。悲劇還少嗎?我一個三十二三歲的朋友,因為老婆給自己戴了綠帽自殺了。死得相當無聊,沒什么尊嚴。人死了還談什么尊嚴。他沒想明白,夫妻間的絕對忠貞是反人性的,他要求妻子違背人性,他也必然死于違背人性。他老婆絕不會可憐他,絲毫觸動也不會有,所以他的死到底有什么價值?以死證明純潔?難道純潔是死亡能證明的?又或者,純潔高于一切,包括生命?不過,道理終究是道理,就像我們都曉得終有一死,仍不知廉恥、不計代價地活著。后來我們還是選擇了婚姻。蘇粒如期拿到補償款,火速買了一套白馬小區(qū)的三居室,即刻搬離了天君巷九號院,像是急于和那幫老家伙、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揮手道別。就在搬家那天,我們認真討論了結婚的好處與必要(比如節(jié)省開支、心緒平和、身體健康、改善人際關系,等等),也不能再讓我父母牽腸掛肚了,不該讓對方提心吊膽了——生怕被人橫刀奪走。必須承認嫉妒會解決所有問題,會讓我們勇敢地向世俗妥協(xié)。那就妥協(xié)吧,反正我們不是超人、不是圣人,是人就不可免俗。我和蘇粒是二○○一年三月十八日結婚的,我記得很清楚,整整一個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八日,老許死了。我們?nèi)鍌€人堅持在樓下待了很久,直到殯儀館的人和車兩小時后趕來。

        老許走前兩個月,我們在南屏電影院圍墻下吃了最后一次燒烤。那天他的故事匪夷所思,但他一再保證是真的,不信我們可以問飛虎隊老邁克——他明明曉得我們沒法追問。整整六十年了,誰知道老邁克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上哪兒找他?老許的口氣就好像老邁克住我們隔壁,也住天君巷九號院一樣。他說,生于一九一七年的邁克·拉莫爾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末飛赴昆明,也就是人人皆知的飛虎隊,他們在此后四年間協(xié)助中國空軍在昆明與日軍激戰(zhàn),擊落敵機上百架,接受昆明人山崩海嘯般的歡呼。除偶爾直接參戰(zhàn),老邁克主要身份是軍醫(yī)。僅一九四二年年初,他在巫家壩基地就收治了一百余人,一半以上是當?shù)鼐用瘛愫茈y拒絕他們,這些人或患褥瘡、風疹,或發(fā)著高熱,被人打傷,被牲口踢斷骨頭。邁克盡職盡責,昆明人親切地稱他老麥。工作之余,邁克對付恐懼的方式是他唯一的愛好:攝影。一臺柯達35相機、幾十卷膠卷都是從洛杉磯帶來的,每個禮拜六、禮拜天他背上它們游走于昆明的大街小巷,隨手拍下五華山、武成路、巡津街;老昆明人是他關注的焦點:賣叮叮糖的裹腳老太、瘦骨嶙峋的人力車夫、開門問診的中醫(yī)同行、美國大兵們最常光顧的南屏電影院及周邊的旮旯角落。總之,他拍下的昆明老照片堪稱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抗戰(zhàn)初期的昆明上河圖。但老邁克的故事不會這么簡單。一九四一年二月四日夜,他在南屏電影院看了一部剛上映的好萊塢新片《西部大盜》,小金桶將他送至大廳?;镉嬐跆飶拇嫒√帉⑾鄼C遞給他,他用熟稔的昆明話道,謝謝,晚上好。王田滿臉堆笑,晚上好,晚上好,邁克醫(yī)生。邁克挎上相機,辭別小金桶,走出電影院——直到此刻也沒覺得小金桶有任何異樣,或者說,那么熟的朋友何必還要送他出來?下禮拜,說好了啊,大觀樓。他說。沒問題。小金桶伸出手,邁克使勁握了握,像簽下君子約定。她的手纖細滾燙。街邊拉黃包車的董三奔過來,殷勤招呼道,佟小姐,邁克醫(yī)生,去哪里?邁克說去五華山取他的軍用吉普車。董三彎腰請他上車。他經(jīng)常在電影院門口接活兒,尤其喜歡多給銅板或額外給一整包哈德門的美國大兵。邁克上車后向小金桶低聲道,晚安。晚安。她答。兩人的英語在暗夜中清脆悅耳,如兩只銀器輕輕撞擊。她略施粉黛的臉很快被黃包車廂甩下。他發(fā)現(xiàn)她還擦了口紅,在暗夜中一閃即逝。董三跑得飛快,剛過天君巷口突然被電影院伙計丁雨農(nóng)攔下,說他堂弟丁阮病倒了,邁克大夫能否去看看他?邁克隱約猜到他說的意思,也猜到了丁阮其人,于是摸了摸臉上的瘀青說,我認識他,我們很熟,他也是南屏電影院的人對吧?丁雨農(nóng)、董三都聽不懂,邁克咬咬牙,隨丁雨農(nóng)直奔天君巷九號院一樓東北角小間(對,也就是老許現(xiàn)在的房間),丁阮正痛苦地蜷縮在小床上,屋內(nèi)醋味撲鼻,丁雨農(nóng)連連比畫,稱丁阮被魚刺卡了。愚蠢!邁克初步判斷是胃穿孔,讓立即送往兩公里外的紅十字會醫(yī)院。丁阮不同意,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仍使勁擺手,丁雨農(nóng)翻出空蕩蕩的上衣口袋表示他們沒錢。邁克表示錢他來解決,快,不能再拖了。彼時飛虎隊員月薪高達六百美元,是中國最高工資的二十倍以上,況且教會醫(yī)院通常象征性收費甚至免費??傊^不會扔下一個危重病人不管。之后他將丁阮送上一輛軍用轎車直奔紅十字會醫(yī)院手術,救了丁阮一命。重要的是,手術期間,等在病房外面的邁克發(fā)現(xiàn)柯達35落在丁阮屋里,他讓丁雨農(nóng)原地待著哪兒也別去,他馬上回來。邁克出門叫了黃包車直奔天君巷九號。丁阮的門一推即開,相機就撂在床腳。他抓在手里,立即發(fā)現(xiàn)不對勁:膠卷卡槽被動過。膠卷還在。不對,是一模一樣的膠卷,但自己那一卷不是這一卷。究竟哪里不對,他說不清楚,只是感覺。感覺哪里出錯了,總之對不上號,不是自己塞進相機的、可拍三十六張的黑白柯達膠卷,也許是一卷廢棄的,也可能是一卷新的。他全屋翻找,沒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他背上相機回醫(yī)院,為丁阮交了手術費。當夜在巫家壩駐地的暗房他的感覺得到證實:空的,沒拍過一張照片。他記得今天拍下的老昆明不下十張,全部曝光的概率極低。只有一種解釋:他奔出大院尋找軍用汽車的時候,丁阮、丁雨農(nóng)動過膠卷。問題來了,為什么?邁克立即被巨大的恐懼攫住——如此明目張膽揍他,又探究他拍攝的老昆明,除了故意暴露身份之外,一定迫于某個重要行動:或為之掩護,或聲東擊西。否則,偷換膠卷的手法太拙劣了,難道不清楚被戳穿的概率極高?不,他們肯定清楚。

        K

        我說過,二○○一年三月十八日遭遇邁克·迪克斯特之夜是我和蘇粒大喜之日,我們剛在老昆百大前面的新世紀大酒店三樓舉辦了婚禮,蘇粒全程端莊穩(wěn)重,沒被伶牙俐齒的主持人調(diào)戲至崩潰。終于完成一整套煩瑣禮儀之后,我們躲在后臺傻笑著,彼此安慰,輕輕擁抱。酒宴間隙,也就是蘇粒換裝敬酒之前,我們在酒店平臺上偷偷抽了一支煙。是一個酒店小哥遞給我們的,他也偷偷跑出來透氣,沖我們友好地笑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煙,問我們來一支嗎?蘇粒說,好啊。他湊近為蘇粒點上,祝我們新婚快樂。蘇粒吸了三口遞給我,我抽一半就扔了。我們站在平臺上,三月的寒風將蘇粒的頭發(fā)吹亂,我上前抱住她才發(fā)現(xiàn)她裸露的兩臂滿是雞皮疙瘩,我們返回酒宴大廳。她倚在我肩頭說,還有下半場呢,還有下半場鬧洞房大戲呢,我說太他媽累了。她突然說,讓他們?nèi)歌,我們消失吧。我們的確消失了,我們的確從自己的婚禮現(xiàn)場溜走了。沒去剛裝修好的白馬新居而是直奔天君巷九號大院,我們忽然想回去看看它,看看已經(jīng)離開卻仍然屬于蘇粒的老地方。我們是打車去的,從新世紀大酒店去往南屏街近得不能再近,最多兩公里。我們在門前站了站才邁入院門,院里三五人家還亮著燈,熱烘烘的汗味、黏味、霉味、灰味讓我們興奮不已,似乎這里才是新居,我們差點把它拋棄了。我們直奔二樓。門上了鎖,我拽了拽鎖頭用力推門,古老的紅漆木門嘎吱嘎吱抖落塵埃。太熟悉了。熟悉的、我們親手炮制的氣息從門后撲上來,我激動得發(fā)抖。住了兩年零三個月的家啊,我對它的感情深沉又復雜。蘇粒問我,沒帶鑰匙?我摸著自己的新郎西服說,當然沒帶。蘇粒建議撬門,反正,被人發(fā)現(xiàn)也無所謂,難道它的主人無權闖進去嗎?

        一根二樓廚房找來的撬棍輕松解決問題。我們進去,閂好門,激烈做愛。大床、沙發(fā)、茶幾、小桌、棉麻桌布和薄地毯溫柔地接納我們。干冰夾雜粉底的氣息從蘇粒耳畔散出來,像清晨一樣新鮮。之后我們躺在黑暗中,躺在開著窗的微寒之中,想象賓客們找不到新人的尷尬就哈哈大笑,特別是那些跑去K歌準備大鬧一場的家伙更糗大了,玩了半天發(fā)現(xiàn)主角始終沒有出現(xiàn),沒點過一首歌;然而,他們喝得大醉,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伴郎誰是新郎了。我們笑得停不下來,直到黃藥師上樓大聲問哪個在里面,我們才開了燈,縮在被窩里回答,我們,是我們。杜上、蘇粒。哦,哦,回來啦?回來也不開燈?我說,是啊老黃,我們睡下啦。黃藥師急忙告退說,你們睡吧,晚了,太晚了,我撤了。我們沒告訴他今天大婚,沒告訴他我們從婚禮現(xiàn)場溜了。在我看來,我和蘇粒的婚事不必讓大院的老家伙們知道,不必為難他們備上一份薄禮。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夜是興之所至也是我難逃的宿命。我們不想留下,也不可能留下,必須回到白馬小區(qū)的婚房。

        半小時后,我們在南屏電影院樓下遭遇美國佬邁克·迪克斯特。二十年前,昆明大街小巷的老外比現(xiàn)在多得多。也許,建在地鐵上的城市和他們國家絕大多數(shù)后現(xiàn)代城市再無區(qū)別,讓他們失望透頂。老外們要的是昆明的慢,不是速度,不是將他們遠遠甩下的速度。被速度改變的城市酷似一種空心化表演:高樓大廈遍布卻很難看到人跡,看到一個個鮮活的人,雖然冰冷的商業(yè)中心歷來不乏手握星巴克的年輕人,從來不缺少他們扎堆刷手機的酷勁兒,但商超的目的僅僅是聚集一群愛喝咖啡的小家伙繼續(xù)刷手機?是啊,手機,這個?菖蛋的高科技收發(fā)裝置消滅了電視、HIFI(高保真)音響、藍光影碟,消滅了閱讀、互訪和家庭聚會,但是,誰敢斷言,我們已經(jīng)置身一個值得擁抱的新世界?我們的生活就應該是被手機綁架和奴役的碎片化生活?我們的城市就應該是無數(shù)個商超堆出來的傻?菖集群?我們廢掉老院子、老街區(qū)就是為了讓一模一樣的后現(xiàn)代建筑的某個樓層冒出一兩個星巴克,再讓我們跑出去集體喝咖啡、玩手機?是這樣嗎?

        那晚,我們離開后老外也撤了。我回頭張望,南屏電影院弧形墻下沒有一個人。小廣場空蕩蕩的,似乎整夜無人經(jīng)過,更不可能冒出個美國佬與我的新婚妻子就一個城市六十年前的“飛虎”聊了十分鐘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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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金桶不太相信趙書琴,或者說,她對趙書琴太熟悉了,非常善于捕捉她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或者,她被愛情沖昏了頭,天不怕地不怕。那天,她立在南屏電影院門前,周圍是賣瓜子花生的馬三、賣報紙的何小五、賣鮮花的羅老太、烤紅薯的劉永、燒豆腐的老唐。他們沖她討好地笑著,羅老太送來一束馬蹄蓮,散發(fā)出昆明菱角塘的泥巴清香。她給羅老太兩個銅板,對方轉(zhuǎn)身就逃,矮胖的身形讓小金桶百思不得其解:她一把年紀又那么辛苦,怎么還那么胖呢?佟小姐等人?黃包車董三說。要用車嗎?免費,去哪里你只管開口。不等哪個,不等,我不等。謝謝啦。她笑著走開,移步到馬路對過,街角向東就是華山西路了。她不想讓他們看見她在等人,又擔心走太遠丁阮找不見她。她立在一棵梧桐樹下,樹干擋住電影院門前七八個家伙;幾個少年一路追打,準備進電影院的西南聯(lián)大女生的短發(fā)和布鞋黑得像炭;兩名美國飛虎隊大兵正穿過路口直奔南萊盛咖啡館,據(jù)說那兒的白蘭地好極了。丁阮遠遠跑來,手里捧著一大束紅玫瑰。她趕緊將羅老太的馬蹄蓮轉(zhuǎn)送給聯(lián)大女孩。對方驚訝地張大嘴巴。丁阮來到面前,獻上紅玫瑰。她問他跑哪兒去了。丁阮沒吭聲,另一只手里的小盒子遞過來,她打開,一枚橢圓鏤空銀簪,當間一只蝴蝶展開雙翅。好看吧?丁阮問。好看。她說。吉慶號的呢,死貴。來,戴上。不戴,不能戴,大街上!她急忙喝止,發(fā)現(xiàn)他右手指關節(jié)有血。逼問之下他才說他把邁克醫(yī)生教訓了一頓——就在華山南路,邁克只顧著拍照??伤绾螌Ω兜昧伺8唏R大的邁克?他幾拳就將邁克打倒在地,把他的近視眼鏡也踩個粉碎。小金桶沒吭聲,埋頭盯著嬌艷的玫瑰。丁阮說他曉得他有麻煩了,老麥認識他。他們互相認識。你能幫我擺平,對吧?小金桶問他,沒人幫你的忙?沒有。就你自己?是。好漢做事好漢當。哪里買的花?翠湖北門,你知道那個賣玫瑰的老賈——來去多長時間?二十分鐘吧。你怎么了?丁阮忽然面色慘白。實際上他們都清楚他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那么短的時間獨自一人將一個美國大兵撂倒且飛快買回一束鮮花,支撐他的僅僅是嫉妒?不過,小金桶的確利用了他的嫉妒,就像依阿古慫恿奧賽羅扼死了苔斯蒂夢娜?,F(xiàn)在,丁阮的結局已經(jīng)注定。小金桶轉(zhuǎn)身走向南屏電影院,腳步堅定決絕,將紅玫瑰扔進垃圾桶,羅老太大喊道,啊呀呀我的佟大小姐,那么好的紅玫瑰你讓給我啊。她沒回頭。銀簪盒子差點扔掉,最終死死攥住,攥得指關節(jié)生疼。她以為丁阮會殺了自己。但什么也沒發(fā)生。走入電影院大門,被熟悉的木頭味、地毯味、香檳味緊緊擁抱,她淚流滿面。她意識到個人無足輕重,像塵土一樣無足輕重。重要的是趙書琴是否有把柄握在他們手里。問題來了,趙書琴已經(jīng)懷疑丁阮的身份,干嗎還要放在身邊?將計就計?沒有別的解釋。她來到三樓,走進趙書琴的辦公室,冷靜地說,夫人是不是該暫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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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發(fā)展有時會違背原住民初衷,昆明,一九九九年肇始的舊城改造運動中許多老城區(qū)、老建筑都不復存在了,好在南屏電影院還在。這個奇跡之外的奇跡是駝峰餐廳,它在混亂的城市進程中頑強存活下來,讓我面對二十年不見的蘇粒才重新找到“舊”的意義——心靈史的捍衛(wèi)者或見證人,就像巴黎讓老海明威、老普魯斯特、老左拉、老巴爾扎克活在同一個時間維度上,同一個咖啡館中;誰會希望巴黎現(xiàn)代些,再現(xiàn)代些;你會發(fā)現(xiàn)人與人的關系可以用老派的城市空間維護改善,越是新樓房、新街區(qū)就越排斥溫情,它們像孤島一樣冰冷,代表一種向上的蠻力,代表人類重修巴別塔的野心,此外你很難說清它們還代表了什么,提供了什么。便利?也許吧,直達幾十層樓頂?shù)碾娞菟俣润@人,是垂直意義上的地下鐵,每天運送數(shù)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各色人等卻從來不屑于他們之間是否有故事、理想和歷史。而“舊”或“慢”不一樣,它們讓“活著”不斷涌出井水,涌出超額的邊邊角角,像玫瑰老鹵一樣芬芳四溢,讓你在無以名狀的歷史面前激動得發(fā)抖。也許存在的本質(zhì)就是戀舊,或人人都是戀舊的;是歷史決定當下,不是相反;是歷史讓情感的種子在城市里面生根發(fā)芽,但要讓它長大長好,老城區(qū)才是沃土,新的、散發(fā)著水泥臭氣的泥巴只會讓種子窒息,讓幼芽死掉。如今,我已經(jīng)很難描述當年蘇粒決定飛往洛杉磯前夜的心情了,我躲避它,不想談論它,因為實在無話可說。你總不能強裝自己無動于衷,因為愛她所以成全她。在中國文化中,男人沒有“讓渡”一說,妻不可欺也,否則如殺父之仇;中國男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老婆給自己戴了綠帽,更不用說公然地、面不改色地給自己戴了綠帽。施耐庵《水滸傳》對此有可怕描寫:潘巧云偷情和尚被丈夫楊雄及其義弟石秀掛在樹上切得粉碎。讀到此處我毛骨悚然,不得不把它扔進垃圾桶??梢娭袊腥藢Z妻之恨多么在乎,非殺戮之方可解恨,而且是以最殘暴的方式殺戮之。但我承認,這種方式我無法想象也駕馭不了,遑論選擇它。我深知自己孱弱——好吧,我就是個孱頭,我放走了蘇粒也無從報復,讓她遠赴大洋彼岸似乎就能澆滅我心頭之恨。不,其實沒多少恨,只有困惑不解。我不太相信它發(fā)生了。我不相信蘇粒的計劃付諸行動了,真的說走就走直奔美利堅合眾國。真他媽不可思議。我們明明愛著對方啊。我們明明按照昆明人的套路結了婚、擺了宴席、收了紅包。最后的晚餐地點就在駝峰。那天她電話里說她后天就飛上海,從上海飛美國。我答應她下班就過去。但我故意遲到半小時,她早就坐在現(xiàn)在我們對坐的桌前,點了一模一樣的四菜一湯,我和她幾乎一口沒吃。氣氛比我想象得還凝重。半小時后我起身離開。同意和她吃最后的晚餐本身就很愚蠢。就算沒那么憤怒也該難過才對啊,奇特的是我牢牢控制了情緒,或者說,在巨大的浩劫面前我麻木了,什么也不在乎了。那段時間我們已經(jīng)分居,我暫住白馬,她也許去了天君巷九號,也許沒有。我不再關心也不再過問。我忙于工作,東奔西跑,四處采訪,絕不讓自己歇下來胡思亂想。我記得我走出駝峰之后像被重物狠狠砸進地面,實際上正在施工的金碧路打樁機的轟鳴恰好合拍,我身體滾燙,四肢像碎了一樣沒有知覺。直到返回白馬,直到我意識到蘇粒明天就要離開,我才哭出來。我站在漆黑的過道里,連鞋都沒來得及脫下,就被排山倒海的悲傷摧毀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摧毀一個人遠比摧毀一座城市直接得多,短短幾小時,幾分鐘就夠了。一座城市也許要百年,幾十年至少數(shù)年才轟然倒下。那么,沒倒下的是什么?是她終于為他辦成的攝影展?是修舊如舊的金馬碧雞,還是天君巷那些仍在游蕩的古老靈魂?

        她說邁克臨終前非常痛苦:在ICU煎熬了二十八天,身上插滿管子,最終還是走了。二○二一年,美國死于新冠的老年人眾多,一波又一波疫情差不多摧毀了半座洛杉磯城,好在,美國佬天性樂觀,不太把死亡放在眼里??上н~克沒留下遺言。她渴望理解他生命盡頭的感受,肉體痛苦不堪,靈魂卻是平靜的——完成父親遺愿,將三百多張黑白照片掛到了昆明博物館,還娶了昆明女子,此生再無遺憾。非要找出遺憾的話,也許是孩子。他們一直沒有孩子。蘇粒說是她的問題。我有些驚訝,說過去你從來——那時候我們從沒想過什么孩子嘛。她道,其實邁克非常想要個孩子,產(chǎn)檢發(fā)現(xiàn)我卵巢萎縮,先天的。我沉默。蘇粒舉手招呼姑娘為我們加一壺茶水。那一瞬間,在她轉(zhuǎn)身的一瞬間,身體稍稍后傾與地面呈三十度角凝定十秒或更久,二十年時間消散了,她仍然是我的新娘,膚色、氣息宛如二十年前,身材、舉止也沒變化。似乎只是去洛杉磯度了個假就回來了,只是去海邊小城圣莫妮卡小住了幾天。我們?nèi)匀皇切禄檠鐮柕男》蚱蕖.斈暾媸悄贻p啊,年輕得藐視一切。然后她垂下手臂,說她非常遺憾沒有孩子,如果真為邁克生個孩子,你想象一下老杜(哦,蘇粒,我的小蘇粒),就是一個漂亮的混血啦。你能想象嗎?我說我能想象,我知道混血兒很美,費翔不就是混血?對對對,還有MaggieQ,她問我還記不記得MaggieQ,我說當然,美越混血的大美人,火爆中國的大明星。我們相視而笑。她安慰我別把失業(yè)放在心上,沒什么大不了,失業(yè)是后疫情時代的普遍問題,甚至連問題都算不上。我沒吭聲。她問我積蓄還夠不夠用?我說夠用,反正餓不死。她問我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就從來不把錢放在眼里,我說何止是錢,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是啊,她笑道,我很早就不工作了,從美國回來就不工作了。差不多快十八年啦。邁克留給我的錢足夠我在昆明過得不錯,你需要用錢就告訴我。我連忙搖頭,說我積蓄足夠撐七八年的,七八年之后,再說吧。那好,總之沒錢了務必找我。我笑了,問她平時如何打發(fā)時間,她說瑜伽啦,閱讀啦,茶藝啦,一個無所事事的中年婦女常做的無非這些。當然,你肯定猜到了,她道,展覽就是為老邁克和小邁克父子辦的,離我小區(qū)兩站路,我差不多每天走過去,從下午兩點待到六點,再步行回來。我心里一顫,讓我想起她離開之后洶涌的悲痛中間竟然沒有恨。沒有。甚至有一絲莫名的感激。邁克的老昆明攝影展?對,每天有不少觀眾。十個,幾十,上百?差不多。凡看過的人都很震撼,說從沒想過老昆明這么牛。不收門票?不收。我沉默。她說他們父子的心愿就是把老昆明回饋昆明后人,回饋幾十萬平凡英雄的后代,今天的昆明人都該了解祖輩父輩的歷史——他們挺過了日軍輪番大轟炸,也親眼見證了飛虎隊把日軍飛機打下來。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投降當天,老杜,你知道昆明人干了什么?我搖頭。他們,所有昆明市民,所有的,在自家門前燃放鞭炮,整整一天一夜。蘇粒激動起來。這么多年了,我就在一個小小的、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展室里展出兩千多張老照片,讓今天的人看見歷史。我非常自豪為昆明做了這些,為我的曾祖母佟云做了這些,當然也為老邁克、小邁克做了這些。其實要感謝的是他們對吧?尤其老邁克,沒有他就不會有老昆明的這段記憶。我看向外面,金碧廣場上游人如織,殊不知當年此地對于昆明意義重大,很多政府典禮和巡游都在坊下舉行。這時姑娘走過來,為我們續(xù)了一壺茶。蘇粒問我有沒有再結婚?我說結了,十五年前吧,三年后離了。兒子跟他媽?,F(xiàn)在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蘇粒說你行啊,梅開二度啊。我笑了。短暫的沉默。我想去你展廳看看,我說,見識一下你的老昆明。不是我的,是老邁克的,是所有昆明人的。隨時歡迎你,老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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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婚禮后第三天,美國人邁克給蘇粒發(fā)來短信,說有急事,問她能否幫忙。他在昆明沒什么朋友——唯一一個朋友借口有事把他拋下了,他心急如焚,必須盡快完成使命。使命?我無法想象一個美國佬跑來昆明還肩負什么使命。蘇粒在我下巴上輕輕一啄,唇齒間有牙膏的氣息。她說,他約我在金馬碧雞坊見面,下午五點。我說,你回他了?回了,她輕松一笑,放心吧,我問他能否帶上我丈夫,他說當然,必須的。你陪我去嗎?老杜,我說我對他非常好奇,尤其對他的使命更好奇,再者,我哪放心蘇粒一個人去見一個剛到昆明的老外?小夫妻嘛,蜜月就該形影不離,即便我們已經(jīng)熟稔得像兄妹了。實際上婚禮之前我們就策劃了歐洲之行,準備每人交三萬元團費游覽八個國家,這一趟差不多要花光所有積蓄,我們卻急不可待。什么工作、未來、錢,去他媽的。那天是萬里無云的好天,我意識到后天就要到旅行社面談了,我們需要提供一大堆材料,準備四月末直飛阿姆斯特丹。正好,我建議和美國佬邁克見面之前回一趟天君巷九號取幾樣東西,蘇粒自然答應。我好奇的是,那天夜里他沒告訴她來昆明做什么?蘇粒說,他問我聽沒聽說過飛虎隊,我說當然聽說過,每個昆明人都聽說過。那太好了,邁克說,他這一趟就是為飛虎隊而來。蘇粒更好奇了,他為飛虎隊的什么而來?而且赤手空拳一個人就來了,為什么?他沒多說,沒解釋,似乎不便站在南屏電影院外面談論歷史,又或者,因為這個神圣之地遠非想象的樣子而難過,再沒心情多說。為什么是金馬碧雞坊?蘇粒搖頭,說大概這地方太出名了。對,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一個老外選擇昆明地標約見昆明人再正常不過。中飯后我們出發(fā),先去了天君巷九號院取了些零碎,剛出門又碰見黃藥師,他笑著說,你們兩個家伙,悠著點。我笑而不答,沒走幾步他在身后高喊,還回來?我答,暫時不回,我們出去玩幾天。好好好,凡事小心,回來請你們吃飯,給你們炒幾個拿手菜。我們謝了他,沿五一路走到正義路,遠遠看見簇新的忠愛坊站在昆百大樓下,穿過去就是金碧路,之后是金碧廣場,兩座新建的著名牌坊就在那里,就立于昆明的中軸線上。

        我猜他比我們早到至少二十分鐘,從身影上看略顯疲憊。他也不找個地方坐下來,至少應該在碧雞坊花崗巖基座上靠一靠。廣場上人不多,一個標槍似的老外戳在空地上格外扎眼。他看見我們了,用力揮手,大步走來。我似乎看見雪白的莫比·迪克破浪而出,帶著一股蠻勇之氣撲上來。嘿,你們好!他熱絡地沖我伸出大手,用力握緊,又轉(zhuǎn)向蘇粒,兩人開始用熟練的英語開聊,蘇粒建議找個地方小坐,我們第一時間選了駝峰——餐廳兼酒吧,名字竟然與邁克此行完美契合,不能不說是上帝的安排。駝峰空蕩蕩的,老板朱維過來打了招呼,贈送三杯果汁。吧臺小哥播放的音樂是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邁克說他正好來自加州,真巧。說罷哈哈大笑(自然,現(xiàn)在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要通過蘇粒翻譯)。他首先感謝我們赴約,之后認真地說,他此行是為金馬碧雞坊來的,只不過,沒想到這兩個龐然大物不是六十年前的舊物。我說老昆明早就拆啦。他用長長的沉默回應我。幾分鐘后,邁克感嘆,全新的美國式速度反而在美國少見,也許只有東部城市才追求速度吧,在圣莫妮卡小城,在洛杉磯大多數(shù)地方,你會發(fā)現(xiàn)美國人的生活節(jié)奏其實很慢,一些天然的東西被保留下來,比如宗教、鄰里關系、社區(qū)氛圍,還有——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說得太多,離題太遠,以一聲嘆息及時打住,卻也稱贊“重修”也算亡羊補牢。我問他為什么對兩坊這么感興趣,他摸了摸臉說,我先講一個故事,關于我父親老邁克的故事。此時《加州旅館》停了,我發(fā)現(xiàn)吧臺小哥頗善解人意,猜到我們在進行一場重要談話,于是暫停音樂。駝峰一片寂靜,無人進來,也沒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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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許的故事讓我大吃一驚,很難相信他講述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天君巷九號院——當年這類大院不少,每個大院都在上演驚心動魄的傳奇,非我輩所能想象,這些故事揭示的老昆明人的堅韌才是最牛的東西。只要路過南屏電影院,路過正義坊路口,你仍會感受到某種力量自天空而來,自沉默而來。它重如大山,金馬山和碧雞山,它不會消失,不會像一九六六年的兩坊一樣消失。它酣睡如虎,暫時小憩而已。它不在地面,也不在地下,它在天上,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之上。

        我媽不是妓女,不是窯子里面出來的。很多人說她就是從巡津街十八號院跑到天君巷的。不是。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不是。她跑過來更不是為了哄騙引誘南屏電影院門口的美國大兵。都不是。她就是住在大院里面的下人,下人的下人,服侍你的曾祖小金桶。我多希望她是派到院子里面秘密監(jiān)控日本間諜的軍情處的人,多希望她就是龍云直管總部設在五華山的高手中的高手,可惜她不是,哪個是?你們說還能是哪個?除了趙書琴、謝懷禮、小金桶,我看全昆明沒幾個高手。我媽命苦,就是個幫佟家洗衣服、擦地掃地的用人,老家碧雞鎮(zhèn),一九三八年來昆明南屏電影院打工。趙書琴受傷那晚是我媽救的她。不是在翠湖邊趙家公館,是在天君巷九號大院。趙書琴敲開大門,老黃,也就是黃藥師他爹,哪敢啰唆,她說我上樓找小鶴你不用管。老黃戰(zhàn)戰(zhàn)兢兢退回房里不敢作聲。趙書琴敲開房門,我媽點了燈,叫她,喲,夫人——趙書琴撲在我媽身上。她受傷了,腰上,一件玫瑰紅旗袍被血染成醬紫。她擔心樓梯上也有血跡,讓我媽趕緊收拾一下。我媽扶她上床,問她出什么事了?她說你莫問,趕緊,收拾一下,不要見血。我縮在蚊帳里大氣不敢出。我才六歲多七歲不到。我蒙頭蒙腦,害怕又好奇。我不曉得昆明為哪樣到處是鮮血和死亡——小金桶剛死不久呢,你曾祖剛死不久。我見過她的尸體,也見識過不少死人。我媽帶我去交三橋買菜,日本軍機突然來了,幾個炸彈扔下來差點把橋頭夷為平地。很多人炸死了,血流一地啊。我媽帶我縮在橋洞下面把我捂在身下。飛機過去了,我們才出來往家飛跑。?菖他媽的日本雜種。那晚上我媽先給趙書琴敷上云南白藥,又仔細擦了樓梯和過道,大門外面也擦了,沒留下一絲血跡,還找了藥讓趙書琴服下。天快亮的時候她要走,叮囑我媽不要跟任何人講,不要走漏半點消息。后來我媽才告訴我趙書琴怎么受的傷——她被一路跟蹤,下了黃包車連挨兩刀。后來我才曉得傷她的人是賣蠶豆的東北人劉三,一九三八年逃難來到昆明,后來在電影院門口扎下根,一個銅板一青瓷茶杯炒蠶豆,還別說,生意一直不錯,那時候南屏電影院還沒有爆米花嘛,一杯蠶豆差不多就是每個看電影的最喜歡塞嘴巴里嚼來嚼去香噴噴的小東西啦,你在電影院里繃不住放兩個響屁也沒人笑你。是他捅了趙書琴。她那天居然沒帶保鏢、沒坐小車,從耿處長家打完麻將叫個黃包車就直奔翠湖。東北人劉三連捅兩刀掉頭就跑,以為趙書琴必死無疑。趙書琴一拐彎進了九號院。哪個料到她活著,活得好好的。我媽被盯上了,她以為沒人在乎,沒人會曉得一個洗衣服擦地板的下人有膽子把人藏起來。后來說她跳樓自殺,因為受不了有人說她妓女出身,我是個雜種。其實她是被人從南屏電影院樓頂推下來的,摔得腦漿迸裂。東北人劉三從上面奔下來沖出大門剛好和邁克撞個正著,差點把他的相機撞飛了。邁克操著英語喝罵,這時候全部人擁向我媽。劉三逆著人群瘋跑。邁克大喊一聲站住。劉三哪里會站,瘋狗一樣猛沖猛打。邁克掏槍,砰一槍就斃了他。昆明人傻眼啦。劉三,狗日的就趴倒在人行道上,就在眼下我們燒烤攤前面十米,喏,就是那里,那棵梧桐樹底下。我能猜到劉三怎么把我媽騙上樓頂?shù)?,他一定說,夫人在上面等你。他一定這么說的。他一定是通過這種辦法把我媽騙上去的,一旦我媽上去就證明是我媽救了趙書琴的命,非殺不可。我媽死得冤哪。那天她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灰麻布旗袍,腳上一雙官渡產(chǎn)的舊黑布鞋,都快磨破了。小金桶給過她很多新衣服,都是款式獨特的新式綢緞衣服,她從來舍不得穿,從來壓箱底,好像穿了就不符合下人身份,更不符合獨自帶個娃娃的小寡婦的身份,就好像穿得好一點會給我這個兒子帶來霉運,會讓我在大院里面抬不起頭。她想多了。我沒辦法面對這件事情。我還那么小。我曉得我媽死了我也不想活啦。趙家讓老黃為我找了一房親戚才躲到金馬山附近住下來,那個人說,她是我二姨。當然啦,我有一個對我不錯的二姨父。再后來我是要回大院的,我咋個也要回去。就好像,我媽根本沒死。

        邁克拍到了許小鶴墜樓的瞬間。是無意拍到的,暗房里洗出的照片讓劉三清晰顯形。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至關重要——這是邁克告訴蘇粒的史實,我當然相信它是史實,不可能杜撰,因為小邁克能拿出父親遭飛虎隊處分的證明,以懲戒他在昆明鬧市區(qū)拔槍殺人。軍方認為至少可以活捉、跟蹤、報警,他們會及時緝捕一個間諜,一名兇手。但邁克的選擇是下意識的。不是嗎?難道舉槍斃掉一個慌不擇路的兇犯還需要理由?就算當時拿不出理由可照片記錄了此人樣貌。無論如何,就是劉三。不會錯。受處分的邁克請求面見來昆明與龍云商談飛虎隊作戰(zhàn)事宜的上尉陳納德,后者拒絕了他的請求。邁克被關押,四天后被釋放。也就是說,四天后他才洗出照片證明自己說的是對的。他將證據(jù)提交五華山,又即刻趕去紅十字會醫(yī)院。六天前做了手術的丁阮還躺在病床上。認識這個人嗎?不認識。你們不是一伙的?不是。你哪里人?昆明人,官渡區(qū)小板橋人。叫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你回答我。丁阮。你跟誰學的英語?佟云,她是我上司;等一下,你憑什么審問我?因為是我救了你。是我把你送進醫(yī)院。謝謝你,老麥。我可以像干掉你同伴一樣干掉你,除非你回答我的問題。我沒什么同伙,我們不認識。我不相信你。你把我的膠卷送給日本人了?為什么?都是拍攝昆明的照片,你們需要這些照片?你在收集情報,否則你的行為很難解釋。說了我只是南屏電影院伙計,不是奸細。但是,你為什么要讓我發(fā)現(xiàn)你動過我的膠卷?太拙劣了。為什么讓我對你產(chǎn)生懷疑?是的我已經(jīng)懷疑你了;還有,你急不可待制造摩擦到底為什么?我聽不懂你的意思老麥。你懂,你當然懂。為什么明目張膽?為什么?我聽不懂,我只是南屏電影院的伙計啊。你確定不說實話?我說的全是實話,我的老板是趙書琴,我每個月拿一塊大洋。邁克轉(zhuǎn)身走出病房,以飛虎隊中士身份撥打五華山特情局電話,對方答,有答案了。答案?佟云死了,被狙擊手射殺在南屏電影院門前。邁克請對方重復一遍。對方一字不差又說一遍。這么說,邁克道,當晚,目標是趙書琴,不是佟云?對方答,也許。為什么是佟云?還在查。快了,快抓到人了。邁克沉默了足足三分鐘。佟云死了?死了。一槍斃命。邁克舉著電話,幾分鐘后才掛斷。沒聽清楚對方讓他嚴防丁阮逃跑或自殺。邁克回到病房,告訴丁阮,小金桶死了。丁阮看著他,眼神如一塊廢棄的破木料。說吧,都說出來。你知道你的同伙要殺佟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知道,而且只有你知道。為什么?你知道佟云馬上要死,要代替另一個人去死,你——邁克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他沒法想象小金桶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就在她一手操辦的電影院門前。誰干的?誰?除了讓即將傷愈的腹部重新撕裂沒有別的辦法。丁阮生不如死。隨后的深夜長談只有他和丁阮兩人的長談進行了三個小時,次日凌晨,丁阮失蹤了。

        P

        二○○八年,蘇粒在美國待了七年后返回昆明。二○一九至二○二一年又回洛杉磯。邁克·迪克斯特于新冠大流行期間病逝。二○二二年年初,蘇?;氐嚼ッ?。我問她,為什么回來?此刻四道菜膩在盤子里,我們不再碰一下。她想了半天說,使命吧。大概,使命;你還相信這個,使命?信也罷不信也罷,它是事實;你的展覽?對。我沉默。幾分鐘后又說,你的意思是,你守著那些逝去的東西,那些老照片,那些歷史,拒絕現(xiàn)在?蘇粒沒說話。你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給那一堆,怎么說呢?過時的東西?過時?她的目光漸漸凜冽。你覺得它們過時了嗎老杜?不不,我表達的重點是,你的當下,你十多年的時間,你認為——它們就是我的使命。蘇粒堅決地說。人人都是要死的,比如邁克,那么快就死了。你哪會料到他被新冠殺死?那么,你只能盡力捍衛(wèi)什么,守住什么。老昆明就是他們父子想捍衛(wèi)想守住的東西,一點也不迂腐,非常理想主義對吧?我一個昆明人,一個老昆明,付出時間精力,不應該嗎?難道不是我的使命?沉默。這一次延續(xù)的時間很長。姑娘又來了一趟,想為我們再加點茶水,可我拒絕了。蘇粒說到她現(xiàn)在小區(qū)的狀況:被一圈商業(yè)街包圍,晚上常有嘈雜的音樂聲、吆喝聲,燒烤的煙火也會飄進來。她苦笑著說,老小區(qū)了,只能接受,也無力搬家。它們是你必然接受的東西,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除非留在美國。我眼前出現(xiàn)她所在的小區(qū)——她不用說我也能猜到是我住過又搬離的白馬,從前她很喜歡它的僻靜,現(xiàn)在看來,不斷改造的昆明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你哪里趕得上城市飛奔的速度?不過,我認為她骨子里根本不在乎,我們曾在天君巷九號大院住了兩年之久,領教過各式各樣的嘈雜,它們從來是大雜院本色,圍墻外面這點動靜算什么呢?她說,(終于聊到美國了)她住洛杉磯海邊小城圣莫妮卡期間非常喜歡它的寧靜,喜歡人和人之間拉開距離以及為了彌補距離的親密舉動,比如教堂禮拜、社區(qū)活動、燒烤派對、鄰居互訪,等等。當?shù)厝藢θA人也很友好。不過,寧靜有時候會變成障礙——太寧靜了,像一種寂滅,你很難見到某個熱氣騰騰的家伙沖你大喊大叫哀號流淚;你極其自由,凡事全靠自己,對自我漸漸有悲涼的體察,時間長了不免寂寥,也會懷念昆明。不過,眼下中國式鴿子籠有質(zhì)的變化,其后現(xiàn)代冰冷是徹底物化的冰冷,是人和人的純?nèi)桓艚^。我們似乎和他人再也不發(fā)生關系。相比之下,洛杉磯小城更有人情味,也更溫暖。不過,她還是選擇回來。不是不堪忍受,她糾正道,也不是不喜歡洛杉磯,還是因為使命,因為邁克留給她的那一大堆超過半個世紀的昆明歷史。不過,比起陌生的歷史,她說,現(xiàn)在的人不就喜歡模仿的、偽造的、輕飄飄的東西嗎?比如金馬碧雞坊。我說也許歷史無所謂真實和虛構,金馬碧雞也就只是兩座小山而已。那你告訴我,她道,昆明人為什么要造兩坊?紀念唄。我說。紀念什么呢?如果是假的,是傳說,干嗎要紀念?偶像崇拜嘛,你知道,中國人的祭祀傳統(tǒng)衍生出很多東西。蘇粒皺了皺眉,這一瞬間,短暫的一瞥之間,她又做了一個熟悉的小動作:頭頸偏轉(zhuǎn),眉毛向中間收縮,額頭的細紋像波浪一樣漾出來。我又混淆了現(xiàn)在和過去的蘇粒,不知道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什么才是我和她的歷史。重要的是,看你給出什么樣的歷史,她接著說,邁克的老照片之所以震撼,就因為太真實、太稀缺了,他抓住了歷史。我沒吭聲,忽然對失去的二十年非常不甘——她走得太簡單了,時間流逝太快了。她說,就算是仿造的,比如金馬碧雞坊,也總得有重建的理由。為什么偏偏是它們?我答不上來。她笑了,笑容溫婉動人。

        Q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文革”開始。金馬碧雞坊遭到一伙年輕人打砸,不到半天工夫轟然倒下。帶頭的人沒想到,他們區(qū)區(qū)二十余號人,十來號紅衛(wèi)兵加當?shù)剞r(nóng)民就把金馬碧雞坊干掉了,使用的工具是鋤頭、鐵錘、鑿子,一匹馬和一頭驢。兩頭牲口的加入將繩索繃得越來越緊,一伙人追在它們屁股后面瘋狂叫喊,拍打;那匹瘦馬累慘了,有人操起手腕粗的鐵棍猛擊其胯部,打得它渾身戰(zhàn)栗,嘶嘶低吼著,嘴角噴出白沫,用盡全身力氣繃直脖頸,終于在眾聲呼號中,將金馬坊一拽倒地。轟隆一聲巨響追在它屁股后面,煙塵遮天蔽日。眾人笑得拍手跺腳,老馬被慣性推出數(shù)米才站住。它回過頭,眼里飽含熱淚。它看見十幾張年輕的面孔因激動而扭曲,它發(fā)現(xiàn)他們,這些昆明人,竟然如此渴望干掉歷史,干掉他們從來沒見識過的傳說和神話。新時代屬于他們,不屬于它,不屬于一匹快累死的老馬。

        R

        邁克問我要不要來一支香煙。他說他很少抽煙,但進來后發(fā)現(xiàn)吧臺有哈德門,剛開始以為是個玩笑,忽然明白這是某煙廠精心打造的,頓生抽煙的沖動——既是對飛虎隊隊員的模仿,也是一次小小的致敬。他說他這次是來為父親當年拍下來的老昆明舉辦一次六十年展覽,讓幾百萬市民重溫歷史。來之前咨詢過朋友的朋友,也和有關部門接觸過,到了昆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太天真了,事情遠比想象的復雜,他像掉進爛泥一樣動彈不得。原以為很多人會為他的到來列隊歡呼的——這是父親日夜不忘的大城啊,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形似神龜?shù)拿牵活w金印之城?,F(xiàn)在誰還記得老麥?誰又在乎老麥的兒子回來了?憤怒和絕望讓他想立即返回洛杉磯,一分鐘也不愿多待,冥冥中又期待奇跡出現(xiàn)。上帝會幫他嗎?于是,他自然而然視蘇粒為救命稻草,絕沒料到她的曾祖母小金桶和父親老邁克熟得不能再熟。多么驚人的巧合,不是奇跡是什么?他說父親當年拍攝的昆明老照片不下五百張,足足兩大軍用箱子,辦一次大展綽綽有余。為什么拍那么多?因為飛虎隊隊員每次升空生死未卜,你只能全力活著。老麥在他無數(shù)次按動快門的瞬間一再和老昆明發(fā)生關系,每一次都像押上性命的最后一搏,不可能不投入感情,不可能不和這座大城休戚與共。一九四二年赴滇西前夜,老邁克哭了,面對漫漶的大城,面對一批黑白照片,內(nèi)心的波瀾難以言表。在小邁克看來,父親既是為戰(zhàn)爭中犧牲的飛虎隊隊員哭泣,也在為視死如歸的中國士兵和昆明市民哭泣。他想起小金桶、丁阮、劉三,想起趙書琴、謝懷禮,以及天君巷九號院的許小鶴——死時不足三十歲,只是小金桶手下最普通的幫傭,一個算不上美麗的女人,無數(shù)游走在昆明大街上充滿恐懼和希望的一份子。她墜樓身亡那天,她的兒子剛滿七歲。

        飛虎隊駐地在巫家壩,離這兒不遠對嗎?他問。不遠。蘇粒答?,F(xiàn)在是民用機場。我知道。他靦腆一笑,我就是在巫家壩降落的,從洛杉磯飛上海,又飛昆明。飛機降下來的時候我非常激動,非常非常激動,這座城市對于父親意義非凡。如今我也來了,太奇妙了,似乎歷史還在延續(xù)。你們想想看,他愿意為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流血犧牲,還不夠瘋狂?他是得克薩斯人,后來搬到洛杉磯,他飛到中國的時候我在什么地方還不清楚,哈哈,他和我的媽媽二十多年后才會遇上,也就是說,他差不多四十八歲和我媽媽結婚,四十九歲才生下我。嗯,邁克·拉莫爾回到美國靠開出租車維生,后來開了一家運務公司,在洛杉磯和圣莫妮卡之間來回跑,生活平靜單調(diào)。四十八歲那年,他對麥當勞服務員克里斯汀一見鐘情,半年后結婚,從此定居圣莫妮卡—— 一個美麗的海邊小城;邁克的運務公司沒什么發(fā)展,但是對付一九六○到一九九○整整三十年的美國黃金期并無困難,再說,父親從來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對未來從無奢求。他認為從中緬戰(zhàn)場,從昆明,從駝峰航線完好地回來已經(jīng)是上帝眷顧,一九四二年之后很多兄弟就把生命留在了高黎貢山。更何況,他還奇跡般地在他近五十歲高齡遇見克里斯汀,也就是我的媽媽——此前他非常享受往返于洛杉磯市區(qū)和圣莫妮卡居住地的自由自在。像另一種飛行,在七十七號公路上以九十邁至一百二十邁速度前進。他不再拍照。也許眼前事物太過平淡,遠不及昆明,不及瘡痍的西南大城,不及潮水般涌來又退去的面黃肌瘦的面孔上的堅韌——他們眼里的希望被他和戰(zhàn)友們畫在機身上的鯊魚點燃。他們誤把鯊魚認作老虎,刀子般的尖牙,眼睛巨大如斗,在天空中穿行如箭,一鼓作氣殲滅數(shù)十日軍戰(zhàn)機。父親說,他隨戰(zhàn)友飛越昆明的時候,云朵像銀色峰巒,他們穿行其間,一簇簇雪白的氣流從駕駛艙前和機翼上拂過,像在為空中的老虎擦洗傷口。飛機降低高度,密密麻麻的青灰色屋脊和殘垣斷壁驟然升高,像大海一樣席卷而來,讓他有想流淚的沖動。這種沖動如果不是飛虎隊隊員恐怕很難體會。他最大的遺憾是,雖盡力將昆明留在膠片上,相比它遭受的轟炸和死亡,他做的還是太少太少了。

        S

        圍繞丁阮有多種傳聞。一、沒出醫(yī)院就被處決了;二、手術后感染身亡;三、潛回官渡老家,從此銷聲匿跡。一九四一年二月四日夜,美國飛虎隊隊員邁克·拉莫爾與丁阮的病房對話千真萬確。除了邁克本人,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丁雨農(nóng)三日后即被槍決,這讓丁阮的身份和下落更加撲朔迷離。

        T

        我們很難說清對城市的感情由哪些要素構成。人、氣味、小吃、街道、天氣、文化、方言、一棵樹、一片草坪,或別的什么細微之物??傊夷杲逖?,經(jīng)歷了這個城市經(jīng)歷的一切。我和它水乳交融再也不可分割。高速發(fā)展讓昆明和任何一座內(nèi)地城市如出一轍,就連蘇粒也感嘆昆明之新之快遠甚洛杉磯,遠勝圣莫妮卡。如今你走在正義路步行街一帶,絕不相信它和當年,和三十年前甚至八十年前的抗戰(zhàn)之城的關系竟如此密切;它需要被改變嗎?變得和所有城市一樣?現(xiàn)在你去往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條步行街都充滿相似的東西,某種從紐約下城區(qū)移植過來的后現(xiàn)代風景:包豪斯的、芝加哥的、前現(xiàn)代工業(yè)的、后現(xiàn)代拼貼的,它們?nèi)趨R于商業(yè)廣告和時尚電子大屏,反復轟炸的十字路口,混搭為一種野蠻粗暴的視覺霸權。我們一度以為趕上了全球后現(xiàn)代浪潮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料很快遭到數(shù)字信息時代的恥笑:店鋪、商超被習慣手機消費的城市青年拋棄了,泛濫的摩天大樓嚴重缺乏人氣,那么,打造它們,堆砌它們還有什么意義?商超如果只是展覽,是占據(jù)街區(qū)的巨幅廣告,作為消費者的人,作為店鋪前景的人,昆明人,還有什么意義?你總不能說置身一條后現(xiàn)代大街上的人才顯出意義,總不能說人只是它們的附庸;你更不能斷言,人如果不消費就無法和另一個人發(fā)生連接,人如果不投身一個新的昆明就不配住在昆明。在某種后現(xiàn)代邏輯之下,慢生活被干掉了,人和人之間的溫柔、寬容、愛和神秘也消失了。只有空蕩蕩的嘴巴一樣洞開的死亡店鋪,那些孩子在店鋪深處使勁打哈欠,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昆明和上海和紐約和北京和深圳到底有什么區(qū)別,更不用說,當年,這個城市才是距離中國首個將日本侵略者趕出國門的滇西騰沖最近的省會大城。從絕對意義上,昆明不僅是接納西南聯(lián)大的光輝之城,也是見證美國飛虎隊大捷的英雄之城,那些尖牙利齒的大鯊魚從云層中躥出,撲向日本敵機,撕咬它,射擊它,消滅它,有的飛虎戰(zhàn)機從此隕落再也回不了巫家壩駐地。數(shù)百個年輕的生命消失了。這些孩子,這些生活在后現(xiàn)代昆明的孩子們不再了解這些,不再關心這些,甚至不知道昆明差點被日軍大轟炸摧毀。老昆明不剩什么了,雖然一毛錢一杯的炒蠶豆還能在郊區(qū)街子上發(fā)現(xiàn),涼米線、涼卷粉口味宛然依舊,南屏電影院以中國最早電影院之殊榮幸存,很多舊物卻接二連三地消亡了,零碎的、方圓不到一公里的老街區(qū)相比后現(xiàn)代景觀再也沒有吸引力,像尸體的一小部分,散碎、破敗、慘不忍睹,到處充斥著贗品,旅游商業(yè)街區(qū)的低劣貨色塞滿昆明的大街小巷。就連你的朋友也像個假的,說著言不由衷的廢話,扮演莫名其妙的傻?菖;他們告訴你哪個還記得飛虎隊啊,哪個還記得那些東西,或者,干脆質(zhì)疑你談論一支美國空軍的出發(fā)點是什么,是何居心,用意何在。

        U

        蘇粒說,她的祖父輩對半個多世紀前的歷史一直諱莫如深,但要她相信老許編排的東西就太幼稚了。我從來不相信偉大的昆明女一號趙書琴身邊那個大管家,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外號小金桶的佟云的愛情是這樣的。她怎么可能和一個下人談戀愛?怎么可能跟一個日本間諜談戀愛?這玩笑開大了,太離譜了。老許滿嘴跑火車。還有,你相信他媽媽,那個叫許小鶴的下人救過趙書琴?你信嗎?而且被奸細從樓上推下來?我說沒準,畢竟,那時候的昆明相當復雜——沒什么畢竟,歷史有那么玄乎嗎?可絕不簡單,否則趙書琴就不會是一代豪杰,至于小金桶——蘇粒打斷我,這不是我曾祖母的故事,我從沒聽人說起過。要這么編,我們蘇家和佟家的故事足夠?qū)懸徊侩娨晞±病N覇査嫔嫌袥]有留下什么東西,只言片語啦,票據(jù)存根、日記賬冊什么的。蘇粒似乎想起什么,走到那只花梨木大衣柜前,打開抽屜,端出一只紅木匣子——酸棗木做的,四面雕了喜鵲梅花,雕工尚可,我猜當年南屏電影院樓下小街或甬道街、華山西路一帶都能買到它,典型的老昆明風格。她打開,下面紅錦襯底,上托一塊鏤空銀飾,是老民國范兒的橢圓形發(fā)簪,讓我驚訝的是居中那只非常眼熟的、翩翩欲飛的蝴蝶。蘇粒沖我眨了眨眼。我明白了,原來她手背的蝴蝶不是老白原創(chuàng)。她說之前沒跟我說是覺得毫無說的必要,首先這銀飾不算值錢,拿到花鳥市場最多賣七八百塊吧;再就是,這種老東西家家戶戶都有,不稀罕;至于模仿它刺在手上就更沒必要告訴我了。她哪能事無巨細都跟我匯報。我說,你現(xiàn)在讓我看的意思是?我確信,她說,它就是我曾祖佟云的東西,你還記得老許說趙書琴是花蝴蝶,小金桶也是花蝴蝶嗎?如果它的確是小金桶的,我認為,她很可能沒怎么戴過它。你覺得呢?太新了,也太普通了。她是趙書琴的大內(nèi)總管,指不定金山銀山呢,咋看得上這個?我沒說話,對她的隱瞞稍感不快。這件事情她完全沒必要瞞著。她真是無意的?

        小金桶的傳奇有一個不可撼動的關鍵:趙書琴。邁克·拉莫爾永遠記得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昆明暖冬。這個城市的冬天實在舒服得不像冬天。他在南屏電影院一樓大廳等了半個多小時,小金桶終于裊裊婷婷從二樓臺階上下來了,墨綠色旗袍包裹的身體略顯單薄卻挺拔優(yōu)美,像展翅的蝴蝶。他們走街串巷的片段更像一個個模糊的電影鏡頭,似曾發(fā)生又很難確定——他最早認識的本地姑娘就是小金桶,剛來昆明就隨她去了圓通寺燒香拜佛,她也需要透透氣啊,順便練練口語。她英語極佳,要是沒她恐怕趙書琴、謝懷禮的南屏電影院很難開下去,遑論亞洲第一了;趙書琴深居簡出,全靠小金桶前前后后操持才穩(wěn)住這塊金字招牌。邁克和她差不多每月一見,都是他跑到南屏電影院找她,她呢,從未主動給老麥來個電話捎個口信,卻也帶他嘗遍長春街烤鴨、武成路餌塊;他不時給她捎點小禮物,一束鮮花、半斤麥芽糖、一只青花瓷盞。小金桶高高興興地接受,回報他最新電影票或交益社舞會入場券。但這次是小金桶主動來的電話,也是她頭一次給他來電話,巫家壩駐地接線員轉(zhuǎn)過來的時候邁克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讓他帶上柯達來一趟,他立即驅(qū)車趕往南屏街。此刻,當邁克抬頭仰望從高處款款而來的小金桶,涌到嘴邊的是兩個英語單詞:Absolute beauty(風華絕代)。她道歉說,樓上開會呢,久等啦。邁克說,我的榮幸,等二十四小時也無妨。小金桶笑了,說,我有事找你幫忙。邁克道,你吩咐就是。小金桶把他帶到一樓影廳,直面巨大雪白的銀幕,剛從好萊塢進口的,她解釋說,今晚要放《大獨裁者》,票我給你備好啦。邁克謝了她。她讓伙計端來一盤橙子,兩人坐在首排吃得汁液淋漓。真甜。這可能是他一輩子嘗過的最甜的橙子,小金桶說是產(chǎn)自玉溪的冰糖橙,在昆明賣得極好。少頃,小金桶問他,圣誕節(jié)怎么安排?邁克說,暫時沒有安排,不過,隨軍牧師也許會帶領大家團契;那我們?nèi)ゴ┙鹇肥ゼs翰堂?那當然更好。小金桶沉默片刻,說,十天前,你們在天上痛擊鬼子,真解氣啊!邁克微笑。是,一場大捷;昆明人憋壞了,看他們還敢不敢來;哎,他們是老鼠,是蝗蟲,但凡有一點點機會,還會竄出來制造麻煩。小金桶深呼吸,問他有沒有聽說昆明混進了日本奸細?沒有;你消息滯后??;是,飛虎隊不操心奸細和間諜,這是五華山的事兒啊;她沉默。邁克莫名緊張——她發(fā)現(xiàn)了日本奸細?藏在南屏電影院?又或者,趙書琴、小金桶已經(jīng)被日本人拉下水?不,荒唐!如果他們都為日本人賣命,全中國的抗戰(zhàn)就是個荒謬的笑話。這個民族謙遜善良,卻從來不乏狠角色,否則就不可能徒手鑿出滇緬公路,也不可能出現(xiàn)那么多寧死不屈的英雄。小金桶將籽粒輕輕吐出,攥在一方雪白的手帕里,手帕繡有夏荷。她舉止輕盈,他恍惚覺得她吃下去的是田田荷葉,吐出來的是粉色荷花。我想請老麥幫我拍張照片;照片?單身照;好的,我還以為你又要帶我見識一個好地方;西山龍門?我們下禮拜去;好的,大觀樓也想去,我想見識一下天下第一長聯(lián);日本人差點把大觀樓炸了;幸好;不好說,只要鬼子一天不滾出去,一切都未可知;上帝保佑昆明;上帝保佑昆明。德勝橋的豆花米線極好,下次帶你嘗嘗,你埋單??;悉聽尊便;哈哈,說定啦;一言為定。兩人又東拉西扯聊了紐約新聞、德國西線戰(zhàn)況、太平洋戰(zhàn)爭、趙書琴最近的牌局——很難從官太太手里贏錢;謝懷禮打算跑一趟香港,購入一臺最新款電影放映機。邁克問她,如果趙書琴發(fā)現(xiàn)身邊有日本間諜,怎么處理?小金桶做了一個斬首的動作。零容忍,不必通知五華山。她眼里的狠勁兒讓邁克驚訝。他問她想好拍照地點了嗎?想好了,就在這里;這里?小金桶笑著起身,背景是一片遼闊的空白,大而浩瀚,也許象征著死拼到底的決心。她立于鏡頭前,兩手交疊在小腹上,身姿端莊挺拔,墨綠色旗袍猶如璞玉。鏡頭后面的邁克感到心臟微微顫動,像乘坐戰(zhàn)機時遭遇一陣強對流顛簸。一天后洗出來的照片再次印證了他的直覺:這是一個完美的女性,一個昂然立于亂世的本地姑娘。他覺得她才是南屏電影院的幕后老板,是趙書琴本人,不是趙身后的女一號。

        半個月后,刺殺趙書琴的狙擊手,日本十五軍五十六師軍曹吉田有介落網(wǎng);詭異的是他拿到的趙書琴本人唯一一張單人照片是邁克所拍的小金桶。一九四二年二月四日凌晨,小金桶像往常一樣送別連看兩場的物資局局長及其夫人,他們回味著好萊塢大片《關山飛渡》的余溫登上專車。她往回走的時候街邊只剩下賣炒栗子的老錢,燈光灑下來,她不忘和老錢打聲招呼,說,還不收攤哪。老錢說,快了,一點就收,佟小姐今晚通宵?三點,她道,還有兩個廳放到三點。老錢滿臉堆笑。槍聲從遠處傳來,低得像一枚繃斷的紐扣。小金桶倒地,左胸心臟位置中槍,鮮血很快將她那件漂亮的墨綠旗袍染成暗紅。

        V

        老許就死在天君巷九號大院,三天后才被隔壁蹬三輪的小江發(fā)現(xiàn)報告黃藥師,后者破門而入,見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再晚兩天肯定臭了。兩三租客覺得不吉利決定搬走。黃藥師說你們想搬就搬,房租我一分不退。幾人想了想作罷。我和蘇粒從來沒覺得老許晦氣,反倒替他松一口氣。他背負的歷史太重了,死亡才能幫他解脫。再說,我們多少感到愧疚,畢竟他母親當年和趙書琴、小金桶差不多像一家人,我們?yōu)樗龅锰倭?。我們下樓看他,直到殯儀館的人來了將他塞進一只藍色袋子裝車拉走。我們在他床下發(fā)現(xiàn)一箱半玫瑰老鹵,一共十八瓶,瓶口都封著。黃藥師問我們?nèi)绾翁幚?,我們給他十瓶,余下八瓶我們留著,黃藥師沒有意見。其實這種處理毫無意義,到了晚間我們挨家挨戶把十八瓶玫瑰老鹵分了,一樓二樓廚房添煤架鍋,叮叮當當?shù)某床寺暫蜐鉂馊庀泔h滿大院,大伙像過年過節(jié)一般在兩層樓上來回竄,來回敬酒、喝酒、勸酒,玫瑰老鹵的濃香很快就從黃藥師屋里、從我們屋里、從所有人屋里鉆出來,混合木床、地板、土墻、瓦片上的泥巴味、苦味、霉味、炊煙味,上百年的氣味迎風散落。九號大院的二十幾號人都沒料到,一個孤零零的老家伙,一個唯唯諾諾被時間拋棄的老家伙,他的死亡竟讓我們親近多了,讓我們有說有笑熱氣騰騰,讓一個快拆掉的老地方重新活過來,就算是一次性的,就算三五個小時,也總比沒有強啊。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天君巷九號大院的回光返照?

        W

        邁克的帥氣會讓絕大部分女性招架不住——湖藍色眼睛,金發(fā)濃得發(fā)暗,膚色白如奶油;他一定清楚自己與生俱來的明星范兒,卻漠然處之,魅力反而有增無減;尤其在你說話的時候,他專注地看著你,鉆石般的目光不免讓人羞澀。那天傍晚我們在駝峰酒吧喝了半打啤酒,后來他又請我們喝了威士忌。他某些時刻的欲言又止像推敲,也像試探,讓我相信他此行應該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而他,一個剛剛抵達不久的美國人,還沒想好該怎么談論它。

        是的,父親放走了丁阮。為什么放走他?我沒有答案。父親也從不提及。但我知道父親聽到佟云死訊的一個禮拜幾乎不吃不喝。他覺得昆明的中心,他身體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垮掉了。他不明白是戰(zhàn)爭之禍,還是大多數(shù)優(yōu)秀女性的命運都是無解的悲???

        邁克建議我們上金碧廣場溜達,吃得太飽也喝得太多了。我們走出駝峰,我向他解釋了這家餐廳的由來。蘇粒的翻譯干凈利落。廣場溫柔地接納我們,它早就是看管昆明人情感的地標性存在;此時兩坊相向而立,高大又傲然,品字斗拱造型酷似科幻大片中的賽博坦巨獸。天黑透了,彩色燈光從高處灑下來,兩坊璀璨剔透宛如冰雕,一種夸張的絢麗讓人很難相信它們曾經(jīng)見證昆明的歷史——它們自然沒見識過歷史,它們只是一九九九年新建的啊。但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兩坊振臂欲飛的樣子多像P-40戰(zhàn)斗機——邁克的講述讓我們回到六十年前那些偉大的空戰(zhàn)。如果沒有飛虎隊,昆明能扛過去嗎?滇西呢?廣場上,一群游客涌過來,導游手里的三角旗紅彤彤的。邁克問我們今天什么日子,蘇粒答,三月二十三號。他抬頭看向月亮。一輪盈月將金馬碧雞坊籠罩在銀輝之中。傳說是真的嗎?他問。什么傳說?六十年一甲子,兩個牌坊的影子會重疊,你們叫它金碧交輝,是真的嗎?蘇粒答不上來,我也答不上來。我突然意識到二○○一年的今天,正好是一九四一年飛虎隊參戰(zhàn)六十年。整整六十年。這么說,邁克是為金碧交輝而來?不,這想法不免幼稚。我們和邁克都知道今天的金馬碧雞坊早就不是當年的金馬碧雞坊了,它們是重建的,不可能容納奇跡。重建它們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什么?邁克問。此時我們站在金馬坊下,和碧雞坊相距約六十米。不是約,是正好。一定精確到米。青金色地磚象征昆明堅實的大地。兩坊的氣魄(即便是仿造的)只有當你置身其下才能感受到。發(fā)現(xiàn)什么?蘇粒不解。邁克撫摸它的花崗巖基座。比如,下面有沒有藏著什么東西?寶藏?炸彈?還是別的什么?我們很明確地答復,沒有,肯定沒有。邁克輕輕搖頭。我相信金馬碧雞交輝是真的,不是傳說,對嗎?他藍寶石般的眼睛看看蘇粒,又看看我。是的,蘇粒答,我們相信是真的。邁克不再說話。一群游客踩住彼此的影子,幾個男孩從駝峰里沖出來趴在廣場邊上大笑;有人待在仿古建筑房檐下敲打手鼓,節(jié)拍綿軟無力。晚風吹過來,還帶著初春的微寒。金碧路車流洶涌,再往前百米是街心工地。為修地鐵或別的緣由,正處于堵塞狀態(tài)。當年呢,拆掉它們的時候呢?邁克來回打量我們。我答不上來,蘇粒也答不上來。這是無解之問哪,一九六六年或有成百上千的參與者,但僅憑我和蘇粒顯然沒辦法找到答案。有一點可以肯定,當年沒有任何意外。漫天塵埃升起又落下時亮出的空空蕩蕩的金碧路就是最大的意外。沒有兩坊的昆明城多么丑陋啊。邁克聳聳肩,神情有些落寞。我們在廣場上溜達了兩三個來回,漸漸感到冷了。邁克建議我們?nèi)ニ麻降木频昕纯此麕淼臇|西,可以嗎?我們答應了——是蘇粒即刻答應了。我發(fā)現(xiàn)我們對這個老外的一切充滿好奇,更不用說,他居然是飛虎隊軍醫(yī)老麥的兒子。他走向書林街,熟稔程度就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老昆明。沒錯,短短幾天他就把這個不大的地盤摸得門兒清了,像急于趕上老麥當年的步伐。我們稍稍落在他身后,他一米八五的個子不時擋住燈光,我覺得那個也叫邁克的軍醫(yī)回來了,回到了昆明。此時街上除了寥落的行人、低矮的梧桐之外再沒別的。這些匆匆擦肩的人,這些本地人,這些昆明老鄉(xiāng),他們是否知道,這位高大威猛的老外的父親曾經(jīng)是這座城市的英雄?這座城市,何嘗不是他的城市?

        我一直沒弄明白蘇粒什么時候愛上邁克·迪克斯特的。就是那天夜里?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從未追問,也從未逼她說清楚不可。沒必要,由她去吧。蘇粒一向敢說敢做,決定的事情八匹馬拉不回來。我不可能阻止她,更不可能報復她。你沒辦法報復你的深愛之人哪。二十二年后,當我們重回寂靜的駝峰,待在漫長的昆明傍晚,待在和二十二年前幾無變化的金馬碧雞坊,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又似乎再也沒有答案;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蘇粒,也對她的不管不顧倍感凄涼。是的,凄涼。你愛著的人重新回到你們的城市卻沒有音訊,而你明明感覺到她回來了,她在,而且離你不遠。不是恨,我說過了,我們之間沒有恨的位置。尤其現(xiàn)在,我怎么可能仇恨蘇粒?我看著她,回想二十年前這個女人完完整整地屬于我。她是我的。一直是我的。現(xiàn)在似乎還是我的,從未離開也從沒改變。二十年來她像被關進水晶城堡的公主或山巔海邊的巖石,二十年后原封不動地復活了。我想牽她的手,像二十年前一樣詢問她的意見:我們回家吧。但我只是看著,凝望著。二十年時間最可怕之處莫過于此,不是消解憤懣,是干掉了激情,讓你們重逢的時候不知道做點什么才是對的(比如,一個擁抱)。我小心問她,我老多了?哈哈,老杜,怎么突然問我這個。我就想知道,那么多年了——不老,男人是很能扛老的,沒有大肚腩、沒有駝背就不會有太大變化;胖了,五公斤吧;挺好的,反正我沒看出來,你還是那么精神,像當年一樣精神,當年打了雞血一樣到處亂竄,到處搜羅值得登上報紙的雞毛蒜皮。我苦笑,說我當年是真熱愛新聞哪。她笑了,仔細打量我。抬頭紋深了,老杜,還有法令紋,嗯,其他都挺好。在我眼里你從來沒有變化,從來沒有。這句話讓我差點落淚。我說你也沒什么變化呀蘇粒。小蘇粒。我脫口而出。我真害怕我忽然哭出來。還好,我及時控制了情緒。她看著我。你一定難以釋懷,當年我為什么忽然就——我沒吭聲。她說她也不太明白。直接推動她離開我奔向美國的是邁克當晚在酒店房間向我們展示的東西。對,正是那些東西。那天夜里我們一路走到巡津街一個名為“今天”的小酒店,風格端莊簡樸,小小的天井通向后院——明顯是改建過的老派旅館,典型的昆明四合院,讓我即刻想起天君巷九號。從天井西南角上到二樓,木地板吱吱呀呀。二樓居中,二○六,酷似九號院我和蘇粒那個三十多平方米的窩。我在黑暗中看看蘇粒,她也看了看我。四處飄蕩著木頭味、家具味、老院落的灰塵味。邁克按亮電燈,屋里一張大床,床單潔白。床頭柜、落地燈、小沙發(fā)一應俱全,提醒我們這里不是九號院,是標準化的單間,和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間沒有區(qū)別。邁克問我還喝什么嗎?我們搖頭。他開玩笑說,也是,再喝下去就成大肚羅漢了(他顯然知道一些佛教里的角色和人物)。我們坐下,房間立刻顯得擁擠。他從床頭柜上方拎起箱子—— 一只很大的黑色牛皮手提箱,打開。掏出幾只碩大厚實的硬塑料信封,再小心翼翼地將其中的牛皮紙信封抽出,拿出一雙白色絲綢手套戴上,之后才將信封里的東西非常小心地一一取出來,鋪在床上。我被鎮(zhèn)住了:昆明老照片,大約半張A4紙大小的、黑白的老昆明。老街區(qū)、老青石板路、老城墻……它們漫漶、聳峙、擁塞,金碧路一帶屋檐鱗次櫛比,像海浪一樣翻卷伸展,很多房頭墻上爬滿蒿草,卻總有幾個飛檐斗拱出現(xiàn)在畫面上并占據(jù)重要位置。拍攝者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用心的,他要抓住這座城市的精神,這座城市的內(nèi)在氣質(zhì)。鏡頭下的人群絕不麻木悲涼,相反,他們高談闊論,健步如飛,或販賣鮮花、煙草、草鞋、米線,或悠閑地踱步、轉(zhuǎn)悠、看熱鬧、斗蛐蛐、討價還價;他們在金碧路兩側(cè)摩肩接踵,就算遠處樓房被日軍炸飛半拉;他們在南屏電影院下面交頭接耳,門前張貼的巨幅好萊塢海報和他們瘦小的身形極不合拍。邁克將照片一張一張整整齊齊排列在他雪白的、2米×1.5米的大床上,直到鋪滿,再也放不下了。這張大床赫然變成一幅巨畫,一幅充滿人聲和細節(jié)的、陌生的老昆明,只有黑白兩色的昆明。我無法形容內(nèi)心的震撼。蘇粒已淚流滿面,一一指認著她能看出來的地方:金馬碧雞坊、大觀河、武成路、南屏電影院、五華山、華山西路……最后是立于雪白銀幕前面的女子,一個年方二十歲的、消瘦挺拔的、穿旗袍的姑娘。佟云,外號小金桶。她多美啊,淡淡的微笑平靜從容又驚心動魄;兩手交疊,放在小腹前面,手腕處有翡翠鐲子,高高綰起的發(fā)髻烏黑濃密。顯然,腦后綰住長發(fā)的,就是那枚銀簪,刻有翩翩欲飛的蝴蝶,和蘇粒手背上這只一模一樣。

        X

        邁克·拉莫爾險些被送上軍事法庭,但半月后一部分飛虎隊員或撤回菲律賓駐地或直奔滇西,此案不了了之。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南屏電影院地下掘出一枚廢棄的U880輕型炸彈,它制造于一九四○年德國慕尼黑,據(jù)說能輕輕松松毀掉方圓三公里的城區(qū),相當于六百當量的TNT炸藥。邁克·拉莫爾從洛杉磯快報上讀到此消息,淚流滿面。

        趙書琴一九四九年與謝懷禮赴香港,一九五一年又赴美國。佟云呢,我的曾祖母呢?誰真正關心過她?他們,每一個趙書琴的粉絲,每一個走進南屏電影院的人是否知道是她救了趙書琴?是她用自己的死換來趙書琴的活?蘇粒說,這才是我的曾祖母小金桶。這才是真實的佟云。我說你怎么知道是史實?她說她在美國兩年間,一切都對上了,尤其那張黑白照片——曾祖母小金桶風華絕代。老邁克將其放大至十六吋,一直懸掛在洛杉磯家中。你可想而知啊,老杜,老邁克多么耿耿于懷。戰(zhàn)爭期間的死亡再正常不過,我指的是各種各樣的死亡,終極目的是為了勝利,為了打敗侵略者。那么,我想問的是,老邁克對蘇粒說,誰的死亡是值得的?佟云必須這么做?必須捍衛(wèi)趙夫人的生命?趙的生命就一定高于她的?為什么?就因為她愛上了一個絕不該愛上的日本奸細?

        Y

        你會去看我的展覽嗎?會,一定;太好了,我等你。沉默。四菜一湯涼透了。駝峰原址也許正是當年被掘地三尺的川記飯店,后來南屏電影院掘出廢棄炸彈的消息轟動一時,登上《滇云日報》頭版頭條,電臺也做了廣播。老邁克一九四二年八月離開昆明飛赴滇西,一九四四年春天平安返回美國。一九四五年,他在廣播里聽到日軍投降的消息。一九五一年,又聽說趙書琴自香港赴舊金山。是年秋天,老邁克啟程去往舊金山找到趙書琴。此后差不多十年,他們像家人一樣生活在舊金山索薩立托小鎮(zhèn),這一點出乎很多人意料。是的,老邁克的新家在舊金山,不是洛杉磯,不是圣莫妮卡。一九五六年,趙書琴因子宮癌病逝,年僅五十三歲。老邁克搬回洛杉磯。一段輝煌的歷史自此消散——他從趙書琴身上不時看到小金桶的影子。他承認自己第一眼看見小金桶的時候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而趙書琴的活著似在時刻提醒小金桶的“在場”;后來遇見小邁克的母親克里斯汀并且娶了她,但任何人也無法取代小金桶在他心中的位置。這并不妨礙他對克里斯汀持久深沉的愛。(我終于相信夫妻間是有愛情的了。有。一定有。否則我和蘇粒又該如何解釋?)我突然問蘇粒,能不能現(xiàn)在就去看你的展覽?現(xiàn)在?對,現(xiàn)在。你確定?這么晚了,我怕——怕什么呢,總有燈吧,你打開燈,我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好吧,我們走。蘇粒爽快拍了拍手。我起身結賬,我們穿出靜默的金馬碧雞坊,二者雖是仿造的,仍不妨礙我懷著復雜的心情仰視它。經(jīng)過廣場中間地帶時,我似乎看到了傳說中的金碧交輝——兩條狹長的影子俯沖下來,沒有重疊但相向交錯,像兩把長長的矛。我不知道如果此刻老邁克或小邁克見到它作何感想。我們在廣場邊打了一輛車,車上聊起金馬碧雞的傳說,它們實在太乏味也太簡單了,需要新的故事延續(xù)它。是啊,為什么不能植入新的?為什么不能虛構另一個故事?而我寫在此處的這一個,顯然不屬于金馬碧雞坊。我說過也許與之有關。也許。沒說肯定,更沒說絕對。半小時后,我們抵達丹霞路棕樹營小區(qū),進大門后沿一條林蔭道筆直向前,外面的喧囂似有似無,零星燈光從法國梧桐高處灑下來??諝庵锌M繞著緬桂的香氣。快了,就在前面。蘇粒說。我又發(fā)現(xiàn)了二十年時間對她犯下的另一樁罪行:步伐固然輕快,卻沉穩(wěn)、遲緩了許多(當年她可是小鹿一般迅捷?。?。每天都開放嗎?對,雷打不動;周末呢?也開,周六周日都開;蘇粒,你這里離我的小區(qū)不遠哪;是嗎?我說出小區(qū)名字,就在城南和城西之間一個老小區(qū)。我一直喜歡老小區(qū)。每天散步,給自己做吃的,感受每分每秒的、沉重的流逝。我心情復雜,或心安理得,或莫名焦慮。但總體上,我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會越來越平和,會坦然接受一切。我站下來,似乎擔心離她展館越近越容易失去某種東西,可能是最重要的東西。我明明已經(jīng)失去過了。蘇粒扭頭看我,說就在前面那棟平頂房子里,看見了?她指給我看—— 一棟小巧的水泥平房,兩側(cè)竹林掩映,繁茂清幽。她說房子是小區(qū)物管無償提供的,算是對公益的支持。不過,還是太小,老邁克的四五百張照片只能展出一半,她必須半年換一次展覽。即便如此,即便半年一換也還是太受限,不能讓更多的照片遇見更多的人。我深深呼吸蘇粒的古琦香水味,恍惚看見她手背上的蝴蝶一閃而過——碩大的翅膀張開著,想飛走,想停下來。一直辦下去?我問。蘇?;仡^看我,幾點燈光灑在她平靜的唇邊。你說呢?我沒回答。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還記得小邁克向我們展示這批照片的夜晚,那座巡津街老宅院竟是當年紅透昆明的妓院翠苑樓,同樣,它也是美國大兵常去的地方。小邁克不在乎它的歷史,更不在乎老邁克是否來過這里,他在乎的是它屬于昆明,是歷史的一部分。我知道我們當晚所受的震撼尚不足以解釋蘇粒的選擇,但還要怎么解釋呢?還要怎么解釋才算合理?歷史之為歷史從不需要解釋。歷史已經(jīng)凝固在巨大沉默的時間之中?,F(xiàn)在呢?將來呢?是布滿兩百多幅遺跡的展館,還是展館門前數(shù)十米的幽暗小徑?沒有答案。我伸出手,想握住她的。哦,蘇粒,我的小蘇粒。我仰望她,像二十年前一樣認真地仰望她。

        原刊責編 宗永平

        【作者簡介】陳鵬,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市作協(xié)主席、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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