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
1982年哥倫比亞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布里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拍攝于法國巴黎。圖/視覺中國
“八月十六日星期五,她乘坐下午三點的渡輪回到了島上。她穿著牛仔褲、蘇格蘭襯衫和一雙低跟休閑鞋,沒穿襪子,打一把緞面陽傘,拎了個手提包,唯一的行李是一只沙灘旅行箱。出租車隊??吭诖a頭邊,她徑直走向車隊里一輛被硝石銹蝕的老式車。司機仿佛朋友般對她打了個招呼,帶著她一路顛簸,穿過貧窮的村子。”
在一陣燠熱的加勒比海夏日空氣中,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有長篇小說中第一個絕對的女主人公出場了。每年八月十六日,她準時來到島上,頂著同樣的烈日,來到同一處破敗的墓地,將一束新鮮的劍蘭放到母親墳前。八年前,母親在島上下葬。但從這一年開始,這一天開始具備不同的意義。
這是馬爾克斯留給世間的最后一個故事。
今年3月6日,馬爾克斯遺作小說《我們八月見》正式出版,全球多個語種版本同日首發(fā),包括中文版。當日是馬爾克斯97歲的冥誕,距離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去世,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
這個消息意外得像個假新聞,令人吃驚、興奮,也令人疑惑不解。這位20世紀下半葉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作家,《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的作者,竟還有一部完整的小說無人知曉。在他的生涯絕唱《苦妓回憶錄》出版整整二十年后,世人竟還有機會讀到另一部原汁原味的馬爾克斯小說。這好比梵高的一幅隱藏之作重見天日,或者貝多芬的一首絕版樂章,今天才初次奏響。
在《百年孤獨》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要求家人燒毀他的詩歌,家人拒絕執(zhí)行,最終上校親手點火焚毀詩稿。像是冥冥中的伏筆,暮年,記憶所剩無幾的馬爾克斯也決定不要出版這本書,但最終,他沒有狠下心將手稿親手抹去。
實際上,《我們八月見》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馬爾克斯也從未遮掩,只是很少有人注意。而且它最后的公開消息,已經(jīng)是遙遠的二十年前。
2003年5月,小說第三章以《月全食之夜》為名在哥倫比亞雜志《改變》上發(fā)表。更早前的1999年,在馬德里的美洲之家俱樂部舉辦的一次論壇上,馬爾克斯與另一位諾獎得主若澤·薩拉馬戈共同出席,他沒有發(fā)表演講,而是朗讀了一篇新作,關于一個中年女人的故事。這是《我們八月見》章節(jié)的第一次面世。
沒過多久,西班牙《國家報》上的一篇報道,透露了這部新作品更多的信息。文章稱,馬爾克斯朗讀的那個新故事,屬于一本名為《我們八月見》的小說的第一章。小說還有另外三個故事,一共150頁,已經(jīng)差不多寫完了。這本書里所有故事的主題,都是中年男女的愛情。
2023年3月末的一個早上,當新經(jīng)典文學編輯部加西亞·馬爾克斯編輯團隊收到這個消息時,幾乎無人敢確信。版權部門向編輯部門轉來消息,說版權方要求嚴格保密。這個編輯團隊幾乎出版了馬爾克斯所有作品的中文版,但沒有一人聽說過遺作的存在。此書中文版的譯者侯健,一名“85后”的西安外國語大學副教授、西班牙語文學博士,在翻譯這本書之前,也不知道它的存在,“90年代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發(fā)達,就我所知,這么多年國內學界一點兒都沒有關注到這部遺作”。
馬爾克斯寫完《我們八月見》初稿后,將寫作重心轉移到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上?;貞涗浀牡谝痪湓捠?,媽媽讓我陪她去賣房子。就在回憶錄校對結束,清理完各個版本書稿的那天,馬爾克斯得知了母親去世的消息。這個宿命般的閉環(huán),讓馬爾克斯一時沒有了迫切要寫的計劃。同一天,他的秘書莫妮卡在他的書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兩份未完成的書稿,一篇名為《她》,一篇名為《我們八月見》。馬爾克斯拿起《她》,在2002年8月到2003年7月間完成了這本小說,出版時,名字變成了《苦妓回憶錄》。
這就是馬爾克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小說,公認的天鵝之歌。從《苦妓回憶錄》出版到離開世界的十年,馬爾克斯似乎告別了小說寫作。他的阿爾茨海默病逐漸惡化,記憶從頭腦中流失,2007年出席了《百年孤獨》出版四十周年紀念大會后,再也沒有參加過大型公開活動。生命最后七年,他活成了傳說。
實際上,最后十年中,他已經(jīng)悄悄寫完了《我們八月見》。2003年7月,《苦妓回憶錄》剛剛交稿,他就轉身投入《我們八月見》,直到2004年年末,接連改出了五個版本。他寄了一份副本給他的文學代理人卡門·巴塞爾斯后,就把手稿擱在了一邊?!坝袝r候得把書放一放?!彼麑γ貢菘ㄕf。
手稿一放就是六年,對于它的價值,病中的馬爾克斯始終無法確認。2010年,卡門·巴塞爾斯對馬爾克斯的編輯克里斯托瓦爾·佩拉提到這本小說,說結尾還沒寫完。當時,佩拉剛剛與馬爾克斯合作選編了演講文集《我不是來演講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兩人也建立了友情。佩拉去詢問馬爾克斯,馬爾克斯高興地說,結尾早就寫好了。幾個月后,在他的提議下,他和佩拉高聲朗讀了其中三個章節(jié)。佩拉感覺,這部作品技藝嫻熟,涉及馬爾克斯從未寫過的新主題。
但作家衰退的記憶力,已經(jīng)無法支撐他對一部小說進行全局性修改。慣有的嚴謹難以維持后,帶來的是絕望和挫敗。“記憶既是我寫作的原材料,也是我的工具?!边@位文學領地上不可一世的君王滿懷沮喪地對家人說,“沒了記憶,就什么都沒了。”
即便如此,這個故事也曾帶給他最后一段醉心于小說的時光。他坐在書桌前對著手稿,這里加一個形容詞,那里圈出一個可以修改的細節(jié)。這是他終其一生最喜歡的工作。他的兒子形容,那是他的最后一場賽跑,比賽的一方是作家追求完美的天性,另一方,是日漸衰退的記憶。
2012年以后,老人終于被記憶遠遠甩開了,他開始認不出自己的家人,也不記得寫過的作品。他再也寫不完一句話,因為還沒寫到結尾,就忘了這句的開頭。文字的記憶被擦除,就像《百年孤獨》里,記載著秘史的羊皮卷被颶風抹去。
對于這本尚未定版的小說,他已經(jīng)力不從心,作出判決:“這書不行。得把它毀了?!?014年4月17日,作家去世,終年87歲。
炎夏八月來到島上的女主人公,名叫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在故事開頭這天,時年46歲。這座島既不是她的故鄉(xiāng),也不是母親的故鄉(xiāng),對于母親希望埋葬于此的古怪要求,原因無從得知。
這天晚上,她偶遇一位充滿魅力的男性,兩人相識于酒店里的酒吧,最后在她的房間度過一夜。窗外雷雨交加,狂風大作,藍鷺激動地飛過湖面,她的人生也發(fā)生著一次隱秘的巨變。當她早上醒來,男人已經(jīng)離開,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次偶遇改變了她的八月?!爱斪畛醯难谉嵊谄咴陆蹬R,她心中的蝴蝶就開始翩翩起舞,不讓她在重返海島前有片刻平靜”。此后每年的這一天,從祭拜完畢,到翌日早上九點登上第一班回程渡輪,中間半天一夜的時間,成為安娜生活里一年一度的“例外”。每一次,她都試圖在島上遇見一個新的男人。
整部小說的六個章節(jié)里,安娜一次次返回島上,伴隨著露水情緣的是一次次五味雜陳的體驗。每一次短暫的偶遇,帶來的都不僅是歡愉。正是這種歡愉中帶著不甘、遺憾的心境,吸引她用一整年盼著下一個更好的八月之夜。意外的是,故事最后,她偶然發(fā)現(xiàn)母親決定葬在此處的原因。而母親的選擇與她的逃離,似乎形成了靈異的回響。
馬爾克斯的兩個兒子不確定如何對待大師最后的作品,他們不知該聽從于父親,將手稿隱匿,還是交給世人評判。其實,馬爾克斯在決定不要出版之后,又曾對兒子說過:“我去世以后,你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兒子們決定,將這部作品“交給時間”。
馬爾克斯的小說手稿,包括《我們八月見》的詳細標明著日期的各個版本,都被保存在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哈里-蘭瑟姆中心。新經(jīng)典文學編輯部從在巴塞羅那舉辦的新書發(fā)布會上了解到,一些讀者和專家還記得他1999年朗讀的章節(jié),他們知道這部作品的存在,一直向該中心申請查閱。過了八年,這部作品在申請閱讀的讀者中收獲了不錯的評價。馬爾克斯的兒子們與編輯佩拉一起重新評估了這部作品,認為它具有現(xiàn)代性,在馬爾克斯的作品序列中顯得與眾不同。
他們重讀這篇作品時,發(fā)現(xiàn)比記憶中的樣子好得多。他們猜想一種可能,當年馬爾克斯失去完成此書的能力,是否也失去了覺察此書之美的能力?他們決定讓書面世,優(yōu)先考慮讀者的愉悅。如果讀者喜歡這部作品,也許父親會原諒他們。中文版編輯也認為,這次出版不算是一次“背叛遺囑”事件,背后有一個類似“核心讀者票選結果”的故事。
無論如何,這部遺作為文學世界增添了新的風景,也為文學史增添了新的材料?!耙话阕骷业酵砟昃λp,作品減少,我們對作家晚年創(chuàng)作過程和心境的了解不如青壯年時期。遺作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作家晚年的心境,全面認識他們作品的風貌。”侯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作為研究者和翻譯者,沒有理由抗拒一部遺作的出版”。
侯健想到,關于遺作出版的爭論,一個有趣的故事來自西班牙著名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站在作家立場上,他曾經(jīng)堅持應該尊重作家意愿,如果本人不愿公開遺作,就不該出版。但是當納博科夫遺作出版時,站在讀者立場,這位納博科夫的粉絲又非常高興。除了自我要求極為嚴格的作家本人,可能沒有人會反對讓大師遺作面世。
作為遺作,《我們八月見》令人欣慰也令人吃驚的一點是,它竟是一本全須全尾的小說,而非未完成的片段或凌亂的手稿。中文版只有100頁左右,像《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贰兑粯妒孪葟垞P的兇殺案》《苦妓回憶錄》《枯枝敗葉》等其他幾部馬爾克斯的小長篇一樣短小,也像它們一樣鋒利和精湛。編輯佩拉在最后階段的細心工作,修正了馬爾克斯無力彌補的漏洞,讓這部小說更加臻于無懈可擊。
侯健注意到其中一個例子,在小說臨近結尾處,主人公再次偶遇曾經(jīng)相遇的男人,男人因為留了土耳其式小胡子,所以她一開始沒有認出。而在原稿中,他們在第一章相遇時,作者就寫到他長著小胡子。佩拉把他初次見面的胡子刪掉了。
“我仿佛一位修復師,正面對偉大畫家的油畫?!迸謇f。
然而,細心的讀者依然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隱蔽的破綻。侯健舉了一個例子,作家起初提到安娜的母親是一位教師,但并未交代安娜的職業(yè)。而在寫到某年入住島上新建成的大酒店時,馬爾克斯突兀地寫道,這需要耗費她教師月薪的四分之一。他或許將安娜與母親的職業(yè)搞混了,也可能是刻意為之,意有所指。究竟是哪種可能,如今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如哥倫比亞《改變》雜志在關于這本新書的文章中所說,八月是馬爾克斯生命中一個重要月份。他生命中多個重要的人,都出生在八月,他的母親,他的兒子,以及他的朋友菲德爾·卡斯特羅。
中文版編輯整理發(fā)現(xiàn),在馬爾克斯一生的寫作中,一些重要的事情也總是發(fā)生在八月。《霍亂時期的愛情》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八月的某天因忘情演奏被投進監(jiān)獄,宣稱自己“不過是個可憐的戀人”?!稕]有人給他寫信的上?!防?,上校在八月退伍,數(shù)十年沒能等到那封裝著退休金的來信?!稅簳r辰》里,八月就是那個“惡時辰”,三天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還有另一種說法,晚年這部作品的名字,亦有向文學前輩威廉·??思{的致意,后者以《八月之光》命名自己的一部重要作品。
《改變》雜志稱,女主人公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來自音樂世家,姓名與音樂家巴赫的第二任妻子安娜·瑪?shù)律從取ぐ秃障嘟?。中間名瑪格達萊納,則與貫穿哥倫比亞北部的河流馬格達萊納河相同,這條河流經(jīng)馬爾克斯的故鄉(xiāng),他上學途中常常經(jīng)過。后來,他在小說《迷宮中的將軍》里安排將軍西蒙·玻利瓦爾航行在這條河上,又安排《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男女主人公在這條河上暮年重逢。
這些命名回應著遙遠的往事,或隱或顯地總結著他一生反復書寫的那些主題、地方和故事。
1955年,為《觀察家報》擔任駐歐洲記者的馬爾克斯,出版了第一部小說《枯枝敗葉》。他后來回想,從寫《枯枝敗葉》的那一刻起,他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沒有人可以阻攔他。那年他28歲,踏上了成為偉大作家的旅程,12年后出版魔幻現(xiàn)實主義巨作《百年孤獨》,27年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30年后出版《霍亂時期的愛情》。他與巴爾加斯·略薩、胡里奧·科塔薩爾、卡洛斯·富恩特斯等拉美作家一起,開創(chuàng)了改寫世界文學走向的拉美“文學爆炸”。
馬爾克斯遺作《我們八月見》簡體中文版。
在《枯枝敗葉》里,他用筆斥責拉丁美洲的保守僵化和侵入者的野蠻,開篇第一句話就不留情面地諷刺,自從香蕉公司落地馬孔多小鎮(zhèn),尾隨而來的是“一堆由其他地方的人類渣滓和物質垃圾組成的雜亂、喧囂的‘枯枝敗葉”。在半個世紀后的最后一個故事里,他不再書寫政治、歷史,甚至不再強調這是一個拉美故事,而是以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故事描摹人內心的躁動、矛盾與可憐,從中,又能聯(lián)想到整個人類的處境。
侯健說,馬爾克斯筆下所有女性角色,幾乎都在一個族長式的男權社會中位列從屬地位,她們有過掙扎,有過抗爭,但很難沖破那些束縛。安娜與她們都不同,她對自己的生活掌握主動權,在每年的固定一天、在海水環(huán)繞的烏托邦之島上,她短暫地主宰了自己的欲望和生活。悲哀的是,如此高度象征化的設定,近乎于一個寓言,不可能存在于現(xiàn)實。
馬爾克斯曾說,他一輩子反復書寫的同一個主題,就是愛情。80年代創(chuàng)作《霍亂時期的愛情》時,他有了新想法,愛情是否會隨著歲月流逝、年齡增長而改變?他想用筆探索年長者的愛情。多年以后,他寫了《苦妓回憶錄》,最后是這本《我們八月見》。
與馬爾克斯不同,他曾經(jīng)的朋友巴爾加斯·略薩,對政治和歷史的興趣保持得更為長久。侯健介紹,2023年,略薩出版了300多頁的長篇小說《我把沉默獻給您》(Le dedico mi silencio),以秘魯傳統(tǒng)音樂為主題,實際上依然在訴說對拉丁美洲命運的思考。他認為只有文化藝術能讓政見有分歧、內心有隔閡的人們團結在一起,從而為秘魯、為拉丁美洲找到出路。
寫完《我把沉默獻給您》,87歲的略薩宣布封筆,結束了漫長到令人瞠目的寫作生涯。馬爾克斯遲來的告別,此刻仿佛又增添了特殊意味。侯健感慨,“文學爆炸”的大門是馬爾克斯和略薩一起打開的,從感性的角度來看,現(xiàn)在又由他們一起關上了,“冥冥之中,似乎馬爾克斯真的一直在等待,等待和略薩一起關上那扇門”。
對于馬爾克斯母語西班牙語的讀者,至此,可能算是馬爾克斯的作品的最終完結了。當出版方公布《我們八月見》的消息時,一位讀者激動不已:“我已經(jīng)有四十年沒有為一本書感到焦慮與渴求了:1985年,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等待《霍亂時期的愛情》上市,然后用了三天的時間讀完了這本書?,F(xiàn)在,我恨不得坐在門口,等待2024年3月終于讀到《我們八月見》?!?/p>
但中文讀者還可以有新的期待。馬爾克斯曾在1980年代發(fā)表過一部獨幕戲劇,“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我們八月見》是她唯一一部以女性為絕對主角的小說,但這部戲劇其實也是以女性為主角的。我們對于馬爾克斯的認識,還是不夠完整”。侯健說。這部戲劇去年也已被他翻譯成中文,名為《向坐著的人指控愛情》。而如《我們八月見》這樣從未面世的遺作,不會再有了。
參考資料:
《〈我們八月見〉原版編輯手記》,克里斯托瓦爾·佩拉。
《<我們八月見>:關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最后作品的細節(jié)》,哥倫比亞《改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