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幸之
江南多雨,多柳,多酒。于是江南人很會過清明。
會過,就是指清明尚未到來,人們便開始籌備這場人間與冥界的盛宴了。
茶農(nóng)們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穿梭在茶山間,忙著采摘明前茶。所謂明前茶,便是清明前采制的茶。最出名的莫過于“明前龍井”,入口清冽,回味甘甜。
清明前后總是飄著細(xì)雨的。江南的萬千丘陵都披上了一層蒙蒙細(xì)雨,遍地生長著嫩綠的艾草。家家戶戶的婦女挎著籃子,爭先恐后地去野地采摘——人們能用它做出最香的青團(tuán)。青團(tuán)是江南人家的一道傳統(tǒng)點(diǎn)心,最早能追溯到唐朝,古時候的人們主要把它當(dāng)作祭祀品。
家鄉(xiāng)人把青團(tuán)稱作“青米 ”,奶奶每年清明都會做青米 。將新鮮采來的艾草倒入鍋中,加石灰蒸爛,漂去石灰水,再搗成青汁,倒進(jìn)糯米粉里,不停地按揉。糯米團(tuán)很燙手,奶奶總是用力揉一下,再放開,吹一吹,再把糯米團(tuán)拎起來翻面,用力一砸,再重復(fù)——直到它變得有韌性。接著,將糯米團(tuán)揉成一個長條,切成一個一個的小團(tuán),包入餡料。餡料有豆沙的、咸蛋黃的、芝麻的,而我喜歡什么都不加,于是奶奶總不忘做幾個小小的、沒有餡料的青米 。上蒸籠時,為了不讓青米 黏在里面,人們就在青米 下邊墊一層粽葉或濕紗布——奶奶墊的永遠(yuǎn)是荷葉。還沒等青米 出籠,屋子里便溢滿了艾草與荷葉的清香。
剛出籠的青米 特別黏,我喜歡放涼一會兒再吃,這樣就會變得韌一點(diǎn)兒,有嚼勁一些。粘在青米 底下的荷葉也不用盡數(shù)剝?nèi)?,留那么一點(diǎn)兒殘破的荷葉,嚼起來“吧唧吧唧”的,舌尖還能觸碰到一點(diǎn)兒荷葉的脈絡(luò),很是奇妙。
清明的飯桌上,不會少了一道香椿炒蛋。鮮嫩的香椿長在很高很高的樹梢上,奶奶家的后院里就有一棵香椿樹。雨一下,香椿全從樹上冒出來了,一簇一簇的,葉是很深的紅,莖是很深的橄欖綠。爺爺拿一根長長的竹竿,在頂端綁一把鐮刀,將香椿一簇一簇地勾下。我便拎個小竹籃在樹下?lián)?,小雞啄米一樣,手忙腳亂。
將滿滿一籃子的香椿提回廚房,洗凈后焯水切碎,即可下鍋翻炒。香椿很香,聽它的名字就知道。因此無需大量調(diào)味,只一把鹽,兩顆蛋,就噴香噴香的。香椿本身的汁液是乳白色的,就算不加雞蛋,也會讓人誤以為加了雞蛋。吃這道野菜的時候,要夾一大筷子,塞滿一大口,讓自然的味道充溢整個口腔,感受極致的鮮美在舌尖綻放,才算不負(fù)春天的恩賜。也不知到底該如何形容這種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草香??傊?,嘗一口就知道了。
既然是清明,當(dāng)然要祭拜先人。踏青掃墓是全國共通的習(xí)俗,我在這里就不再贅述了,我要說的是“請阿太”。“阿太”是我們的家鄉(xiāng)話,意思是爺爺?shù)陌职帧R赀^來,“請阿太”的完整表述是“請走了的人回家來吃頓飯”,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祭祖”。
清明節(jié)的晌午,人們在家里的堂前擺上一桌菜,青米 自然也不能少,放三條長板凳(是萬萬不能坐上去的),點(diǎn)上蠟燭,還會在門口燒紙。過年我們燒“金元寶”,清明則燒“銀子”,燒“冥國第一銀行”紙錢。燒完了,風(fēng)也該起了?;覡a隨著風(fēng)在天空中兜轉(zhuǎn),有的在地上旋成了一個小渦,之后又隨風(fēng)散去。
家里每個人都要到堂前來點(diǎn)三炷香,對著拜一拜,再把香插到香爐里。奶奶則會持著香對著門口一拜:“今天清明,菜都燒好了,你們都回來吃?!痹俎D(zhuǎn)身對著堂前一拜:“保佑我們老大身體健康讀書好,保佑我們老二……”最后,奶奶把香都燒了,只留兩炷,一左一右地插在大門上。把桌上的酒都倒進(jìn)同一個碗里,在門口灑一圈,再拜一下。我總覺得這一下很悲壯,像從前的古人一樣。
又逢一年清明時,無奈回不了江南。只能呷一口回味綿長的龍井,懷念一下我的無餡青團(tuán)了。
(責(zé)任編輯/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