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高干校長并不是某所大學的校長所能享受的那種高干級別，他在城里一所歷史悠久的省重點中學古城高中做校長。1994年重新定級時，他的級別是十三級干部，你說十三級算不算高干？十三級高干做中學校長的，全國能找出幾個來？于是，大家稱呼他為“高干校長”，絕沒有一絲戲謔之味。

高干校長本名叫張培光，14歲參軍，從警衛(wèi)員、排長、連長這樣一級一級往上提。在自衛(wèi)反擊老山戰(zhàn)場上做師長時，一發(fā)炮彈炸在舉著望遠鏡的他面前，老山戰(zhàn)場給他腦袋里裝了一塊彈片，給他胸前掛了一枚勛章，他告別了軍旅生涯。

回到地方上來，因為官大功高，擱了一年也擱不下去，張師長在招待所等冒了火，就跑到地委，正要拍桌子罵娘時，恰好碰到地區(qū)教育局局長來要校長，說古城高中換了幾個校長，仍然是個爛攤子，想再找一名校長。他聽了很是興奮，握著教育局局長的手問：“看我行不？”局長看了看威武高大的他，也不顧地委書記正向他搖頭擺手，激動地點頭：“當然歡迎，當然歡迎！”直到后來地委轉(zhuǎn)來檔案材料，他一看駭?shù)脙裳鄞糁?，死活不敢任命這個校長?？筛吒尚ｉL偏要做這個校長，地委只好由他。沒幾天，地委在家的領(lǐng)導(dǎo)、高干校長原來的一些轉(zhuǎn)業(yè)正做地區(qū)各部門頭頭腦腦的部下，長溜溜一串小車開進地委大院，送校長去赴任。到招待所一看，校長根本不在家，服務(wù)員說張師長一大早坐一輛大卡車裝上家具走了。

大家猜想校長肯定是到學校去了，驅(qū)車趕往學校。

校長真是上任去了。

除了帽徽、領(lǐng)章外，他全副戎裝，站在主席臺上標準地向大家敬了一個軍禮，又鞠了—躬，然后讓廣播員關(guān)了擴音器，站著對操場上3000多名師生講話：“我是你們校長！”

地委書記一行人驅(qū)車來到校門口，見鐵門緊閉，校工說，新來的校長有吩咐，上課時間，車輛一律不準入內(nèi)。透過鐵門，聽著校長洪鐘般的講話，看著校長家屬正指揮工人從卡車上卸家具，眾人都如學生般筆直地站在門外，熱淚盈眶。

那時正是剛剛粉碎“四人幫”不久，歷史悠久的古城高中一片狼藉，學生打群架，到這里任教的老師大多是有背膀靠山的，教書不來力，爭工資獎金時卻有潑婦罵街的壯舉。至于實驗樓、教學樓、師生宿舍更是殘破不堪。地委本來在地委大院內(nèi)給高干校長安排了一套住房，他堅決不要。學校沒有住房，他就到軍分區(qū)老部下那里借了帳篷，自己在學校一角搭了起來。當時他的工資很高，比一般教師高出很多很多，他每月從工資中拿出錢來買些好煙好糖，散發(fā)給老師們吃，以至于人們傳說古城高中的老師們抽好煙時，一定是學校發(fā)工資之日。

高干校長上任后不久開始整頓校風，學校停課一周，由他在大操場的主席臺上指揮師生開展軍訓(xùn)活動，原來的上課鈴聲改為軍號聲。一周下來，別的不說，單是那方正的隊伍、整齊的步伐、震天的口號、嘹亮的軍號，大有沙場秋點兵之勢，吸引了許許多多城里人佇足校門口觀望。3000多名師生還真的被震懾住了，遲到的、打架的、吵架的再也沒有了，社會上普遍反映古城高中變了樣。

然而，在這番整頓校風過程中，有個叫王海的教師始終不信邪，不但不參加軍訓(xùn)，還說風涼話，說高干校長沒有官帽便拿師生來重溫官癮。高干校長沒有理他，有天早上他早早地等在校門口，見那老師一到校，就要他趕到操場。高干校長下達一系列口令，那老師裝作沒聽見。這時副校長湊近高干校長耳朵說，此老師的父親是地區(qū)分管教育的副專員，還說修師生宿舍的錢得這副專員說了話才行。

他沒理睬這番話，一字一頓地說：“王海同志，從今天開始待崗學習。”

下午王副專員打電話到學校說，學校是地直管學校，人事制度改革須由他這個副專員同意才行。還說鑒于學校的改革方案有損教師的積極性，原定的投資方案再議。高干校長聽了副校長的匯報，什么話也不說，從一教師那里借了輛自行車趕到行署大院，要王副專員重復(fù)—番剛才說的話。王副專員還真的重復(fù)了一遍，只是聲音沒電話上那么洪亮啦。高干校長聽完后，什么也不說，當著王副專員的面，打電話到地區(qū)軍分區(qū)要求借輛軍車用。不一會兒車來了，他坐上軍車就到他的一些老部下供職的部門要錢，每到一處只說完一句話就走了：“王副專員不撥錢，師生無房住，你們看著辦吧！”

第三天，他原先的100多名分布在地區(qū)和縣上的下屬全趕到了學校，一上午就集資400多萬元。本地日報的一名記者一面在報上刊登了新聞，一面又寫了份內(nèi)參，送到地委和省委。內(nèi)參中提出：假如古城高中的校長不是高干和功臣，能在一天之中集資400萬？

事情鬧大了。

省委打電話到大軍區(qū)查詢高干校長的情況，軍區(qū)司令員其他話沒聽到，聽到他們的功臣竟然派作一名中學校長時，火冒三丈，大罵地方領(lǐng)導(dǎo)不尊重人才。罵完后老將軍就乘車到古城高中，要為他的張師長討個說法。

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出現(xiàn)在高干校長家的帳篷門前，高干校長正在與建筑工程隊協(xié)商。

“小張啊，我看你來了！”

校長一看是老將軍，啪的一個軍禮：“首長好！”

所有人都傻眼了，老將軍和校長抱頭痛哭，老將軍要給他換個職位，他堅決不干，說要把學校建成一流學校后，請老將軍來喝慶功酒。

高干校長沒有走，每天他起來得很早，查完食堂、開水房，就來到操場指揮大家晨練。盡管沒有任課，他卻叫得出大部分學生的名字，經(jīng)常與他們一起聽課，跑步。更叫師生感動的是，每天晚上上自習課時，他總是讓老伴打來開水，放些好茶泡在一個大瓦罐中，在各個教室轉(zhuǎn)悠，給上課的老師和學生倒水……

兩年后，學校豎起了好幾幢大樓，并且年年高考奪得全省之冠，家長都盼著把子女塞到學校來就讀。有些人還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省里地里的都有，他一律只認分數(shù)不認人。有老師建議，是不是學其他學校收點議價生給大家發(fā)獎金。他說那樣不好，大家就不再議，依然默默地教書育人，依然每個月節(jié)日般的從校長手中拿好煙、好糖吃。

后來，教師開始評職稱，高級教師一個月能拿五六百元。校長沒有文憑，評不上職稱，原先讓人艷羨的高干工資再也無法鶴立雞群了，大家領(lǐng)工資時就早早買好好煙好糖，不想再讓他們敬重的校長掏腰包，但校長還是一如既往地買了煙糖硬塞給大家。

有一天早上，操場上沒有見到校長的身影，上課了還沒見到。大家正納悶時，校長老婆哭著跑來找到副校長。這下大家才知道，校長頭部那塊彈片長期讓校長頭痛得厲害，一痛起來校長就用背包帶使勁捆頭，常常痛得大汗淋漓，可他堅決不準告訴任何人。昨天他沒去領(lǐng)工資，會計把工資送到他家中后，他馬上出去買煙、買糖，想在晚自習散發(fā)給老師們，誰知一回家頭就劇烈疼痛起來……

大家忙趕到校長家，當他們拆開校長頭上的背包帶，才發(fā)現(xiàn)校長早已閉上了眼睛。

校長右手指著桌上，那桌上擺著幾條好煙、幾包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