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政
1
我走到它面前,喊一聲“低頭”,它就乖乖地低下頭,仿佛一個極其溫順的仆人。我雙手扶住它的角尖,雙腳踏上它的頭頂。待我做好這一切,它就緩緩地抬起頭。我順著它的脖子爬上它的背,轉(zhuǎn)個身坐好后,拽一下牽在它鼻上的繩索,再用雙腳拍打一下它的肚子,它就邁開步子走起來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我們配合非常默契。但村莊里別的牛是不情愿讓人這樣騎到自己身上的。它們的小主人多是利用地勢的高低,直接跨上去的。
它是一頭母牛,是我家和另外兩家共有的牛,輪流放養(yǎng)。在村莊里,它的體形最大。它的兩個角特別好看,大小、形狀一致,占一個正圓的四分之一的標準的弧形,相互距離不遠不近。村里絕大多數(shù)牛的角要么小而窄,沒有弧度;要么長而寬,弧度過大,顯得很夸張;要么弧度過小,幾乎成了半圓;要么兩只角相距太近或太遠,不對稱。
我剛放這頭牛時,它剛成年。我不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它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它的父母親在何處?;蛟S它是我們村莊或者附近村莊的某頭母牛生的,抑或從集鎮(zhèn)上的牛交易市場購買來的。
村莊里清一色的水牛,以母牛居多。母牛溫順,能生小牛,小牛養(yǎng)大后可以賣錢,或替代它的母親耕田。
耕牛,一個耕字,透露出牛一生的宿命。彼時的耕牛,多是本地產(chǎn),很少奔赴他鄉(xiāng),也很少從別處流浪到此。它們在一個地方過完自己的一生,就像很多一輩子都沒有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一般。我開始上學時,剛成年的他開始耕田。
它是我忠實的伙伴,我放學之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放牛和割牛草。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每年從清明開始,就要開始放牛,一直到初冬才停止。
清明后的大地上,連綿起伏的油菜花給大地披上了金黃色的新妝,那濃郁的香味彌漫在空氣里,一陣風襲來,香氣飄散到更遠的地方。蜜蜂盤旋在半空中,發(fā)出嗡嗡的響聲,仿佛小型的轟炸機。蜜蜂的勤勞暗示著新的農(nóng)忙即將來臨??蔹S的葉子隨風飄落在地,溫潤的春風如一把剪刀在不經(jīng)意間裁剪出一片片細葉,小路旁,山岡上,嫩綠的草兒在春風的呼喚、春雨的滋潤和春陽的照耀下,一個勁兒地往外鉆。這時的草并不茂盛,遠看綠油油一片,近觀卻發(fā)現(xiàn)稀疏細小。
我把牛牽到廣闊的田野上,牛貪婪地呼吸著野外的空氣,而后埋頭咀嚼這久違的青草。我站在一旁,輕輕撫摸著它的毛發(fā)。它悠閑地搖擺著尾巴。家里的這頭母牛剛越過凜冽的寒冬,皮膚粗糙,摸起來扎手,毛發(fā)沒有光澤,中間還夾雜著一些灰白的皮屑,仿佛營養(yǎng)不良、蓬頭垢面的流浪漢。彌漫著青草氣息的田野給了母牛新的生命力。在陰冷潮濕的牛欄里,吃了一冬枯黃的稻草,它時刻期盼著春天的到來。見到這一望無垠的青草,它兩眼放光,口流涎水。
日復一日,在青草的孕育下,家里的這頭母牛又恢復到入冬前皮光毛亮、精力充沛的模樣。
晨光熹微,露水晶瑩,年幼的我和三五同伴端坐在寬闊的牛背上,握著牛繩,向村后的山坡進發(fā)了,就像開拔的騎兵部隊,頗為神氣。我們隨著牛走過窄窄的田埂,爬上斜斜的山坡,逛遍了山上青草茂盛的每個角落,再走下山,走過田埂,回家吃早飯。有的小伙伴偷懶,喜歡把牛拴在樁上讓它轉(zhuǎn)著圈吃,牛繞著樹樁打轉(zhuǎn),畫地為牢,生命的活動半徑受到控制。我喜歡放開牛繩讓家里的母牛自由自在地吃。
盛夏時節(jié),薄暮時分,毒辣的陽光變得柔和,我騎著牛兒,迎著陽光朝山坡走去。直到太陽完全隱身,暮色蒼茫時,才在蚊蟲的襲擾中騎著牛緩緩往家趕。遠處炊煙裊裊,我倒騎在牛背上緩緩歸去。把牛趕進圈,拴好,黑色完全落了下來。點著熏蚊子的梧桐樹皮后,我在暮色中吃晚飯。
牛的力氣,大于人很多倍。但人發(fā)現(xiàn)了牛的弱點,也就是它的鼻子,進而發(fā)明了牛桊。桊上拴繩,人一拽牛繩,牛怕疼護鼻,只好跟著人走。對牛來說,被牽著鼻子走,是痛苦的,也是悲哀的。牽牛繩的人雖可以自由行走,但何嘗不是被各種無形的繩索牽引束縛著,無法掙脫,畫地為牢。
2
從清明到五一這段時間,因為山野的青草不夠茂盛,牛在野外很難吃飽。此時正值春耕,正是牛出力時,吃飽了才能好好干活,此刻的牛特別需要營養(yǎng)。父親白天牽著牛忙于犁田耕田,牛晚上加餐的任務就落到了年幼的我身上。
下課的鐘聲回蕩在校園的上空,我背著書包疾步回到家里。把書包往桌上一扔,便提著竹籃,拿著鐮刀,朝山野間走去,眼神四處尋覓著青草茂盛的地方。青草多的地方往往是油菜田。我貓著腰,順著壟溝鉆進一人來高的油菜叢中,在油菜根部的間隔處,用鐮刀割斷青草,再貓著腰抱出來,塞進籃子里,直到把籃子塞得裝不下為止。裝滿一籃需要跑一到兩畝油菜田,每次從油菜田鉆出來,身上總沾滿泥土、草葉和花粉。牛草割好時,已是黃昏,我扛起籃子疾步往家的方向趕。適才敞亮的油菜地里瞬間被夜色淹沒,我忽然感到害怕,拔腿就跑,夜色追趕著我。牛是通靈的,它見我歸來,哞叫了一聲,仿佛是在跟我打招呼。我把洗干凈的牛草小心翼翼倒進牛圈里。昏黃燈光的映射下,我看見牛低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發(fā)出好聽的聲響。
牛的食量很大,我似乎從來沒有見它吃飽過,不管何時,只要拉它出去,遇到能吃的,它總是試圖去吃。牛終日沉默著,它偶爾朝天哞叫幾聲,像是在訴說著心中的苦。牛把吃進嘴里的一棵棵小草轉(zhuǎn)換成犁田的無窮力氣。吃草的牛,卻成為人類眼中的葷菜。
父母常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是吃牛飯的,絕不能虧待它,一定要讓它吃好、吃飽!暮色降臨,我每次放?;貋恚改付家^察牛肚子是否鼓起來;每次割牛草回來,父母也都要查看是否足量,是否鮮嫩。年幼的我時常覺得父母對牛的關心超過了我,甚至為此感到過委屈。
記得有一次放晚學時,父親正趕著牛犁田,他看到我,便讓我去割牛草。但因為和同去的伙伴玩耍過了頭,我只割了半籃青草天就黑透了。我到家時,父親已把牛拴在圈里。我悄悄把青草倒在牛嘴邊,就去吃晚飯。吃完后我正在寫作業(yè)時,一向溫和的父親突然走到我身邊,臉帶寒霜說道:你割的牛草呢?我支支吾吾地說倒進牛圈了。他的嗓門大起來:草已被吃完了,你割得的草也太多了吧!我自知理虧,低頭不語。可父親依然余怒未消: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糊弄牛,人是吃牛飯的!這點都做不到,念書還有什么用?說完提著籃子,拿著鐮刀,打著手電筒,邁著疲憊的腳步,走進了漆黑的夜色里。父親走后,母親也走過來,接著數(shù)落我:要長記性,不能讓牛餓肚子,只是語氣沒有父親那般嚴厲。從那以后,我割牛草、放牛再不敢馬虎了!
父母對牛的吃食如此上心,是因為他早已把牛當成了伙伴,朋友,甚至親人——在喂養(yǎng)的所有家禽家畜中,牛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超過了雞鴨鵝,超過了豬,超過了貓和狗。他們很清楚,用于耕作的牛,一生都是勞碌的,只有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才能給他們減輕繁重的農(nóng)活負擔。
3
一年之中,牛需要干活的日子,與可以放牛的日子,大體上是重合的。
農(nóng)忙的日子,牛非常辛苦。牛跟著父親迎著晨曦出門,踏著暮色歸來。父親與牛形影不離。農(nóng)忙時節(jié),牛仿佛飛速旋轉(zhuǎn)的陀螺,被無形的鞭子不停抽打著,它不只是父親的牛,而是三家人共有的一頭牛,牛干完東家干西家,日程被安排得滿滿的。牛累得大口喘著粗氣時,腳步凌亂,動作緩慢。什么樣的人養(yǎng)出什么樣脾性的牛。性格暴躁的牛主人不愛惜牛,見牛喘著粗氣一動不動使不上力,不由得揚起手中的鞭子氣呼呼地抽打在牛背上,疲憊不堪的牛疼痛不已,它飛快地跑起來,試圖擺脫架在脖子上的牛軛,擺脫腿后拉著的犁或耙。
父親是真正的莊稼漢,他知道怎么愛惜家里的這頭母牛。它是父親干農(nóng)活的左臂右膀。父親在山間犁田耙地時,對牛的觀察非常細致。當聽到牛的喘氣聲變粗,腳步變得緩慢凌亂時,一定會停下來,去掉牛軛,讓它飲口水,吃口草,喘口氣,等到歇得差不多了,再繼續(xù)勞作。
在父親眼里,牛不止是牛,是他忠實的伙伴,他們一起上山,一起下山,一起耕田。父親趕牛干活時,手上拿著鞭子,卻極少落在牛背上,鞭子只充當著嚇唬的作用。記得那日,和我家共養(yǎng)牛的那位堂伯父為了趕活,狠打了牛幾鞭子,受驚的牛奔跑起來的過程,小腿被耙齒劃傷了。父親得知后,氣呼呼地跑到他家門口,對著大他幾歲的堂哥嚷道:我們都是吃牛飯的,哪能這樣對它,還不快請獸醫(yī)?堂伯父也深感愧疚,便急忙按父親的要求去做了。好在傷口不深,治療后不久就好了。
牛除了犁田耙地外,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場了。彼時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拖拉機、脫粒機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算稀罕物件了,但用牛打場還是最常見的。稻谷收割完后,擁擠的田野頓時變得空蕩蕩起來,周遭彌漫著一股泥土和稻子混雜在一起的氣息。父親把成捆的稻谷運到平整好的打谷場上,先撒勻鋪好,再趕著牛拉著石磙上場轉(zhuǎn)圈碾壓,直到把稻粒脫下來為止。
打場時,牛和人一樣要熬夜。熬夜是透支生命的,但為了更好的生活,有時不得不熬。有一年暑假搞復種時,父親決定在天氣預報說的連陰雨到來之前,把割下來的早稻脫粒。可白天和我家共養(yǎng)牛的那位表叔在犁田,父親只能在夜里干了。父親囑咐我們事先給牛預備了足量的青草,待牛吃完后,便趕牛上場了。
夜?jié)u漸深了,清涼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白天已經(jīng)工作一天的父親疲憊不堪,腳步幾乎邁不動了,但又想把場打完,于是他把牛繩拴在小腿上,站在場中間,讓牛自己轉(zhuǎn)圈。夜涼如水,村莊寂靜無聲,偶爾草叢深處傳來幾聲蟲鳴。一直熬到半夜,終于把場打完了。父親這時也恢復了一些精神,他把已經(jīng)睡了一覺的我和母親喊醒,讓我先給牛飲水,再拉進圈休息,他和母親去起場。剛起步時,我聽到了父親對母親說著牛自己轉(zhuǎn)圈的事情。
蒼白的月光下,年幼的我走在給牛飲水、拉?;厝Φ穆飞?,我細細打量著眼前這頭牛,看到了它疲憊憔悴的面孔,它的腳步遲緩而沉重,粗重的喘息聲回蕩在我耳畔。看著牛,一股復雜的感覺在我心底流淌開來,我感到一陣心酸卻又對它充滿敬意。
我常想父親也如這頭牛一般,為了養(yǎng)育子女,任勞任怨,披星戴月、櫛風沐雨地勞作。
耕作的間歇期,不下雨的白天里,牛通常被拴在屋外的墻角處或樹下。此時此地,它干得最多的是臥地休息,邊休息邊反芻,時光的腳步暫時在他身上停了下來。無所事事時我常會朋友般坐在它的身邊,看它咀嚼的嘴,摸它的角,捋它的毛,摳它身上的泥塊……它也會時不時扭頭看看我,時光在我們這樣安靜的相處中,慢慢流逝。
酷熱的夏季,牛圈里仿佛一個大蒸籠,陣陣熱氣讓人喘息不過來,蚊蟲亂飛,發(fā)出嗡嗡的響聲。我看見家里的這頭牛不時甩動著尾巴,驅(qū)趕身邊的蚊蟲。實在被叮咬急了,它會蹦跳,會借助墻面、樹干擠壓蚊蟲,會鉆進水里或滾泥潭。蚊蟲像磁鐵一樣緊緊地吸附在它的身上,把它叮咬得全身血包,甚至鮮血直流。
夜色中,我看見牛不時甩動著自己的尾巴,嗡嗡作響的蚊子仿佛正在商討著如何吞食眼前這頭牛的鮮血。牛欄逼仄狹小,牛根本無法轉(zhuǎn)身。我把牛的不堪告訴了父親。為了幫牛驅(qū)蚊蟲,父親在圈里燃燒梧桐樹皮,但效果不大好。
晚飯后,我們躺在院中的竹制涼床上搖著蒲扇納涼時,經(jīng)常能聽到牛在圈里大聲呼氣和蹦跳的聲響。后來有了蚊香,我們就點蚊香給牛驅(qū)蚊蟲,收效甚好,牛也安穩(wěn)了許多。彼時蚊香是精貴的物品,家里用得很節(jié)省,但父親都是優(yōu)先給牛用。我們可以搖蒲扇,可以罩蚊帳,但牛不能……牛是不能虧待的。父親意味深長地說道。父親說這話時,眼底飽含深情。
我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中慢慢懂得去敬畏身邊的一草一木。
4
時節(jié)在變。風變得刺人脊骨,落葉滿地堆積,霜雪開始成為人們生活中的??汀挥猩僭S的常綠樹木和星星點點的油菜、小麥,在提醒人們,大地只是暫時的休息,并沒有徹底死去。牛的生活因此也發(fā)生了變化。它幾乎不要干活了,酷熱和蚊蟲沒有了,瘙癢減輕不少。但吃的食物也變差了,基本就是曬干的稻草??粗朴频亟乐蚁氲搅宋覀冞@里幾乎頓頓都有的腌制白菜。平時在家里,一般會搭配其他菜品。但初中在學校住宿時,我每頓只有這一種菜,吃得久了,手指上起了水泡,一看到就反胃,對新鮮的蔬菜,或者肉,簡直望眼欲穿。牛當然也有類似心理,看它吃的時候那無精打采的樣子,我敢肯定。
老是吃這種草,我覺得不行,得加料。一天,我對父親這樣說。說得對啊,牛在冬天吃不好,開春干活就沒勁,我也在想辦法呢。我的話讓父親既欣慰,又發(fā)愁。不久后,父親想到了辦法。他到村里的榨油廠,買來一些油菜籽餅,拿錘子砸碎,再用水泡酥軟,每天給牛喂一頓。砸油萊籽餅,是一項比較累人的活,但父親總是干得很細致。有時他忙,就派我們干,但他會抽空檢查,如果塊粒大了,一定要我們再砸小一點。傍晚時分,彌漫著油香味的牛圈里,我看著牛大快朵頤,想到了我們吃大魚大肉的情景。這油菜籽餅就是牛的大魚大肉。
除夕的晚上,牛輪到了誰家,誰家的孩子就會端著盆,向共有一頭牛的人家討些米飯給牛吃。這是牛一年中唯一一次吃米飯。有幾年的除夕,我就干了這樣的事。從堂伯父家轉(zhuǎn)到表叔家,我?guī)У呐枰呀?jīng)快裝滿了,回來后從我家鍋里又盛了不少。當我把堆得像小山般的一盆米飯,端到牛的嘴邊時,牛先用鼻子嗅了嗅,繼而張開了大嘴,很快吃完了,然后一邊用舌頭舔著嘴唇,一邊望著我,似乎在問我是否還有。但我只能略感抱歉地把盆拿去刷洗。我知道,米飯是牛辛勤勞動換來的,人類靠此生存繁衍,因而顯得精貴,不能讓牛天天吃,只能在年末歲初讓牛品嘗一下。這算是對牛的一種補償,一種感恩的儀式吧!
冬日的白天,氣溫很低的話,即使沒下雨雪,我們也會把牛拉進圈里。為了不讓牛在臥地休息時著涼,我們在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干稻草。如果稻草被牛壓得過于板結(jié)了,或被牛等不及外出而排出的屎尿弄臟了,我們會及時更換稻草。每當牛吃飽喝足后,躺在干燥柔軟的稻草上休息時,我從它愜意的眼神里似乎看出了感激,就像我給它抓癢時那樣。牛雖不會說話,但對它好,它是知道的。
牛的屎尿,常被當作種莊稼的肥料。在所有的農(nóng)家肥中,它最突出的特點是產(chǎn)量大。其中,牛屎還有一個特殊的作用。那就是搓成圓團后粘貼在墻上曬,曬干后,收集起來,天冷的時候用來烤火。這就是我們口中所說的牛屎粑粑。
那些年,冬日蕭瑟的村莊里,房屋的外墻上貼滿了牛屎粑粑,也成了一道頗具特色的風景線,遠遠望去,宛如豎立的灰白色的巨大圍棋盤上擺滿了黑色的棋子。粑粑,是我們皖中的方言,意為餅類食品。之所以這樣稱呼它,一則形狀相似,二則說明在我們這里,它和作為吃食的粑粑一樣讓人感覺親近。父輩們說,牛是吃草的,屎是草變的,不臟。正因為如此,做牛屎粑粑的時候都是直接用手的。那時候,我家的這個活通常都是由我和哥哥來干。我并不覺得惡心,倒覺得很有意思,并心生感慨:對我們來說,牛全身是寶,連糞便都是,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對它好呢?
5
時光流逝,我慢慢長大,牛慢慢變老。它的牙齒磨損越來越嚴重,它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它的力氣越來越小。它生育過兩胎,每胎都是母牛。第一頭被別人買走了,第二頭留了下來,陪伴在它身邊。它的孩子毛發(fā)光亮,全身是勁,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渾身彌漫著健康的氣息??粗旮涣?、活力四射的孩子,它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孩子的健康無聲地映照著她的衰老。
看著牛蒼老的模樣,我時常感到心疼,卻又無可奈何。
幾年后,我考上了肥西中等師范學校,慢慢遠離故鄉(xiāng),只有在寒冬臘月時節(jié)才能歸來。
那個陰冷的周末,我從學?;氐郊依锶∩钯M,恰好目睹了牛被人買走的場景。多年過去,這個場景一直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買牛人給過錢,而后從母親手中接過牛繩。牛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牽繩的人,接著又看了看母親、父親和我,它仿佛在詢問我們這是怎么回事。買牛人和我們說過道別的話,拽著牛繩起步時,它卻站著不動,買牛人連拽幾下,它才緩慢地邁開步子??蓜傋吡藘刹?,它又停下了,回頭看著我們。父母親見了,禁不住流下淚來。
最終,在買牛人的一再拉拽下,它才又開始走了,永遠地走了。
我們默默地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看著它邁著緩慢的步履漸行漸遠。待它走得看不見影了,母親蹲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聲。
深夜,牛的身影一直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對于一頭步入暮年行動緩慢的牛,命喪屠刀下是它最終的結(jié)局。
坐在回學校的班車上,牛被賣走的場景不時在我眼前浮現(xiàn),揮之不去,我鼻頭發(fā)酸,禁不住流下眼淚。我緊握著褲兜里的生活費,仿佛觸摸到了牛的脈搏。這錢是賣牛得來的。
牛被賣走后,它的第二個孩子接替了它的位置。它干活不錯,不輸它的母親。但沒幾年,旋耕機和收割機來到了我們的村莊。有了這些“喝油的?!保祲涯甑乃鼛缀醭闪藳]用的東西。父母親開始商議著把它也賣了。父親已年邁,多病纏身。歲月的風霜早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父親白發(fā)叢生,皺紋加深,腳步變緩?!袄狭恕薄案刹粍恿恕钡仍~句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的話語中。
買牛人又來了,他仔細地看了它的牙齒、蹄子、毛色等,看了它走路、吃草、犁田、耙地,然后才出了價,拉走了它。牛正當壯年,是干活的好角色。它暫時不會被殺掉,買牛人應該會把它轉(zhuǎn)賣到比我們村莊更為落后的地區(qū)繼續(xù)耕田??粗1粻孔?,越走越遠,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它年邁的母親依依不舍時的場景。
每個人都是一頭牛,我忽然想起當年報考肥西中等師范學校時體檢、面試的情形。熙熙攘攘的縣醫(yī)院里,我從一個科室到另一個科室,量身高,稱體重,測聽力,查視力,聽心率,抽血……做完這些,我又來到報考的學校,對著面試官,回答幾個問題,朗讀一段文字,做一節(jié)廣播操……那是我第一次體檢、面試,既感到緊張,又覺得新奇、興奮。帶隊的老師說,雖然我分數(shù)達線了,但若體檢、面試不合格,學校也不錄取。慶幸的是,我如愿考上了,并順利畢業(yè)。當前,升學體檢,求職投簡歷、面試,入職體檢等,已是常態(tài)。每個參與者,都任人觀察、測試、評論、出價……其實都是待價而沽的牛?。?/p>
滄海桑田,時代已發(fā)生巨變。耕牛的時代早已結(jié)束,肉牛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我在故鄉(xiāng)當“孩子王”已有二十余年。我走遍全肥西縣,再也沒有看見曾經(jīng)遍地可見的耕牛了,甚至連耕田也變少了。記得去年暑假,在縣內(nèi)尋訪古墩時,我在一片即將建為通用機場的草地上,見到了一批肉?!彩撬?。向?qū)Ц嬖V我,它們?nèi)攵缶鸵獨⒌袅恕N衣牶笠魂囘駠u,不由得想起了耕牛。
肉牛,一個肉字映照出牛血淋淋的命運。肉牛不像耕牛,它們生活雖然清閑不用干農(nóng)活,但生命卻極其短暫,剛長大就要被裝上卡車,運往屠宰場,檢驗消毒、禁食凈腸胃、固定身體宰殺……最終成為人們飯桌上的美食。耕牛雖然勞累一生,卻能經(jīng)歷生老病死。
當下的鄉(xiāng)村,人們吃牛肉已不稀罕,人們對牛那種特有的情感慢慢變淡,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每次回老家,看到田地上轟轟作響的現(xiàn)代耕作機器,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勤勞的父親趕著牛犁田耙地的場景。駐足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田野前,我仿佛看到了背上馱著我的牛在山坡吃草,被蚊蟲叮咬的牛在泥潭中翻滾。往事遙遠而又清晰,點點滴滴浮現(xiàn)在眼前,一陣風吹來,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與牛相伴的那些年月,已一去不返;那些用于耕田的牛,也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