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艷妮

1

方波告訴李小丹他要去照顧趙雪萍。

為講這件事，方波稀罕地起了大早，現(xiàn)磨了豆?jié){，還做了水焯白菜絲，唯恐清淡，熗了好些干紅椒，雖添了醋，味道仍舊辛辣嗆鼻；一盤小蔥拌豆腐，顏色清白分明，十分奪目；李小丹自學(xué)自制的蘿卜筍干，方波也拿出來當(dāng)作佐菜；還有一碟冷熏烤腸，切得勻稱齊整，顯得做飯的人極有教養(yǎng)。

李小丹的飯才吃到一半，方波已經(jīng)喝完最后一口豆?jié){，他來不及抹凈嘴邊殘留的漿沫，便把碗往桌上擱，不過沒發(fā)出一點聲響，顯得小心翼翼。如若往常，他都是很痛快地撂下碗再抹把嘴起身離開。今天，至此，方波放下碗，提了口氣，才說：“小丹，那個——趙雪萍出點狀況，婷婷來電話，讓我也去……”李小丹正嚼著一口菜，她頓了下，抬眼看對面的人，那雙眼睛垂著，看不到里頭的東西，于是看向飯桌，清瓷白碟，四盞兩碗，早已狼藉，再看那只碗的碗壁上隱約掛著漿沫的痕跡，曲折蜿蜒，撲朔迷離，幾小撮咀嚼后吐出來的烤腸渣，臟兮兮地貼在旁側(cè)，有點扎眼。

方波剛才的情狀，使李小丹有點想笑，難為他如此處心積慮，這簡直讓她心生快意。方波看李小丹不說話，便接著說：“趙雪萍病了，我可能也要去看看——可能要一段時間……”一段時間？是一天三天，還是一月三月，或者是一年三年？趙雪萍是誰？跟你方波是什么關(guān)系？跟我李小丹是什么關(guān)系？李小丹在心里恨恨地發(fā)問。菜已嚼得稀爛，卻咽不下去。

趙雪萍生病的信息是從方婷婷的朋友圈看到的。方婷婷發(fā)了一張趙雪萍輸液和一張趙雪萍抱著嬰兒時期的自己的照片，配的文字是“祝福母親身體健康”，標(biāo)點是個虔誠的手印加三顆心。不幾天，方婷婷過來吃飯，臨走時，對方波說：“爸，我媽住院了，我得去醫(yī)院照顧她?！狈讲]說話，站在一旁李小丹先開了口：“婷婷，你媽要不要緊？你是該去看看她?！狈芥面没厝ズ?，李小丹找出家里的一張折疊床，她想著到了醫(yī)院可能用得上，然后打電話讓方婷婷來取。那天，李小丹幫女婿把折疊床從二樓往下搬，并招呼著放進(jìn)車?yán)?，等了好一會，方婷婷才下樓。李小丹知道方婷婷是和方波說了些與趙雪萍有關(guān)的話，他們不讓她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故意給他們留下空間。這些年，她一直明白，不去挑明罷了。一直到方婷婷和女婿離開，方波都沒露面。李小丹責(zé)怪方波：“你怎么不下去送閨女呢？孩子也挺可憐的，要不，你也去醫(yī)院看看。”方波正在看電視，沒接話，李小丹便有些悻悻然。是啊，方波和趙雪萍都離婚了，你李小丹腦子進(jìn)了水，讓自己的男人去照看別的女人！

李小丹看到方波手里已經(jīng)提著一包東西站在了客廳往門口拐角的地方，那兒離餐桌不過四五步，可方波沒過來，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跟李小丹“傳遞”消息。方波一邊摸索口袋，大概在找鑰匙，一邊跟李小丹講：“小丹，婷婷發(fā)消息說定好了去北京的機(jī)票——趙雪萍去看病，我也去——你在家照顧好自己”。方波在跟李小丹告別。方波說完那些話，還想說什么，努力了下，卻開不了口，他看李小丹，可李小丹的頭轉(zhuǎn)向了另外一側(cè)。門已打開，方波往出走，又轉(zhuǎn)身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對著李小丹的方向說：“我把鑰匙放在家里啦。”隨即兩聲“嘩啦嘩啦”，鑰匙落在了門廚的鑰匙斗里，接著“嘭”的一聲，門關(guān)上了。方波走了。李小丹的心，被一塊巨石砸得粉碎，無有定形。

三年前，李小丹嫁給了方波。方波離異，帶著閨女方婷婷。

認(rèn)識方波時，李小丹已經(jīng)過了四十歲，妥妥的大齡剩女。方波比李小丹大一輪，里外翻轉(zhuǎn)，正正好一個巴掌再另借兩根手指。方波不顯老，若不按身份證上的數(shù)字倒推，誰也看不出他已是滿五十三，虛五十四歲的人了。單看樣貌，除了眼睛細(xì)小些，其他都很周正。尤其臉皮子，好像熨帖過的綢緞綾羅，十分地光彩，大概因為講究飲食，也可能是肚里的油水多，撐了起來。身材有些發(fā)福，卻不讓人反感，唯一遺憾的是頭頂靠前的頭發(fā)有些稀薄，每天都要揣幾分小心，唯恐梳頭時掉落一根半根，細(xì)心程度不亞于呵護(hù)秀發(fā)的女人。方波是辦公室熬文件的出身，平常說話行事，總帶著些謹(jǐn)小慎微，看人時，眼里透著閱盡世故的淡定，看似沒認(rèn)真看，倒已把什么都預(yù)料下了成本和出處，以至于有無行情發(fā)展，全看他的個人意愿。

關(guān)于為何離婚，依方波的說法是，前妻愛錢，他滿足不了，所以只能各走各的陽關(guān)道。方波跟李小丹交待自己的同時，把前妻也冷靜客觀地剖析了一番，類似講股票行情。方波最后講到方婷婷，講方婷婷時，方波身子往后靠，嘴角往上扯，臉部肌肉有些微松懈，注視李小丹的眼里多了一層內(nèi)涵。方波講方婷婷一年后大學(xué)畢業(yè)，談了男朋友，準(zhǔn)備好要結(jié)婚的。李小丹聽完，笑了笑，答應(yīng)兩人交往一段時間看看。誠實講，李小丹除了介意方波離過婚，其他方面都還挺滿意。

李小丹記得母親曾經(jīng)跟她講過命的問題。母親講：“命吶，有好有歹，有苦有甜，選哪一個，其實都是自找的。自己的命，自己消受，誰說也無濟(jì)于事。” 李小丹想自己認(rèn)識方波興許就是她的命。遙想當(dāng)初，方波在李小丹眼里，先是一座山，她自己是絳珠草，山那么高大，草那么柔媚；后來，方波成了一陣風(fēng)，她便成了楊柳枝，風(fēng)擺弱柳，輕盈婀娜。李小丹赴湯蹈火、義無反顧地臣服在方波的山腳下，沉醉在風(fēng)起云涌般的“命運(yùn)交響曲”中，以至于，到了后來，不知哪里挑起了一點火星，風(fēng)勢失去定法，仿佛群魔亂舞，燃燒起整片山林，發(fā)出陣陣爆裂之聲，唯獨李小丹身處其中，渾然不覺。

得知李小丹和方波談戀愛時，母親曾眼含熱淚，強(qiáng)忍不甘，聲聲泣血地警告她：“你，到時候，別事到臨頭，讓人說你瞎了眼！”

李小丹若是瞎了眼，那可太令人遺憾了。李小丹算不上美人，卻長了一雙含情裹意的美人眼，瞧人時，似窩著一汪水，不小心對上了，會讓人忍不住再盯一兩下，也許能瞧出個啥究竟來。從小到大，所有見過李小丹的人都說她的眼睛好看，真好看，可再好看，也不過用來看東西，當(dāng)然，還要認(rèn)路，不單認(rèn)路，很多時候還要識人。李小丹無比清楚自己的好處所在。認(rèn)識方波后，被他提說過好幾回，自己被李小丹的眼睛勾了魂了，一腳踩進(jìn)泥潭，徹底拔不出來。李小丹不悅被比作泥潭，可情動之后，坦誠相見之際，被方波如獲至寶地死盯著，上下打量，左瞧右看，眼神里的熱望和欲念，簡直令李小丹恍惚。

李小丹的命，讓母親認(rèn)準(zhǔn)了，“就是個睜眼瞎的命”。瞎命，也是李小丹自己選的，甚至還拼上了要死要活的架勢。李小丹那會的心勁兒大得喲，賽過了八頭牛，誰出面，都說不下來，誰的話，也撼動不了李小丹的意。簡直油鹽不進(jìn)！天皇老子的意思都不管了，何況親娘老子。李小丹對著母親擺出“就是火坑也往里跳”的架勢，家里的水果刀是李小丹唯一的“同謀”，好幾次李小丹把刀橫擺到脖梁，讓父親的血壓激蕩得如沸騰的茶水，一再翻滾。母親恨不得把李小丹的腦漿擱進(jìn)油鍋，可腦漿比鵝卵石還硬，炸翻天，也熟不了。李小丹要去給人當(dāng)“后媽”——親親生的，在身上背了九個半月的肉，掉落下來又養(yǎng)了四十年的女兒，要當(dāng)人的二婚老婆，要去做“后媽”！天下哪個父母愿意看女兒走這條路吶！真是恨鐵不成鋼。合該李小丹是當(dāng)“后媽”的命，合該李小丹命中必有此劫。李小丹不知道，當(dāng)初她眼里冒著的熾烈的愛情之光，映在母親眼中，像刀劈斧削；曾經(jīng)她為愛奉獻(xiàn)一切的架勢，如萬只狼爪刨著母親的心，鮮血如注。

父母親抱著李小丹會回心轉(zhuǎn)意的希望，一直到和方波吃飯那天。李小丹在電話里通知方波請客。電話撥給母親，父親便也收到通知，于是倆人刷了一塊八角的車費，擠公交車，人擠人，一直沒有座位，站著挨過了八個站名，又走到飯店，說是308號房，又爬了三十六個臺階。夏末秋初，暑熱未散，出了兩身汗，好不容易坐進(jìn)冷氣習(xí)習(xí)的包廂。服務(wù)員倒了兩杯茉莉茶水后就退了出去。房間里，除了暗紅絨布罩著的大桌大椅，只剩下兩對掛滿問號的眼睛。半小時后，李小丹和方波才現(xiàn)了身。李小丹解釋說方波要開會，散會遲了。李小丹可真沒出息。

飯吃了起來。方波作為李小丹的戀愛朋友，請客吃飯也正常。赴這個約，允這頓飯，都是給李小丹面子。屬實人老了，想什么都簡單了些。那天，母親塞進(jìn)嘴里的菜沒超過三口，便感覺頭暈?zāi)垦?，渾身無力；而父親，舉著方波敬過來的酒杯，放下，舉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李小丹居然已經(jīng)和方波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李小丹真是膽大包天吶！幸虧沒有外人，不然，讓他們往后如何見人。飯是吃不成了，只好回家?；丶視r，方波開車，李小丹坐副駕駛，父母坐在后座，一個瞅左邊的路，一個瞧右邊的路，像兩個吵完架的孩子。一路上，誰也不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此時李小丹才覺出了自己的不妥。方波比李小丹聰明，閉著嘴，半字不吐。來的時候，八站路；往回走，還是八站路，卻好像走了八輩子那么長。

一桌飯換了一本結(jié)婚證，一桌飯把李小丹的半輩子搭了進(jìn)去。

那一桌飯，對方波來說，不簡單；對李小丹來說，也不簡單；唯獨對于父母來說，簡單得過了頭，簡單到了侮辱的程度。事后，母親想，這天下所有的飯其實都是有來頭的，要么充饑，要么借吃飯的樣子，預(yù)謀說個什么事。飯，哪有那么好吃的？請客？哪有那么多的客可請？總要讓你為吃進(jìn)去的飯付出點代價。

這頓飯后，關(guān)于方波的訊息，被李小丹徹底釋放，生活的潮水隨之奔突翻躍，勢不可擋，疊起了波浪的天梯，裹挾所有人，奔向未知之境。

2

方波走了，去看趙雪萍了。

李小丹仍坐在餐桌旁。她認(rèn)真地想，卻想不明白——一直到窗外罩上一層黑紗，雨絲飛揚(yáng)起來，她仍然沒想明白。不知何時，李小丹已經(jīng)站到窗前，她看向窗外，窗外的雨，裹挾著街燈的微光，暈出溫柔的意境。雨輕柔地落，敲擊地上的積水，蕩漾出依稀的波紋。在李小丹看去，這么一會功夫，雨水和街燈，街燈跟雨水，都仿佛有了情誼，它們纏綿在一起，多么不可思議。她想自己和方波雖然共同生活了三年時間，度過了一千多個日夜，看了幾遍冬去春來，雨住葉落，花謝花開，卻好像什么也沒留下來。

小時候逢下雨，李小丹總要穿著母親買的粉紅橡膠雨靴去上學(xué)，她一路踩雨，“吧唧”一聲，“吧唧”又一聲，水花四濺，腳下仿佛盛開各式各樣美麗的花朵，她無比歡快地欣賞，跳躍得更加起勁，總是不覺就到了學(xué)校。多么珍貴的年少，多么無憂的快樂。如今，李小丹的鞋柜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鞋靴，卻沒有一雙那樣的雨靴，可就算她買到了那樣的雨靴，也跳不出那樣的水花舞蹈了。

夜晚的涼意漸漸襲來，李小丹察覺自己正穿著一雙露趾的絲絨拖鞋，雙腳冰凍發(fā)麻，她看一眼腳上的拖鞋，猛然提起，拖鞋飛了出去，砸在飯桌一角。李小丹光腳在家里走，每一步，每一腳，都生硬沉重，好像陷進(jìn)深坑，需要費很大力氣才拔出來，可就算拔出來，仍舊拖泥帶水，泥濘不堪。李小丹的腳下再也開不出美麗的花，她的眼前一片迷蒙混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得知李小丹和方波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父母無力回天，只能聽之任之，再聽李小丹說她同意了方波不辦婚禮儀式的決定，母親更加徹夜難眠，心碎欲裂。

辦不辦儀式，對于父母來說，其實并不重要，可方波的態(tài)度，方波家里的大小人物，老的少的，所有人的態(tài)度，令母親深深地失望。這么大的事，方波一個人做主，沒一個人出來為李小丹說句話，全躲在暗處，任李小丹杵在前頭充當(dāng)英雄，血濺沙場。母親的不平不甘，有力無效，只得跟父親發(fā)火：“多大年紀(jì)的老姑娘怎么了？歲數(shù)大怎么了？歲數(shù)大也沒結(jié)過婚！方波憑什么不考慮李小丹？憑什么只考慮他自己？二婚怎么了？妻妾成群還三叩九拜，明媒正娶呢？憑什么不辦婚禮？不辦婚禮就不要娶老婆??！”母親越想越恨，恨李小丹不爭氣，恨李小丹眼里出氣，恨李小丹胳膊肘往外拐，不懂得一點兒人情世故。說到底，真到了那個時候，方波家里誰認(rèn)她，誰服她，誰可憐她！

從這件事上，母親對方波產(chǎn)生了失望，同時認(rèn)定他有著數(shù)一數(shù)二的狡猾。她只恨自己坐月子時沒多吃點補(bǔ)腦子的東西，生了一個糊涂到了頂點的李小丹。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方波讓李小丹去方家過年。

臘月二十八，家家戶戶已經(jīng)做好過年的準(zhǔn)備。小區(qū)里放假了的孩子們在空地里玩炮仗，空氣里游走著各種團(tuán)圓的味道。李小丹說她在單位值班，到飯點會回來吃飯，掛電話前，補(bǔ)充說方波也來。母親看著父親，父親也回看她，兩雙無比滄桑的眼睛，對視著某種無奈。停了一會，父親披衣服出去，說再買幾個菜回來；母親則把炸過肉的油晾在一邊，拿出泡好的花生和蓮菜，分別裝了兩盤。

李小丹和方波同時進(jìn)的門，方波站在李小丹背后，衣冠楚楚，手里提著幾件俗禮特產(chǎn)，臉上不尷不尬。母親心說：“貓哭耗子假慈悲，李小丹真是瞎眼了才看得上?！笨诶锏溃骸靶〉ぐ衷绮怀闊熈耍膊缓染?，帶這些干嗎？”母親的手空著，卻沒接方波手里的東西，轉(zhuǎn)身把方波讓進(jìn)門，留下李小丹去應(yīng)付?；氐綇N房。母親繼續(xù)切一撮香菜，要給蒸好的魚身上灑。香菜早沒了形，可母親的手腕依舊加了力道，發(fā)了狠地敲下去“咚咚咚，咚咚咚”。同意讓李小丹去方家過年，意味著同意李小丹過了門。母親知道這里的門道，只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難過。那天，母親依照往年的年飯標(biāo)準(zhǔn)，涼熱葷素，做了整整十二樣，擺滿了一桌。方波上桌時堆了一臉笑，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那種笑。飯總要吃的，畢竟是閨女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頓年飯。母親吃進(jìn)口里的飯，好不容易咽下去，卻全撐在胃里，難以消化。

臘月三十，李小丹穿著一件舊羽絨衣，拎著個小皮箱，去了方家，如此就算嫁了人，嫁給了方波。李小丹晚上給母親拜年，母親泣不成聲，她開解母親說方波有諸多不便，再說她一個大齡女青年，能嫁就不錯了。

卻說李小丹頭一次在方波家過年，忙啊，從初一忙到十五，人陡然老了十歲，心也老了，接近于方婷婷的阿姨了。方婷婷的準(zhǔn)男友，方波的準(zhǔn)女婿正月里也來家里吃飯，見了李小丹，啞巴樣的笑。方婷婷沒介紹，方波也沒介紹，一切就過去了。李小丹做了飯洗了碗，方婷婷和女婿去看電影，方波要午休，李小丹一個人坐在客廳，頭一回感覺自己很多余。

很快，春雨開始無聲地?fù)浯虻孛?。一切都充滿了新奇。草綠了，花紅了，熱了幾天，又涼了幾天，轉(zhuǎn)眼，冬天的雪蓋了屋頂，樹枝壓折了，暖氣費該交了，物業(yè)費又漲了。家里的所有，李小丹都記了賬，大錢方波出，小錢她不能計較，偶爾也九轉(zhuǎn)回腸地惦記幾身十分像樣的衣服，后來索性都放棄了，不買了，畢竟要過的節(jié)那么多，她要送兩家老人節(jié)禮，在這方面，李小丹的心意端得很平，一家一千，或者兩千，太少了拿不出手，畢竟是方波的爸媽和自己的爸媽。到了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嫁人，不單是為了愛情，還多了一份責(zé)任，多了一層牽掛。無論責(zé)任還是牽掛，大概都是情債。還有方婷婷的壓歲錢，要備兩千；方婷婷的生日，要備一千，還要買衣服，女孩子嘛……作為阿姨，比不得親媽，親媽可以疏忽，可阿姨不能。阿姨的心意實在不能再多了。李小丹心說，比我一個人還花得多。積蓄動了兩回，暗地里，期盼方波也有點心，可方波從沒問李小丹缺什么。李小丹也不好意思要，就這么撐著。

眼看著又是一年。夏天的雨怎么趕上了春天的風(fēng)？中秋的月怎么又將要圓了？李小丹只恍了下神，就都過去了，她只記得了一個清醒時分，方婷婷要結(jié)婚了。

方婷婷結(jié)婚典禮的事，李小丹是方波最后通知的人。是個周末，方波沒有外出，穿著居家的短衫短褲，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跟李小丹說：“婷婷結(jié)婚，想讓趙雪萍參加典禮……”李小丹在看書，聽完一激靈，繼續(xù)佯裝看書，可再看那些字，卻都那么陌生。方波解釋說是方婷婷的意思。李小丹沒看方波，她只覺得眼前好似杵著一根針樣的東西，越逼越近，寒意習(xí)習(xí)，連眼睫上都披掛上了冰霜，哦，那仿佛含毒的蛇信一樣的針尖，一下一下，威逼脅迫著李小丹驚懼無辜的眼瞳。要瞎了，要瞎了。

那晚，李小丹差點把被子咬出了一個洞，牙齒用了狠勁，幾乎酸麻了，眼睛酸澀得生疼，深深地吸氣，把淚往肚里咽。方波的手想往李小丹身上搭，李小丹僵著不動，方波便放棄了。

方婷婷婚禮臨近，雖有另外的婚房，但這個家也必須收拾，方波興奮得張羅著各種專業(yè)人士——人來人往地給意見。有天，方波從外頭打來電話，說了一通話，讓李小丹考慮。李小丹說：“不考慮了，我知道了，你們辦事那幾天，我出去待著?！北涞氖謾C(jī)貼著她的左耳，涼嗖嗖的。方波那邊突然沒了聲音，停了好久，就好像李小丹的聲音爬過了許多大山，那邊才聽到了，終于回道：“嗯，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給你安排一個旅游團(tuán)，我們……”李小丹迅速把手機(jī)拿開，掛斷電話，方波的聲音消失了。

母親是方婷婷結(jié)了婚后才知道李小丹受到的待遇的。那些天，李小丹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暗黑色的憂傷，掩藏在暗黑色的夜里?！罢鎵蚝~的。”母親蒙著被子，大概哭了，含糊的話音繞住了父親，讓他的心一緊，血壓似乎又要突突地往上爬。茫然無措的暗夜里，一聲聲長嘆，多么沉重，而又憂傷。

李小丹同樣睡不著，她每晚都雙目圓睜，晴明閃亮，她在夜里看白，在黑里看白，還希望在夢里看白。李小丹害怕自己瞎了眼，可她已經(jīng)瞎了。

李小丹“消失”的那幾天，方波給她打過一通電話，確認(rèn)平安而已，女兒的婚禮已經(jīng)占據(jù)他的心。后來李小丹重新出現(xiàn)在方家，方波也沒追問，一切都平常如舊。可李小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坍塌，墜入深淵。

3

方波走后第二天，李小丹病了。李小丹僵坐了將近一天，又失了神，天明開始發(fā)燒，先是頭昏，再身體發(fā)沉，到后來，開始打擺子，身體里的骨頭相互撕扯，肌肉使勁叫囂。李小丹難受極了，她想從床上站起來，根本沒有力氣，連掀開被子的力氣都沒有。終于，李小丹摸索到床頭柜上的手機(jī)，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母親一邊打車，一邊聯(lián)系救護(hù)車，因為父親有高血壓，出來時仍瞞著他。終于，李小丹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醫(yī)院里，母親知道了原委，她多想揚(yáng)起巴掌朝李小丹拍下去，多想對著方波罵個天翻地覆，多想找人講講李小丹受的罪，卻只默默流淚，四顧無言。母親，這個將近七十歲的女人，一天時間，白發(fā)蓋了滿頭。無數(shù)的擔(dān)心、悲憤、后悔、不甘和憂傷全都聚向這個女人的心，簡直要忍無可忍了。母親強(qiáng)忍著，忍得一把老淚流啊流，怕李小丹看見，轉(zhuǎn)個臉趕快抹掉，手還沒落下去，眼角就又紅了。母親問李小丹：“閨女，媽知道你不痛快，媽不對，媽以后再不逼你結(jié)婚了。媽就聽你一句話，你要是不愿意過，咱就離婚，回家，就算一輩子守在家里，也不要結(jié)這個婚了。”李小丹已經(jīng)打了三瓶點滴，仍滿面蒼白，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眼淚往下落。

半年前，同樣這家醫(yī)院，李小丹照顧了方婷婷半個月，因為方婷婷不小心流產(chǎn)了。當(dāng)時方波在外地出差，便給李小丹打電話，讓李小丹趕去醫(yī)院。此后，方婷婷在醫(yī)院調(diào)理期間，多是李小丹在照顧。方婷婷的公婆有自家生意，不能天天來，女婿也忙，李小丹心說會見到趙雪萍，到底也沒著面。要說，李小丹最讓母親覺得虧得慌的地方，倒不全因為李小丹受的這些委屈。要知道天下哪個女人不受委屈？只怪方波一直不愿和李小丹生個孩子，不是李小丹不愿當(dāng)媽，是方波壓根沒想要第二個孩子，一直和李小丹采取措施。方波這么做，李小丹一開始沒覺出不妥，可日子久了，他們之間哪里哪里總有那么點生分，總有那么點不貼切，總有很多話到了嘴邊卻留下一半。一對夫妻，連話都說不敞亮，李小丹的心里就痛了。以前聽人說“半路夫妻硬如鐵”，李小丹和方波是半路無妻無疑，可李小丹從沒把方波當(dāng)外人，可方波呢？李小丹想和方波說的話，很多都咽了回去，就像她想問方波：“趙雪萍會不會來看孩子？”這話不能問，問了會讓方波感覺她李小丹不愿意照顧方婷婷了，而方婷婷這邊，公婆一家看著跑前跑后的李小丹，面上是感激的，可是背地里怎么說呢？說到底方婷婷婚禮上出現(xiàn)的媽是另外一個女人，不是她李小丹吶！

有幾回，李小丹把熬了兩個小時的烏雞湯送到醫(yī)院，碰到了方婷婷的公婆，人家很熱情，只是李小丹從醫(yī)院出來，走在亮晃晃的日頭底下，她感到背上涼涼的。自己選的路，還得自己走。李小丹頂著日頭，默數(shù)著路邊的樹，走到誰家樓下，聞到了一陣飯香，還聽到有人在急切地呼喚“爸爸，媽媽”，這時，眼前飛過一只飛蛾，帶著縷溫柔的夏天的風(fēng)——又是夏天的風(fēng)。風(fēng)過了，雨該下起來了。

李小丹和方波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愛情，一閃而逝，他們直接過渡到了生活。原以為方婷婷出嫁后，她就可以和方波享受二人世界了。她想得也太簡單了。李小丹眼瞅著一些讓人避之不能避的東西含沙射影，夾槍帶棒，甚至雷厲風(fēng)行，左右逢源，一會兒奔東，一會兒竄西，拉著一個，拖著一個，再揪著另一個，全杵到眼前。李小丹要把它們?nèi)颊疹櫟?。那些如針尖一般的東西，稀里嘩啦一點一點地倒出來，鋪展一地，讓李小丹往上踩，踩上去才能往前走。李小丹踩著一地的玻璃渣子，往前走，疼痛，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玻璃渣子越來越多，成了一堵銀白色的墻，毛茬上掛著灰，細(xì)細(xì)地飄著蕩著。李小丹試圖撬開一角，可她找不到頭緒，無從下手；她想另尋一條路，可那是一間密閉的無門無窗的屋子，索性她直接跳進(jìn)了那團(tuán)融融的柔絮中，帶著她所能記得的，想到的，看到的，尋到的，一切，跳了下去。

方婷婷出院了，為了身體完全康復(fù)，沒回自己家，搬了些東西和方波李小丹住在一起。那段時間，李小丹一日三餐地照顧方婷婷，方婷婷依然叫李小丹“阿姨”，是熟悉的阿姨了。

李小丹開始在夜里做夢，夢到她不斷地扯布，都是沒有盡頭的又長又厚的棉布，她必須大大地伸開胳膊，用盡全力地去抻，可每次她只能抻一米。那布卷有許多個一米，她就得一直抻，一直抻，抻得滿頭大汗，然后驚醒。

方婷婷沒了孩子，心情很痛苦，買了一只貓，這只貓最后留給了李小丹，倒成了李小丹的陪伴。李小丹經(jīng)常一個人抱著那只貓，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方波家的院墻一角是她前年種下的爬山虎，從綠到黃，再從黃到綠，來回了兩輪；客廳窗臺臺面上是她買的一盆很不起眼的綠蘿，一直暗暗地蓬勃生長，葉子拖到地上，李小丹用根繩子吊起來，掛到窗簾桿上，也攀了上去，慢慢披掛了半扇窗戶。李小丹想如果她離開這個家，無非只跟它們告別。想到這里，她感覺懷里的貓輕輕撓了下她。

這只貓，她也會帶走。

4

趙雪萍在北京轉(zhuǎn)危為安，回了小城，雇了私人醫(yī)生，在家里調(diào)理。方波回來后，李小丹沒告訴他自己生的那場病，母親則根本不想看到方波這個人。李小丹仍做著一日三餐，只是話明顯少了，幾乎不和方波說話，很長時間不見方婷婷，問方波，方波講方婷婷又懷孕了，住在趙雪萍家。

灰蒙蒙的帷幔呼啦啦落下來，罩在李小丹眼前，遮住了她看天地萬物，掩去了她看世間色彩。李小丹徹底瞎了。瞎了的李小丹想起方波曾經(jīng)自己說的，和趙雪萍離婚，是趙雪萍嫌棄方波阻礙她掙錢，一辦完手續(xù)，就住進(jìn)了那個日進(jìn)斗金的男人的房子?，F(xiàn)在，那個男人化為泡影，而方婷婷對趙雪萍的怨恨統(tǒng)統(tǒng)算不得數(shù)了。

李小丹又開始做夢，夢到方波、方婷婷和趙雪萍，站在一起，燦爛地笑，笑完后開始談?wù)摾钚〉?，一邊談一邊走，越走越遠(yuǎn)。醒來，李小丹回想方波和方婷婷以往對自己的親昵、熱情和感激，都像夢一樣。

此刻，李小丹坐在窗前的躺椅上。家里一丁點聲音都沒有，清靜極了，她躺著，慢慢閉上眼睛。這個家——方家，李小丹已經(jīng)待了三年。早先，家里的一切布置都是歐式的，現(xiàn)在，歐式的還是歐式的，依然是乳白色墻面，精致的暗花紋的勾邊石膏線，原來的女主人喜歡的吊燈，歐式沙發(fā)……三年時間，李小丹怎么就沒想過把那繁復(fù)花哨的沙發(fā)換一換呢？至少換一個新的。李小丹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這么多個日日夜夜，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些桌子、柜子，擺在那里，似乎它們就應(yīng)該擺在那里，只是有段時間，李小丹覺得墻紙黃不黃，白不白的，有點不得勁，有點臟兮兮。她跟方波說了，那還是認(rèn)識之初，方波總想盡辦法讓李小丹高興。方波興沖沖地帶著李小丹去逛家具城，他殷勤地征詢李小丹的意見，讓她按自己的意愿為家里做點改變。他們在家具城轉(zhuǎn)了半天，越轉(zhuǎn)越暈，最后，在一家店歇腳時，李小丹感覺坐著的躺椅很舒服，于是，方波便付了款。所以，三年時間，李小丹唯一給這個家做的改變是添置了一把躺椅，就是她現(xiàn)在坐著的躺椅。

看著這個家，李小丹的眼神空洞而無望，她心中的憂傷起起伏伏，或有或無。李小丹落淚了。淚光中，她終于看清了那些東西：她又穿上了童年的雨靴，可是靴底沾了很多東西，口香糖一般，每走一步，黏糊糊的。還有雨靴踏過的路，路上的一切，沒有誰會在意，但并不妨礙它們存在，它們是沙粒、石子、土、垃圾、未知，還有秘密……秘密總是不堪，丑陋，見不得陽光，如那掐死在襁褓中的胎兒，永遠(yuǎn)不能申冤。好不容易來一趟人間，一眨眼就又告別，真是吃虧啊。

要告別了，李小丹把這個家又在心里過了一遍：方波愛吃的蘿卜筍干，她又做了一些；方婷婷愛吃的清蒸鱸魚，李小丹跟母親好不容易學(xué)會，她把配料表抄在了個小本子上，放在家里仍然保留的方婷婷的房間里，那房間被李小丹打理得纖塵不染，隨時迎接方婷婷回家的意思；方波的所有衣服都按四季厚薄歸類整理了；所有的花也澆過了……李小丹閉著眼，閉著眼的李小丹不會瞎了。她想到了趙雪萍，想到了這個未曾謀面的女人，此刻趙雪萍在想什么？她最親愛的人都在她的身邊，在她離開這個家的這些日子，一個叫李小丹的女人來過，但似乎又從來沒有來過。家還是原來的樣子。

李小丹累了，睡著了。睡著了的李小丹安全了，她不擔(dān)心自己睜開眼被什么東西戳瞎，她不擔(dān)心自己被生活諷刺，被諷刺又如何？她甚至愿把自己交給諷刺她的生活，她要踏過漫無邊際的時間的海，與生活面對面，她在時間的海里，看到一個擔(dān)任舵手的人，那似乎是方波，又似乎不是。

出門前，李小丹接到方波的電話。方波說他下午要回來。自己的家，又不是沒有鑰匙，回來還要通知，這讓李小丹又一次感到說不出的滋味。李小丹的心無端地涼，只“嗯”了一聲，不知方波聽沒聽到，還要說什么，她已合上手機(jī)。

深秋的風(fēng)起了，路旁的白楊樹，堅定地直立，一兩片掛不住的樹葉，晃晃蕩蕩的，七扭八歪地飄下來，是風(fēng)把它帶下來的，它終于吻到了凝望了一季的大地，“啪嗒”一聲，多么響亮的吻啊。李小丹的腳停在那葉子旁。葉梗青黃，血管樣地脈紋清晰可見，李小丹想象它當(dāng)初還是綠葉的樣子，汁液飽滿，綠意盎然，像一個嬌俏可愛的少女，如今，日月抽干了它，只留下骨骼經(jīng)脈，干枯敗落，仿佛駝背的老嫗?？粗矍暗臉淙~，李小丹深深嘆了口氣。

電話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李小丹任憑電話響，沒有去接，她把電話放進(jìn)衣服口袋。李小丹碰到了那串鑰匙，方波家的鑰匙，冰涼刺骨，她把它掏出來，看也沒看，用盡氣力扔了出去。

李小丹踏過那片樹葉，邁步向前走去，時光如謎，璀璨生花。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

劉? ?芬

起風(fēng)了

少女蘇妤大學(xué)剛畢業(yè)，便投奔了在北方工作多年的表姐。

表姐一家四口，兩夫妻加兩孩子。男孩是老大，九歲；女孩是老二，兩歲。表姐夫在鎮(zhèn)政府上班，不知是哪個部門的主任。表姐以前在一家企業(yè)做會計，生了二胎后孩子沒人照顧便辭了職在家專門帶孩子。

表姐家是兩居室的房。蘇妤還沒來的時候，男孩本來一個人睡一個房間，蘇妤來了之后，表姐便在自己房間加了個小床讓小男孩進(jìn)去睡了，蘇妤覺得不好意思，向表姐提出自己睡客廳沙發(fā)就好了，表姐說，沒關(guān)系，都是自家人，沒什么客氣的，客廳里每天人來人往，你不好睡。

表姐夫托人給蘇妤找了份房地產(chǎn)的工作，時間自由。中介不包吃住，蘇妤只能吃住在表姐家。承蒙表姐表姐夫的照顧，蘇妤的生活安定下來。作為回報，她也盡可能地幫助表姐表姐夫承擔(dān)一些家庭瑣事。比如給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幫忙帶二寶、掃地洗碗等之類的家務(wù)活。她什么都搶著做，在家基本上沒閑著。表姐笑話她說：“你這是來我們家干免費保姆的活了?！彼χf：“哪里，我每天都麻煩著你們呢。”表姐也笑了笑說：“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在我這里，就像在家里一樣，兩姐妹就不要客氣了。”

她們這表親的一輩里，表姐是最大的，她是最小的，她們中間的年齡，相隔了十歲。表姐夫又比表姐大了十歲，算算這年齡差距，表姐夫比她大了二十歲，隔了一整代人了。但輩分?jǐn)[在那里，她還得管表姐夫叫哥。

表姐雖然善良，但性子急躁，孩子沒考好，她把孩子按在沙發(fā)上拿衣架一頓猛抽，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老二哭鬧，她也是罵罵咧咧。家里成堆的家務(wù)每天都沒個頭緒，怎么忙也忙不完，表姐每天不停地在家里發(fā)脾氣，摔摔打打，家里的碗都不知被她砸爛了多少個。表姐夫也不敢亂說話，表姐稍不如意就罵表姐夫，表姐夫在單位雖然有個小職務(wù)，人前人后被人尊稱汪主任，但在家里其實地位低下，動不動就挨表姐的罵，被表姐訓(xùn)得像個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有時看著四十多歲的表姐夫像個孩子一樣被表姐罵得手足無措，蘇妤很同情表姐夫，但她又不便說什么，只是在表姐發(fā)脾氣的時候悄悄帶兩個孩子到她房間逗他們玩。

因了表姐的火藥桶性格，家里每天都不太平。表姐嫌表姐夫給孩子沖奶粉的水燙了，罵他笨手笨腳；表姐說洗衣機(jī)的衣服洗好了，罵表姐夫是個懶蟲也不去晾衣服。表姐夫文縐縐地解釋說他在回單位同事的一條微信沒聽到洗衣機(jī)的提示音而已。表姐武斷地說：“少跟我來那一套，我看你就是想玩手機(jī)。你再玩手機(jī)，可別怪我把你的手機(jī)砸了?！?/p>

表姐對表姐夫說話就幾乎沒好言語過。表姐的聲音大，刺耳，罵起人來整棟樓都恨不得聽得到。表姐夫性格好，從不發(fā)脾氣，每天洗碗掃地之類的活基本上都是蘇妤與他平攤。比起自己的爸爸來，蘇妤覺得表姐夫才真正是個顧家的男人，比她爸爸好太多了。在她家，家務(wù)活幾乎全是她媽一手包辦，她爸從來不干這些活，說這些活天生就是女人干的。表姐夫都做到這個份上了表姐卻還不滿意，蘇妤覺得表姐的要求太高了。

家里幾乎每天都有快遞，有時蘇妤幫忙拆開，幾乎全是表姐買的新衣服。他們房間的那個大衣柜里，幾乎掛的全是表姐的衣服。有次蘇妤對表姐說：“姐，你的衣服多得都可以開展銷會了。”表姐不屑地說：“我們做女人可不能虧待了自己。人活在世上就那么幾天，自己不逗自己開心誰逗自己開心？你以后結(jié)婚了一定要掌管錢，買自己想買的東西。男人有了錢就會變壞的，不能讓他們手上有錢，你要狠一點掌控男人知道吧？”

表姐給蘇妤上了一課，可她并沒有覺得表姐夫有什么不好的，倒是表姐似乎有點言過其實了。

表姐夫把錢都上交給了表姐。他自己不買衣服，表姐也不給他買，所以穿來穿去就是那幾件衣服。夏天的時候，他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的里面居然還套著一件老人式的白棉背心，還破了一個洞。蘇妤簡直驚呆了，這種衣服，她只見到父親在夏天穿過。沒想到在政府部門任領(lǐng)導(dǎo)職位的表姐夫竟然也穿這個。更有一次，她在晾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表姐夫的襪子腳趾頭也破了洞。

蘇妤在心里為表姐夫鳴不平，她同情表姐夫的遭遇，覺得表姐夫遇到表姐真是遇人不淑。她想，以后她嫁人，要是嫁給像表姐夫這樣的人那她真是要燒高香了。

這么想的時候，她把自己嚇了一跳。

自從開始同情表姐夫后，蘇妤對表姐夫的好感就增加了。只要有可能讓表姐夫挨罵的事情她都搶著做了。以前，表姐夫收了他們的衣服就直接堆在床上，導(dǎo)致表姐的一通臭罵，說他智商低，衣服堆在床上人睡哪兒，難道躺衣服堆里?，F(xiàn)在，只要衣服干了，蘇妤就趕緊把他們的衣服收進(jìn)來疊好分門別類放到衣柜里。表姐說：“蘇妤你真是賢惠，以后誰能娶到你可真是好福氣?！碧K妤說：“哪有，姐你可真是抬舉我了?！北斫惴蛞舱f：“你倆雖是姐妹，性格差別也太大了?！北斫懔ⅠR對表姐夫吼道：“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吧，不會說話就不要說?！北斫惴蚓土ⅠR閉嘴不說了，搞得蘇妤很是沒趣。

蘇妤在洗完碗后發(fā)現(xiàn)表姐夫的茶杯還放在餐桌上，順便把表姐夫的茶杯也拿過來洗了。

表姐夫愛喝水，他的茶杯是大口徑的三零四材質(zhì)不銹鋼帶蓋茶杯。

蘇妤在洗茶杯的時候，剛開始她只是隨便放在水龍頭下沖了幾下，發(fā)現(xiàn)沖不掉，她又用手伸進(jìn)去掄了幾圈，發(fā)現(xiàn)還是洗不掉。一看，原來不銹鋼茶杯的壁身上，全是黃色的茶葉垢，經(jīng)年的黃垢堆了厚厚的一層，不下功夫根本洗不掉。她拿了鋼絲球，用力地擦，花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才把那層垢擦掉了。

不銹鋼茶杯終于擦得錚亮了，亮得晃眼，像新的一樣。只是在擦茶杯的過程中，她的心突然抖動了一下，像漏了一拍似的。

她開始留意表姐夫的一舉一動，眼神癡癡的。

表姐夫開始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中。她做夢，夢見表姐夫開車出了車禍，一臉是血，醒來她嚇得胸口突突跳，捂緊了胸口再也無法入眠，只能睜眼到天亮。

她對表姐夫說：“哥，你今天上班就不要開車了。我昨晚夢見你的車被人家剮到了。”她沒敢說是夢見他出了車禍。表姐夫笑了笑說：“夢都是反的，沒關(guān)系?！?/p>

表姐冷不丁說了句：“蘇妤你今天怎么回事，臉色不大好呢?！?/p>

蘇妤嚇了一跳，心虛地回答說：“昨晚沒睡好。”表姐說：“每天早點睡，不要熬夜刷手機(jī)了。”蘇妤點了點頭。

此后，表姐夫好像承包了她夢境似的。她總是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夢見表姐夫，揮之不去，她對自己又氣又惱。

收表姐夫的衣服的時候，她偷偷地把臉埋在他的衣服里，吸取那衣服的味道，盡管那衣服的味道，早已被洗衣液的味道代替。表姐夫看完了電視，沙發(fā)還是溫?zé)岬?，她裝作無意間的樣子坐上去看幾眼電視，不過是為了體驗表姐夫的溫度。

更要命的是，家里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是馬桶。以前她坐上馬桶之前，總拿張酒精棉片去抹一下，現(xiàn)在，只要是表姐夫用完了洗手間出來，她掐準(zhǔn)幾分鐘的時間就進(jìn)去，既不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她馬上進(jìn)去，又不會讓那體溫消失。她坐在馬桶上，她的皮膚赤裸裸地感知著表姐夫的溫度，她覺得溫暖，同時又覺得羞恥。她，一個未婚的姑娘，一個從來沒談過戀愛的少女，暗地里卻表演著這可恥的一幕，她在廁所里一邊暗自竊喜，一邊又感到自己的恥辱。

這欲罷不能的感情終日煎熬著她。她病了。

次日表姐夫敲她的門問她為什么不起床去上班，她有氣無力地說：“病了，起不了床，已經(jīng)給單位請假了?！?/p>

表姐催表姐夫說：“你進(jìn)去看看，看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去醫(yī)院？”

表姐夫輕輕地敲了幾下門斯斯文文地問道：“我可以進(jìn)來嗎？”她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門沒有鎖，進(jìn)來吧。”

她的臉燒得通紅通紅的，表姐夫用手探了一下她的額頭說：“唉呀，發(fā)高燒了。得多喝開水?！闭f完他趕緊去廚房給她倒熱水。

表姐夫倒了很大一杯熱水，她坐起來一口氣全喝完了。表妹夫拿走杯子，臨了摸了一下她的頭說：“蒙著被子大睡一覺發(fā)發(fā)汗應(yīng)該就會退燒了。”

表姐夫輕輕地關(guān)了門出去，邊關(guān)門邊說：“你好好地休息一下?！?/p>

啊，這摸頭殺，這是她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被一個成年男性這樣摸頭。以前她聽別人說，有粉絲跟偶像握了手幾天都不洗手，她這頭發(fā)，至少幾天是暫時不會洗了。表姐夫很明顯是把她當(dāng)成小孩子，可她二十多歲了，她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她把頭縮進(jìn)被子里，自己也摸了一下頭。

冬天來臨，氣溫驟降。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他們戴著帽子，圍著圍巾。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孩圍著一條煙灰色的圍巾，是常見的圓寶針，這種織法，蘇妤會。在看到那條圍巾的瞬間，蘇妤心里的第一個想法是，給表姐夫也織一條。

她在網(wǎng)上買了毛線和竹針，開始織圍巾。每次織圍巾前她都會把手洗干凈，好像生怕把毛線弄臟了似的。其實煙灰色是深色，經(jīng)臟，就算弄臟了也看不出來。但她就是要洗手，不洗手就過不了心里的坎。

她織得很慢，圍巾的長度約一米八左右，以她以前的速度一兩天就能織完。但這次她織得慢，每一針一線都很認(rèn)真，仿佛繡花似的。她預(yù)計一個星期織完。

她都是關(guān)起門來在房間悄悄織的。期間侄兒有次進(jìn)來玩坐她床上不小心坐到了毛錢針，毛線針滑脫了，一個個小小圓圈的針眼裸露了出來。蘇妤非常生氣，她推搡了孩子一把大聲吼道：“你來我房間干什么，把我的東西都弄壞了知不知道！”侄兒第一次見表姨這么兇，哭著去找媽媽。

表姐進(jìn)門來看到正在生悶氣的蘇妤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掉了幾個針眼么，穿起來就是了。”轉(zhuǎn)身又罵了小男孩一句：“去去去，到一邊玩去。一天到晚沒個正形，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么？”

表姐出去了，蘇妤把門關(guān)好坐在床上，把那些針眼一個個穿起來，心里著實委屈得很。眼淚都掉下來了，她怕淚水掉到圍巾上，趕緊拿紙巾吸干了淚水。

一個星期后，圍巾終于織好了。柔軟的溫暖的圍巾，蘇妤想著表姐夫圍著她親手織的圍巾，自己都覺得臉紅了。她捧著圍巾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圈，又小心翼翼地疊好了放在枕邊。

不料小男孩去她房間玩時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拿出她的圍巾給媽媽看，他大聲叫著：“媽媽媽媽，小姨的圍巾真漂亮?！闭f完全部抖開了展示給他媽媽看，長長的圍巾一半掉在地上。蘇妤臉都白了，整個人都愣住了。表姐正在洗碗，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瞥了一眼兒子說：“快放到小姨房間去，不要弄臟了小姨的新圍巾?！庇謱μK妤說：“不是我說你啊，年輕女孩子圍這么深的顏色干嘛，老人家才用，男人才用。你織個顏色鮮艷點的不好么？不過話又說回來，人好像就是這樣的，年輕的時候故意穿深顏色讓自己顯老，老的時候又故意穿鮮顏色讓自己顯得年輕。我就是這個樣子。”

表姐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蘇妤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

小男孩把圍巾還給了她，她捧著那條圍巾走進(jìn)房間，直接撲在床上傷心傷意哭了一場。

她把圍巾收了起來，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層，仿佛從來沒有織過這條圍巾似的。倒是表姐有次問為什么沒有圍那條新圍巾，她說你不是說我圍這個顏色不好看么？我收起來了，等過年回去的時候拿給我爸。

她還是做夢。只不過夢境現(xiàn)在有具體的對話和細(xì)節(jié)了。

在夢里，她拿著圍巾羞澀地對表姐夫說：“哥，這是我專門給你織的圍巾。送給你?！闭f著她親手給表姐夫圍到了脖子上，圍了一整圈后，剩下的在背后一左一右，長長的打了結(jié)的流蘇垂了下來。表姐夫就像韓劇里的男主。

表姐夫說：“謝謝你蘇妤，這圍巾真暖和?！?/p>

她說：“當(dāng)然暖和了，因為這是我專門為你定制的愛心牌圍巾，全世界限量版，只此一款?！?/p>

表姐夫說：“你真是個賢惠的好姑娘，誰要是娶了你真是有福氣?！?/p>

夢醒了。她一骨碌坐了起來，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摸摸胸口，心臟呯呯跳著，她拍了拍自己的臉罵了一句，該死。接著又倒床上去，卻再也沒能睡著。

表姐每天在家里咋咋呼呼，打大的，罵小的，家里整天雞飛狗跳卻又生機(jī)勃勃。有天吃飯，表姐突然對表姐夫說：“蘇妤也老大不小了，快二十三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你在你們單位看看，給她介紹個合適的對象?！北斫惴蛘f：“好，單位倒是還有幾個單身的，我看看哪個比較合適給她介紹一下?！碧K妤把臉埋在碗里說：“姐，我還是先不要談，等我工作幾年再說吧?！北斫阏f：“再工作幾年你都快三十歲了，都成老姑娘了哪里還嫁得出去，嫁人要趁早?！碧K妤悄悄地把臉從碗邊沿露出來看了一眼表姐夫，卻見表姐夫正在專心夾菜，看都沒看她一眼。蘇妤心中嘆了一口氣。

蘇妤想搬出去自己租房子，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表姐，說是在他們家打擾了姐姐姐夫這么長時間了不好意思。表姐說：“你賣房子，收入不穩(wěn)定，饑一頓飽一頓的，你就不要再拿這幾個錢燒包了?！蓖Ａ艘幌卤斫銌査骸笆遣皇窃谖覀兗依鲜且獛兔ψ鍪履悴粯芬饬耍俊?/p>

表姐說話總是這樣直白，蘇妤連忙擺手否認(rèn)，“姐，真不是的，我感謝你和姐夫還來不及，我都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了，是自己過意不去。你要不嫌棄我的話我就住你家。”

表姐說：“那不就是了么。”

蘇妤還是住在了表姐家里，幫表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收晾衣服、洗碗等等。

她不怎么和表姐夫說話了，有時表姐夫跟她說話，她也只是簡單地嗯或哦。表姐明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她對蘇妤說：“你姐夫就是這個樣子，智商情商都低，你要是有啥看不慣他的地方就看在我面上多擔(dān)待點?！碧K妤說：“姐夫……挺好的。你們對我都挺好的。”表姐說：“那就好。”轉(zhuǎn)頭又罵了表姐夫一句：“都到點了還不下去接孩子？愣在這里干什么，跟個木頭似的！”表姐夫喏喏了一句：“唉呀，真是到點了，我差點忘了?！北斫愫鹆怂痪洌骸皼]見過比你這么笨的人！”

蘇妤的心尖顫了一下。

表姐罵表姐夫、和表姐夫吵架從來不避諱蘇妤。一天深夜，他倆又吵架了。剛開始兩個在房間吵，像兩只鴿子咕咕的，后來，大概是怕吵到孩子，兩個人直接跑到客廳吵。

蘇妤也不敢出來勸架，只是豎起兩只耳朵像只警惕的小白兔偷聽他們吵架。

表姐粗魯?shù)亓R著姐夫：“汪仁發(fā)，你這個渣男。真沒想到你和那個渣女還有聯(lián)系。你們不得好死?！?/p>

表姐夫急吼吼地解釋道：“不要罵得這么難聽。我哪知道是她。早知道是她我就不會加她微信了。我也是看了微信圖像才知道是她，否則我也不會通過驗證?！?/p>

表姐繼續(xù)罵：“少放屁！誰知道你們有沒有暗度陳倉，只不過今天被我發(fā)現(xiàn)了而已。你就是犯賤，你居然跟那個渣女又勾搭上了，你信不信我拿刀砍了你。”

表姐夫說：“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同學(xué)把我微信名片推送給她，你也看到了，就她跟我打了個招呼，我也就回了個你好。我現(xiàn)在馬上把她拉黑?！?/p>

表姐冷笑道：“這么說來你兩個倒是正人君子了。”

表姐夫說：“你這個人真是沒法理喻，誰還沒有過去？孩子都這么大了，你老是跟過去較真有什么用，過去的事早都過去了?！?/p>

表姐咆哮道：“少跟我提過去，你那破銅爛鐵的事，你還有臉說？我就沒有過去，我嫁給你我就是虧了，我就運(yùn)氣不好揀上你這塊破抹布。”

表姐夫說：“你真是不可理喻。跟個潑婦似的?！?/p>

表姐夫這句話很明顯刺激到了表姐，表姐說：“對，我就是個潑婦。我就要潑婦給你看，今日不潑我還真對不起你?！?/p>

廚房里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不知表姐拿了什么東西，兩個人轉(zhuǎn)戰(zhàn)到了廚房。

表姐的聲音愈發(fā)大了起來，只聽見表姐大聲地吼道：“汪仁發(fā)，你這個渣男。我要跟你離婚。離婚。不跟你離我就不是人。”

表姐夫的聲音軟了下來，低聲說：“好好好，等你氣消了我們選個好日子去離婚好吧，你說離就離。聽你的?！?/p>

表姐夫的聲音放低后，表姐的聲音也低了些，后面再說了些什么蘇妤就沒再聽見了。再后來家里就安靜了下來。

從表姐和表姐夫斷斷續(xù)續(xù)的吵架聲中蘇妤拼湊出來了細(xì)節(jié)。原來表姐夫的前女友，今天不知道怎么加上了表姐夫的微信被表姐發(fā)現(xiàn)了，結(jié)果導(dǎo)致了這場吵架。

表姐夫雖然理虧，但表姐也太強(qiáng)勢了。表姐發(fā)起脾氣來確實很嚇人，表姐夫怕，孩子們怕，蘇妤也怕。表姐和表姐夫說到了離婚，蘇妤的腦中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他們要離婚了。她在床上一直翻來翻去，胡思亂想。

她希望他們離婚，這樣她就有機(jī)會可以向表姐夫表白了。表姐的兩個孩子她也愿意帶著，把他們當(dāng)親生的孩子看，畢竟表侄兒和表侄女和自己也有血緣關(guān)系。她又不希望他們離婚，真離婚了表姐一個人也是夠可憐的，再說，表姐離婚了她和表姐夫在一起的話不知道在老家的親戚會傳成什么樣子呢。人家肯定認(rèn)為表姐是引狼入室是她破壞了表姐家庭，那父母的臉往哪兒擱。還有，她也不確定表姐夫是否真的喜歡她。從現(xiàn)在的情況看，表姐夫也沒有表達(dá)出明白她心意的跡象。

整個夜晚這些問題就像一些在水中上躥下跳的泡泡，她把這個問題按下去了，那個問題又冒出來。一晚上都沒睡好。

此后，她一直觀察著他們。心里又喜又憂。她想象著有一天表姐從外面回來，突然大聲地對她說，蘇妤，我終于離婚了，我自由了。她一定會走上去抱住表姐安慰她，畢竟她們是血親，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呀。

表姐還是在家里罵這個罵那個，表姐夫唯唯諾諾。蘇妤想，上次表姐夫說等她平靜了選個好日子去離婚，他說的好日子是什么日子呢？難道是結(jié)婚紀(jì)念日還是其他什么有意義的日子？

中秋節(jié)的時候，表姐夫說在五星級酒店訂了自助餐，全家人都去吃自助餐。聽到這個消息蘇妤一陣緊張。莫不是這就是他們說的好日子，難道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

表姐夫開著車帶著全家人一起出動去吃自助餐。蘇妤心里既開心又忐忑。

吃飯的時候，表姐一直在喂小女兒，自己幾乎沒有動筷子，還一個勁地叫蘇妤多吃，開玩笑地說要她充分發(fā)揮戰(zhàn)斗力，把兩個小的那份錢吃回來。蘇妤很是心疼表姐，覺得她和表姐夫可能是離婚了所以才選了這么個有象征意義的日子好聚好散。表姐自是什么都吃不下，可憐的表姐。

表姐夫拿了半杯紅酒過來，他坐在表姐對面端起酒杯敬表姐。表姐夫說：“顏慧榮，來，我敬你一杯?！?/p>

蘇妤的心一沉。

只見表姐夫款款說道：“顏慧榮，這十年來你替我生了兩個孩子，每天忙里忙外辛苦你了。你把全身心都奉獻(xiàn)給了這個家庭，自己連最起碼的社交活動都沒有，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雖然脾氣暴躁了點，但人善良，沒心眼，實在，我喜歡你這性格，只是你稍微再改一點點就好了。我呢，平時工作忙，沒怎么顧得上你，以后我也會盡量地體貼你，幫你搭把手，讓你沒那么辛苦。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希望你也多包涵一下?！?/p>

表姐拿椰子汁和表姐夫碰了一下笑罵著說：“你還真是領(lǐng)導(dǎo)發(fā)言啊，空話套話一大堆，給我整兩句實在點的話?！?/p>

表姐夫把小侄女抱到一邊去玩，邊走邊對表姐說：“我把囡囡跑去玩會，你好好吃，多吃點吧?！?/p>

蘇妤看得目瞪口呆。劇情翻轉(zhuǎn)得太快，大家都沒有按照劇本來演啊。

蘇妤又喜又憂，低下頭大口大口吃東西。

一天在家吃晚飯的時候，表姐夫問蘇妤：“小王有沒有聯(lián)系你？”小王是表姐夫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表姐夫互推了他們的微信。蘇妤說：“他聯(lián)系我了，不過我沒回信。”表姐夫說：“小王人不錯，可以試著交往的。”蘇妤低頭答應(yīng)了一聲說：“嗯?！?/p>

小王約會蘇妤，正是冬天，萬物蕭瑟。天氣很冷，街上行人匆匆，人們都戴著帽子手套。蘇妤從箱底拿出來那條圍巾戴上。他們兩個在一條寂靜的小道上行走，風(fēng)很大。小王說：“起風(fēng)了。”

蘇妤把圍巾取下來給小王戴上。小王說：“真暖和?！?/p>

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