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沛

圖/蔡建勤

無法停留

沒有云、雨、雪和彩虹的天空是空落落的，沒有鳥的天空更是寂寞得想自閉。我在年保玉則山下的牧場，用望遠鏡看遠處一簇峭拔的雪峰間飛翔著幾只高山兀鷲，像一幅在天地間跳躍的心電圖，一種說不出的感動油然而生。我想追蹤其中一只，但它總是逃逸出視線之外，又冷不丁闖進你的懸念，猶如一個溫暖的吻，有那么一瞬間窒息的快樂。

吃了中飯之后，不得不驅(qū)車趕往下一站，我回頭遠眺年保玉則山脈，停留在天空的那一部分是白的，被雪覆蓋，哪怕你借助它的高度登上了半個天空，最終還得下來。我以為：沒有靈魂的人，是無法墮落的。然而，爬過這座神山的人和飛過這座神山的鳥是有靈魂的，哪怕墮落了，也會變成大山腳下的石頭——那種停留，守望著永恒的流動。

艾爾斯巨石

澳大利亞大陸的荒漠中心，有地球上最大的整塊巖石之一：艾爾斯巨石。巖石基圍周長約9 公里，奇跡般地矗立于無垠的天地之間，就像大自然死亡的心臟，土著人在它底部的洞穴里生存、繁衍，怡然自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它為文化和自然雙遺產(chǎn)，使得原住民不明就里：這到底是人，還是神的意思？

尤其是旅游開發(fā)的產(chǎn)品——“沙漠星空晚宴”：游客在巨石周邊的曠野點上蠟燭，一邊品嘗美酒佳肴，一邊欣賞美妙絕倫的落日，南半球明亮浩瀚的星空，這般人生難得的奢華體驗，引得世界各地富人趨之若鶩。原住民中有些人去做服務(wù)生或表演舞蹈掙錢，但有些人卻想不明白：掙了錢，用它又能干些什么？

這種想法源于艾爾斯巨石偉大的存在，這顆我們認為大自然已經(jīng)死了的心，還在微弱而頑強地跳動著呢！

蘑 菇

四明山后山還有一片比較原始的森林，遮天蔽日，不少大樹都披上了樹衣，證明時間在這里可以做成一件件長長的披風(fēng)，地面倒伏著衰敗的雜草和藤本植物。我們小心翼翼地踩著一層層柔軟的落葉，仿佛走在歲月的碎片之上，一路東張西望，充滿好奇，希望有所發(fā)現(xiàn)。然而事與愿違，轉(zhuǎn)悠了半天，除了看到兩只稍縱即逝的松鼠和一條懶洋洋的銀環(huán)蛇，別無新意。倒是一些蘑菇引起了我的興趣，在一棵橫臥于林中、正當腐朽的樹上，長滿了土黃色的小傘。一位隨行的林業(yè)局工程師介紹道：這些蘑菇起到的是分解死樹成為肥料的作用；他又指著旁邊一棵挺拔的香樟樹說：蘑菇生長在活著的樹干上，形成苔蘚，是為了更多地交換養(yǎng)分，能使主木更加茁壯地成長。總之，這些漂亮的小傘是整個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一種東西，在生死之間居然扮演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這讓我暗自吃驚。在接下來的晚餐桌上，面對一碗當?shù)孛恕倮锵愠匆熬?，我握著筷子，遲遲不能下手。

冥 想

冥想就是送給自己一個遠方，送給自己一個無名的洞穴和一束神秘的光，有一種不期而遇的意外和心動，有邂逅的歡娛和遭遇的悲傷，更有說不出的空虛和惆悵。

聶魯達曾寫有這樣的詩句：“少女們把手捫在心坎上，夢想著海盜?！?十分令人神往！昨夜和詩人、畫家、木吉它收藏愛好者馬秋聊微信，他給我發(fā)來一張藝術(shù)品的照片，好像觸動了我內(nèi)心的某個開關(guān)，以至于久久不能入睡。他最近觀摩了某當代藝術(shù)展。一個叫張雪瑞的年輕女藝術(shù)家擺出一件叫《樹林》 的裝置作品，深深吸引著他。說來非常簡單，《樹林》 使用的材料只是襯衣上的碎花和一截圓木。她丈夫曾在婚禮上穿過一件紅底白色碎花襯衣，藝術(shù)家將襯衣上數(shù)百朵白色小花剪下，再用大頭針一朵一朵穿過，扎在圓木的橫截面上，排成一片疏密有致的樹林模樣。與這個“長” 出花樹林的圓木并置于現(xiàn)場的，是那件被剪出許多小洞的花襯衣，兩者形成奇特的視覺對照：新與舊、實與虛、現(xiàn)實與想象、相關(guān)與不相關(guān)……等等等等，產(chǎn)生諸多意義或歧義，甚至是無意義的發(fā)愣與走神。

我的失眠也是這樣，總是把相關(guān)與不相關(guān)的事物搭配在一起，就像室內(nèi)神父低聲的祈禱和屋外學(xué)者高聲的辯論融為一體。又恍若長夜的天邊來了一群人，坐在我身邊，定睛一瞧，那全是黎明的礁石，已經(jīng)死了，或者正準備活過來。腳下緩緩起伏的海浪告訴我——一切皆有可能！

思 考

20 世紀德國時尚達人尼可臨終前曾留有獨白：“最好把思考未來這個問題留給別人，我最多也就想到明天的早晨?！?而大名鼎鼎的海德格爾則牛皮哄哄地宣稱：“當法國人開始思考時，他們說德語?！?早于他們幾百年前誕生的法國奇才帕斯卡爾卻一勞永逸地說：“你愿意別人相信你的東西嗎？那你就不要提它。”

令人有那種日出大海、地平線突然敞開的警醒！

與其碌碌無為，不如去看落日

碌碌無為者大多為兩類人：一類是什么也不思考的人，一類是思考得太多的人。不思考的人壓根兒不會認識自己和世界，思考太多的人又會陷入徹底懷疑主義的泥沼。我們知道，把虱子放在感動的地方，虱子不會感動，但感動會非常難受。所以，我們熱衷于提倡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做正確的事情。大部分時候，我們不會思考大問題，通常只關(guān)心做了一件事之后，接下來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有一種生活理所當然的慣性和固有軌跡，不可避免地活得很累，或者相當無趣。當一個孩子問：“媽媽，你為什么愛我？” 這是常識小問題，而當他問：“媽媽，我們?yōu)槭裁从袗?？?這就是哲學(xué)大問題了，會讓你叨叨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然而，以東方式智慧視之，此乃天意，無須回答，你只管從容淡定去看落日得了?！度辶滞馐贰?描寫金陵人生世相，有這樣的段落：“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dān)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

令我輩雖口頭調(diào)侃，卻心生艷羨。

喜 歡

天生就喜歡植物。

因為它們不說話。

動物喜歡胡說八道，尤其是人，斯塔爾夫人有言：“我看到的人越多，就喜歡狗?！?我看到的人越多，更喜歡植物，盡管對它們知之甚少。

我的書房窗臺上種滿了盆栽植物，其中有自己喜歡的美洲海南芥——強勁的枝、多肉的綠葉、五瓣的白花。前年秋天，我買回一大一小兩盆美洲海南芥，大盆種有三株，小盆只能種一株，四株植物規(guī)模相若。到去年春天，卻情形迥異：小盆的一株長得大而粗，拼命想擠破空間局限似的，要獨飛而去；大盆的三株長得如同兄弟姐妹，相互謙讓、牽掛、扶持，一般高矮胖瘦，讓人感動。

可見，植物也是有感情的，它們用無聲的語言表達了彼此的愛憐。

我不時跟朋友們說起這個事實，大家或存疑質(zhì)詢或一笑了之，以至于我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于是，今年夏天，我特意把長得想“獨飛” 的那株美洲海南芥與其它三株“兄弟姐妹” 混栽在一塊，每個星期用尺子測量它們，記錄在冊，以觀后效。不到半年，神奇終究在我的希望中慢慢出現(xiàn)：“獨飛” 再也不見怎么生長了，而“兄弟姐妹” 一個個像吃了激素一樣，一天天在躥高，直到與“獨飛” 平起平坐、勾肩搭背，仿佛它們生下來就是四胞胎，緊密相連，不分彼此。

我不想跟朋友們再說起這個事實，我怕他們再次存疑質(zhì)詢或一笑了之。

我更怕會說話的自己廢話太多甚至瞎說一氣，會被不說話的植物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