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蘇
圖劉尚紅
赤日下和黑夜里,兩個我借由逼仄路徑。彳亍而行。
俠義和狹義的壁燈,照出兩枚燈影,見他們互相追逐,誰也制服不了誰,有時重疊復(fù)現(xiàn),恩仇錄般,構(gòu)成心中塊壘。
為了避免傷害,焊工們需在焊槍的電弧后增加一面護(hù)臉,鑲嵌深褐色的一塊護(hù)目鏡。所以,一根焊條往往會搶著發(fā)言,它們說:“所謂光明的深處,一定也會長出致盲的鋒刺?!?/p>
其實,門一直都虛掩著,墻壁也擋不住風(fēng),一切阻障此時便形同虛設(shè)。
看門大爺還在打盹。偶爾迷迷糊糊地補一句:“你找誰?你要到哪里去?” “哪里” 便成為睡夢中的巨嬰,襁褓中裹夾著蜷縮的腿腳,更像一個肉瘤狀的存在。
其時手起刀落,一片柳葉便可消退殘秋的斜陽。
月光下的瓷器不曾睡,香爐前垂目的菩薩不曾睡。
你聽啊,夢在一片白瓷的表面炸開了裂紋,曇花是被它叫醒的,在不為人知的夜的永晝里遁形。
你看不見它,你無法看見,天色卻為它引亮一根火燭。
聽到世界開裂的聲音了嗎?
鳥鳴,雞啼,一只鐵餅滾過藥碾。滾落烏巢的一枚鴉蛋碎臥在冰冷的石頭上。它癱軟地放棄了初生和預(yù)言的夢想。嬰兒要哭,一只奶嘴卻替他安撫了全世界。
烽火和犀利的言辭還在對決。石頭,剪刀,布——制造裂隙與溝壑,分歧還在袖筒中暗藏,游戲機(jī)啟動一條密道,上了發(fā)條的齒輪已無法停止轉(zhuǎn)動。
天空炸裂,烏云被撕開時,霹靂也會叫喊一聲“寂滅”。
轟隆隆震動的鋼軌,托舉著一截藍(lán)色車廂,窗口旁坐著緊張的乘客。我身體里的黑夜和閃電一起去了A 城,B 城的臥室熄滅了我的臺燈。
一截?zé)熁也恍⌒谋晃覐椔湓诖矄紊?,又被落地扇吹得彈跳起來。它是死亡的煙草,還是涅槃的煙草?我是年輕瘋長等待浴火重生的野草,還是頹敗衰老即將灰飛煙滅的枯葉?
這問題只將我輕輕一捻,答案便消失在房間,只留下一絲殘存的氣息,像懸浮的列車。茶魂終于要溢出來,伴隨即將沸騰的開水。
大漆木盞上葉片圖案的脈絡(luò)里鍍著人世的金身,在黑夜的鍋蓋下我又要將它們掩藏。
那茉莉花以及桂花的香味,終將彌散出一絲苦甜,懸墜在天蓋下的群星,今夜還在虛無地閃現(xiàn)。
身體里的鹽開始結(jié)晶。回過頭來看來時的路,仿佛在海上,又在溝壑,記憶會舔舐咸澀,有風(fēng)潮濕地經(jīng)過,星期五的孤島,潛伏著看似平靜實則兇險的暗流,而旅途中最為平順的那段,早已被庸常抹去。這樣一想,那實則也可遺忘。
人生如夢,夢如坑??优陨⒙湟坏厥[蘢,醒來恰好是你掉進(jìn)坑和夢去的瞬間,于是,瞬間驚覺肉身早已僵硬。
是掉進(jìn)了幻象的春天還是黑洞?這成為謎,像啞巴唱戲?;蛘哒f一個幻象就虛構(gòu)了一座城池。
更能讓人感知現(xiàn)實中生而不易的坎坷的,是那些被角色代入很深,又被腳本圍困的演員,他們頗有歷史感,一點都不再新鮮。而周末劇院又在上演一出大戲,名曰:《空城計》。
強(qiáng)詞奪理的人顯得異常雄辯;口若懸河的人顯得十分聰明。
傾聽者卻安靜得像一只黑暗里的貓眼,閃爍且并不發(fā)出異質(zhì)的聲響,雜音像帶著毛刺的詞匯,觸碰到時間的貓耳,貓身便會轉(zhuǎn)動,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它望向遠(yuǎn)處:一些喇叭花抬起驕傲的頭顱,另一些開敗在斷垣殘壁中,低垂著腦袋。
兩只腳,可踏進(jìn)20 雙不同的鞋。一雙行腳的布履,另一雙舞蹈的軟靴,同樣的這一雙腳邁進(jìn)了不同場景。
有時它設(shè)定了目標(biāo),沿途便叫經(jīng)過,會自然消納的事物以及那些延伸出來的部分,構(gòu)成腳印和道路。
當(dāng)觀念崩塌時,時間的門便會自然呈現(xiàn),如落幕的戲臺,遇日落,遇電閃,遇谷裂。人用一生的時光將自己變成一具容器,陶土的,玻璃的,木器的……亦如扁舟始發(fā),穿越峽谷,通江達(dá)海。
我的記憶里也裝滿了歡喜和寧靜。
是一個人的旅途,在荒漠,在灘涂,在高山,在平原,在顛簸的汽車卷起風(fēng)塵的鄉(xiāng)野柏油路上,遇到什么并不重要,泥濘,斷崖,絕壁,抑或是黃沙與風(fēng)暴,提著小刀子風(fēng)的凜冽嚴(yán)冬、蒸籠般的酷暑,均不構(gòu)成在內(nèi)心安置一處好風(fēng)景的屏障。
普通人給予溫暖帶給我最踏實的感觀,我捉筆,也只是為了鐫刻那些須臾的永恒。
其實,我希望我的孩子脫離我的“人形”,有時是“小怪獸”,有時是“奧特曼”,當(dāng)然,她也可以堅持成為她心目中的“芭比”。
擠擠眉毛,彎彎眼睛,咧咧嘴巴,在懶散的時光里……
總之,她脫離我,不再是我曾經(jīng)想要的模樣。她幸福地笑,悲傷地哭,或者沉默不言,全脫離了我的“人形”。
大風(fēng)降溫,雨夜。一間空屋。穿堂風(fēng)吹得室內(nèi)門窗不斷發(fā)出“咣——咣——咣——” 的聲響。
我住在它的隔壁,想象一間空屋荒蕪的“內(nèi)心”:它積滿了時間的灰塵,被主人無數(shù)次遺忘;它冷得發(fā)硬的心不斷被擊打,發(fā)出悶錘鑿墻般的痛音。
湖面躍出鯧魚,有一條正在我蘸進(jìn)晚霞的筆意下打探人世。波光粼粼之上,魚背銀鱗閃閃,我使用了一條躍出水面的鯧魚的瞬間,此刻,它正切片樣停留在我的腦海中。
我們用夕陽捕獲它。除此之外,它再與我們毫無干系。或許它本就不是一條鯧魚,周遭亦散布我和我們用妄念打碎的意象。
每顆漢字都有一副骨架,而肉身在時間的長河里沙化。每顆漢字都天性帶有流沙河的鄉(xiāng)音,可化作曲水流觴般的兩岸精魂。
一位稱職的農(nóng)人被撒在四季的谷倉里排兵布陣,將其還原成“民以食為天” 的本來。良心有時是斗大的眼淚,有時是如席般的雪花。它們從天而降,又都鉆抵人世最干涸的孕床。
“回到從前!回到舊時光!回到溫柔的那里去!” 有時候,總有一個聲音對存在的我這樣說。它似乎忽略了存在過的我的另一個現(xiàn)實:是一根無法彎曲自如和伸縮有效的刺!
于是,有時又會聽見“嘭” 的一聲,自己就爆了。像不滿意的一次回答。
語言的暴力,有爆竹和炸彈一樣的形制。
很快,又到年尾。說點什么才能不使自己沮喪和懊惱?
很快,又到年頭。怎樣的無言才能使自己平靜與祥和?
我們在冬夜圍爐夜話。
不經(jīng)意,同時瞥見陽臺上拴在晾衣繩上的兩枚釘子:生銹的鐵桿上會長出新的繩結(jié),磨出新的亮邊,滴下新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