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城記》是師陀最具代表性的小說集之一，由18篇獨立的短篇小說構成。師陀在《果園城記》中所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抒情小說歷來為眾多學者所稱道，如1946年唐迪文評價《果園城記》是“古老的內(nèi)地中國的一個投影，也是一篇樸素的詩”。[1]師陀作為一名“京派”代表作家，其作品的藝術風格廣泛繼承了中國古典美學的文學傳統(tǒng)。為了進行深入探究，本文從意象傳統(tǒng)、人物塑造和古典特質三個方面出發(fā)，進一步闡述師陀《果園城記》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深刻關系。

一、《果園城記》中的意象傳統(tǒng)

《果園城記》中廣泛出現(xiàn)了小城、黃昏、庭院、原野、佛塔等各種意象，這些意象與小說的鄉(xiāng)愁主題相呼應，寄托著作者復雜的情感。同時《果園城記》中的意象與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意象一脈相承，從中可看出師陀對古典文學中意象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

（一）城的意象

中國古代詩歌和小說中向來不乏對城市的描寫，宋元話本如《東京夢華錄》等充斥著濃厚的市井氣息，大量描寫宋元時期的市民生活。明清小說朝著更通俗易懂的方向發(fā)展，對城市的刻畫細致入微，如《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對南京和北京這兩座城市生活百態(tài)的描寫。無論是寫城市的繁華還是衰敗，“城”這一意象在古典文學中成為一個代表著市民生活的文化符號，寄托著文人墨客對自身生活和命運的關注。

《果園城記》中的十八篇小說都圍繞著“果園城”這一內(nèi)地小城里的故事展開，小城自然成為《果園城記》中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師陀筆下的小城意象所揭示的不是城市的繁華與喧囂，而是一個小城的衰敗與停滯。如《果園城》寫到“我”在闊別多年后回到果園城，感到這里是“靜止如水然而凄涼極了的城”，[2]8盡管多年過去，但果園城似乎停滯了一樣，在“我”的眼里依然沒有多少變化。在《葛天民》中，“我”在與葛天民重逢時不禁感慨果園城的生活是如此凝滯，“人是生活在小城里，一種自然而然的規(guī)則，一種散漫的單調(diào)生活使人慢慢地變成懶散，人也漸漸習慣于成規(guī)……這城里的生活仍舊按照它的老規(guī)律，乏味地慢吞吞進行著，太陽轉到西面去了，我們可以想象它是每天就這么著轉到西面去的?！盵2]

“城”這一意象在師陀筆下寄托著他對故鄉(xiāng)的復雜情感，一方面小城的衰敗與停滯、愚昧和落后讓“我”想要遠遠逃離；另一方面小城恬靜溫馨、閑適愜意的牧歌情調(diào)又讓“我”深深向往，難以忘懷。

（二）黃昏意象

黃昏在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中是一個經(jīng)常被使用的典型意象，最早在《詩經(jīng)》的《王風·君子于役》一詩中，就有了選取“黃昏”入詩來表達思婦哀怨的例子。詩中“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三句，雖純粹寫景卻給人無限聯(lián)想：太陽下山了，雞進窩了，牛羊從山坡上回來了，外出的人陸續(xù)回家了，只有女主人公倚門翹首企盼著行役在外的丈夫。自《君子于役》之后，日暮黃昏便成了一個原型意象。

《果園城記》中也出現(xiàn)了諸多黃昏意象，它們秉承著古典文學中黃昏的意象傳統(tǒng)，在小說中烘托出離別的愁緒。如《果園城》中在黃昏時抒寫“我”的感受，“我真想睡一覺，一直睡到黃昏，睡到睜開眼就聽見從遠處送來兩個果園城人相遇時的招呼聲：‘晚了？‘晚了。初上來我悵然聽著，隨后我站起來，像個遠游的客人，一個蕩子，誰也不知道的來了一趟，又在誰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帶著果園城的泥土，悄悄走回車站?！盵2]8雖然回到了果園城，但“我”卻感覺自己只是一個過客，只能悄悄走回車站，在“我”的離開中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愁緒。又如在小說《期待》中，“我”馬叔敖在黃昏之時走進徐大爺和徐大娘的家，“這一天我站在他們門前，快近黃昏時分，許多年前的情景又油然回到我心里來”。[2]兩口子的兒子徐立剛參加革命被殘忍殺害，徐大爺和徐大娘一直在家苦等兒子的歸來，而“我”在黃昏之時來到他們家，聽老兩口訴說對兒子的思念，心中頓時涌起無限哀愁。

《果園城記》中的黃昏之景往往和作者想要表現(xiàn)的離別之情聯(lián)系在一起，這體現(xiàn)了師陀在小說中使用“黃昏”這一意象時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也體現(xiàn)了黃昏在鄉(xiāng)土抒情中表現(xiàn)鄉(xiāng)愁時的獨特作用。

二、《果園城記》中對傳統(tǒng)典型人物的塑造

師陀在《果園城記》中寫了諸多果園城居民的故事，他們的經(jīng)歷就是中國封建社會底層人民的一個縮影。作者筆下城民的愚昧、無奈、痛苦與掙扎，也恰是全中國小城居民的投射。而在作者所塑造的一系列小城人物形象中，也存在著傳統(tǒng)典型人物的影子，從他們身上我們仿佛看到古典文學中受壓迫的女性和失意的書生。

（一）果園城女性的悲劇建構

中國古典文學中向來不乏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描寫，她們或是受到封建等級制度的壓迫，沒有自由；或是在殘酷的社會中處處被欺壓，窮困潦倒。這些女性形象成為中國文學傳統(tǒng)里的典型人物，她們控訴著封建等級制度和男權社會對她們的迫害，千百年來引起無數(shù)讀者的同情和共鳴。她們是《竇娥冤》里的竇娥，是《紅樓夢》里的金陵十二釵，是無數(shù)閨怨詩詞中被禁錮的少女。

師陀在《果園城記》中同樣敘述了多位女性的悲劇命運，如《桃紅》中孟林太太的女兒素姑，眼見著歲月一天天地流逝，而她卻只能在年復一年的縫繡嫁衣之中衰老，所有這些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老姑娘青春流逝的悲哀和終日寂寥的無奈?！霸阽R里，一個長長的鵝蛋形臉蛋；一綹散亂的頭發(fā)從額上掉了下來；一雙淺淺的眉上畫了兩條弧線；眼的周圍有一條淡黃的灰暈；她的嘴唇仍舊是好看的，卻是褪了色的一個中國的空閨里憔悴了的少女。”[2]寥寥數(shù)語，就把一個閨閣女性的悲哀描寫得淋漓盡致。還有《顏料盒》中被遣嫁到愚昧的鄉(xiāng)下地主家，被毫無感情的婚姻綁架，渴望新事物、渴望愛情的油三妹，后來在被強奸之后吞了藤黃而悲慘地死去，以及因為參加政治運動而被投進監(jiān)獄，被吞噬掉五年美好青春的馬瑤英。

果園城中這些美麗而又天真的女性，面對她們各自的命運，她們或者如素姑般寂靜地接受，或者如油三妹般反抗，然終究失敗，在沉重的封建約束與強權統(tǒng)治下，最終被摧殘被粉碎。透過她們，透過這一個小城中女性的集體命運，我們可以看到更廣大的千千萬萬在各個小城中被壓制的女性的悲慘命運。

（二）落魄書生的失意描寫

人世坎坷，多有不如意之時。而抒發(fā)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苦悶之情就成為古代文人士子們筆下常見的創(chuàng)作。如杜甫的《蜀相》：“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陸游的《書憤》：“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庇纱?，這些憂國憂民而又郁郁不得志的書生們成為文學史上的典型人物，他們心懷天下，但卻在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不得不失意苦悶。

《果園城記》中也不乏對這樣落魄書生的失意描寫，如《賀文龍的書稿》中的賀文龍，作為果園城的小學教師，他曾經(jīng)抱過經(jīng)世濟民的遠大理想。但為了家庭和生存，賀文龍逐漸將自己“埋葬”在小學教員的職位上，最終被生活的瑣碎與沉重折斷了“翅膀”，碌碌無為，再無大志，將自己的文稿一壓再壓，終究走向無果，在被回憶擊中的時刻嘆息，轉而繼續(xù)艱辛地過活。還有《傲骨》中考上了師范學校的不具名青年，他滿揣希望與驕傲從學校出來，得到了縣立中學的聘約，但他發(fā)現(xiàn)他的同事們都是些不學無術的無賴，他因此覺得只有自己是人才，而更孤傲了。然而，社會并不能容下他這樣孤傲而又自大的人，結果他以加以罪名“請”到監(jiān)獄住了半年。在被生活打了一個又一個響亮的耳光后，青年終成了一個整日咒罵、為人嫌煩的滿腹牢騷者。

《果園城記》對這些失意書生的描寫具有濃厚的文化反思色彩，它講述了在風景如詩如畫的果園城中，形形色色的生命在時間長河的洗滌之下不知不覺委頓的故事。

三、《果園城記》中的傳統(tǒng)文學特質

作為京派作家，師陀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抒情小說如《果園城記》等具有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特質，從中可以看到很多古典文學的影子，如詩意化的小說語言和抒情寫意的小說情節(jié)。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傳統(tǒng)文學如何影響著師陀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及《果園城記》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深刻聯(lián)系。

（一）詩意化的小說語言

詩歌語言是含蓄簡潔而又意味無窮的，它忌諱說明而強調(diào)暗示。古典詩歌的語言傳遞的是一種情緒，一種意境，或是一種美的體驗，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正是古典詩歌語言的真實寫照。

師陀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抒情小說同樣具有濃厚的詩意特征，如劉西渭就認為“詩意是他的第一特征”[3]，師陀的《果園城記》和沈從文等其他京派作家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小說一樣，充滿著詩情畫意。如《果園城》中一段對果園城景色的描寫：“果園正像云和湖一樣展開，裝飾了這座小城。當收獲季節(jié)來了，果園里便充滿了工作時的窸窣聲，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斷聲，而在這一片響聲中又時時可以聽見忙碌的呼喚和笑語?！盵2]7在這里，作者通過詩意化的語言使得自然景物呈現(xiàn)出了一種朝氣蓬勃、令人迷醉的狀態(tài)。又如《阿嚏》中描寫小漁夫劃船的一段情景：“我瞅著并且想著，棹是用一種甜蜜的聲調(diào)唰啦唰啦在響；水是鏡一樣平油一樣深綠；種著蓖麻的兩岸看上去是施過魔術的不固定的，被夕陽照得像黃金一樣燦爛；云——決不會落雨的云的銀山正慢慢從天際生長起來?！盵2]水面和船槳，兩岸和云朵，作者通過詩意化的語言展示出一幅果園城外夕陽西下的落日美景。

《果園城記》各篇小說的語言具有明顯的詩意化特征，在作者詩情畫意的描寫中，我們看到果園城宛如沈從文筆下邊城一樣的牧歌情調(diào)，從師陀詩意化小說語言的運用中，可以看出其語言風格與古典詩歌的深刻聯(lián)系。

（二）抒情寫意的小說情節(jié)

抒情寫意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大傳統(tǒng)，如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是以抒情詩為主體的。方錫德認為“抒情寫意小說創(chuàng)造畫面畫境主要是通過描寫自然風景實現(xiàn)的。為了創(chuàng)造‘散文化，作家們往往淡化了小說的敘事成分，情緒的抒發(fā)也納入寫景之中”。[4]抒情寫意小說往往淡化小說敘事的成分，致力于情緒的抒發(fā)和意境的創(chuàng)造。

《果園成記》中的各篇小說也可看作是抒情寫意小說的典范之作，《果園成記》沒有貫穿全書的線索，這種結構模式和小說所要表達的思想、氛圍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果園城記》以“我”返回果園城作為時間上的切入點，而“我”是一個不參與情節(jié)的虛設人物，是闊別家鄉(xiāng)七年的游子，帶著對于童年的留戀之情重返果園城，以一種憂郁的情感觀察著城內(nèi)的景物人情，依舊矗立著的塔、塵土覆蓋的街道、凋謝的鳳仙花，等等。這些零碎的描繪恰恰形成了一種氛圍，形成了一種象征性，像一首正在描繪的詩，而在這樣的描寫中作者對故鄉(xiāng)復雜的情感猶如輕煙徐徐釋放出來。師陀在創(chuàng)作早期也曾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戲劇化”沖突，但愈到后來“情節(jié)”逐漸被“細節(jié)”取代，溫婉細致的生活場景成為作者表現(xiàn)的重點。如同陳平原所說：“對風土人情的重視，不再只是為了增加小說的真實感，而是承認其具備美感價值?！盵5]

師陀用詩歌的寫法來寫小說，所追求的不是曲折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也不著力于表現(xiàn)人物，以人物獨特的個性來打動讀者，而是反映一種人的生活狀態(tài)，并由這種狀態(tài)傳達出獨特的審美情調(diào)。

四、結語

師陀的《果園城記》自覺繼承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在意象建構、人物形象塑造、語言、情節(jié)等方面廣泛借鑒了古典文學的創(chuàng)作手法，使得《果園城記》中的各篇小說具有濃厚的古典特征，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具有深刻聯(lián)系。師陀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立足于現(xiàn)代鄉(xiāng)土進行創(chuàng)作，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融合中寫出如《果園城記》這般致力于抒情寫意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集。

作者簡介：楊林（1995—），男，貴州貴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注釋：

〔1〕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等編.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 現(xiàn)代卷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全七卷）[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

〔2〕師陀.果園城記[M].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0.

〔3〕劉增杰.師陀研究資料[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4〕方錫德.中國現(xiàn)代小說與文學傳統(tǒng)[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5〕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