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記得,十年前中央電視臺舉辦的中國漢字聽寫大會,在萬眾矚目中落下帷幕的盛況;依然記得,這個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的電視大賽,是怎樣成為人們屏前屏后、街頭巷尾、飯后茶余熱門話題的盛景。“漢字”的前世今生,“漢字的力量”,“書寫在古籍的文字”引發(fā)人們的熱議;基于漢字應用的詩詞大會、經典賞析、書法鑒賞、藝術欣賞、全民閱讀等活動,讓人們一次次如飲醇醪、如享盛宴,感受到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
當我提筆寫下這個標題時,忽然覺得有必要說一下什么是“漢字”這樣一個貌似簡單的問題。
一些人認為,漢字之所以叫“漢字”,是因為它是漢族人使用的文字。這個說法并不準確,漢人早就有,文字也早就有,但取名“漢字”,是遼、金、元朝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功勞,為了區(qū)別于女真文、契丹文、突厥文、蒙古文,他們將漢人、漢朝所廣泛使用并傳承延續(xù)的中華文字,標識為“漢字”。這一概念,標明了漢朝對中華文字的貢獻。但只要在中國大地上出現(xiàn)過的文字,不管是哪個民族、哪個年代、哪個地域的,都是中華文字大家庭中的一員。
在秦朝“書同文”政策的基礎上,漢朝對文字的整理、規(guī)范、檢索、革新,達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高峰。隸、楷、行、草或發(fā)軔于斯或勃興于斯,這一時期是漢字的形成期、成熟期、發(fā)展期。漢朝先后歷時400多年,是中國進入封建社會后歷時最長的朝代,也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二個大一統(tǒng)王朝。漢武帝時的大漢帝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王朝,與當時強大的羅馬帝國同享輝煌與榮光,這份榮耀當然有文化的光芒。武力使一個民族強大,文化使一個民族偉大,西漢王朝為各種文化元素的自由生長提供了沃土,為漢字成為中國文化的主要載體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當然,不光漢字興盛于此,漢人也興旺于此,人口數(shù)量、質量和社會地位迅速上升,為形成漢民族奠定了龐大而深厚的現(xiàn)實基礎。漢字的成長與漢族的發(fā)展,是漢朝的兩個文化碩果。
一
文字是人類的足跡。
商代青銅器上大量的“吉金文字”,讓我們回望到盤庚遷殷之后,蒼天之下、云煙之上,商朝文明那無數(shù)的高原與高峰。無論是象形裝飾類金文,還是實用性銘功類金文,都綻放出中華文字的煌煌之光,在禮序乾坤、儀安華夏過程中,展示出的灼灼偉力,震古爍今,攝魂動魄。一九六三年陜西寶雞的賈村鎮(zhèn),出土了西周早期的青銅酒器“何尊”,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尊內有122字的銘文,其中有“宅茲中國”字樣,這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最早出現(xiàn)的“中國”二字,讓我們記住了“何以中國”。商周二代,創(chuàng)造了許多文明的標高,也包括文字的高峰。
史冊有如日歷,讓我們回翻幾頁。
中國上古神話里即有倉頡造字之說,《史記》里記載的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史官當以文字為生,意味著在倉頡之前已有文字出現(xiàn)。他使用的是什么文字,尚無法確定,但我們知道黃帝時代距今約5000年。《尚書》曰“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既然殷商時期藏有書寫的典籍,無字何典,無典何籍?表明當時的文字系統(tǒng)已經相當完備發(fā)達,那么文字的出現(xiàn)可能更早。文字記錄歷史,但文字的歷史如何記錄?
甲骨文還不一定是中國最早的文字,可能只是漢字的童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或許可以再往前推,當然這必須有賴于考古實證和探源研究。從傳說到信史,有艱難的科考之旅要走。
除此之外,中華文字還有更遙遠的年代可考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距今約6000年的大汶口文化遺址、距今約7000年的仰韶文化遺址、距今約8000年的賈湖文化遺址,相繼發(fā)現(xiàn)了刻畫字符。這是不是原始文字的濫觴?有形有義,有目共睹,相信一定也是有聲有調的。只是那咿呀嗚嗷的長嘯,早已消散在新石器時代的獵獵長風中了。
我曾沉醉于寧夏賀蘭山腹地的巖畫,驚奇得說不出話來。那成千上萬個神秘奇異而意象深遠的圖形,仿佛穿越千年萬年注視著暌違已久的人類,無聲地期待著我們的辨析。無論是其簡潔而形象的造型,還是直觀且鮮明的語義,都表達出對山勢地貌天地鬼神的膜拜??脊艑<覀冋J定,它們應當誕生于舊石器時代,如果這一結論成立,意味著這些象征著中華文明曙光的字符至少一萬年了。這些巖石藝術,是不是中國北方最早的游牧民族最初的象形文字或者字符?需要等待考古的解讀。
我在黔東南苗族地區(qū),見過一種叫刻道或者刻木的字符棒,長約一尺,呈長方體或三棱柱體,楓木制成。上面刻有各種象形文字,是苗族風俗中開親歌的目錄,開親時由歌師執(zhí)棒而歌,歌詞大意是索要聘禮,如“三兩三錢白銀送媽媽”“三百張繡花布”等,內容具體而富于情調。這是一種能夠解讀、辨識的文字。在黔東南州首府凱里的博物館里,我還見到一種暫時還不能被解讀、辨識的文字,一塊殘碑上書寫有一段由10多個文字符號組成的碑文,文字酷似漢字,似楷似隸,遒勁而端莊,被當?shù)厝朔Q為“雷公山天書”,千百年來無人能識讀。
位于祖國西北、西南的這些文字之謎,也是文化之謎,等待科學的考證和解讀。
考證的是文字,尋找的是歷史。甲骨文是中華文化的化石,它與尼羅河流域古埃及的圣書字、兩河流域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哈拉巴文字、克里特島河流域的古希臘線形文字一樣,都誕生于大河流域,各自在自己的環(huán)境中獨立生長,但傳承3000年以上的唯有漢字。公元一九二八年,對河南安陽小屯村甲骨文出土地的甄別確認,使得商朝殷都被發(fā)現(xiàn),打破了國際上關于中國夏商王朝只是一個傳說的推測。盡管發(fā)現(xiàn)的4000多個不重復甲骨文字中,只能認識1000多個字,需要人類學、歷史學、考古學、文化學、文字學的深入研究,但中國歷史有了從傳說時代進入信史時代的斷代依據(jù)。數(shù)萬枚方寸甲骨抖落滿身風塵,組合成一副輪廓分明的脊梁,馱起一個古老民族悠久文明、厚重歷史的明證。
敬畏文字,就是敬重歷史。不管是哪個時代、哪個國家的文字,也無論你認識還是不認識,它們都是經過智慧熔爐冶煉的晶體,時光篩網(wǎng)過濾的留存,是人類之瑰寶、世間之精華、天地之造化,是人類一腳一腳踩出來的印記,我們不能不心存敬畏。沉沉重重的時間巨磐,打磨出這一個個靈動鮮活的勾連字符;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淘漉出這斑駁陸離的點橫撇捺,晾曬在那里,像一道道幾何題,在拷問我們的智商。
二
漢字是中國故事的總集。
中國是漢字的故鄉(xiāng)。有多少個漢字就有多少個故事;有多少種組合,就有多少部劇集。文字系統(tǒng)是文化的核心,漢字具有象形、狀物、形聲、表意功能,反映了中華先民的認知能力;漢字字體、字根、字形、讀音、組詞的流變,推動了中國式形象思維和神奇想象力的形成;古人識字,須先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此“教之六書”,乃“造字之本也”,不學“六書”就學不了寫字。
從一路衍變、流傳至今的漢字,你辨得出鹿角虎口、象鼻馬鬃,望得到日月星辰、江河湖海,聽得見風雨雷電、鳥語蟲鳴,掐得出子丑寅卯、南北東西。瀏覽詞典、泛舟辭海、徜徉碑林,窮經探源于典籍史冊,千姿百態(tài)和意趣橫生的漢字讓你沉迷其中,天長日久便變得經綸滿腹斯文儒雅起來。萬物皆入字,一字一世界,歷史上能將萬千事物熔鑄成文字的,唯我泱泱中華;因為字形的特立獨行和儀態(tài)萬千,而使書寫成為藝術、書寫方法成為書法理論的,唯我謙謙中華。那樣的“點如山頹,滴如雨驟,纖如絲毫,輕如云霧”,那樣的“飄若浮云,矯若驚龍”“風行雨散,潤色開花”,那樣的“魄力雄強,意態(tài)奇逸”,排列組合出獨一無二的中國意象、中國意境、中國風采,唯我煌煌漢字。字有繁簡神采、開合氣勢,由篆而隸,由隸而楷,從縱向取勢到橫向取勢,再到翩然靈動,漢字穿行在時光隧道,翻卷騰挪著歷史的風云;音有平仄神韻、抑揚曼妙,青燈寒帳,沐浴焚香,吟詠誦讀,那抑揚頓挫一波三折,流變切換著時空的幻影,奇幻無窮。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楚齊燕趙魏韓、秦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到今的中國故事,盡在字串字排字堆字庫之中了。
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畫卷。漢字讓歲月留影,我們才能捧文讀字,翻閱中華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的長卷浩帙,凝望盤古、女媧、伏羲、常羲、炎帝、黃帝,堯舜禹湯文武等帝王圣賢的豐碑一尊尊,回放那開天辟地、化生萬物,摶土造人、煉石補天,鞭草識藥、移山填海,射日奔月、造字畫卦,養(yǎng)蠶治水、鉆木取火的情景一幕幕;漢字力若千鈞,我們才能在品讀博大精深蔚為大觀的儒釋道法諸子百家的經典中,掂量思想之重,才能拂卻殷墟、長城、頤和園,故宮、秦俑、趙州橋,以及布達拉宮、高句麗王城的塵埃光影,掂量文化之重,才能在領賞河姆渡稻谷、仰韶彩陶、良渚玉器、大足石刻、馬王堆玉帛、曾侯乙編鐘和莫高窟壁畫時,感受中華文化的脈動;漢字組成的語言音韻綿長、回味無窮,我們才能在欣賞京劇越劇豫劇徽劇、昆曲秦腔長調評彈,以及黃梅戲、馬頭琴、木卡姆的繞梁余音中,享受詞與腔的美妙意境;才能一借宣紙湖筆恣意揮灑,在書院樓閣中修心養(yǎng)性;才能臨水倚欄,憑風遠眺,看那秋水長天一色中,由《山海經》《論語》《清明上河圖》《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等排成的經典帆影如陣,以及老莊孔孟等文化纖夫們的背影如弓。
三
漢字是中國性格的顯示。
人如字,字如人,文字讓中國人有了姓名和性格。姓氏讓我們記住了自己先祖的模樣,傳承了血脈和根脈,堅守了文化的共性;名字讓我們保留了豐富的特色和個性,寄寓了不同的志趣與追求,張揚了文化的多樣性。
中國人從兒童時代起就開始捉筆寫字,練習的是書法,打造的卻是性格與魂魄。下筆如落步,收墨如合掌,南拳北腿濃縮于一字,尺幅之間盡顯太極八卦連環(huán)掌、形意武當少林風;起筆收鋒如一招一勢,既單刀徑取飛瀑直下,又峰回路轉意蘊柔曼。漢字的間架結構緊而不拘,繁而不贅,寬而不松,方正圓潤,啟承呼應,巧妙之間斂氣凝神聚魂。橫平豎直的渾厚剛勁,蠶頭燕尾的生動瀟灑,筆走龍蛇,墨灑天下,有包裹四海之氣象、馳騁古今之豪邁。黑白相對、虛實相襯、動靜相宜、莊諧相映,透射著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光芒。紙上興風雨,筆底起波瀾,那端莊、厚重與質樸,那靈秀、灑脫與率性,鑄成鮮明的東方思維和中國性格。
文字的堅挺反映出文明的剛強。端莊方正的漢字在風霜雨雪中形不銷、神不散,浴火淬打,百煉成鋼,走向堅固、走向永恒,走出中華文明頑強堅韌的特質和葳蕤芳菲的儀態(tài)。強大的漢字系統(tǒng)和豐富的漢語表意,構成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語言基于文字,音可以不同,但意一定相通,東南西北的方言可能互不相懂,但只要端坐案前、凝視漢字,便是意相通、心相融、情相連。不同的方言因統(tǒng)一的語意而和諧共處,不因歧義而分裂;相同的語言文字把相同的人群凝聚在一起,相通的語言文字把不同的人們團結在一起,一方漢字,成為億萬中華兒女的心與根。沒有漢字的堅強,就沒有中華文化的堅定;沒有漢字的源遠流長,就沒有中華文明的綿延不絕。
漢字是中華文明的基因。漢字與漢語,是語音的記錄與固化,是勞動和智慧的產物。有了人就有了語言,有了文字就記錄了文明。每一個漢字都是勞動成果的具象、思維活動的表達。“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漢字是中國先民對大自然的觀察、理解和描摹。
公元前5000年到前3000年的仰韶文化、公元前4300年到前2200年的大汶口文化、公元前3300年到前2050年的馬家窯文化、公元前3000年到前1500年的二里頭文化、公元前2200年到前1900年的龍山文化、公元前1600年到前1100年的小屯殷墟文化等新石器時代,是中華文字漫長的孕育期、發(fā)展期。躬謝龜和牛等這些伴隨人類成長的動物朋友,它們用自己堅硬的甲殼和肩胛骨,負載了中華文明之厚重,溝通了人與萬物、與神明、與先祖的感應,這些由刻痕組成的奇妙文字,象形表意,生動豐富,數(shù)千年不腐,歷風雨不朽,為人類留下了文明的證據(jù)。
“文象立而結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從結繩記事、八卦畫作、刻符畫圖、倉頡造字、陶紋符號到文字形成,先人們刻錄下一道道歷史的履痕。讓文明的碎片排列成優(yōu)美的圖譜,在不斷推陳出新和去粗取精中優(yōu)化、整合和升華,結集成《爾雅》《說文解字》《玉篇》《類篇》《博雅》《永樂大典》《康熙字典》《四庫全書》,蘊藏著豐富而神秘的文明密碼,遺傳著剛強而堅韌的文化精神。
正是因了漢字,我們才能解讀到古代先民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命形態(tài),才能探析中華文明的內核、傳承優(yōu)秀的品質。正是有了漢字的聚合力量、傳遞力量,中華民族才能對外有森森的戰(zhàn)斗力、對內有拳拳的凝聚力,迸發(fā)出潑辣辣的生命力。中華文明不曾斷裂與失落的內因之一,在于漢字傳承的力量。中國歷史之所以有史可稽,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同朝代、不同政權、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們,用同一種語言文字書寫著各自的輝煌與落寞,即使不斷地改寫甚至刻意篡毀前朝他國的歷史,也從沒有想到刨斷自己共同的根。都是甲骨文的后代。
歷史上的中國乃“百國之和”,千流同源、萬木同根,這個“源”和“根”就是文字。文字是文化的根,是文明的形,失去文字的文化是脆弱的。一個沒有文字的國家很難找到自己歷史的鏈條,一個沒有文化鏈條的民族終將潰散零落,多民族的共同體意識必須建立在共同的文化根基上,漢字是文化的黏合劑。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漢字不僅體現(xiàn)了漢民族的勞動,還吸收了各民族、各朝代、各封建國家的文化勞動,包括曇花一現(xiàn)的政治勢力、軍事集團所創(chuàng)造的語言文字。中國的巴蜀文字、契丹文字、西夏文字、突厥文字、女真文字雖然沒能沿用至今,但這些文字對漢字的形、音、義的形成,提供了參考、補充了營養(yǎng),為漢字的傳播提供了空間和路橋,成為解讀中華民族那一頁頁歷史切片的密碼。漢字是文化的集大成者,是活態(tài)的歷史、固態(tài)的現(xiàn)實。
中華文字起源于遠古,成形于商及商以前,統(tǒng)一風格于秦,命名于漢,是各民族對漢文化尊稱和相互認同的產物。南北交鋒交流,文字文脈相連,北魏的碑刻、南朝的楷體,唐楷的雄渾厚重、宋體的優(yōu)美飄逸,不斷形成中國式的書風、文風、學風。
融合、繼承、創(chuàng)造、發(fā)展,是漢字的生命歷程,也是中華文化的旅程。如今,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工作者仍然在荒漠野地殘垣斷壁里刨挖著一個個文字圖案,歷史的謎團因而被拉出一縷縷線頭,考古發(fā)掘將繼續(xù)證明,漢字是中華民族集體智慧的結晶。
四
說中華文字的貢獻者,我們不能忘記幾個人。
第一個人當然是秦始皇。秦始皇的貢獻無疑是巨大的,他推行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集權統(tǒng)治、經濟舉措、法制構想,奠定了中國幾千年的國家形態(tài)和政權結構,但他最基本的功績之一是文化建設。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文字同文而異形。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部落,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諸侯國,試圖用不同的文字書寫各自的精彩。楚國文字細柔而圓潤,秦國文字渾厚而莊重,齊魯之地文字端正而均衡,燕趙三晉文字各有聲色,巴蜀吳越文字各有形義。秦始皇推行“書同文”的政策,使小篆這一字體風格暢行天下,結束了春秋戰(zhàn)國500多年來“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的歷史;他令李斯、趙高等人編寫的《倉頡篇》《愛歷篇》《博學篇》,推動了人們對文字的認識、對文化的認同、對標準文字的推廣使用;他出巡留下的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瑯琊刻石、芝罘刻石、東觀刻石、碣石刻石、會稽刻石,一筆一畫都顯示出國家的意志和文化的力量。沒有秦始皇的“書同文”,就難以形成“四海一”的局面。
統(tǒng)一文字,凝成了天下歸一的文化心理和思想基礎,也為漢朝文字的興盛、漢承秦制奠定了基礎。單就這一點,秦始皇就是中華民族的英雄,功不可沒。焚書坑儒固不可恕,但以“暴”易暴,以偏概全,對秦始皇全盤否定,是文化上的妄自菲薄和不自信。有意否定推動歷史車輪的代表人物,是文化虛無主義的表現(xiàn)。刀光遠去,塵埃落定。2200多年后的我們,是不是應該有這樣的灑脫與理性?
毋庸置疑,中國文字發(fā)展的第一個鼎盛期是漢朝而不在秦朝。秦始皇有統(tǒng)一天下的能力,看到了語言文字對收服人心、整飭民意,建立大同文化對政權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性,但繁重的治亂維穩(wěn)任務,使他沒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以文治國;他面臨知識階層的挑戰(zhàn)與反叛,也不會采取以文興國的政策,甚至不得不采取了極端手段和權宜之計。
中華文字,在等待漢朝的到來。
漢高祖劉邦,是要說的第二個人。他雖然先稱王后稱帝,但這位年輕時不讀書、無約束的帝王舊習不改,輕視儒生,無視學問。他滅掉秦國、干掉項羽之后有些洋洋得意,但對治國理政的力不從心使他心生惶恐,生怕重蹈秦國的覆轍。他的近臣陸賈改變了他。這位飽學之士每每見到劉邦,甘愿冒挨罵的風險,言必稱《詩經》《書經》,漸漸馴服了驕狂任性的劉皇帝。劉邦接受了文化的熏陶,命陸賈寫出分析秦始皇失敗原因的政論文章,每天讀給他聽。讀書識字,使他懂得了“馬上得天下,焉能馬上治天下”的道理。納諫聽勸的劉邦建造了規(guī)模宏大的國家級圖書館——天祿閣、石渠閣,并親自前往拜謁曲阜孔府,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祭孔的皇帝。他所開創(chuàng)的政治、經濟、文化格局,為后來的“文景之治”“漢武盛世”奠定了基礎,后世有人因此而尊稱劉邦為“漢高祖”“漢始皇”;也為后來誕生“漢賦”、《漢書》《史記》造紙術等準備了文化的產床??梢哉f,劉邦是漢民族和漢文化的開拓者、奠基者,是漢字力量的創(chuàng)造者、貢獻者。
要說的第三個人,是東漢著名學者許慎。他編寫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字典《說文解字》,把當時出現(xiàn)過的10000個左右的方塊漢字,進行了形、音、義的整理和修訂,按540個部首歸類,建立了科學的漢字檢索系統(tǒng)。以許慎為旗幟,一大批漢代儒生們皓首窮經,以字為生,把一地散沙般的文字建成一個如金字塔般穩(wěn)定而規(guī)范的文字系統(tǒng),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對自己語言文字所進行的學科建設。統(tǒng)一不了語言文字就統(tǒng)一不了人心,終究建立不了長久的統(tǒng)一國家。盡管后世學者們對當時的研究成果有質疑存疑、修正補充,但不減其文化之高度。許慎們的“國家漢字工程”,使?jié)h朝獲得了天下認同的民心基礎和文化基礎,是漢朝文化建設的一座高峰。
還有一個不能不說的人,是孝文帝。公元四世紀,中國古老的北方民族鮮卑族統(tǒng)一了北方,建立了北魏政權。隨后,這個擅長騎射、刀閃寒光的游牧民族揮師中原,把漢族政權趕到淮河、秦嶺以南。此時的中國,北方勢力以鮮卑語言為官話,稱“北語”,南方政權講漢語。孝文帝本名叫拓跋宏,是北魏第六位皇帝,這位5歲即位、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君王很有作為,他看見了農耕文明對游牧文明的比較優(yōu)勢,以戰(zhàn)略家的眼光和改革家的勇氣,決定全面推行漢制改革。公元四九五年,孝文帝命令遷都洛陽,在一片反對聲中拉開了改革的序幕。這位有統(tǒng)一之雄才大略的皇帝選擇的改革突破口就是語言文字,他要求所有鮮卑貴族一律禁用“北語”,改用漢話漢字,并推廣易漢服、改漢姓、通漢婚、辦漢學、改漢籍的政策,他甚至將自己原來的“拓跋”姓改為“元”姓,大名為“元宏”。當然,孝文帝的改革是要遇到阻力的,但他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以一碗毒酒賜殺了自己既不愿改姓又不愿意學漢話、年僅15歲的兒子。此舉的結果,使這個過去只會揮刀馳騁的政權迎來了全面的繁榮。
孝文帝以太子之頭祭漢制改革之旗,他的大義滅親催生了民族文化的融合與發(fā)展,讓我們肅然起敬。當然,孝文帝只是非漢族帝王、領袖人物的代表之一,還有一大批各民族的政治領袖、軍事首領、文化巨擘在學漢字、用漢字,推動文化融合發(fā)展中,作出了杰出貢獻。所以說,漢字是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因、情感基石,是歷代中華兒女共同的文化家園、集體鄉(xiāng)愁。
中華文化的長河源遠流長、浩浩湯湯,漢字是河里的浪、水上的波、流中的石,是長河上悠揚的船夫曲、高揚的云中帆。漢字是國家的根、民族的魂,字字相連、句句相扣,是串聯(lián)起炎黃子孫情感的鏈條、連通華夏兒女血脈的臍帶,是中華文化同心圓的圓心。沒有漢字,中華兒女難以凝聚在一起;解構中華文化,中華民族將不復存在。漢字如陣,漢語如鼓,民族方陣的腳步一路塵土飛揚,從不躊躇。
(選自《八月里的陽光》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