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澤
濃密的云層隱沒了紫色的大地,我駕著單翼機飛行在17400米的高空,進入壬寅星臭氧層。衛(wèi)星數(shù)據(jù)顯示,全球最大的一支飛龍種群正在這里集結(jié),而我隱隱覺得,這次我很有可能會遇到虬髯。
我出生在壬寅星上,人類移民壬寅星已經(jīng)幾代。我決定繼承父親的遺愿,繼續(xù)研究飛龍,所以申請了科考隊的準入資格測試。父親一生都在研究飛龍,想要找到它們那強大的自愈能力和關(guān)鍵的生態(tài)功能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這謎底關(guān)乎全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安危。
飛龍是壬寅星上的獨有物種,體形修長而龐大,兩翼鋪開時和單翼機不相上下。壬寅星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非常復雜,有著巨厚的臭氧層。最早到來的先民們根本不能適應,必須佩戴呼吸面罩,不過我們這代人已基本不再需要面罩。飛龍卻可以將臭氧重新轉(zhuǎn)化成氧氣,它們肺部的功能氣囊可以把臭氧貯存起來,當深入海中捕食時它們會呼出部分臭氧,并與海水中的灰質(zhì)發(fā)生反應,轉(zhuǎn)化為海洋生物所需的溶解氧。剩下的臭氧可供它們自身使用,但需要吸入熒蕨樹孢粉進行催化,將臭氧重新分解為氧氣,才能進入身體能量流。正因為如此重要的生態(tài)功能,所以對飛龍的研究與保護極為重要。
我的測試科目只剩下一項:至少采集到五項關(guān)于飛龍的數(shù)據(jù)并安全返航??墒怯捎诟赣H的死因,我打心底里又懼怕飛龍。多年來,父親一直追蹤著一支有數(shù)百只之多的飛龍種群,它們的頭龍體形最大,長著濃密的鬃毛,父親給它起名叫虬髯。在父親的最后兩年里,他一直在臭氧層收集數(shù)據(jù),可父親的單翼機不幸在虬髯的撞擊下墜毀了。從那以后,我對飛龍又怕又恨。
數(shù)據(jù)顯示距離龍群不到30千米,我的呼吸急促起來,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父親墜落的幻影。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龍群,遠遠一團,我的頭皮開始發(fā)麻。
兩只棕色飛龍迎面撲來。法律規(guī)定,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傷害飛龍。接著,更多飛龍接踵而來,我忙亂地左突右閃,龍群在我身后追成了一道螺旋——父親教過我要學會引導它們的陣形,我現(xiàn)在就在嘗試這個方法。但沒多久,一片巨大的陰影從右側(cè)舷窗遮蓋而來,一只冒著綠光的眼睛凝視著我。
是虬髯,我的殺父仇人。
一腔熱血涌了上來,我當時真有股撞死它的沖動,可我知道,父親寧愿墜機也不肯傷害它,所以我也不能。但虬髯的利爪已開始無情地撓著玻璃,群龍也紛紛包圍上來。
就在這時,一道耀眼的藍光斜著劃過前方,迎面那只飛龍當場被光束穿透了脖子,松沓沓地墜入下方云層。突發(fā)的意外令我大吃一驚,龍群也突然亂了套,四散紛飛。我顧不上觀察形勢,乘機一個俯沖逃脫出來。
等我定下神來,看到的是一座修羅場。三艘空天飛船呈“丁”字形包圍著龍群,射出一道道致密的高能光束,對著慌亂的龍群無情地掃射,一只只飛龍被燒穿。
那是盜獵船。竟然是盜獵賊救了我?而且,可能正是我對龍群的牽制,才給了盜獵賊可乘之機。
也許正因為承擔著極其重要的生態(tài)功能,飛龍進化出一套強大的自愈系統(tǒng):一旦身體受到病變或損傷,血液循環(huán)會成倍加速,迅速調(diào)動干細胞的遷移和分化,以修復受損的身體組織。干細胞的遷移分化效率取決于飛龍血液中所含的一種特殊物質(zhì),其形成元素主要來自蟲灰質(zhì)和熒蕨樹孢粉。
也正是這種特殊物質(zhì),給飛龍帶來了殺身之禍。因為這種物質(zhì)研發(fā)的藥品同樣可以激活人體干細胞的修復能力,幾乎達到起死回生之效。可這種物質(zhì)無法人工合成,于是,對飛龍的盜獵日漸猖獗。
我被這令人發(fā)指的現(xiàn)場震驚了,對飛龍的仇恨蕩然無存。
虬髯終于反應過來,穿過密集的激光網(wǎng)向獵船沖去,獵船被迫緊急避讓。沒想到,另一艘獵船射出一枚跟蹤彈追向虬髯。虬髯似乎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只見它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近乎筆直地俯沖下來再次撲向獵船。我瞬時反應過來,虬髯正是要把跟蹤彈引向獵船。可戰(zhàn)況瞬息萬變,它還未趕上獵船,跟蹤彈已粘上了它的腹部。但虬髯沒有猶豫,幾乎是抱著那枚炸彈撞上了敵船?;鸸馑槠w濺,虬髯也翻滾著墜入云層。
同歸于盡的打法,我的大腦在震撼中停擺了。突然,背后猛烈震動,單翼機失去了控制——我離爆炸太近了,機尾被余波擊中,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諝庵行切屈c點閃現(xiàn)著熒光,那應該是懸浮的熒蕨樹孢粉。正當我不知何去何從時,不遠處有個黃綠色的暗淡光斑閃了兩下——那是只眨動的眼睛。
樹叢“嘩啦嘩啦”直響,顯然那只猛獸正向我靠近。接著,我感覺到那個家伙正對著我的后脖頸呼出熱氣。我嚇傻了,那家伙沖著我后腦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吼叫,那低沉、痛苦、憤怒的叫聲幾乎穿透我的耳膜——那是飛龍的叫聲。
我不敢動,想起父親說過:飛龍原本沒有攻擊性,它們之所以攻擊人類可能是盜獵賊惹的禍,因為在飛龍眼中,人類都是入侵者。
僵持之中,一陣轟鳴刺破黑暗遠遠傳來,那是飛行器的聲音。飛行器從低空掠過,射出的燈光短暫融化了黑暗。飛龍突然扔下我向一棵紫色的熒蕨樹蹣跚爬去,這時我才看清那竟然是虬髯,它還活著!
虬髯顯然失去了攻擊力量,只是虛弱地撐起受傷的雙翼。不過,它抱著的那棵熒蕨樹卻顫巍巍地發(fā)出了虛弱的熒光,那熒光隨著虬髯的呼吸顫抖著,不甘地在做最后的掙扎。但熒光越來越淡,虬髯也似乎耗盡了精力。光芒退去,黑暗重新籠罩四野。只有虬髯的眼睛偶爾睜開,閃著暗淡的光。此時如果我要復仇,只需要補上幾塊石頭,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等著它死去。
但我很清楚父親的意愿,如果他在這里,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去救虬髯??涩F(xiàn)在,我拿什么拯救呢?
深夜,深山,深林。害怕,焦急,茫然。
我坐在草地上一籌莫展。寂靜的夜空再次被刺破,飛行器又盤旋回來了,我終于看清楚那是盜獵賊的飛船,難道他們在找虬髯的尸體?
想到盜獵賊,我的靈感突然被激發(fā)出來:龍血。對呀,虬髯是可以自愈的,而自愈的關(guān)鍵就在于龍血。
我爬上高處,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山谷下方隱隱透著火光。突然間我心頭一喜:火光有可能是那艘墜落的盜獵飛船,船上可能有龍血呀。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谷下方摸去,也說不清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跟頭,終于在穿過一道狹窄的石峽之后,看見了那艘飛船,船身上火焰還在燃燒。
終于,我在半截船艙里收集到八九袋完好無損的血袋,還找到幾包密封完好的無菌軟管與針頭,一看就知道這是盜賊們用來抽取龍血的工具。
我脫下外套將所有物品包好就匆匆忙忙地往回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將龍血背回來,又花了半個小時將血袋全都掛在樹上,并用無菌軟管引流下來,接上針頭,插入虬髯爪腕的靜脈之中,最后撕破衣服將針頭牢牢綁住。我從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在這荒野之中用這么簡陋的方式為虬髯輸血。
直到這時,我才有空琢磨盜賊還得多久才能到來。為防萬一,我還是應該做些準備。我匆匆返回石峽,這是一處狹窄的通道,大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所以是最佳阻擊地點。我往石峽里推進很多大石頭,來增加通過難度。
我這邊還未忙活完,眾多腳步聲已遠遠傳過來,還有燈光不時在叢林中閃現(xiàn)。盜賊們越走越近,奇怪,他們是怎么知道我在上面的?
我知道這里已經(jīng)失守,便轉(zhuǎn)身向山坡的密林飛跑。果然,穿過石峽的賊人向我追來,這正合我意,我就是要把它們引開,以防虬髯暴露。
可惜沒跑幾步,我的腳下就踩空了,天旋地轉(zhuǎn)地滾了下去。接著,一只大腳重重地踩上我的后背,有只大手揪著我的脖子將我翻轉(zhuǎn)過來。我被這些強盜連揪帶拽,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又沿著河谷直上。最終,他們把我?guī)У津镑咨磉?,虬髯橫躺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你們殺了它?”我滿懷悲憤。借著強盜的頭燈,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戴著面罩,他們很可能并不是壬寅星人。
突然,黑暗的天空中有些異動,幾道黑影從頭頂掠過。熒蕨樹的枝葉輕輕抖動了一下,揚起的孢粉散發(fā)出一團熒光。剎那間,我明白了,今夜肯定是熒蕨樹噴發(fā)的日子,所以龍群要來吸食孢粉,而這些強盜正是要在這里打伏擊。
越來越多的龍影在天空中盤旋,叢林也變得不安分起來,點點熒光蒸騰而起,正在慢慢融化著黑暗。怎么辦?難道我將又一次目睹一場屠殺?
這時,旁邊的一棵熒蕨樹劇烈地抖動起來,孢粉猶如發(fā)光的濃煙擴散開來。接著,一只飛龍落到樹上,它昂起頭,展開雙翼,完全沉浸在熒光之中。一棵又一棵大樹開始抖出光霧,整座山谷都被照亮了,飛龍們紛紛落到熒蕨樹上,沉浸在朦朧而又通透的熒光之中,絲毫沒有意識到已身處殺機重圍之中。
熒光中,我一眼瞥見那頭領(lǐng)腰間插著一把槍,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我猛然掙脫牽著我的強盜,撲向頭領(lǐng),緊緊抱住他的后腰,同時拔出槍抵住他,喝道:“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頭領(lǐng)愣了一下,輕蔑地笑了笑,接著就像沒事兒人似的,命令道:“開火!”
埋伏在叢林中的武器開始了瘋狂的肆虐,而飛龍們反應卻很呆滯,一只又一只從樹上跌落下來。我知道飛龍在吸食孢粉時反應最遲鈍,這些天殺的強盜竟如此熟悉飛龍的習性。
突然,賊人頭領(lǐng)轉(zhuǎn)過身握住我手中的槍,輕輕松松奪了過去,然后竟輕蔑地將我晾在一旁不管。
終于有些飛龍反應過來了,它們騰飛而起,但一時還未能擺脫火力圈,幾只飛龍在騰空后再次被擊中,余下的飛龍炸了鍋,紛亂起飛。我明白了,它們現(xiàn)在是群龍無首,根本組織不起戰(zhàn)斗力。我轉(zhuǎn)頭看了眼虬髯,依然一動不動。
賊人頭領(lǐng)命令道:“殺掉頭龍,引它們回來?!?/p>
我心中大急,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狠勁兒,像顆炮彈一樣猛然撲倒了正在走向飛龍的強盜,拽掉他的面罩。趁他撿面罩時,我拔出他靴子里的匕首,不管不顧地奔向虬髯。
虬髯啊,但愿我能叫得醒你。我用盡全身之力飛撲過去,將匕首插入虬髯的大腿。與此同時,我的左肩像被人狠狠咬了一口,沉沉地翻倒在地——一顆子彈穿過我的左肩透胸而出。
天可憐見,虬髯終于醒了,它在怒吼聲中站立起來。巨龍扇起雙翼,熒光、孢粉、枯葉和沙塵,紛紛飛卷而起襲向強盜,打得他們紛紛退卻。
這時,除了死傷在地的飛龍,幾乎所有飛龍都已飛上天空。虬髯突然仰天長嘯,那嘯聲中帶著凄厲與威嚴,久久不衰。嘯聲之下,剛剛還胡亂紛飛的龍群很快就高高飛起,接著凌厲地沖入?yún)擦?,猶如隕石墜地,然后再次振翼高飛,盤旋之后又俯沖下來。它們每沖入?yún)擦忠淮?,都能聽到叢林中傳來驚恐的慘叫。
我虛弱地靠在虬髯的腳爪上,鮮血正順著前胸流淌,但我很欣慰,因為群龍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虬髯也終于活了過來。
虬髯停止了長嘯,緩緩低下頭對著我重重地呼氣。它要攻擊我嗎?它知道是我救了它嗎?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
昏昏沉沉中,我感受到虬髯用翼展將我包裹住,然后帶著我向最高的一棵熒蕨樹爬去,越爬越高,爬進那溫和的熒光中,我就像它懷里抱著的嬰兒。虬髯伸出長長的舌頭,開始舔我的傷口,一下又一下,漸漸地,我感覺傷口不再那么疼痛,似乎也不再流血了。
最后,虬髯將我架在樹杈上,自己則昂起頭來,在熒光中伸開雙翼,盡情地吸食著孢粉。
更讓我欣慰的是,那些受傷的飛龍也艱難地爬上了一棵棵熒蕨樹,以和虬髯一樣的姿態(tài)沉浸下來——原來這就是它們療傷的方式。
山谷漸漸安靜下來,賊人們死的死、逃的逃。我的槍傷雖重,但萬幸沒有打中要害。而虬髯的唾液竟然可以止血,這我可是第一次知道。我們就在這熒光中靜靜地躺著,良久良久。當那顆白得發(fā)藍的太陽升起時,我的力氣已恢復了許多。幾只療傷的飛龍已經(jīng)飛了起來,它們竟然恢復得這么快,有如此強大的自愈能力,真是神奇。
我看了看虬髯,它也已經(jīng)蘇醒過來,正看著我。那一刻,它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兇光,反而像一位慈祥的老人。虬髯再次將左翼向我伸來,靜靜地搭在我腳邊,我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確認:它要帶我走。我試探著爬上它的背脊,抓住它那長長的鬃毛。虬髯迎著朝陽一躍而起,背著我離開紫色的大地,飛向那深青色的天空。
棟梁//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