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嫻

那是一個春天，花香沉淀在空氣里，風(fēng)吹過，花落下。那是一條街，花擁擠在路的兩側(cè)，風(fēng)懶洋洋的，花無精打采。

他耷拉著眼皮，腳不耐煩地跺著，花在他腳底，糊成了漿。他握著畫筆，每一筆精心而刻意。他的眼底一片潮濕，雖然他不想哭?？墒牵墒侨藗儛劭此?，這才是藝術(shù)家——“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藝術(shù)愛得深沉?！边@是他說的。他說這話時好不得意——可不是嘛，雖然他的畫賣得便宜——不貴，20塊一張——但是人人都把他當(dāng)做落魄的藝術(shù)家，有事沒事愛買一張。擺在家里，或是送人，再吹上那么一兩句，多有格調(diào)！再說，指不定哪天他就成名了呢！

來這旅游的人捎走一張，散步的小情侶拎走一對。旅游的人通常一拉上行李箱就忘了那張畫，小情侶通常回到家就忘了那對畫。愛情的保質(zhì)期長點(diǎn)的呢，也沒事，他的畫分手時總該被扔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這樣他也開心。因為他賣畫，他要錢?？傊?，他的畫總有人愿意買，各處泛濫著他的畫。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畫俗。不過日子這么糊弄著，也挺好。

還是那個春天，一個小孩走在那條街上。小孩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因為他得了流感。

小孩看到他，他還在跺腳，眼淚在他眼里打轉(zhuǎn)，畫筆扭來扭去，很僵很硬。但小孩停下來了，不是為了看畫，而是因為他頭發(fā)里撲棱著一只蜜蜂。小孩看著那只蜜蜂在頭發(fā)里掙扎，呆呆的。他更得意了，眼淚也愈發(fā)飽滿。

“一定是我讓他感動了。”他心想，“小孩子都愛我的畫?！?/p>

蜜蜂一時半會出不來。其實(shí)這不能怪蜜蜂。因為他為了模仿那些西方的藝術(shù)大家們，蓄著長發(fā)，卷卷的長發(fā)?？墒莿e忘了，小孩他得了流感。蜜蜂扭啊扭，鼻涕流啊流。終于蜜蜂掙開了他三個月沒洗的頭，鼻涕也順利滴上了他畫了三個小時的畫。

滴上的那一瞬間，沉默震耳欲聾。

玻璃割在碎石上。他尖刻的聲音劃破沉默：“我的畫，20塊！”小孩的哭聲也同時炸開。小孩的媽媽來了，問清楚，付了20塊，走了。

回到家里，小孩早忘了哭。小孩把畫從木板上拆下來，又想畫一幅畫?，F(xiàn)在，畫紙空白的一面朝外，小孩準(zhǔn)備開工了?！俺燥埩?！”媽媽的聲音準(zhǔn)時響起。畫紙還是空白的。畫就這樣被晾在了陽臺上，小孩和媽媽都忘了它。重新吸引小孩的，是一只蜻蜓。

蜻蜓低飛，雨下來了?？諝夥瓌?，花爛在水里，風(fēng)劃破雨。畫在淋雨，沒有人管。的確，人們都忘了它，因為它不過是20塊。

但是雨沒有忘，它們在畫布上氤氳，它們順著心意留下來。畫紙背面的顏料浮到了正面，它不是空白的了。它本是一幅紅色的畫。雨打風(fēng)吹，它的紅漸漸滲了出來。但是畫的一塊白白的，那是小孩的鼻涕，那里沒有顏料。

早上，小孩又看到那幅20塊，他想起他來了。“他好丑。”小孩說。于是他又跑到昨天的大街上，把畫扔在路邊。他要讓那個畫家知道，他不喜歡他的畫。

太陽升得好高了，畫家出現(xiàn)了。他跟往常一樣擺起他的小攤子，卻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幅畫。空氣靜止，他忘了呼吸。那是一幅最美的畫，紅色在畫紙上盛開，淡淡的。游子看到他，說那紅是壓過的相思，游客看到它，說那是古跡的名勝，情侶看到它，說那是他們愛情中的朦朧與想念。

于是他更加出名了，他愛上了那幅畫，日夜欣賞。他也不再畫畫，把自己和畫囚禁在家，不容許別人分享它的美。他認(rèn)為這畫的作者是天才，看中間那一團(tuán)白，可愛靈動，是天上飄的云，落的雪。

但是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年冬天。火在爐里轟轟地烤著。他要死了，但他不想留下那畫，他要帶走。眼看火就要舔到畫，一生自私的他忽然無私了一把，想把畫留給全人類。怎么留？干凈地留吧。他于是動手想把畫紙從木板上摘下來。于是他發(fā)現(xiàn)了他不曾意識到的秘密，那畫本是他畫的，只是反了個面。

他人生第一次真正地?zé)釡I盈眶。他閉上了雙眼。那一聲聲尖銳的“20塊”，那一張張做作的畫，還有一張小孩的臉，都模糊不見。

他笑了。原來至丑的背面是至美。失語的寧靜里，他不再流淚。

花再次落下，風(fēng)吹走畫。

選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