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俊霖
月亮,只是蘇軾眼中的一抹亮銀。
真正的月亮,是一顆在黑暗中起舞的心臟。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北歸故鄉(xiāng),在途中身染惡疾,身體每況愈下,于常州停留休養(yǎng)。途經(jīng)真州,他想:世界這么大,我想再看看。
推開金山龍游寺朱紅的大門,拖著病體的蘇東坡想借游玩來放松身心,讓病好得快些。瓷白的瓶依舊裝著些清酒,他一個人溜出來,想與明月聊聊愁悶,但是浮云遮月難相對,罷了罷了,不過濁酒填新愁。
抬頭一看,竟又瞧見位知己,飛鴻雪泥到人生逆旅,目斷西樓燕到唯有淚千行,詩酒年華,輕踏快馬,抬頭望去,只余沙洲寂寞。蹉跎一生,唯有明月千里,杯中酒和身后影,永遠陪伴自己的,只有明月和自己。
第一口酒入喉,少年意氣熾熱如陽,燃起漫天流霞—我羽翼豐滿,孤傲地向天空揮動,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能隨風而起,扶搖而上,與月共舞。父親的毛驢帶我拓寬見識,弟弟的眼睛比我還亮。前望,稚嫩的夏開出盛大;回盼,枯朽的冬沉眠冰河。殘雪是天地間的留白,“遙想獨游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弟弟的幾筆點出的卻是霜雪,飛舞暈渲著年少,落下積攢著懵懂的雪。終有一天,我們的鬢角也泛著潔白的霜。少年的我皺著眉頭,為賦新詞強說愁:“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毖┠帏欁αν讣埍?,滲進我的酒杯里,年少的霜雪終歸落進了鬢角。濁酒入腸,我的心被月光上了層霜。
他透過窗閣,月亮終是見了他一面。像王弗,終是見了他一面。月光下,滿地落花匯成離人情思,這酸澀苦楚太煎熬。此時此刻的他愿化為一縷白色的光追隨著圓月,落在她的青絲間,就當再給她插一支銀簪。風格外地大,繞開他的靈魂,卻卷來縷縷愁思。天地間,歸鳥盤旋,山巒疊嶂,何處是家鄉(xiāng)?在江南的西湖涌動著的月光,與其說像天上列星浴金波,不如說是她的眼波。如柳枝嫩條輕點湖面,如蜻蜓點水慢沁眷思,正如月光,此心安處是家鄉(xiāng)。
蘇軾突然笑了,喝第二口酒時他還是羞怯迎親的18歲少年,他因王弗才知春的柔蓄,她是他的人間婉月。
不過蘇軾就是蘇軾,酒也只是酒。就像今晚的月亮像被撕開的紙,缺月悲人。孤獨是暗潮涌動的雨季,時間不會因為春天停止篆悲成碑。浮生一卷,不過是被裹挾進命運之海的一葉孤舟。
蘇軾想起那個儋州的中秋,還是那輪明月,還是那盞酒。瓊樓玉宇也沒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人間才是真正的孤寒難耐。有時他想,王弗做錯了什么?遁兒做錯了什么?他又做錯了什么?
可明月不會回答他,酒也不會回答他。蘇軾的豁達讓他只有沉默,令他的悲傷突兀但鮮明。中年的他,用沒有流出的淚寫下人生幾度秋涼。
這涼沁入骨髓,金山龍游寺的蘇軾用一生的風雨飄搖,向世人平靜地敘述真正的浩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睂懲赀@首《自題金山畫像》兩個月之后,蘇軾病逝于常州。他終究還是沒能回歸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
蘇軾,不是一座山,不是一座豐碑,不是一代偉人,他是個朋友。
蘇軾,是天上人間的一場滂沱,曠野里乍起的風浪,唐朝遺風外懸著的月光。
人生本就是一首待寫的詩歌。一重山有一重山的錯落,蘇軾有蘇軾的平仄。
選自《讀者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