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征

寫作，或許是從另一個視角去審視自身、審視時代、審視自身在時代中的存在狀態(tài)，從而在精神層面獲得超越世俗生活的能力，或者說，一種更高的智慧。

詩，是寫作者生命狀態(tài)的呈現(xiàn)，是生命的力度、寬度和高度的呈現(xiàn)。詩，是寫作者生命的傾注，是一個生命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生命，如同產(chǎn)下的嬰孩，不再屬于任何人。

每首詩自有它的命運和際遇。對于我而言，寫作的全部意義，或許就是寫作本身。寫作的過程，便是我與這首詩各得了所需。之后，自然是在世間各自漂泊，似乎再無關(guān)聯(lián)?；蛟S它們一出生就意味著覆滅，或許將來緣于某種奇遇，它們比我存在得更長久。

這些都已不再重要。

詩人是要用作品來說話的，與性別無關(guān)，與地域及出生年代無關(guān)，甚至與知名度的大小也無關(guān)。一個詩人，歸根結(jié)底只能用作品來說話。

寫作如同登山，走得越遠路越陡峭，越覺得艱難、驚險。心中時?；炭郑恢老乱徊教ぴ谀睦铩；仡^便是懸崖，心如困獸，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亦有強烈的滿足和快感，那是每當走出險境，登臨更高山峰，展望新的風(fēng)景。

寫詩是一項危險而刺激的事業(yè)。與探險相比，寫詩要面對的孤獨更漫長，更隱秘，更難以被人理解。

作為一個寫作者，終其一生的努力，或許只是在沖刺古人曾經(jīng)的高峰。況且千百年來，生命的軌跡并無區(qū)別，個體的境遇和生命體驗大同小異。我們寫作的意義究竟何在？念及此，便猛然生出無盡悵惘與悲涼。

自2016年開始，我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這是個人詩歌寫作以來遇到的第二個瓶頸期。我長期困擾于如何超越、如何改變以及文本表達中的一些技術(shù)問題。因為過度思考，徒增壓力，反而阻礙了創(chuàng)作，甚至連強迫自己去閱讀的書籍也如同石頭般難以消化。

通過將近一年的調(diào)整，時至今日，終于可以確認這個瓶頸已被突破。我不再糾結(jié)于問題和答案，只是專注地感知，投入地體驗，嚴謹?shù)貢鴮?，真誠地表達。當我逐漸回歸于“我”本身和本心，一切難題居然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寫作是一生的事情。

有人說，你專心地寫你的詩就好了，別的事情不用去操心。

可是，如果詩不能與我們腳下的土地相連，不能與這片土地上的黎民甚至更為廣闊的萬物生靈息息相關(guān)，沒有人文關(guān)懷，沒有道義擔(dān)當，僅僅沉迷于個人的風(fēng)花雪月、小情小趣，或者將其用作自我陶醉、賣弄才情甚至博取名利的工具，那這樣的詩，還有多少存在的價值？

人們對詩的誤解竟如此之深。這個時代，到底是詩遠離了人，還是人背棄了詩？

一周寫了兩首。寫首詩可能只需兩個小時，若是要修改到滿意，兩天都不夠。每當拿起筆，詞語紛至沓來，萬物涌向筆端。遣詞造句亦如排兵布陣，所謂“沙場秋點兵”，寫作的過程也是波瀾壯闊的事情。既要把握全詩的結(jié)構(gòu)、意象、邏輯、節(jié)奏，又要考慮每個字詞的遴選、歸納、安置與排列，同時密切觀察字與字、詞與詞、行與行、段與段之間碰撞、消融、交匯、震蕩等反應(yīng)和變化，隨時做出調(diào)整以確保整體平衡。就像高空走鋼絲，大浪中行船，正是考驗技術(shù)和力量的時刻。

寫作時間久了，每個漢字在我眼中都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有著各自的色澤、氣息、質(zhì)地和小脾氣。我能感受到每個字的獨特氣質(zhì)和氣場，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在每首詩里把它們安放在最妥帖的位置。我愛它們。

不要問我下一首詩準備怎么寫，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敞開懷抱，等待它的到來。

不能寫詩的時候，寫點小段落也是好的。

心思沉靜，坐下來便能寫。寫作，是向自己內(nèi)心挖掘。沒有目標，沒有理由，不問遠近，只是行走。仿佛肩負與生俱來的使命，仿佛一個聲音在前方呼喚，仿佛我遺失了的或者原本屬于我的那部分在未知的地方等我。途經(jīng)火山，清泉，泥沼，冰川，腳步忽而踉蹌，忽而輕盈，忽而膠著，忽而歡暢，忽而山窮水盡，忽而豁然開朗。

喜歡寫作，喜歡寫作時的自己。我感受著身體里生命力的奔騰和躍動，如同鳥兒傾聽自己的鳴叫，花朵深嗅自己的芳香。

活著，寫著，便是好的。

很慶幸，此生能夠?qū)懺?。詩歌于我而言，是信仰，是救贖，是修行，是觀照，是令我成為我自己，并且不斷成長為更善更美的自己。

晨起閱讀。胸中那柄久已銹蝕了的刃，漸漸蘇醒過來，它再次變得纖薄、雪亮，輕盈而有力。

此刻，它敏銳如小獸，不時發(fā)出清越的金屬之音。

難得的假期。每天清晨，像拾荒者拎著魚皮口袋去拾荒，我拿著紙筆去湖邊尋詩。或者走著走著，詩來找我。其實都是一樣的。幾日來，埋頭于文字的世界，讀，寫，思。孤軍奮戰(zhàn)，又酣暢淋漓；痛苦滯重，又柳暗花明。這份專注與饑渴，仿佛回到最初寫詩的時光。

半夢半醒之時，腦海中浮現(xiàn)幾行詩句，稍加琢磨，已然成型。想起身記錄，可身體困倦至極，動彈不得。心想等起床再記大約也不遲，這么自然而鮮活的語言怎么可能忘記。一覺醒來，那詩句卻如雪花融于海面，雨滴墜入深淵，再也無從尋起。多么遺憾。

這種情況近期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戒懶！

不同的書籍有不同的氣息。最喜歡這種發(fā)黃的紙頁厚中帶澀的老書，隱現(xiàn)著細小草屑的紋理，儲著溫潤而醇厚的熟香，可以閉上眼睛扎進書頁里聞上許久，真是種享受。而新書或近年的書，不知為何那氣味要么虛浮要么刺鼻要么苦澀，難說是紙的原因還是油墨的原因。或許，書亦如酒，需要時光的釀造。

遇到好書或者好文，恨不得一口氣讀完據(jù)為己有，又生怕漏掉一個標點吃了虧。那感覺就像面對一盤人間絕味，攬得再緊，也只能小口細細去品。讀到妙處，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那些文字是落在紙面的雪花，一絲氣息便會融化；是指上蝴蝶，些微響動就要驚飛。

讀得久了，精力不支，眼睛疲憊。往后翻翻，還有很長。即便如此又如何舍得放下片刻？冷不丁閃出一個念頭：要是這書這文章立刻就結(jié)束了多好。這想法剛一露頭就被斬斷，仿佛它自帶原罪褻瀆了文字一般。伴著隱秘的羞恥，不禁自責(zé)起來：你怎么可以這樣懶惰且糊涂？

就是這樣矛盾的心思。捧書而讀的時候，我依然是那個年少女子，清澈，細膩，豐盈。心中的滿足和喜悅，像春風(fēng)擁吻著滿樹花朵。

相對于白話文，我更喜愛文言文。它極簡，極妙，極具厚重莊嚴，極富幽微動感。竊以為，唯有古漢語最能體現(xiàn)漢字的音韻形體之美，體現(xiàn)漢語的風(fēng)骨與典雅。

秋夜讀書，蟲鳴聲聲，身心俱遠矣。

單一的書齋生活，適合于搞研究做學(xué)問，以利于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需要的是更豐富更多元的生活和情感體驗，或者說是更深刻的生命體驗。一個詩人作家如果長期囿于書齋，無異于自我封鎖。而知識的積累，容易帶來一種滿足感，填補了創(chuàng)作力衰退的焦慮。這恰恰是最可怕的。寫作必須要讀書，但寫作絕不僅僅是多讀書就可以支撐和持續(xù)提升的了。

在露臺。漫天星辰碩大，耀眼，別具神秘和威嚴。閃爍開合之間，天地山川似乎隨之微微震顫。忽地想起老杜的詩“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這“動”字用得真是純樸至極而精妙無比。冬日的夜空，壯美之中，壓來強盛而凜冽之力。我以微渺之軀，獨對這浩瀚天宇，心中坦蕩安寧，無憂，亦無懼。

月色極好。陽臺上，欄桿牽著影子如同斂著長長的裙裾。端詳手中的書頁，字跡清晰可見。不必秉燭夜讀，原來就著月光也是可以讀書的?！缎}山房尺牘》里記載：“拔貢生吳?！彝奖诹?，就月光讀書，竟能淹貫?！闭\不虛也。

群星寥落，天空碧藍，湖中幾星浮動的燈火，大約是夜捕的漁船。月光之明，仿佛可以穿透時間，把過往幾十年的悲喜剖開了洗凈了漂白了瀝干了攤在你面前。

圓月的寧靜坦蕩之中，分明有股凜冽肅殺之氣，不怒而威，攝人心魄。又美得浩瀚，山川萬物皆因它的點化而脫胎換骨了一般。

有幾次睡夢中睜開眼睛，但見一團雪片迎面撲來，叫人眼花繚亂。陡然一驚，直起身來，竟是月光盈滿枕畔。少時不解“月出驚山鳥”，緣何會驚？此時方知“驚”字之妙。

獨自發(fā)呆的時候，思緒如游絮飛揚。

身處的房屋，走廊，建筑，這一塊空間里，在此刻之前，一天前，一年前，十年前，百年前千年前，曾經(jīng)容納過什么樣的人，發(fā)生過什么樣的事，彌漫過什么樣的氣味和聲音……在此刻之后呢，又將會發(fā)生什么？

腳下的土地，這安安靜靜的灰褐色土壤，是由哪塊巨石化來，可曾沉入水底又升至山巔再坍塌為平原？可曾被開鑿被填埋又被發(fā)掘？可曾埋藏著棺槨，寶藏，陶罐？陶罐里封存的，是梅花上的積雪，還是雪白的銀元？

宮闕，金釵，綢緞，屠戮，骨殖，陰謀，愛情，珠簾，人倫，戰(zhàn)爭，古井，青絲……這些飽含著情欲和原罪的圖景像雨滴彈出的漣漪，浮現(xiàn)，淡出，層層疊加，倏忽不見。

仿佛塵?；^萬古的寂靜。寂靜沒有形狀，沒有界限，沒有虛實，只是呈現(xiàn)，只是你拿燭火去探照時，那一小片的所見。而黑暗無邊無際，我們身處其中，渾然不覺，或者視而不見。

我慢慢握起自己的手掌，感受骨骼和肌肉的溫度，感受皮膚的細膩紋理。這一切，真實，清晰，像一面剛剛擦拭過的玻璃。

千年萬載，不過是，無數(shù)個此刻與現(xiàn)在。

時至今日，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寫作對于我的意義。命運給予我苦難，但同時也為我備好了舟楫。

苦難使我沉淪，寫作一次次將我救贖?？嚯y是摧毀與消解，而寫作是建構(gòu)與重生。

它們是兩種不同的力，分別位于我生命天平的兩端。它們會持久角力，短暫失衡。這種起伏與搖擺，拓展了生命的寬度。

我想我應(yīng)該更加珍惜，這來自上天的珍貴的贈予。

唯有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