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征
登山禪
山崖俯沖下來的時候,五臟六腑
都涌到了喉嚨。
峰回路轉。你感到心里那只猛虎
正漸漸遠去。
在峰頂,不見眾山。
眼睛里長滿刺槐、黃荊和茅草。
有一瞬間,大風幾乎要將你貫穿。
這登山,登的是甚么?
農(nóng)家院中人爆滿。肥碩的橘貓
威嚴地巡視桌底。有人攀折樹枝,
打落樹梢最后一顆紅柿。
你一驚,將熄的火盆騰起灰燼。
流云抖了抖衣冠,兀自離去。留下
幾座土堆,一叢野菊。
立 春
出發(fā)時穿著羽絨服
到半山腰只剩下保暖內衣
滿坡的荒草、野樹和荊棘
不理會陽光明媚的招安
矮枝上,碩大的鳥窩里沒有鳥
空留“家園”的隱喻
新扯的鐵蒺藜網(wǎng)掐斷便道
催生出幾條正在發(fā)育的小路
白色的羊群,也可置換為羊糞球
隱秘的尖端指向同一個方位
在鳥鳴和車聲的加持下
國鼎山顯得更加寂靜和空曠
在山頂,我說:今后
我要像牧羊人一樣,驅趕我的詩句
回到土塊和礫石里。我要它們粗糙,原始
夾雜煙頭、野草和碎玻璃
春 暮
他經(jīng)過時,我感到
云層豁然裂開
他坐到南側靠窗的位子
脫下藏藍色外套,折放在腿上
他看起來干凈溫和
眼角不經(jīng)意的清冷像星光閃爍
夕陽的筆觸
聚集在他線條柔和的側臉
紅燈剎住車流
有一瞬間,他被照徹的瞳孔
現(xiàn)出海底綠藻
幽深層疊的光影
我又一次轉過頭去看他
如同多年之前
隔著人群,我望著你
心中那么神往,憂傷
公交車走走停停
穿過三月的城市
花朵一樹一樹地盛開
引來葉子,這場世間最大的綠雪
此刻,我站在路燈與路燈之間
的暗影里,想你
小區(qū)池塘里蛙鳴陣陣
蓬勃的樹冠漲過了陽臺
山 路
山色斑斕。一條路浮游其間,
它不與時間賽跑,
更不理會春夜里野貓的呼喚。
這具用石子和瀝青鍛造的軀體,
散發(fā)出豹的氣息。
它時而掠過樹梢,時而側身回旋。
在岔口,會遇到砂石路,土路,
雜草中形跡可疑的小徑。
它們握握手,各自走開。
它遭遇過暴雨和泥石流的摧毀,
也經(jīng)歷過山體的掩埋。
對于大山而言,它是繩索,是羈絆,
也是最鮮活的邏輯線。它收集
鳥鳴與水聲,躍動在崖際,山澗,谷底,
穿梭于山的指縫與肋間。
興致來了就攀一段陡坡,落寞時,
一路滑翔到山腳。樹蔭和落葉撫摸它,
夜露與它溫柔絮語。
當它奔跑,山嶺隨之醒來,展露崢嶸體態(tài)。
當它奔跑,身后追隨著
滿坡的槐樹,榆樹,柿樹,毛白楊……
此刻,它立于峰頂,像大山光潔的脖頸。
長風吹拂野菊,吹拂霧霾之下
散碎的城市,天際一座座回音般渺遠的山峰……
白 露
洗漱完畢,房間靜得起了回聲。
有什么硌在胸口,仿佛蟬已蛻出,
那殼硬硬地還在。想起今晚的聚餐,
酒過三巡,畫風開始轉向魔幻。
溫度隨喧鬧不斷攀升??簥^的臉
由于過于熱烈,顯得有些失真,變形。
話題跳著探戈,不高于餐桌,或屋檐。
想起明天,不過是今日的翻版。
余生,似乎皆可預見?!肮陋?/p>
是通往自由的必經(jīng)之路”?抬手去關燈,你看到
妝臺上撿來的菱角,披著黃土斑駁的外衣,
像一匹昂首奮蹄的小馬駒。
坐在飄窗臺上,濃郁的桂花香中
摻雜微微的水腥氣。今日白露,
月相將滿。綿密的蟲鳴聲里,夜晚
變得松弛,而骨感。
泡 桐
四月的清晨,一群小雀
揮舞著高過頭頂?shù)闹駫甙眩?/p>
在室外衛(wèi)生區(qū)追逐,嬉鬧,
操練少林武功。
浪花涌到操場西南角的垃圾池旁,
水面突然安靜下來。
那里,兩棵高大的泡桐撐起藍天,
粉紫色的云團棲在樹冠。
男孩撿起一朵最新鮮的,遞給女孩。
她跟隨他的示范,掰掉花蒂,
輕輕吮吸。甜蜜擊中舌尖,
花瓣覆蓋她的雙眼……
那天,她穿玫粉色外衣,
戴紅領巾,兩個翹翹的羊角辮上
扎著藍白相間的球形發(fā)飾。
哦,不止那天,整個季節(jié)都是。
睜開眼睛,她已坐在中年
半舊的公交車上,望著焦店站牌不遠處
的泡桐發(fā)呆。身邊的座位
不知何時已經(jīng)空了。
車啟動。整座城市的高樓,人群
和各類電子廣告屏,不斷地從身邊擦過。
她感到自己越來越薄,越來越快,
似乎再也停不下來。
上巳節(jié)
寒潮過后,陽光重返河堤,
芍藥與流水,爭相與柳枝合影。
有人摸到張殼的河蚌,
有人發(fā)現(xiàn)兩片幸運的四葉草。
香樟樹影里的臉龐,有磨砂般的質地。
想起昨夜夢中,海水
幾乎要涌入落地窗里來。在三亞,
那難以抗拒的,漸次加深的藍……
漫長的夜晚像失去彈力的琴鍵。
臺燈,被一綹沉香催眠。
朋友發(fā)來照片——白色碎花
棲息在赭紅色護欄的尖頂,
與消逝,隔了一寸微風。
不知從何時起,我習慣于長久發(fā)呆,
因游離了軀體,而化生出羽翼,
鱗片,葉子,或是斷橋邊的油紙傘。
天氣繼續(xù)回暖。我打算
明天穿那件黑色旗袍去上班。
兄 長
早晨起床,從單位挖回的小蔥蘭
依然白亮亮地開著。
不記得它們消失了多久。就在上周,
偌大的院子里,突然冒出這孤零零的一株。
想給你打個電話,近段時間總惦記著。
也沒什么可說,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你聲音里有煙、酒、墨香,
有我記憶里熟悉的大漠孤煙的氣息。
每天上班,都經(jīng)過你家附近。城市
這么小,十五年來,我們連偶遇都不曾有。
年年生日,都會收到你的信息。
像以前那樣,你叫我小妹,和丫頭。
在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電話里,
我們交談的內容,家常得像楊樹葉子。
聊到彼此日漸增多的白發(fā),水流
打了個旋兒,改道而走……
想起那年秋天,你們來單位看我,
滿院子盛放的蔥蘭啊,鳥群一樣盤旋。
剛下過小雨,你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那一刻,時間變得遲緩,仿佛置身于萬水千山。
昨夜夢里,你再次離開。
你讓人交給我:一束鮮花,一把青菜。
己亥年臘月經(jīng)西留村登鳳凰山野游即景
村頭,躺著一段不知年代的寨墻,
像被反復篡改的歷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腳步濺起劇烈的犬吠。三只白鵝
斂翅疾走,邊走邊回頭叫囂。
一座莊子,半數(shù)空宅。破敗的門窗,
猶如慘白頭骨上赫然的黑洞。
鐵蒺藜揮舞怨憤的指爪。灌木叢中
結著淚滴般的鳥窩。
林深枝密。落葉上積滿桃核。
昆蟲和泥土吃掉她們甜美的肉身。
梢頭幾只霉變的干癟石榴,仿佛背棄了
的初心,又仿佛黑色的預言。
姚孟電廠巨大的冷卻塔,為奶奶廟
的黎山老母殿,插上兩柱天線。
土墳,垃圾,開采后的坑洞和斷崖。
鳳凰山,一只被遺落的舊氈帽。
山前,白龜湖霧靄茫茫,釣來多少游客
和皮艇。山后是在建的新城,
洶涌的樓群像野蒿瘋長。
在山頂,小兒撒尿,澆灌這滿坡焦荒。
北風集體沉默。不久之前,
這里該有一場怎樣壯闊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