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判斷數據能否成為財產犯罪的客體,關鍵在于厘清數據內涵的層次性。數據具有符號層和內容層兩方面的含義,數據符號層對應數據的本體法益,數據內容層承載數據的功能法益。數據符號層的數據信息和產品未經特定運行規(guī)則和算法加工,不具有經濟價值,無法成為財產犯罪的客體。但其具有獨立的數據安全價值,屬于阻擋層法益。數據內容層的數據信息和產品具有經濟價值和支配可能性,屬于財產性利益。侵害數據的行為可能構成財產性利益犯罪。在客觀構成要件的判斷中,數據財產性利益作為財產犯罪的客體,應具備金錢價值或被一般人認可的類型化的主觀使用價值;行為沒有造成數據財產性利益損害的,不成立財產犯罪。在主觀構成要件的判斷中,應嚴格認定非法占有目的中的排除意思和利用意思,對數據財產性利益的利用意思應被限定為經濟利用意思與一般人認可的利用意思。
關鍵詞 數據財產性利益 數據內容層 財產損害 阻擋層法益 數據安全
劉哲石,東南大學法學院與早稻田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
一、問題的提出
數據作為數字經濟的關鍵生產要素與國家的基礎性戰(zhàn)略資源,具有極高的經濟價值。刑法應當采取何種路徑保護具有經濟價值的數據,是否應將其視為財產犯罪的客體,在刑法理論上和司法實踐中尚未形成一致意見。一種觀點認為,財產犯罪規(guī)范用以調整侵財行為,將具有經濟價值的數據納入保護范疇,是其規(guī)范功能的體現(xiàn)。將具有價值性、轉移可能性以及管領可能性的事物作為財產犯罪的客體,并不會超出國民的預測可能性[1]。另一種觀點在承認數據具有經濟價值的基礎上,認為數據的本質屬性仍然是計算機代碼,以財產犯罪保護數據利益,面臨數額計算的方法論疑問,會導致罪刑失衡[1]。刑法對數據利益保護的唯一路徑,是通過對數據代碼的直接保護以實現(xiàn)對數據利益的間接保護[2]。對間接保護路徑的研究,學界主要存在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數據屬于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非法獲取數據的行為侵害的法益是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安全[3]。第二種觀點認為,數據獨立于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存在,數據安全具有獨立的保護價值[4]。第三種觀點認為,以數據承載的功能內容確定保護路徑,當數據內容指向公民個人信息時,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論處[5];當數據內容指向公民通信自由時,以侵犯通信自由罪論處[6]。
以財產犯罪法律規(guī)定來保護具有經濟價值的數據存在理論困境,一方面,數據性質和內容具有復雜性[7]。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27條明確了數據是民事權利的客體,然而并未就數據民事權利的主體歸屬、具體內容進行規(guī)定。同時,數據含義的廣泛性導致數據客體的復雜性。在數據犯罪中,“數據”是指以代碼形式在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中存儲、處理或者運輸的權利客體,具體包括公民個人數據、身份認證數據、虛擬財產數據、知識產權數據、普通產品數據等[8]。一個涉數據犯罪的案件可能同時侵犯獨立的數據權益和其他傳統(tǒng)利益,如何界定被侵犯的財產利益成為首要問題。另一方面,侵犯具有財產屬性的客體,是構成財產犯罪的必要非充分條件。對數據的管領支配與占有移轉等要素的判斷,都與傳統(tǒng)的財產犯罪存在明顯差異,侵害數據以獲取利益的行為是否符合財產犯罪的構成要件需進一步明確。
二、數據作為財產犯罪保護客體的性質
1.數據的雙層法益識別:數據本體法益與數據功能法益
數據是網絡世界中所有事物存在的基礎,具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方面,從純粹的技術角度的符號層來理解,數據是在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中,輸入、輸出過程中可識別的數字、字母等二進制代碼的統(tǒng)稱[9]。另一方面,從實體內容層的角度而言,通過對二進制代碼的組合運用,數據承載了可被主體識別的內容。數據實體內容具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知識信息數據是最常見的類型,此時數據是記錄信息事實的一種載體,與數字、文字等形式展現(xiàn)的客觀實體屬性并無二致,區(qū)別僅在于數據采用的是數字化記錄形式。數據實體內容還包括數據產品,如數據服務、數字貨幣等,網絡游戲是最為典型的數據產品,通過在數據符號層設定特定的運行邏輯和規(guī)則,使網絡游戲得以運行,類似的還有app服務等。數字貨幣是在數據符號層運用區(qū)塊鏈以及數據加密等技術,使數據具備貨幣的交換流通功能。
明確數據法益內容,有助于厘清數據犯罪中構成要件解釋的限度[10]。與數據的雙層屬性相對應,數據承載雙重法益內容[11]。數據符號層體現(xiàn)數據的本體法益,即權利主體享有對數據完整性、保密性與效用性的支配權限。在不具有訪問、利用數據權限的條件下,在數據生命周期的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獲取、增加、刪改數據的行為都侵害了數據的本體法益。與之相對,數據內容層對應數據的功能法益,即權利人通過利用數據本體法益能夠實現(xiàn)物理現(xiàn)實世界中某種傳統(tǒng)利益的訴求。例如,記錄公民個人信息的數據符號,并非孤立地在虛擬世界中發(fā)揮作用,當數據符號承載的信息內容與特定個人身份具有識別關聯(lián)性時,其屬于人格權的保護范疇。數據的本體法益與功能法益之間既有關聯(lián)性也有相對獨立性。一方面,數據內容層無法脫離數據符號層獨立存在,數據內容層的信息變動必然導致對應的數據符號發(fā)生改變。在邏輯上,對數據功能法益造成侵害之前,數據的本體法益就已經發(fā)生了損害。另一方面,數據符號層具有獨立存在的可能,數據符號層在沒有被設置特定的運行邏輯和運行規(guī)則時,無法指向具體的內容,所以不具有對應的功能法益。例如,信息系統(tǒng)內存在的亂碼數據、系統(tǒng)自動生成的緩存數據等未加工的原始數據,都不具有內容指向性。
2.數據符號層本體法益的獨立價值
財產犯罪的客體必須具備一定的經濟價值。數據符號層本質上是由非實體性的比特(bit)構成的二進制代碼。未經過特定規(guī)則和運行邏輯設定的數據符號層,無法指向具體內容,此時的數據符號層僅是海量無規(guī)則的數據的集合體。數據之所以能夠作為一種具備經濟價值的生產要素,在于以比特形式存在的數據承載了可供挖掘的具體內容,與特定內容相分離的電子符號本身并沒有任何意義[1]。單一數據符號作為數據內容層中的基礎單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所指向信息的內容,但未經加工自然存在的,海量且無序的單一數據符號很難具有某種特定的意義或價值[2]。例如,自然界中存在的自然資源,在人類活動沒有對其開發(fā)利用時,并不具有經濟價值。因此,未按照數據運行規(guī)則進行加工的數據符號層,不具有經濟價值,無法成為財產犯罪的客體。
數據符號層不具有經濟價值,并不意味著其在刑法規(guī)范上毫無意義。刑法規(guī)范對某種法益的保護存在兩種路徑:一種是直接根據法益內容設定相應的犯罪,另一種是通過保護其他法益實現(xiàn)對某種法益的間接保護[3]。例如,刑法通過保護占有實現(xiàn)對財產所有權的保護,通過設立非法侵入住宅罪保護個人生活安寧實現(xiàn)對人身、財產法益的保護。這種被用以保護背后法益的法益,被稱為阻擋層法益[4]。阻擋層法益具有獨立性價值:一方面,其能夠實現(xiàn)法益保護的前置化;另一方面,阻擋層法益除了保護特定的背后法益,還能夠保護更多的法益內容,例如,通過受賄罪保護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實現(xiàn)對職務行為公正性和國家意志的保護。數據符號層的獨立價值正是其屬于阻擋層法益,可以通過對其的保護實現(xiàn)對數據功能法益的保護。《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85條第2款的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罪、第286條第2款的破壞計算信息系統(tǒng)罪,都直接以數據符號層為行為對象,通過總括性地保護數據不被他人非法訪問、刪改或獲取,以保護通過使用數據在現(xiàn)實生活中能夠實現(xiàn)的各種利益[5]。
3.數據內容層功能法益的財產性利益屬性
(1)數據內容層的財產屬性
財產是能夠滿足主體某種需求的存在,經濟價值性和支配可能性是財產的兩大基本特性。數據內容層由多個記錄信息的單位數據根據特定的運行邏輯和規(guī)則來呈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主要有“數據信息”和“數據產品”兩種類型,二者都具有財產屬性。
其一,從經濟價值性的角度來看,數據信息是以電子符號記錄的信息的集合,在數字經濟時代作為一種新型生產要素被納入財產范疇。不同的社會階段,生產要素的具體內容的呈現(xiàn)具有差異性,在前一個社會階段起重要性作用的生產要素,在后一個社會階段可能喪失獨立性意義。與之相對,某些生產要素可能隨著技術的革新,逐漸從依附性要素上升為決定性要素。在數字經濟時代,信息數據成為信息產業(yè)的基礎要素,信息和知識成為生產要素的重要來源。只不過,數據信息的經濟價值相對于傳統(tǒng)財產具有間接性特征,其通過使用者在加工過程中來展現(xiàn);數據信息經濟價值的大小不僅受到自身信息內容含量、特征以及新穎性等客觀要素的影響,還受數據信息消費者的個人特質影響[1]。
數據產品是基于原始的數據信息,按照算法規(guī)則加工處理后形成的,可以滿足主體特定需求的標準化、可視化產品。數據產品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廣義的數據產品是任何以二進制代碼為基礎的存在于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中的商品或者服務,例如網絡游戲服務、數字貨幣、虛擬財產等。狹義的數據產品是指,按照算法規(guī)則對原始數據深度分析、過濾、提煉整合與脫敏后,得到的具有交換價值和技術可行性的衍生數據,以此為基礎為用戶提供預測、指數、統(tǒng)計等方面的服務,最為典型的是淘寶的生意參謀產品。廣義的數據產品包含一切以數據形式存在且具有經濟價值的事物,強調的是商品的電子化與數據化,而狹義的數據產品強調的是在原始數據基礎上進行信息分析后所創(chuàng)造的信息預測價值。價值性是財產的本質特征,主要包括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其核心特征在于能夠滿足主體的需求。使用價值可以分為主觀價值和客觀價值,主觀使用價值只需要滿足特定主體的情感需求,客觀使用價值需要被一般人所認可。而交換價值主要指的是金錢價值。無論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數據產品,都明顯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
其二,主體能夠通過各種方式滿足需求的前提是該事物歸屬自己,事物處于主體的支配權限之下。如果一個事物不具有被主體管理支配的可能性,即便其經濟價值極高也不能稱之為財產。對傳統(tǒng)的有體物的支配權限往往表現(xiàn)為對財物的占有,占有指的是對財物在物理事實上的管理控制,財物的占有通常具有物理的可視性。但是,財產能否被占有并不影響對財產支配可能性的判斷,因為占有僅僅是支配管理的一種類型,指的是物理上的事實支配。對無體物、財產性利益的支配管理與財物占有不同,不存在物理世界中的直接掌控關系,但根據一般社會觀念,對財物之外的財產不僅只有觀念上的支配,還有事實上的管理支配,只不過財產性利益的事實支配在大多數時候需要借助相應的媒介得以體現(xiàn)。例如,對比特幣等數字貨幣的管理支配是通過區(qū)塊鏈技術實現(xiàn)的,區(qū)塊鏈分布式賬本中所記錄的數據對應相應權利人,以數據代碼形式呈現(xiàn)的電子錢包密匙直接體現(xiàn)了權利人對數字貨幣的事實性支配關系。由此可見,對數據財產性利益的管理支配并不是純粹觀念意義上的規(guī)范支配,而是以一定媒介關系作為事實支配的判斷素材。在社會一般觀念的判斷基準下,權利人和數據財產性利益之間存在事實的控制支配關系,通過一定媒介控制數據財產性利益的支配與對財物的事實性支配具有同質性。
(2)數據內容層的財產性利益定位
數據內容層作為財產犯罪客體的爭議在于,其究竟是屬于財物中的無體物還是財產性利益。一種觀點認為,無體物與財產性利益的區(qū)分在于是否具有物理的管理可能性,只有在物質形態(tài)上具有管理可能性的事物才屬于財物,無法在物理意義上進行管領的事物則屬于財產性利益。具體而言,無體物是無物理外形的客觀實在,財產性利益是觀念的東西,前者屬于客觀世界的“物”,后者是精神世界的法律觀念,盜竊無體物會造成行為對象的客觀損耗,而獲取財產性利益只會造成權利人權利的喪失[1]。財物價值與財產性利益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而是相對的、非此即彼的關系,界分財物價值與財產性利益的標準在于,其是由實體本身的物質屬性體現(xiàn)的,還是僅以實體作為載體[2]。另一種觀點認為,財產性利益的本質是一種債權,是權利人能夠請求相對方為一定行為的利益。與之相對,財物屬于物權支配的客體,無體物的利益實現(xiàn)無須仰賴他人的行為[3]。
以物理的管理可能性作為區(qū)分無體物和財產性利益的標準具有合理性。一方面,無體物是客觀物質世界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否被人類發(fā)現(xiàn)和利用,其都是存在的。同時,無體物的效用以物質性為基礎,無體物的價值與物質性不具有分離可能性,這種物質性并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與之相反,財產性利益完全是在人類社會中產生的,受到人類意志的影響,例如,債權債務關系可以在雙方意思表示一致時發(fā)生改變。財產性利益本身無法對客觀物質世界產生影響[4]。另一方面,在財產無體化和虛擬化的發(fā)展趨勢下,若將財產性利益僅限定為作為請求權的債權,那么大量不具有物理形態(tài)但權利人對其具有絕對支配權的事物,既無法被財物涵蓋也不能被財產性利益涵蓋,這將導致刑法的法益保護機能無法實現(xiàn)。具體到數據內容層,其并不具備物理的管理可能性。一方面,數據內容層依附于數據物理載體而存在,在某種意義上,數據內容層和數據物理載體之間的關系與權利憑證和映射價值之間的關系具有類似性。權利憑證根據能否與映射價值分離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載體與價值一體化的憑證,如紙幣、無記名證券。此時價值與載體不可分離,取得載體的同時也獲取相應的價值。第二種是載體與價值處于可分離狀態(tài),載體具有獨立的客體價值,如存折是存款債權的載體,但取得存折的支配權限并不意味對存款債權具有支配權利。數據內容層與數據物理載體處于相對可分離的狀態(tài),對數據物理載體的管領控制,并不意味著對數據內容層具有支配權限。另一方面,數據內容層與電力等無體物在利用方式和經濟屬性上存在本質區(qū)別,利用電力等無體物會造成其本身客觀物理上的損耗,而數據內容層在利用時并不會產生物理意義上的損耗。因此,獨立于物理載體存在的數據內容層屬于財產性利益。
三、數據財產性利益構成財產犯罪的歸責判斷
數據內容層是一種新的財產性利益類型,屬于財產犯罪的客體。但侵害數據財產性利益的行為是web3.0時代網絡犯罪的衍生物[5],其在存在形態(tài)、支配方式與價值實現(xiàn)等方面都與傳統(tǒng)財物犯罪具有差異。刑法作為懲罰犯罪的有形工具[6],需要在罪刑法定原則的框架內運行。以傳統(tǒng)財物為對象構建的犯罪構成能否適用于侵害數據財產性利益的行為,需要在重新解釋構成要件的語義范圍后,對侵害數據財產性利益的行為事實進行構成要件符合性判斷。
1.數據財產性利益作為財產犯罪客體的實質限縮
刑法之所以能對財產進行保護,正是基于財產相對于主體的工具性和功能性[7]。財產的工具性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兩個方面。
交換價值蘊含可以被客觀計量的金錢價值,值得刑法的保護。數據財產性利益的金錢價值認定存在兩種路徑:一種是成本價值法,即根據生產數據財產性利益所需要的成本確定;另一種是市場價值法,根據數據財產性利益的市場交易價格確定[1]。但以上兩種路徑都存在問題:一方面,成本價值法能夠為數據財產性利益提供明確的價值標準,但是數據財產性利益可以繼續(xù)分為可再加工的數據財產性利益和不可再加工的數據財產性利益,對于后者而言,生產成本價值是供給側價值的全部要素。與之相對,可再加工的數據財產性利益往往還包括用戶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的價值,生產成本價值法無法周全保護法益。例如,Q幣的金錢價值在于與真實貨幣價值的對應性,其財產性來源于與真實貨幣的兌換和交易[2];而網絡游戲裝備等虛擬財產的金錢價值需要根據其發(fā)行狀態(tài)、購買時所支付的費用、投入的時間、上網費用以及是否存在市場價格等因素綜合判斷。另一方面,市場價值法存在罪刑失衡風險。以數字貨幣為例,若單純地以市場價值來判斷非法獲取財產的價值,行為人竊取網絡服務商的數字貨幣數額巨大時,會導致量刑畸重[3]。數據財產性利益的金錢價值,應該根據數據財產性利益的權利主體和具體內容進行區(qū)分和判斷。用戶從企業(yè)中獲取的數據財產性利益,若數據財產性利益的市場價格相對穩(wěn)定、無法進行再加工,應該根據購買價格進行確定。用戶從企業(yè)購買可以進行再加工的數據財產性利益,應該根據市場價格進行確定。生產者擁有的數據財產性利益,財產價值應該根據生產成本確定。理由在于,數據財產性利益與傳統(tǒng)財物的價值不同,傳統(tǒng)財物價值是線性的,有體物的價值始終受到生產成本的影響,財物價值只能趨向于單位原材料價值的高值,而數據財產性利益的價值與成本價值之間并不僅是比例關系。
學界對刑法是否保護僅具有主觀使用價值的數據財產性利益存在爭議。例如,權利人將不具有交換價值的美術作品,通過區(qū)塊鏈技術鑄造成NFT(Non-Fungible Token)數字藝術品,其就與照片等事物一樣具有情感意義上的主觀價值。否定說認為,一方面,我國財產犯罪與德日刑法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數額較大”是大部分財產犯罪的構成要件或加重情節(jié),僅是具有主觀使用價值的事物,與構成要件不符。另一方面,純粹的主觀使用價值缺乏統(tǒng)一的評價尺度,其財產價值被侵害的程度難以被度量,導致財產犯罪處罰范圍不明確。數據財產性利益最大的特征就在于其不具備物理形態(tài),無體性導致其作為刑法保護的對象缺乏客觀性和具體性,若將僅具備主觀使用價值的數據利益視為財產犯罪的對象,則會導致財產犯罪的處罰范圍無邊無際,且缺乏損害評價的判斷基準,因此數據財產性利益必須被限定為具有金錢價值的利益[4]。
然而,否定說存在著以下問題:首先,根據主觀的使用價值無法評價為“數額較大”,否定成立財產犯罪是以偏概全的做法?!皵殿~較大”并不是所有財產犯罪的構成要件,搶劫罪、挪用特定款物罪都沒有數額要求。其次,“數額較大”多是擇一的構成要件,例如,多次盜竊、搶奪的,聚眾哄搶罪中有嚴重情節(jié)的,挪用資金進行非法活動的,都無須達到“數額較大”。最后,數據財產性利益隨著區(qū)塊鏈技術的發(fā)展開始具有特定性,這解決了以往因數據的無限可復制性造成的客體無法特定的問題。應當肯定具有主觀使用價值的數據財產性利益需要保護,但必須將刑法保護的純粹主觀價值類型化地限定在一般人認可的范圍內。以刑法保護一種純粹的主觀價值是存在疑問的,即便網絡犯罪的治理須貫徹“打早打小”的刑事政策,也應在法益保護和人權保障之間尋求動態(tài)平衡[1]。安全并不具有優(yōu)位于自由的價值[2]?!敖洕鷥r值絕不僅意味著客觀商品交換意義上的價值,被害人對客體重視的思想也是其中的內容……但是即便純粹的感情價值在財產客體的意義上被承認,是否能肯定不法領得意思,是否具有可罰的違法性仍然存在疑問?!盵3]
2.數據財產性利益犯罪的客觀構成要件符合性判斷
刑法的任務是保護法益,侵害數據財產性利益的行為成立財產犯罪的前提是造成財產法益損害[4]。由于數據財產性利益獨立的技術特性,以下兩種情形下的財產損害存在疑問。第一,數據財產性利益依托數據符號層,通過特定的算法規(guī)則和運行程序而存在,數據產品的技術特征決定了其能夠在數據處理設備中被無限制地復制。對數據內容層的底層數據符號進行復制的行為,并沒有排除權利人對原始數據內容的占有和所有,且經過復制后的數據價值不會遭受損失。由此帶來的疑問是,以復制手段侵害數據財產性利益是否會造成財產損害??隙ㄓ^點認為,復制數據財產性利益的原始數據,侵害了權利人的獨占利益。復制他人數據產品的行為,導致原權利人的產品利用率顯著降低,由此產生了間接財產損害。否定觀點認為,數據產品等數據財產性利益是人類運用算法規(guī)則,通過對原始數據進行加工所形成的人類智識成果,屬于無形財產,與非物質性的知識產權高度吻合。當數據產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時,其屬于著作權的保護客體;具有秘密性、保密性時則屬于商業(yè)秘密[5]。本文贊成否定說。一方面,單純復制數據產品的底層代碼后所形成的數據財產性利益,與原權利人的數據財產性利益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二者只不過是基于相同的運行規(guī)則產生的功能完全一致的不同客體。另一方面,肯定說過于擴張財產損害的范圍。奪取罪中財產損害必須具有同一性,雖然同一性并不要求在轉移的財產客體本身意義上的同一,但如果認為同一性僅要求是同一處分行為導致的獲利和損害,那么同一性只不過是因果關系的另一種表述,會導致財產犯罪的成立范圍過于擴張[6]。司法實踐的立場同樣采取否定說,在張劍偉等侵犯著作權案中,行為人未經授權,復制、修改勁舞團網絡游戲程序并私自發(fā)行的行為被認定為侵犯著作權罪[7]。
第二,對數據財產性利益的符號層只是單純地增加、刪減、修改,進而損害數據財產性利益功能效用的行為,能否被認定為毀壞行為。刑法理論上對毀壞行為的認定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第一種是物質毀損說,認為毀壞行為僅限于對財物本體造成物理或者化學性的毀損,常見表現(xiàn)形式有撕毀、砸毀與壓毀等。第二種是狀態(tài)改變說,認為只要權利人維持財物的現(xiàn)有狀態(tài)具有合理的利益,對財物直接施加物理性影響改變這種狀態(tài)的行為即為毀壞行為。第三種是有形侵害說或直接效用侵害說,認為毀壞是通過對財物本體造成直接影響,進而損害財物完整性或者效用的行為。第四種是效用侵害說,認為毀壞行為無須使財物的物理形態(tài)發(fā)生改變,只要影響財物的功能效用或減少財物價值。物質毀損說與國民理解最為接近,但過于限縮了毀壞的范圍。一方面,許多行為侵害了財物的效用,但并未改變財物的物理完整性。另一方面,單純損害財產性利益的行為無法被納入保護范疇。狀態(tài)改變說容易解釋在介入第三人行為時毀壞行為的認定,但“狀態(tài)改變”的含義過于廣泛,無法對毀壞行為進行限定,導致將他人的書本合上、向他人窗戶揚沙塵的行為都會被認定為毀壞行為[1]。有形侵害說過于強調對財物施加的有形作用力,導致處罰失衡。例如,放生他人飼養(yǎng)的寵物,由于未對財物施加直接的有形力,毀壞行為不成立,但是,對他人財物施加可以恢復的污損行為時,卻成立毀壞行為,此時的法益侵害明顯輕于前者。效用侵害說具有合理性,對毀壞行為的定義重要的并不是財物在客觀上呈現(xiàn)何種形態(tài),或者是對財物施加的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力,而是著眼于毀壞行為是否侵害了故意毀壞財物罪的保護法益,故意毀壞財物罪保護的正是財物能給主體帶來的效用滿足。對數據財產性利益而言,行為刪改數據符號層的內容,導致數據財產性利益無法正常實現(xiàn)的,屬于故意毀壞財物罪。
3.數據財產性利益犯罪的主觀構成要件符合性判斷
非法占有目的是奪取型財產犯罪的不成文的構成要件要素,包括排除意思和領得意思兩方面的內容,行為人對數據財產性利益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不成立奪取型財產犯罪。
排除意思一般指的是行為人將他人之物作為自己所有物的意思,其主要機能在于,將不具有可罰性的使用盜竊排除在犯罪之外。但將排除意思定義為排除所有的意思,在某些情形下可能會造成法益保護的不周延。例如,行為人以一時使用的意思開走他人機動車;行為人在商場中偷走衣物后,立馬進行退貨取得價款;行為人偷走他人車牌向車主索要錢財;等等。行為人并不具有永久排除他人所有的意思,而是在具有返還意思的前提下拿走他人財物。對此,一種觀點認為可以排除意思不屬于非法占有目的的內容,從客觀上以對財物的利用可能性的侵害程度為標準,也可以排除輕微使用盜竊的可罰性。批判意見指出,首先,如果將剝奪權利人一定時間的對財物的利用可能性作為保護法益,那么,即便是在竊取財物時沒有返還意思的,在轉移占有的時點也不能成立既遂,必須在竊取行為之后經過一定的時間才能成立既遂。其次,按照這種理解,竊取財物之后立刻轉賣的,即便受讓人知道是竊取的財物也不成立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最后,在沒有外界客觀事實變動的狀況下,竊取的行為經過一定的時間就成立既遂,這種觀點不僅不自然,也與刑法將“竊取”本身作為本罪的結果犯不協(xié)調[2]。另一種觀點認為,排除意思是根據竊取行為的可罰性確立的,只有根據盜竊罪的保護法益、規(guī)范保護目的和刑事政策效果劃定竊取行為和不可罰的盜用行為的邊界后,才能確定排除意思[3]。如此一來,是否具有返還意思并不影響排除意思的認定,行為妨害權利人對財物的利用,達到可罰性的程度,行為人對此基礎事實有認識的即肯定排除意思。該觀點的疑問在于,一方面,排除意思作為構成要件要素,應該承載判斷行為是否具有可罰性的功能,而需要在判斷行為可罰性之后才能被確定,不免有結論先行的嫌疑。另一方面,該觀點為了保持結論的妥當性,只能在個案中對排除意思進行具體判斷,這會導致排除意思喪失獨立內涵。造成以上困境的原因在于,德日刑法中盜竊罪的對象被嚴格限定在有體物,理論上為了避免嚴格認定排除意思造成處罰的漏洞,但這只能緩和認定排除意思的內容。與之相對,我國刑法中盜竊罪的對象包括財產性利益,可以直接認定在使用盜竊罪中,排除意思的對象是行為人意圖獲取的財產性利益[4]。具體到數據財產性利益犯罪中的排除意思認定,需要區(qū)分針對的是數據財產性利益本身,還是數據財產性利益的部分利益。例如,非法使用數據產品的行為,行為人并沒有排除權利人對數據產品所有的意思,排除的不過是單次使用數據產品的利益。
利用意思的機能在于區(qū)分盜竊罪和故意毀壞財物罪,不具有利用意思實施侵害數據財產性利益的行為不成立奪取罪。有觀點認為,以不具有違法性的利欲動機作為加重處罰的情節(jié),有屬于心情刑法之嫌。應否定利用意思,將有無取得占有作為區(qū)分盜竊罪和故意毀壞財物罪的標準。但是,一方面,與法益侵害相均衡的是具有幅度的法定刑,在此內部根據責任非難相關的量刑事項,設置相應的構成要件是被允許的。另一方面,通過有無取得占有來說明盜竊罪和故意毀壞財物罪之間法定刑的差異是困難的。將他人的財物當場毀壞和帶離現(xiàn)場后毀壞的違法性和有責性沒有差異。另外,若認為僅取得占有就成立奪取罪,那么轉移隱匿型的故意毀壞行為就沒有成立的余地[1]。
利用意思具體內涵的范圍從窄到寬,學界有以下幾種看法:第一,認為利用意思必須遵從財產的經濟用法,例如竊取衣服是為了穿著使用或者售賣交易。第二,認為利用意思不局限于經濟的用法,只要是財產本來具有的用法即可,例如行為人以干擾選舉為目的竊取選舉用紙的,肯定利用意思[2]。第三,認為只要是毀棄目的之外財產可能具有的用法,都屬于利用意思。例如行為人以猥褻為目的竊取女性內衣的,肯定利用意思[3]。從最廣義的角度理解利用意思具有合理性,因為奪取罪的本質在于獲取財產后享受其帶來的某種效用,由于主體對財物效用的需求具有多樣性,這種效用并不局限于經濟性和本來的用法。但是具體到數據財產性利益,因為財產性利益必須被限定為具有金錢價值或被社會一般人認可的類型化的利益,與之對應,利用意思也應被限定為經濟利用意思與一般人認可的利用意思。
四、結語
在當下虛擬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日漸融合的雙層社會,數據作為一種戰(zhàn)略性的生產要素和資源,其蘊含的經濟價值需要按照刑法規(guī)范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進行有效保護。但從刑法的任務和目的來看,刑法規(guī)范天然是一個矛盾的集合,以財產犯罪保護數據財產性利益,必須在法益保護和人權保障之間實現(xiàn)動態(tài)平衡。以數據形式呈現(xiàn)的內容在互聯(lián)網時代不斷擴張和更新,數據實際上是以代碼形式存儲在計算機信息處理系統(tǒng)中的客體集合。作為財產犯罪保護客體的數據,必須是按照特定規(guī)則和算法進行加工后,能夠呈現(xiàn)特定內容的數據財產性利益。侵害作為財產犯罪客體的數據的行為,要作為財產犯罪進行處理,必須滿足財產犯罪構成要件的所有內容,這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與此同時,刑法作為最后手段的保障法,應在形式規(guī)范的框架內,發(fā)揮實質解釋的出罪機能,將不具有實質處罰必要性和合理性的侵害數據的行為排除在犯罪評價之外。
〔責任編輯:玉水〕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課題“數字經濟的刑事安全風險防范體系建構研究”(21&ZD209)、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202106090222)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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