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亞娟在一個山坡上，不知名的花兒開滿了山頭，紅藍(lán)綠紫，煞是好看。

海市多山，有名的，無名的，上百座。她一時恍惚，這是什么山？一位女子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說，你猜猜我去了哪里？周亞娟搖頭說，你是誰？女子說，我是失蹤的人呢！周亞娟說，我說怎么有點面熟。昨天我看新聞了，你老公報警了，還懸賞二十萬呢！看來你老公很愛你?。≌孀屓肆w慕！你快點回家吧！女子哭著說，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周亞娟問，為什么？正說著，一隊人馬沖了過來，帶頭的竟然是女子的老公，說，你竟然私會情人去了，看我不殺了你！

周亞娟一個激靈就醒了。原來是一場夢。

昨天，周亞娟和老公丁加力吵架了。因為一則新聞。通常的夜晚，他們兩個人總是不在一個頻道上。丁加力熱火朝天地打游戲，打得滿意了，過來親一口兒子。打得不滿意了，聽到孩子的吵鬧聲就罵爹罵娘。周亞娟則做那些總也做不完的家務(wù)。剛剛收拾起來的碗筷，孩子換下來的臟衣服，浮著一層灰塵的地板，洗手臺，便池，哪個都需要傾盡全力去清洗。丁加力對那些家務(wù)活一律視而不見。他甚至不理解周亞娟為何如此忙碌，一天到晚嘟嘟嚕嚕，像個聒噪的母雞。

新聞的內(nèi)容是：海市一名男子報警，懸賞二十萬，尋找昨日凌晨無故失蹤的妻子。周亞娟說，一個人怎么能憑空消失呢？要我說，準(zhǔn)是她老公把她害死了！

丁加力說，你真血腥！怎么把男人想得那么壞？你看那人的面相，也不像殺人犯呀！再說，如果他殺了人，怎么又是報警又是懸賞？就你那腦子，比豬腦子強不到哪里去！要我說，這個女人準(zhǔn)是和情人私奔了，你看現(xiàn)代這社會，多少女人不知恥，見了有錢的男人蒼蠅一樣盯上去！三角關(guān)系，四角關(guān)系，多的是！

女兒從書房里蹦出來，說，爸爸媽媽說的都不對，那人讓外星人帶走了。

周亞娟吼了一嗓子說，哪有什么外星人？好好做你的作業(yè)去！寫個作業(yè)總是心不在焉，有本事你考個一百分給我看看！說你多少回了，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總也不至于像媽媽一樣，過這種日子！

說罷，把孩子吃了一半的芒果氣急敗壞地扔進垃圾桶。

丁加力白了她一眼，“哼”一聲，繼續(xù)打游戲。

周亞娟說，像你爸爸說的，人家還能找情人，你看你媽，成天圍著你們爺仨轉(zhuǎn)！還找情人，我倒是要有空找！有心情找！

丁加力的游戲輸?shù)袅?，把手機一摔，火冒三丈地說，你在孩子面前怎么能這樣說話？！你怎么過得不好了？再說，咱們有兒有女，你到底是哪一樣不滿意？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我的工資卡就放在你手里，你還想怎樣？！找事！

周亞娟說，什么叫不缺吃不缺喝？人家吃鮑魚海參，我吃西紅柿炒蛋，味道能一樣？！人家一個包包就要幾萬，我不過買個百十元的仿品，你媽還一個勁叨叨！你看你媽那老黃歷，什么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看我買衣服就難受，搞得我買件衣服還要偷偷摸摸，做賊似的！你的工資卡放到我手里，橫豎也不過一個月六七千元，一家四口除掉吃喝拉撒，能余下幾個錢？我不知足？我看是你不知足！你剛才說，那女人是和情人私奔了。你憑良心說，我當(dāng)初的模樣不差吧？就說現(xiàn)在，我打上粉底，描上眼線，也是能吸引男人眼球的！就我這樣的，天天本本分分，你還不知足！還說我找事，我看是你……

丁加力站起身說，懶得理你！說罷，摔門而去。

女兒嚇得不敢作聲。兒子膽小，“哇”一聲哭起來。

其實他們每一次爭吵，都是這樣的結(jié)果。說好聽點老公是躲她，其實是不屑于和她爭吵?！皵尺M我退，敵退我打”是婆婆傳輸給丁加力的妙招。公公婆婆住在隔壁單元，幾步路就到了，那是丁加力退守的防線。兩個老將對他忠心耿耿，即便有一天他們死掉了，魂魄也會環(huán)顧在丁加力的四周，為他保駕護航。

周亞娟知道，他們此時此刻正在生動活潑地召開一場針對周亞娟的“批判會”。

老公是夜里十一點回來的。周亞娟努力裝成熟睡的樣子。他沒有洗漱就躺了下來，區(qū)域界限十分明顯，緊緊守住自己的那一部分，為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又向外挪了挪。床墊子動了幾動，終于恢復(fù)了平靜。

那個夜晚，月光照拂大地，包括她的屋頂。還有別的地方。世界還是那個世界，而她的心境卻與昨日有了不同。她給他生了兩個孩子，老大是順產(chǎn)，當(dāng)時大出血，險些要了命。生老二時三十六歲，高齡產(chǎn)婦。由于孩子頭頂徑大，只能剖腹產(chǎn)。上面下面的罪都受了，現(xiàn)在一咳嗽就漏尿，連帶著滿肚子的妊娠斑，像條蛇。她每天為這個家忙前忙后，孩子一天天長大，她被生活打磨得越來越老。她長得雖然算不上多么漂亮，但是皮膚極白，走到哪里都自帶光芒。她懷二寶時臉上生了斑，為此哭過多次?？纯磧蓚€聰明活潑的孩子，她覺得自己擁有無數(shù)的資產(chǎn)，慢慢就釋懷了。

她氣的是，老公的心里眼里都沒她。連吵架都不讓她吵個痛快。還有表面看似不錯的公婆，一到關(guān)鍵節(jié)點就義無反顧地叛變。

她突然想到一個句子，好像是在朋友圈里看到的?！拔冶緦⑿南蛎髟拢魏蚊髟抡諟锨?。這是何等的悲哀。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丁加力響起了鼾聲。

男人真好，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能瞬間入眠。不像她，被煩心的事煎著熬著，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殘留著一口氣，有一下沒一下地跳著。她翻過身看丁加力的臉，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他們好久都沒有好好看對方了。她真想一把掐死他！隨即又被冒上來的念頭嚇了一跳。那畢竟是她兩個孩子的爹！

她翻轉(zhuǎn)身子，閉上眼睛，開始數(shù)羊。困意還是遲遲不來。

那個女人究竟去了哪里呢？難道真如老公所講，和情人私奔了？抑或是如女兒所說，被外星人帶走了？現(xiàn)在資訊發(fā)達，百度新聞里總會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fā)生，有些人真的就此蒸發(fā)不見。這樣的事情不少。

如果真有另外一個星球，會是什么樣子呢？是不是不用結(jié)婚生子？

二

第二日，丁加力上早班，五點起床。周亞娟其實早就醒了，這么多年，生物鐘早就形成了。放在往日，她會提前一天把丁加力要帶的東西裝好放在冰箱里，菜有葷有素，主食是油餅或饅頭。水果也是必須要帶的，看時令，要到南公路吉祥水果超市購買，清洗干凈切好碼放在密封盒里。他們之間的感情雖然算不上恩愛，周亞娟卻也能算得上是盡職盡責(zé)的妻子。

丁加力出了門，公公早就候在單元門口了。公公說，你媽三點多就起來了，給你做了你愛吃的辣子雞，還有一份土豆絲，三個饅頭，兩個蘋果，兩盒奶。蘋果都洗干凈了，放心吃。你媽氣得一夜沒睡，血壓又上來了。

公公放低了聲音，說，你，你昨天回去她沒和你說話？

丁加力一把扯過裝飯的袋子，說，行了行了！你快回去睡吧！到點了，走了！

公公囁嚅著說，你媽交代你，可不能把吵架的事放心上，在井下留神。你……

她聽到了丁加力開車門，關(guān)車門，發(fā)動車子的聲音。車子走遠(yuǎn)了，公公提高聲音說，真是不讓人省心，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天天找事！哼！

公公的怨氣經(jīng)過一夜發(fā)酵，怨氣沖天。她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

被那個夢嚇醒后，她看了一下表，六點半，她洗漱后去了廚房，做了煎蛋和火腿，抹上番茄醬，夾到面包里，再熱一杯牛奶，這是女兒的早餐。女兒喜歡什么漢堡三明治，學(xué)習(xí)不行，卻學(xué)會了崇洋媚外。

今天的百度新聞?wù)f，女子所住小區(qū)的監(jiān)控都排查了一遍，并沒有女子走出小區(qū)的影像。這就成了一個謎團。現(xiàn)在的小區(qū)，攝像頭星羅棋布，不可能留有死角。所以現(xiàn)在犯罪的人少了，只要犯了罪，總有蛛絲馬跡可尋。有記者去采訪男子，男子說，他們最近并沒有吵架。他們八歲的兒子說，爸爸媽媽感情很好，就在頭一天下午，他們一家三口還去吃了燒烤，期間并沒有什么異樣。又有記者采訪了遠(yuǎn)在百里之外的男子的妹妹，妹妹說，嫂子人很好，性格豪爽，說話大大咧咧，人也長得漂亮。嫂子和哥哥感情很好，極少發(fā)生口角。

看來他們真的是一對恩愛夫妻。這是多么讓人羨慕的家庭呀！不像周亞娟和丁加力，三天兩頭地吵架。哪一次都覺得日子過到了盡頭。都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對于丁加力周亞娟夫婦來說，他們只有床頭，沒有床尾。自從有了二寶，他們一年到頭的夫妻生活一個巴掌都能數(shù)得過來。百度里面說，一年的性生活少于十次，即可視為無性婚姻。唉！

好的婚姻有幸福，壞的婚姻會離婚。而像周亞娟這樣的，既沒有幸福，也沒有壞到要離婚的程度?；橐鼍统闪艘桓持疅o味而又棄之可惜的雞肋。

說起原因，不費一絲力氣，信手在生活里一抓就是一把。他們有兩個孩子，兒子四歲了，從小到大，和周亞娟幾乎是連體的，像是她身體里多出來的一個器官。吃喝拉撒睡，再加上偶爾有個感冒發(fā)燒，幾乎耗盡了周亞娟一半的力氣。女兒三年級，正是小學(xué)生涯的一個重要拐點。作業(yè)要檢查要簽字，隔三岔五就要做份技術(shù)含量極高的手抄報。一天四次接送，還要及時給她解疑答惑。女兒精靈懂事，俏皮話一說一大堆，偏偏在學(xué)習(xí)上不入門。寫個作業(yè)，半個小時的工夫就要從書房里出來十趟八趟。一些看似十分簡單的問題在她那里就成了難點，左右引導(dǎo)都不得要領(lǐng)。周亞娟一忍再忍，胸腔里的怒火左沖右撞，最后還是繃不住尖著嗓子吼了出來，她才露著膽怯的眼神一下子明白過來。

她和老公也曾有過幸福的時光，那時候，兩個人的心靈是彼此敞開的，像兩朵含苞待放的花兒，展示著人世間的種種美好與希望。而經(jīng)過十年并不漫長的婚姻洗禮，他們各自抖落掉一身的鱗片，光芒散去，才發(fā)現(xiàn)彼此都不過是一個俗人。

他們常常對當(dāng)初的選擇心生疑惑，這還是當(dāng)初那個被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他（她）嗎？時光猶如一把無比鋒利的刀子，把那些最初的美好一寸一寸削平，直至露出內(nèi)里粗俗的色彩和模樣。

在丁加力的眼里，結(jié)婚后的周亞娟喜歡攀比，這好像也是多數(shù)女人的毛病。她喜歡各種高仿的包包，明知道是假的，還要耀武揚威地背在肩上。她動不動就說，誰誰誰有幾套房，誰誰誰的老公發(fā)達了。說起當(dāng)初的選擇，總是后悔不已。仿佛跟了哪個男人，都比跟了丁加力要幸福。

三

丁加力下班回到家，臉子冷著。周亞娟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換了鞋就上了床，一直睡到晚飯時間，直接回了公婆家里吃飯。整個白天，公公婆婆都沒有來過。放在往日，總要來個十趟八趟，送把小院里種的豆角辣椒、新買的水果或是其它物品。一旦他們吵了架，公公婆婆會立馬進入角色，楚漢分明。

晚飯時分，失蹤女子又有了新聞。男子說老婆智商并不高，她不可能這么完美地躲過小區(qū)的攝像頭，除非有人把她帶走。男子的這句話是重點。并且經(jīng)過排查，小區(qū)的監(jiān)控錄像里，在女子失蹤當(dāng)天凌晨三點，側(cè)門有一位陌生男子的腿部圖像。有很多人跟帖分析，說這個男子很有可能是女子的情人。周亞娟又點開女子的圖像看，女子長得確實漂亮。這可真是說不準(zhǔn)的事。正如丁加力所說，現(xiàn)代這社會，這種事情真是見怪不怪了。

丁加力晚上回來得早一些，簡單洗漱就上了床。那一夜，周亞娟又失眠了，她起身去了陽臺。時節(jié)已至深秋，夜里的風(fēng)涼了許多。她裹緊了毯子，看遠(yuǎn)去的風(fēng)景。一過十二點，喧囂的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像沉睡的嬰兒。有些窗口還亮著燈，泛著溫暖的光。她不知道那個燈光在等誰，或許有一個深夜未歸的人，抑或是一個挑燈夜讀的學(xué)子。浩瀚的星空掛著一彎金黃的月牙，它似乎在詢問她，為什么就不能像那個女子一樣，找個情人？她并不缺少這樣的條件。對女人來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

她打開微信，找到她的高中同學(xué)梁遠(yuǎn)達。在高中時，他就喜歡她。時至今日，他隔三岔五便會發(fā)個微信。逢到情人節(jié)，會半真半假地發(fā)個紅包。錢不多，像是玩笑，她就半推半就地收了。那些信息和紅包是她枯燥生活中的閃光點，是她生活中的小歡喜。證明她還是一個尚有魅力的女人，給予了她一點點自信和溫暖。

他甚至還借著酒勁說過過頭的話，說一直愛著她，還說過想和她開房。她不回答，或者直接拒絕，也并不覺得難堪。結(jié)了婚的男女，又是老同學(xué)，話或輕或重，就沒有那么講究了。他們在同學(xué)聚會上見過面。他沒有想象中的殷勤，甚至有一點點害羞。完全不像混到副處級別的干部。她一直認(rèn)為，戀愛的最高境界是曖昧。雖然他們并不是什么戀愛關(guān)系。她卻十分享受這種關(guān)系。有那么一個還算優(yōu)秀的男人一直對自己念念不忘，這是女人情感里一筆豐厚的財富。無論到什么時候，都可以炫耀一把。

她為什么不能私下里見見他？為什么就不能越界做一些男女之事？為了丁加力守身如玉，值得嗎？不是有句話說，人生苦短，要及時享樂嗎？她編了一條信息，雖然只有簡短的兩個字，在嗎？卻讓她的心里敲起了重鼓。她極少主動給他發(fā)信息，這是她的風(fēng)格。她在自己的生活里已經(jīng)潰不成軍，在婚外，就要堅持做一個矜持的人。沒有想到，他立刻就回了信息。說酒場剛散，剛到家，累呀！隨后又發(fā)了一句，想我了？附了一個捂嘴的笑臉。她說，有時間見一見？他立刻說好，明天下午？她說好。

她的心臟怦怦亂跳，好似到了一個懸崖邊，如果縱身一躍，傾刻間就會粉身碎骨。她渾身發(fā)抖，怕極了。

第三日一早，婆婆給老公送飯。她聽到婆婆把飯放到餐桌上，又探頭向臥室看了幾眼，像只大花貓一樣退了出去，把門悄悄帶上了。

那一夜，她零零星星睡了幾個小覺，全是亂七八糟的夢。她起床照了照鏡子，臉色有些黃。眼袋也很明顯。她對自己的面容有些懊惱。

那天上午，她把自己當(dāng)季的衣服翻了出來，全部試穿了一遍，臨到關(guān)頭，才知道自己真的沒有幾件上得了臺面的衣服。最后選定了一條墨綠色的裙子，V字領(lǐng)，小細(xì)黑腰帶。鞋子和包包當(dāng)然也是黑色，要和腰帶相配。只是她的包包都是山寨版的。左一個右一個都透著廉價，最后選了一個手抓包。中午時，她洗了一個澡，噴了香水。香水是丁加力參加單位療養(yǎng)時給她帶回來的，桂花香味，不知道是不是過期了，總覺得味道不對。

她打了粉底，用了氣墊，刷了腮紅，氣色總算是提起來一些。她不知道，一旦邁出了那一步，后面會是什么樣子。她既盼望，又恐懼。梁遠(yuǎn)達說去香江賓館喝個茶，聊聊天，那里安靜。周亞娟知道，喝茶聊天不過是個幌子。成年男女，你懂我的故作矜持，我知道你的道貌岸然。彼此各取所需。僅此而已。他們約的是下午三點。她收拾停當(dāng)，靠在沙發(fā)上瞇了會。

她打車到了賓館，梁遠(yuǎn)達早就到了。她一進門，就被他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她緊張得手腳發(fā)抖，話也說不成個了。她應(yīng)該熱烈地回應(yīng)，卻又產(chǎn)生了本能地抗拒。她除了丁加力，再也沒有過其他男人。她想到了自己肚皮上的妊娠斑，他會不會嫌棄？她忽然感覺到下體流出來一股液體，她猛然間想起，今天應(yīng)該是大姨媽駕到的日子。她把他推開，說，我好像來大姨媽了。他臉色一變說，你來大姨媽還約我干嗎？故意的嗎？她說，不是，我真的不是！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成天就知道裝！要不你就用……她推了他一把，氣得哭起來，說，你太齷齪了，怎么能這樣？

她一下子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個夢。

雖然立秋已有多日，秋天卻沒有一點秋天的樣子。天空長高了許多，太陽依舊毒辣。她坐在出租車上，心里很亂。離賓館還有一段距離，她就讓師傅停了車。她穿一雙細(xì)高跟皮鞋走在路上，不多會兒腳后跟就被磨得生疼。自從有了老二，她就再也沒有穿過高跟鞋。她不一會兒就出了滿身的汗，衣服裹在身上，像一條疲憊的魚。

這條裙子是去年買的，當(dāng)時在海市天華購物中心，她和丁加力閑逛，看上了這條裙子。只是標(biāo)簽上的價格有些嚇人，1288元。對于工薪階層來說，這個價位有些奢侈。她試穿后，連丁加力都夸漂亮。她小聲對丁加力說，免費試穿，過過癮就行了。

沒有想到，過了沒幾天，丁加力竟然給她買了回去，說是單位湊巧發(fā)了一個單項獎。

想到這里，她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四

回到家里，她發(fā)燒了。吃了藥，她讓女兒帶兒子去了公婆家里，叮囑他們晚上也不要回來了。孩子抵抗力差，萬一傳染上，少不了折騰著去醫(yī)院。

今天爆出的新聞力度更大。原來那個女子和男子都是二婚，他們之前的婚姻里各有一個兒子。他們是彼此的初戀，各自沒有離婚前就好上了。鄰居透露說，他們半年多前有過爭吵。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都在女子手里。男子的大兒子要上私立初中，男子跟女子要五萬元錢，女子說什么都不同意。也有人說，男子在小區(qū)物業(yè)上班，熟悉小區(qū)里的所有攝像頭，定是男子把女子殺了，然后拋尸。也有人說，女子本就不是什么安分女子，當(dāng)初離婚也是費盡了心思，把前夫的家產(chǎn)掠為已有，心腸十分歹毒。這次，準(zhǔn)又是外面又有了新情況。還有一些別的說法。亂七八糟，不知道哪條是真哪條是假。

周亞娟想，在婚姻里，金錢真的很重要，吃喝拉撒，油鹽醬醋，哪一樣都少不了用錢。錢的多少雖然決定不了幸福，但是卻與幸福有著更為直接的關(guān)系。最初的愛情可以不食人間煙火，長久的生活卻是復(fù)雜而沉重的。又有多少婚姻，人們看到的只是表象？生活就像剝洋蔥，剝到內(nèi)里，就會淚流不止。

女人大多都有一個無比斑斕的夢，理想的生活十分豐盈，卻被現(xiàn)實打得遍地狼藉。周亞娟自從有了兒子，就賦閑在家做了全職太太，一家人的生活都要靠丁加力一人維持。他有限的工資既要照顧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還要支付女兒英語班、兒子興趣班的學(xué)費。家里的水錢電錢取暖費，都要一一做好規(guī)劃，既要把錢用到刀刃上又要用到刀背上。她和小商小販一分一厘地講價錢，為了二兩肉，她用惡毒的話罵過賣肉的老板。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她像一只充得過飽的氣球，只有不停地抱怨，指責(zé)，才不至于爆裂。

她還有程度不輕的強迫癥，用婆婆的話說，窮講究！老百姓過日子，哪有那么多條條杠杠？要把鞋子碼整齊，內(nèi)衣褲一天就要一換。換下來的衣服不能過夜，再晚都要一件件清洗出來。但凡有一點不達標(biāo)，她瞬間就會歇斯底里。那個原本溫柔的女孩被生活打磨成一個錙銖必較的怨婦。兩個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愛情早就灰飛煙滅，被婚姻無情地埋葬。一起生活，既要有相同的三觀，還要磨合各自的生活習(xí)慣，忍字當(dāng)頭，那是一個終身修行的過程。

那個當(dāng)初明知道乞丐是騙人的，也要略施恩惠的女孩，婚后和公婆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清楚楚。而且記憶猶新。稍有沖突，就會老帳新帳一起算。前年的，大前年的，大大前年的，乃至結(jié)婚前的雞毛蒜皮，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說起來那些過往，她會唾沫橫飛，激情四射，像討伐地主老財?shù)拈L工。

那個曾經(jīng)一說話就臉紅的周亞娟，為了一件芝麻大的事和大姑姐吵了個人仰馬翻。兩家父母左勸右勸，乃至于，丁加力屈尊下跪了，她都不肯和解，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別人家逢年過節(jié)其樂融融，大姑姐弟媳婦，即便有些小矛盾，面上的事也做得熱熱鬧鬧?？伤麄円患胰俗谝黄穑蜁鲈S許多多的別扭。這個摔門，那個立刻就會砸碗。你來我往，誰都不肯示弱，言語間暗藏著許多殺機，像電視中的宮斗劇。丁加力既要照顧姐姐，又要照顧媳婦的臉面。熱了那個，冷了這個，都是天大的事。

如果是她失蹤了，記者去采訪公公婆婆，抑或是大姑姐，結(jié)果恐怕是可想而知。人人都覺得她是一個日日昂著脖子好斗的公雞。

要說丁加力的原生家庭也算優(yōu)渥。公公婆婆五十多歲，按當(dāng)下說，正是生龍活虎的年紀(jì)。如若在農(nóng)村，在家侍弄田地，抑或是出門打工，給下一代攢錢攢糧，來不得半點松懈和馬虎?？墒枪缧┠曜龅氖卿N售工作，錢沒有賺太多，反倒養(yǎng)了一身壞毛病，煙要抽好的，酒要一天兩頓喝。自從下了崗，重活干不了，就只能干些門衛(wèi)的活計貼補家用。

婆婆早已內(nèi)退在家，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舒坦的地方。受了風(fēng)寒會頭痛，吃了涼東西會胃痛，陰天下雨腿疼腰疼，生點小氣血壓立刻就上來了。偶爾過來幫忙帶下孩子，逢到周亞娟輔導(dǎo)女兒做作業(yè)，女兒還沒怎么樣，她就搶先拉了臉子。說個話都要夾槍帶棒，意思是孩子長大了自然就好了。仿佛那些小樹苗，不用修修剪剪，就會蓬勃向上生長。周亞娟懶得和她爭論，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家庭婦女，把自己的兒子溺愛得不成樣子，還要橫加干涉下一代成長。

在這個家里，老公是公公婆婆的心肝，兒子就是他們的肉尖。一句重話不能說，一個指頭碰不得。記得兒子兩歲的時候，拿著牙簽扎公公的眼睛，扎一下，公公叫一聲，兒子樂得嘎嘎笑。不讓扎，兒子就哭。婆婆尤其聽不得孫子哭，她捂著心臟吼著，你讓他扎就是，還能扎瞎你？公公強忍著疼痛讓孫子繼續(xù)扎。當(dāng)天深夜，家里的電話就催命地響了起來，周亞娟被電話驚得心肝直顫。公公在電話里說眼睛疼得受不了，十萬火急進了醫(yī)院。周亞娟才知道白天的鬧劇。醫(yī)生說從業(yè)幾十年，見過千奇百怪的受傷原因，故意讓孫子扎傷的還是頭一例。

這樣的一家人，真真是讓人開了眼界。

五

公公婆婆一向重男輕女，在計劃生育懲罰最為嚴(yán)厲的年代，超生最嚴(yán)重的后果是拆房子。公公婆婆頂風(fēng)作案，謊稱三個月的女兒生病死掉了，趁著深夜把孩子送到鄉(xiāng)下遠(yuǎn)房親戚家里，藏了三年。期間婆婆一連懷了三胎，偷偷找熟人做B超，一照都是女孩，沒有一絲猶豫，一個又一個地打掉了。直到第四胎才生下老公。據(jù)說在月子里就被舉報了，自然是交了一筆不小的罰款，幾乎傾家蕩產(chǎn)。重男輕女再加上得之不易，老公在家里的地位就高得嚇人。那時候，偶爾用肉絲炒個青菜就是改善生活，菜里有限的幾個肉絲，自然都進了老公的嘴巴。大姑姐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夾了一根，被公公發(fā)現(xiàn)，瞬間冷了臉子，“啪”一筷子打掉。大姑姐不甘心，眼里含了淚水又去夾。又“啪”一筷子被婆婆打掉。

大姑姐至今說起來還會掉淚，那根肉絲成了她童年里最深的痛。

在這種環(huán)境里長大的老公，脾氣十分執(zhí)拗。仿佛天下唯我獨尊。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遇到了難題，他都會立刻回到父母身邊，去尋求安慰與庇護。老公長得高高壯壯，在別人的眼里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在周亞娟看來，他是一個沒有溫度的賺錢機器，更是一個長不大的巨嬰。

她和公婆家相距不到五米，兩個單元緊緊挨著。結(jié)婚時張羅買房，正巧碰到隔壁單元的人家要賣房，多年的鄰居，價格自然給得公道。雙方的父母看得更是長遠(yuǎn)，日后照顧小孩，照顧老人都十分便利。當(dāng)時感覺撿了天大的便宜，未來的日子四平八穩(wěn)。沒有想到，和公公婆婆住得近，竟是他們生活的一大絆腳石。他們一旦發(fā)生“戰(zhàn)爭”，公公婆婆會在三分鐘不到的時間里快速到達“戰(zhàn)場”。公公婆婆就像一對護崽的狼，從來不論事情的原委，第一時間會站到老公身邊。他們口口聲聲把兒媳婦當(dāng)作自己的女兒，卻在反目的第一瞬間，立刻把兒媳婦當(dāng)作他們一家人共同攻擊的靶子。

他們的開場白無外乎就是，丁加力是一名井下工，上井下井就要十二個小時，加上來回的路程，就是十四個小時。婆婆說起這些立刻就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公公話不多，反復(fù)就那幾句：娟娟，你不過是在家?guī)Ш⒆樱€不知足！仿佛帶孩子是個輕松的活計，仿佛老公工作辛苦可以彌蓋生活中所有的不足。

其實他們吵架的原因大多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小事：老公的鞋子放得東一只西一只，老公偷偷給兒子喝了可樂，老公下了夜班吃過的碗沒有收到水池里，等等。沒有出軌，沒有暴力。那些原因，本就可以輕描淡寫。即便沒有床尾，老公動動嘴皮子也能把周亞娟哄好。周亞娟并不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女人，她嘴巴厲害，可心自來是軟的。

對于周亞娟來說，夫妻間的恩怨并不都是可以過往不究，生活中的不如意也不會一閃而過，它們是日日夜夜不斷疊加的。像一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積少成多，最終就成了一道堅硬的壁壘，橫亙在她和丁加力之間。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悲哀，看似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實則上都被巨大的生活而左右。沒有人可以真正自由地選擇。

灰姑娘和白馬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是童話世界的結(jié)尾，也是成人世界的幻想。

由此，周亞娟冒起過無數(shù)次離婚的念頭。對于女人來說，離婚的話可以掛在嘴頭，一旦落實到行動上，卻是舉步維艱。她一次又一次打著為了孩子的幌子來維持婚姻，實則上是為了她自己。如若真的離了婚，她該何去何從？她是強硬的，又是軟弱的。離婚是傷筋動骨的事，兩家的老人，連帶兩個孩子，都會連根拔起，一并淪為離婚的受害者。

丁加力下班回來，她用余光瞄了一眼，他的臉?biāo)坪醪荒敲蠢淞恕６〖恿υ趲讉€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有找到孩子。想張口問，又閉了嘴。徑直去了父母家。

她吃了藥，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后，天已經(jīng)黑透了。她打開燈，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多了兩盒藥，一盒消炎的，一盒退燒貼。還有用保溫杯裝的姜茶。一包紅糖。那肯定是婆婆熬的，家里大人小孩發(fā)燒感冒，婆婆都會熬制姜茶。她一摸，還燙手，就爬起來喝掉了。

又睡了一覺，出了很多汗，感覺輕松了許多。她泡了一盒方便面，隨后打開手機看新聞，女子生活的小區(qū)，被許多人包圍著，他們拿著相機拍攝，或者用手機制作抖音。小道消息滿天飛，最血腥的說法是，女子被男子殺掉碎了尸。還有消息說這是女子的惡作劇，她不過和朋友出去游玩了……

她突發(fā)奇想，如果是她失蹤了，丁加力會怎樣？公婆會怎樣？現(xiàn)在流傳的段子有很多，有人說，男人的三大喜是升官發(fā)財死老婆。況且，像周亞娟這樣的，婆婆不喜，老公不愛，一天到晚就會昂著脖子吵架。她不敢想下去了。其實她早就不再是原來的她了。她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沒有了當(dāng)初的柔軟和溫度。

她把手機調(diào)到飛行模式，藏到了衣柜里。她窩在里面，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她聽到各種以前所不曾注意到的聲音，魚缸里魚兒吐水的聲音，樓下草叢中秋蟲的叫聲。她想到了從前的自己，從前的他。這一路走來，她不斷地要求，索取，埋怨，指責(zé)。生活中所有呈現(xiàn)的色彩，都是自己一筆一筆涂抹上去的。她哭了起來，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丁加力回來了，他先去了洗手間，然后手腳很輕地進了臥室。他躺到床上才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人。他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嚷著，我靠，人呢？

他翻身下床，開燈，慌亂中被床頭柜磕著了膝蓋。他一邊唉喲唉喲地叫著，一邊挨個屋子里找。

她窩在柜子里，感覺自己變得柔軟起來，像一根羽毛，越來越輕。丁加力撥打電話。聲音里夾雜著不安與焦慮，還有明顯的恐懼。公婆正往這邊趕來。

她“咯咯”笑了起來。隨即又哭出聲來。像一只委屈的貓。

薛廣玲：女。山東能源兗礦集團職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八屆高研班學(xué)員，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先后在《天津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有小說被《海外文摘》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