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京郊區(qū)的米樂夫婦為讓孩子在東城區(qū)上學(xué)，七年前懷孕時就開始布局，等到孩子順利入學(xué)，又想出買輛房車來代替學(xué)區(qū)房的主意……這個看似周全的計劃背后，“潛伏”著米樂對生活的“野心”，可房車能帶著他和孩子逃離“內(nèi)卷”的課堂，奔向自由歌唱的草原嗎？

1

剛開始沒想到是吃麻辣燙的，太餓了，從外面看著像能吃飯的地方，米樂和老婆便推門往里走。一進來，就想打噴嚏，嗆得又打不出來?？諝庵?，一個個香辣分子在翻滾。老婆一屁股坐到桌前，顧不得味道沾在衣服上將久久不散，扒拉著挑選。坐下后米樂意識到，他倆好久沒有面對面坐下、像談戀愛時候那樣吃頓飯了。

店開在胡同口，狹長的桌子，其實也不長，頂多四五米；當中間兒掏空，擩進去一溜長方形鋼筋鍋，彼此靠鋼板隔開，做成兩排，煮著穿好的串兒，葷素都有，五花八門，竹簽沖外，伸手即取。這種店傍晚前做旁邊學(xué)校中學(xué)生和逛胡同游客的生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除了看店伙計在墻角刷手機，店里沒別人，是另一種緣分讓米樂和他媳婦坐到了這里。

兩人各守一鍋，小火輕煮，空調(diào)吹出冷氣，汽化的風(fēng)肉眼可見。老婆一言不發(fā)地吃著，面前擺著擼下的簽子，長短不一。長簽三塊一串，短簽兩塊——米樂發(fā)覺自己掃一眼桌面大概就能乘出吃了多少錢的能力退化了。兩人都太累了，下午來這邊看房，東跑西顛，看了六套，快看吐了。

九月份孩子就要上小學(xué)了，還有一個多月。目前孩子跟著他倆住回龍觀，幼兒園也是這邊上的，家樓下。老婆覺得，幼兒園哪兒上無所謂，就當上著玩，小學(xué)不能再湊合，必須去城里?；佚堄^屬于昌平，挨著朝陽和海淀，算不上遠郊，但比起二環(huán)里的東城西城，叫城外也不為過，這邊都快到六環(huán)了。什么時代的人都想當“城里人”，過膩城里日子往城外搬的那種另說，家長更是希望自己的娃能做個“城里孩子”，恰好米樂老婆和孩子的戶口在城里，進城上學(xué)成了這個家庭的不二之選。

當然米樂也有別的想法，他不認為孩子去城里上學(xué)就高枕無憂。他敢這么認為是有充分依據(jù)的，他的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在西城區(qū)上的，也不是班里所有人都考上大學(xué)了，甚至有后來進了工讀學(xué)校的，前途如何，更靠孩子自己。同樣他也不覺得留在昌平上學(xué)就輸在了起跑線上，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里，有一個就是昌平考上來的，學(xué)號一號，因為入校分數(shù)最高，后來年年領(lǐng)獎學(xué)金，還保了研。但米樂不愿跟老婆掰扯這些，他的不做主性格，讓老婆成了當家的人。

說起來，其實他老婆連原汁原味的北京人都算不上，米樂才是北京的“城里人”。小時候在西城長大，家住西四胡同，后來那片拆了，父母在回龍觀買了房，米樂跟著搬了家。戶口隨房子走，遷到了昌平，化身“城外人”。而他老婆，大學(xué)畢業(yè)留了京，幸運地進了給解決戶口的單位，單位在東城，于是不僅成為新北京人，還擁有了令很多城外北京人羨慕的東城區(qū)戶口，只不過是集體戶。后來兩人認識，結(jié)了婚，也在回龍觀買了房——為了離米樂父母近，更因為這里的房價還能接受——老婆仍把戶口留在單位。一開始米樂以為老婆嫌麻煩，懶得挪，直到幾年后生了娃，給孩子上戶口的時候，才弄明白老婆的良苦用心：孩子戶口不在昌平上，上東城的，跟她一起，落集體戶，將來是東城學(xué)籍，可以上東城的學(xué)校。大家普遍認為北京的好學(xué)校都在東、西城和海淀，所以這三個區(qū)的學(xué)籍格外珍貴，沒有的心向往之，想轍往里鉆，有學(xué)籍的則沾沾自喜不形于色。還有個插曲，備孕期間，老婆讓米樂把他名下那套回龍觀的房子賣掉，她研究過政策，必須父母雙方都沒有北京房產(chǎn)，孩子才能落集體戶。就這么著，米樂把自己名下的那套房子賣了，租了兩年房子，等到孩子在集體戶里有了自己的戶口頁，才和老婆又在他父母的那個小區(qū)買了套二手房。那時候房價每年都在漲，為了孩子的戶口，搭進去兩人多年的積蓄，只因為老婆認為當個“城里人”洋氣。

老婆七年前布好局，事態(tài)按預(yù)期發(fā)展著，上禮拜小學(xué)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兒子成了一名北京東城區(qū)的小學(xué)生，不出意外，將在東城接受九年義務(wù)教育。從回龍觀到這所小學(xué)，二十公里出頭，還有一段高速。不走高速的話，有三十三個紅綠燈，早晚高峰開車少說要一個半小時，再遇上一起交通事故，時間就沒譜了——若事故雙方都是送孩子的家長，也是有麻利兒解決的可能。走高速倒是能避開些紅綠燈，但進出高速口的時間不穩(wěn)定，趕上沒裝ETC的車或手機忘帶了無法掃碼付費、身上也無現(xiàn)金的車主，這條車道何時能通車就看他什么時候能變出過路費了……這些特殊情況暫且放置一旁，按八點到校計算，逆推，六點二十必須出家門了，刨去洗漱吃飯時間，不到六點就得起床，大人還要伺候孩子穿衣吃飯，只能起得更早。于是問題來了：住昌平的兒童和家長，每日該如何不這般辛勞地去東城上學(xué)？

老婆曾試想，賣了回龍觀的房，在學(xué)校旁邊買一套，然后把自己和孩子的戶口從集體戶里遷出來，落戶東城，一勞永逸；米樂樂意的話，戶口也能從父母的本兒上挪過來，四十歲了，早該獨立出來了。想法很美好，現(xiàn)實被低估。同樣新舊的房子，東城一平方的單價差不多是昌平的三倍?，F(xiàn)在米樂一家三口住的是一百二十平方的小三居，換成東城同檔次的房子，包括稅費里里外外都算上，要添八百萬。知難而退，老婆降低預(yù)期，不行就住老破小，窄點兒也認了，孩子的教育勝于一切?？戳藘商撞坏桨耸降膬删?，一算差價，仍要添三百萬。錢是一方面，關(guān)鍵是賣了自己住得順心又舒服的房子，在陌生的地方買個不那么如意的房子，是不是風(fēng)險有些大？沒有哪個普通家庭能在買房賣房上像打麻將出牌那般隨意，即便是在北京，也尤其是在北京。

加之房產(chǎn)市場突然低迷，房價走向撲朔迷離，成交周期變長，房子也不是說賣就能賣成的，肯花錢倒是容易買到，但很可能剛買到手就貶值。如此一來，換房的想法只能擱置。保險一些的做法是把自家房租出去，在學(xué)校旁邊租套房。今天看的這些出租房，有中介聯(lián)系的，也有老婆在閑魚找到業(yè)主直租的?？捶坑醚劬?，身體和情感不免也會參與其中，幻想未來至少六年帶著孩子生活在這里：三副肉身的安放是否恰當合理（臥室舒不舒服），三張嘴能否被滿足（廚房能不能煥發(fā)烹飪食物的熱情），三個靈魂棲居于此可否相安無事（幾年后將迎來兒子的叛逆期）……六套看下來，身心俱疲。

小店墻上的貨柜擺著各種飲料，老婆偏偏拿了一瓶紅牛，拉開就喝。以前她從不碰這玩意兒，認為所謂的提神就是殺雞取卵，把體內(nèi)殘存的能量榨取出來。那么，現(xiàn)在她是要把僅剩的一絲力氣逼出來，然后還要干點兒什么嗎？米樂猜不出老婆接下來還想干什么——再看一套房？或是僅僅為了有力氣回家？還是不甘回家后就這樣一無所獲地睡去，夜深人靜的時候仍要展開人生思考？

眼前的事實，讓米樂確信了一件事情，這是近八年里他和老婆第一次吃麻辣燙。以前她特好這口，自打有了孩子，兩人吃東西就不怎么考慮自己了，只吃適合孩子吃的東西，孩子現(xiàn)在六歲半，加上備孕和懷孕的時間，八年里兩人漸漸沒了“自己”。

此刻老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鍋里，嘴里機械地嚼著，一手握著紅牛，一手搓捻著空簽子，顯然腦子里琢磨著什么。這神態(tài)讓米樂陌生。老婆從小聰慧靈敏，在學(xué)習(xí)、考試、就業(yè)、升職的道路上，向來無須大動干戈便攻城拔寨，不說碩果累累，至少是一帆風(fēng)順。如今被卡住了，不是主觀世界被難住的卡，是那種物質(zhì)世界的卡——老婆想的可能是：自己的家庭為什么突然卡在底層中產(chǎn)向高階中產(chǎn)進軍的路上？

在不添錢的情況下，回龍觀的房租只能在東城區(qū)租個六十平的老破小。客廳小得轉(zhuǎn)不過身，家里那臺75英寸電視搬過來都放不下——米樂和老婆都喜歡周末在家看個電影。為了讓電視有地兒放，也得租個面積大的房子，那就只能添錢。添多少合適？無限制地添，好房子有的是，再大的電視也能擱進去，但這不是米樂家能過的日子。老婆雖說事業(yè)順利，掙的也有限，在出版社上班，不是什么大社，做出爆款書的機率渺茫，年薪遠沒到過日子可以不算計。米樂至今自由職業(yè)，做平面設(shè)計，收入取決于活兒多活兒少，曾經(jīng)紅火過，這兩年客戶相繼流失，不知道好好的一家公司怎么就做不下去了。米樂的活兒也隨之減少，世界越來越新，他越來越老，在發(fā)展新客戶上缺乏手段，已由只喝單一麥芽改為調(diào)和威士忌也覺得還不錯了。

老婆定了一個標準：保證生活品質(zhì)的情況下，房租盡可能地少添。盡可能地少，也有一個范圍，所以連看了六套。連將將滿意的都沒有，首先就是感覺小。房子住慣了寬敞的，再換緊湊的就難了。米樂老婆以前沒覺得三口人住五十多平有多擠，甚至還覺得敞亮，她自己家當初就是一套五十多平的房子，她還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讓很多同學(xué)羨慕，但那是二十多年前?，F(xiàn)在她和米樂看了一套九十平的兩居都覺得窄，就這還要每月添四千多；若想租一套和回龍觀的家一樣面積的房子，少說要補八千塊，超標了。也正應(yīng)了那句話：一分錢一分貨。越活越覺得這話的準，世界就是這么構(gòu)成的。

六套里有一處平房令米樂夫婦印象深刻，房本面積三十多，號稱能住五口人，兩間十余平的房子打通了，加了挑高，做成復(fù)式，下面的三十多平隔出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客廳只留一條過道能站直身子，其余空間留給樓上復(fù)式，從沙發(fā)上起身都得貓腰。房主說，人多數(shù)時候在客廳里是坐著的，這么設(shè)計是合理利用頂部空間。樓上的復(fù)式部分，拆分成兩間半，老兩口一間，中年夫婦一間，半間留給上中學(xué)的孫子住?，F(xiàn)在孫子考上大學(xué)，可以住校了，一家人沒有必要擠在這里，準備往城外搬?？捶康臅r候，米樂老婆盤算如果是自己家搬過來，先不說人能不能耍得開，就是家具都擺不下。這家的柜子有個特點，都直通房頂，極盡盛放之能事。經(jīng)過樓梯的時候，米樂老婆不知道自己碰了哪里，一扇木板彈出來。原來這片看似樓梯支撐物的木板也是柜門，樓梯下面的空間從高到低依次被用作大衣柜、短衣柜、襪子柜和雜物柜，房間里見不得一立方厘米的浪費。連柜門上都沒有把手兒，門是磁吸的，按下去則彈開，再按就吸上，剛才就是米樂老婆不小心頂?shù)焦耖T。房主人笑著介紹說，面兒上什么都不露，省地兒。笑中透著說不上是得意還是無奈。這一刻，米樂老婆體會到住城外的好了。

但米樂知道，對老婆來說，東城學(xué)籍是更好的東西?，F(xiàn)在終于等來這一刻——媳婦累了、也煩了的時刻——他可以把存在心中許久的那個想法說出來了。

“倒是還有個方案……”米樂不知為何話一出口感到一陣心虛。

“什么方案？”老婆翻起不抱希望的眼睛。

“弄輛房車。”

“現(xiàn)在卡在房子上，怎么還想著弄什么車！”老婆似乎覺得米樂把握不住重點，隨后馬上意識到房車是可以住人的，轉(zhuǎn)而說，“弄了以后呢？”

2

大學(xué)畢業(yè)離校那天，米樂想，以后可他媽的不用考試了。這么一想，步伐都輕盈了?，F(xiàn)在四十歲，竟遭遇了哈姆雷特的困境：孩子的小學(xué)到底是去東城上，還是留在昌平？這道題沒有補考，選錯了就……就怎樣并不知道，也沒有人能告訴他。

做這同一道題，米樂和老婆的解題思路不一樣。不同于老婆在跨城中尋求解決方案，米樂是先有方案，然后為這個方案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有力支撐。方案就是他跟老婆所說的“弄輛房車”，直覺告訴他可以這樣做。

米樂現(xiàn)在和父母住同一個小區(qū)，隔著幾棟樓，相互都有個照應(yīng)。幼兒園接送孩子，當米樂和老婆顧不上的時候，他父母可以代勞。老兩口把孩子接回來，還能給孩子弄口飯，米樂他倆幾點回家都無所謂了，孩子睡爺爺奶奶那兒也行，第二天老兩口再給送去幼兒園。父母眼瞅著奔七十了，不是這個今天頭暈，就是那個明天胸悶，米樂也能照顧到，去醫(yī)院檢查他開車接送方便。所以他不想打破現(xiàn)狀，覺得孩子小學(xué)在家附近上也沒什么，父母依然可以幫著接送。但老婆的底線是，別的怎么都行，學(xué)必須去東城上——盡當?shù)鶍尩淖畲笈Τ扇⒆?。因為她就是這么長大的，然后從一個四線城市考到北京，當初她媽不輸孟母，為了她上學(xué)，也曾三遷。

讓孩子住學(xué)校旁邊，已是大勢所趨，在這個“規(guī)定動作”下，米樂便想到了房車。他一直就想弄輛房車，可以開到哪兒玩到哪兒，需要工作了——他的工作有臺筆記本電腦就能完成——車里就能干。有卡座和桌子，不比咖啡廳差，窗外還有風(fēng)景?？梢哉f，是孩子上學(xué)的新問題，正好撞上他的舊心愿。

然后今天看完房子，也可以說在看房過程中，甚至說在第一套老破小看到一半的時候，“時機到了”的想法就開始在米樂腦子里閃現(xiàn)。他想，與其在“磚窩”里睡覺，還不如在“鐵桶”里睡，反正都是個小。不就是為了離學(xué)校近嗎，把房車停學(xué)校門口，沒有比這更近的睡覺的地方了。相當于給小平房裝上轱轆。每天放學(xué)先開著房車接孩子回家，小學(xué)特別是低年級，三點多就放學(xué)，這時候路上不堵，四十多分鐘就能到家。在家寫完作業(yè)吃完飯，玩夠了，該睡覺的時候，就讓孩子往房車上一躺，米樂把車開到學(xué)校門口——晚上不堵車，四十分鐘用不了就能開到。孩子瓷瓷實實睡一晚上，米樂早起給孩子做飯，車上有電磁爐和冰箱，孩子媽愿意陪睡陪吃也行，車里三張床，足夠睡下，比那復(fù)式平房的臥室，更讓人有想躺在枕頭上的愿望。

如果是搬來東城，米樂不忍心只搬自己的小家，而把父母留在回龍觀。這樣一來，不僅開銷翻倍，父母也得擠老破小?，F(xiàn)在老兩口住著百十平的兩居室，在一層，不用爬樓，關(guān)鍵是窗前還有個小院子。院子算公共面積里的，因為搬來得早，那時候物業(yè)管得不嚴，老爺子在落地窗前開了個門，直通小院，方便打理草木，省了物業(yè)的事兒，這地界兒慢慢也就算自己的了。進入四月，院里的那株樹仿佛懂得感恩，不用催就按時開花，白中泛粉，圍住樹冠密密一團，陽光下盡情盛放。引來蜜蜂，路人也在樹前拍照，老爺子坐在窗前泡茶，得意地看著外面。打開窗，風(fēng)吹過，花瓣會飄進窗里——三四月還不必關(guān)窗紗。米樂爸會特意讓花瓣就那么散落在窗前的茶幾和藤椅背兒上，放那么幾天，等花瓣蔫癟了再掃走?；ㄆ谝粋€月，落光后小綠果就冒出來，一周后能看出是杏。到了五月中，杏的個頭兒大了，墜彎枝條，有人摘著吃。米樂爸爸看到會攔下，讓他們撿掉在地上的吃，這種杏熟透了，不酸。自打搬進這套房子，米樂家就沒在吃杏上花過錢。等杏的熱乎氣兒過了，輪到杏樹旁的那些灌木展示，開出一大朵一大朵的花，紅彤彤不免艷俗，綻放的熱情仍讓人忍不住問問這是什么花，很多時候米樂爸故意站在院子里，等著回答：月季。真要搬了家，在北京二環(huán)里找到一處窗前有杏樹的房子就難了。這是米樂給“弄輛房車”找到的理論支持。

但老婆聽完米樂的計劃后，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靠譜，這也是她的直覺。完全在米樂預(yù)料中，她這些年越來越保守。米樂當然也理解，這種保守從某個角度說，是母愛所致，本質(zhì)出于對孩子安全的考慮。但米樂這么做——如果房車計劃能成行——也不是說就沒有父愛了。恰恰這是米樂要傳遞的父愛，不要被生活中那些貌似堅固的東西困死，如果甘于受困，那些東西會越來越堅固。老婆的保守從另一個角度看，跟對房車的不了解也有關(guān)系。

米樂從技術(shù)角度給老婆普及了房車知識，告訴她里面床的尺寸，如何取暖、洗澡、做飯，以及一些先行者已經(jīng)在房車里過上怎樣的日子。說著打開手機，調(diào)出幾條短視頻，讓老婆看人家怎么在車上過日子，有游蕩在城市中的，也有開到荒郊野地一住就是個把月的。

老婆敏銳覺察到蹊蹺：“你不是為了孩子上學(xué)，你準備了半天，是你想弄輛房車玩吧？”

米樂承認他是愛看那幾個房車播主的視頻，正是因為平時關(guān)注著，關(guān)鍵時候就用上了：“人家成年累月在車里生活，咱們就是讓孩子睡個覺、吃個飯，比換房簡單多了，風(fēng)險也小?！?/p>

老婆隨之問了幾個她關(guān)心的問題，包括車得多少錢、車牌好不好上、冬天睡覺怎么辦，以及米樂能確保每天晚上和早上都像他說的那樣守著房車嗎？米樂張口就答，新房車從十幾萬到上百萬的都有，開了兩三年的二手房車是新車的六到七折，他覺得買輛二手的就行，甲醛味兒散干凈了，孩子睡在里面踏實。車牌可以用家里這輛車的，把現(xiàn)在這輛ix35賣掉，開八年了，孩子都長大了，沒有上學(xué)這事兒，也該換輛大點兒的車。冬天則還在家里睡，可以提早一個小時出門，讓孩子在車上洗漱吃早飯，早高峰之前趕到學(xué)校。最后米樂保證道：“既然我提出這個方案，我肯定不會缺席。”

“萬一呢，萬一你有事兒，或者出差不在北京？”老婆像一位象棋大師，考慮的不光是眼前這步，還有很多步。

“你也可以開，練練就行，C本以上都能開?！泵讟凡皇橇艉笫?，是鼓勵老婆，他覺得這是一次機會——把老婆從盲目內(nèi)卷的勢頭里拽出來。讓她除了惦記“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心里也裝些別的事情進去，比如想想能開著房車去哪兒過個周末。

他早就對老婆的一些做法不認同了。孩子剛進入幼兒園小班，就被老婆送去學(xué)輪滑和識字班，因為別的孩子都報了，不是報這個班就是報那個班，于是他們的孩子也不能在家傻玩了，搞得大人孩子都沒了周末。和老婆相比，米樂比較佛系，他覺得怎么都行，他就是這么一路長大的——走一步說一步，沒有肝腦涂地為一個明確目標過度燃燒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一直自由職業(yè)，說不清是性格導(dǎo)致就業(yè)，還是就業(yè)方式塑造性格?？傊瓦@么過來了，從畢業(yè)第一年能養(yǎng)活自己，到后來買了房、結(jié)了婚，老能接些活兒，也就沒想過找個穩(wěn)定工作。他和老婆就是接活兒認識的，那時候她剛畢業(yè)做實習(xí)編輯，需要找封面設(shè)計，沒資源，就在網(wǎng)站上轉(zhuǎn)，看到米樂的設(shè)計稿，給他留言。當時米樂已經(jīng)做了三四年自由設(shè)計師，接了她的活兒。一來二去，見了面，談起戀愛，常一起吃著麻辣燙聊圖稿的完善方案，后來確立了關(guān)系。從一開始她就是甲方，所以最終意見都是她拿，慢慢地，這種模式滲透到生活中：蜜月旅行去哪兒、空調(diào)買幾級能耗的、晚上吃什么……要孩子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老婆張羅，米樂配合。以及后來的賣房、給孩子落戶，總設(shè)計師都是老婆。但設(shè)計來設(shè)計去，米樂愈發(fā)覺得她現(xiàn)在有點兒像參加場地自行車賽的運動員，進了賽道，不管不顧，一圈圈猛蹬，從場外看，仿佛用顯微鏡看一個不會停下來的電子，也像驢拉磨。

“我不開，那么大一玩意兒，擺弄不了。”老婆依然沉浸在低頭猛蹬中，“萬一撞了，耽誤孩子上學(xué)——你這么說了，你就得保證接送?！?/p>

“我保證！”

老婆看著米樂，似乎不太相信。

米樂頗為正式地說：“咱們不能再一條道走到黑了，一直卷下去，沒出路，越活越累?！?/p>

“你想說什么？”老婆沒聽出這話跟保證每天接送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

“有輛房車能讓神經(jīng)放松一下?！泵讟酚秩×艘黄科【?，打開給老婆倒了一杯，“學(xué)會讓自己放松，享受一下生活。”

“一點兒不享受，開房車只能讓我更緊張?！崩掀诺募t牛已經(jīng)喝完，似乎有了力氣，沒拒絕啤酒，端起喝了一口，回歸主題，“先說你怎么保證接送孩子?！?/p>

人是需要陽光、空氣和大自然的。如果有了房車，送完孩子可以把車開到一個自己愿意待下去的地方——估摸是五環(huán)外某處不那么現(xiàn)代的地方——泡杯茶或咖啡，在車里開始工作。每天接送孩子對米樂不是忍辱負重，是激動人心的新生活開始了，無須保證。他如此告訴老婆。

老婆考慮的已不只是好幾步，是十好幾步，問以后上中學(xué)怎么辦，還睡車里？米樂說那是六年后的事情，現(xiàn)在的人連六天以后的事情都無法把握，用不著想那么遠，沒準三年后教育政策就變了，這幾年生育政策已經(jīng)發(fā)生重大變化，而且六年后房價指不定什么情況，摸著石頭過河吧……老婆又有擔憂，說，要都這樣，一家一輛房車上學(xué)，學(xué)校門口停得下嗎？這種考慮米樂不是沒想過，他現(xiàn)在自信地告訴老婆：想想咱們家得下多大的決心，才能用房車當學(xué)區(qū)房，而且我又不用上班，有時間這么干，別的家長里有這條件的少吧——真要是不得不參與競爭，得揚長避短，不是一起同頻內(nèi)卷。

兩人很久沒有這么聊過了，或許是難得吃了一頓只有兩個人的飯——還是年輕時最熱愛、現(xiàn)今久違的食物——近半年壓在老婆心頭的煩悶消散了許多。她又起身拿了一瓶啤酒。

米樂也聊得渾身清爽，覺得老婆似乎已被說動，同時不忘肯定老婆：“不是每個住得遠的孩子都有一個能讓他們擁有城里戶口的媽，放心吧，學(xué)校門口不會遍地是房車的。”

后來兩人打車回的家。原因有二：累得不想多走一步；現(xiàn)在九點半了，正好可以考察一下這個時段從回龍觀到這里的路還堵不堵。以后這個時間，就是兒子躺在房車里，從家出發(fā)的時間。

北二環(huán)路邊的寫字樓依然燈火通明，還能看到有人在窗口里移動。夜色下，這些樓體黑黢黢的，仿佛泥潭被豎立起來，還隔出一個個格子，像雞蛋盒裝雞蛋一樣，裝下一個個人。坐在出租車的后排，米樂攬住老婆的肩，老婆順勢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兩人很久沒有這樣過了。

臉頰感受著老婆的發(fā)絲，米樂覺得今天自己又進行了一場提案——關(guān)于房車的提案。他依然記得，十幾年前，給老婆——那時候連女朋友還不是——的封面設(shè)計稿第三次提案成功后，兩人一起吃了頓飯，飯后也是這樣給老婆送回家的。

3

在正式“弄輛房車”前，米樂先租了一輛，拉著老婆孩子出去玩了一趟。這是老婆的主意，她需要獲得足夠的安全感，才認可這個方案——如果這趟出行令她不滿意，米樂想，難道她還有別的備選方案，而不是完善房車方案的不足之處嗎——她做事習(xí)慣手拿把掐。

米樂照著日后想買的那種車型租了一輛：駕駛室頭頂有一張床，車尾放置著一套上下鋪，下鋪一米三寬，上鋪八十，卡座和茶桌那里放平也可以變成一張兒童床，倆大人一個孩子睡這車上綽綽有余。大人睡覺擇床，孩子不擇，進了房車，來不及脫鞋，就挨個床上打滾，還問：“以后可以永遠不回家睡覺了吧？”

房車加柴油，自重也大，提速有頓挫感。米樂開了幾公里后意識到這個問題，便不像開自己家車那樣狠踩油門了，緩緩給油后平穩(wěn)了許多，及時遮掩了這個可能會被老婆挑出來的瑕疵——車開在路上忽悠忽悠的，孩子能睡安穩(wěn)嗎？米樂想象得到老婆可能會這樣說。

因為是體驗車為主，米樂沒有把車開到太遠的地方，游山玩水不是此趟出行的主要目的。三口人在六環(huán)外的河邊停下車，米樂支上車側(cè)身的陽光棚，架好折疊椅和戶外餐桌，擺出水和吃的，弄成室外小客廳。先給老婆營造出舒適愜意的感覺，是第一步。

房車不遠處就是貫穿京津的一條河道，有人在河邊釣魚，河對岸停了幾輛私家車——都是天津的牌照，看樣子過了河就屬于天津——大人孩子正在烤爐邊生火，青煙冒出來，引得孩子們一陣歡呼。米樂也不甘示弱，拉出房車的燃氣灶，擰開自帶的油瓶，取出洗切好的半成品菜，準備給兒子和老婆——兩人此刻已拿著撈魚的笊籬到了北京這邊的河邊——炒倆菜。餓不著，還能吃得比家里好，是米樂的第二步。

吃完飯，米樂又為老婆展示了如何在車上用水——把碗刷了。然后自己在地上畫出三個車位，練習(xí)了揉庫倒庫，將來在二環(huán)里并不寬敞的街道上他得頻繁做這兩件事情。老婆最關(guān)心的還是睡覺——休息得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孩子未來的身高乃至擇偶——所以當晚米樂把車開到了兒子的學(xué)校門口，停在空車位上，老婆要實地考察此處是否適合睡覺。

當有車輛過往、老婆覺得噪聲有點兒大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睡著，響起微弱的鼾聲。米樂關(guān)掉車內(nèi)照明燈，只留下氛圍燈，和老婆面對面坐進卡座，仿佛置身小酒吧。米樂取出備好的威士忌，倒了兩杯，放進冰塊。

“怎么樣？”一杯遞給老婆，米樂覺得孩子上學(xué)的事兒就算搞定了。

“你確定晚上就睡這兒了嗎？喝了酒可不能開車。”老婆仍不踏實。

米樂沖著孩子正在睡覺的床鋪——駕駛座頭頂?shù)哪菑埓才溆邪踩雷o人不會睡著睡著掉下來——一甩頭說：“能睡著，已經(jīng)說明一切，不需要挪窩了?！?/p>

說完，米樂起身，拉上那張床的遮簾，孩子隔在里面，車里頓時變成米樂和老婆的二人世界。

夜色深沉，晚風(fēng)輕柔。威士忌的顏色跟焦糖色的環(huán)境光融為一體，冰塊在杯里一點點消融，恰到好處沒有音樂——如果背景里放著音樂，反而會提醒老婆此刻還有孩子在車里睡著覺。兩人仿佛回到熱戀，生活中的那些煩惱消失了。

喝到第二杯，米樂給老婆抱到床上。她沒想到他依然抱得動她。

米樂欲要親熱，老婆攔下：“外面還過車呢！”

“它過它的，簾都拉上了?！泵讟酚趾攘艘豢诰?。

“萬一有城管呢？”

“城管不管這個?！泵讟窋Q亮床燈，關(guān)掉環(huán)境燈。

“那也不行！”

“怎么不行了？”

“不安全?！崩掀偶皶r坐起來，“再弄出個老二，我可崩潰了！”

“我?guī)Я??！泵讟啡〕鲈缫褌浜玫臇|西。

第二天一早，孩子剛睜眼，老婆就問睡得怎么樣，有沒有感覺到過往的車聲？孩子說夢到超級飛俠帶他去火星執(zhí)行任務(wù)了，今晚還想在這兒睡，火星上沒玩夠。米樂征求老婆意見，房車要不要多租一天，進一步體驗？老婆說不用，也就這樣了，沒必要再多花一天租金。

隨后，米樂快馬加鞭賣了自己家的那輛車，在開學(xué)前接手了一位已放棄追求“詩和遠方”的自媒體播主——此人曾靠著這輛車走遍新疆當過“網(wǎng)紅”——精心改造過因而用起來更人性化的房車。老婆是文科女，除了最后把握價格——在米樂談好價格的基礎(chǔ)上又砍下兩千塊——也沒怎么在選車的事情上參與。

車開到家后，老婆用酒精噴壺給車內(nèi)邊邊角角都噴了一遍。兒子迫不及待要到車上睡覺，并在睡著前已將床鋪的圍板粘滿奧特曼貼畫?！八妮唽W(xué)區(qū)房”的生活就這么開始了。

4

開學(xué)兩周了。升級為小學(xué)生的家長，米樂沒怎么感覺到身份的變化，除去接送占用了一些時間。不過也樂在其中，孩子送進學(xué)校后，房車就成了他的世界，可以滿懷激情地——他真的感覺到一種沖動——待在里面做任何事情，連帶也會對工作重新產(chǎn)生熱情。之前無論在家還是去咖啡館工作，都讓他厭倦，中年人更需要保鮮。

白天米樂會把車開到愿意駐足的地方，通常是城外。哪怕是早高峰，出城方向也不堵，用不了一個小時，一個有樹有河看不到高樓大廈的世界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泡杯咖啡，靠在卡座上——雖然沒有家里的沙發(fā)大，卻能給人注入活力，仿佛充電樁——開始這一天屬于自己的生活：坐久了可以下車去河邊打水漂，順便把肩膀也活動了；有一次他甚至做了一套廣播體操——他有輕微的腎結(jié)石，大夫讓他多喝水多蹦——一切在城里看來不合時宜、想象不到的事情，在這里都可以發(fā)生。包括他傾心已久的釣魚活動，幾年前置辦的裝備，終于派上用場，運氣好的時候，午飯問題能靠著大自然的恩賜來解決。

生活節(jié)奏重新回到自己手里。享受到莫大的自由，也讓米樂在下午三點接孩子的時候，是笑逐顏開的。

九月中旬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天空柔媚，風(fēng)清云靜。這天米樂剛完成一稿設(shè)計，準備釣會兒魚，找到一片潮濕的土地，用樹杈挖起蚯蚓，手機響了，連響兩下。米樂站起身，掏手機，老婆叮囑過他，聽到手機響能看就第一時間看——剛從幼兒園進入小學(xué)的孩子還不習(xí)慣新環(huán)境的要求，容易出事兒。

米樂點開手機，果然是班級群的消息。教語文的班主任先發(fā)了一張十幾個同學(xué)站在黑板前的合影，后發(fā)的是一段文字，解釋合影內(nèi)容：以上孩子在拼音聲母默寫中全部寫對，希望再接再厲！米樂看到有自己兒子，挺滿足，兒子也爭氣——在他媽那兒沒有給開著房車上學(xué)的生活留下話柄。米樂想，要不要發(fā)個大拇指或慶祝的表情，進而覺得不妥，班里三十五個孩子，有一半多的孩子沒在合影上，不能在別的家長面前太嘚瑟，便繼續(xù)自己的事兒。

挖到蚯蚓，掛上魚鉤，竿往河里一甩，米樂心情歡暢。這時候班級的微信群又響了，米樂很想知道別的家長會作何反應(yīng)，急忙點開。映入眼簾的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表情，也不是類似“真棒”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話，是段只讀一遍并不能全部體會其中用意的文字——米樂讀了三遍。意思并不復(fù)雜，只是米樂又讀了兩遍，才確信是他第一遍讀出的那個意思——他沒想到，有人敢這么直截了當?shù)睾屠蠋熣f話。

話的大意是：不應(yīng)該公布做題全對的合影，某種程度上等于變相在給孩子排名，教委說了，不應(yīng)該公布學(xué)生的成績和排名，尤其小學(xué)生，一年級開學(xué)才三周，這么做不太合適。

群里每位家長都給微信名做了標注，不是這個媽媽，就是那個爸爸，說話的這位是個媽。米樂點開這位媽媽的頭像——不像有些媽媽用孩子照片或個人游山玩水的照片做頭像，她的頭像暗昧不清——放大后依然是看不真切的一團東西。

米樂相信，很多家長將和他一樣，等著看老師如何回復(fù)。雖然全對的孩子里有自己兒子，米樂仍覺得這位家長說得在理，甚至認為班里有位敢于呼吁的家長是這個班的幸運。

直到米樂收拾了魚竿，準備開車去接孩子了，群里也沒有班主任的回復(fù)。其他家長也沒有發(fā)言的，這種事情，站哪邊說都有點兒拱火的意思。米樂猜群里人多嘴雜，老師應(yīng)該是跟那位家長私信溝通了。

在米樂往城里去的時候，手機響了，正好紅燈，趕緊點開看，班主任在群里說話了。她說剛才在給別的班上課，抱歉回復(fù)晚了，發(fā)合照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讓家長們了解孩子在學(xué)校的情況，督促孩子從入學(xué)初始就養(yǎng)成當天學(xué)習(xí)內(nèi)容當天消化的習(xí)慣，這次默寫拼音有同學(xué)一個也沒寫出來，應(yīng)該及時讓孩子知道小學(xué)和幼兒園不一樣了——有很多孩子上過幼小銜接，對學(xué)習(xí)已經(jīng)有了準備，但仍有孩子不明白上學(xué)的目的——進了校園不是來玩的了，今天的合影遠談不上排名，也不是優(yōu)劣對比，以后到了三年級功課量上來了，不用排名，學(xué)習(xí)差異自然會顯現(xiàn)出來。

米樂知道，關(guān)心著群里對話的家長已經(jīng)越來越多，雖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過多久，那位媽媽又回復(fù)了，更希望老師發(fā)一些孩子在學(xué)校運動、吃飯、上課的照片。老師也很快回：會發(fā)的。

這時候米樂也開到學(xué)校門口，準備接孩子了。他記住了這位媽媽孩子的姓名，把兒子接上車后，讓兒子指給他看，叫那名字的孩子是哪個。兒子對著學(xué)校圍墻外雜亂的人群看了半天，說沒找到。米樂把今天的合影給兒子看，兒子挨個叫出人名，沒有那個名字的學(xué)生。往家開的路上，米樂問這同學(xué)在學(xué)校表現(xiàn)怎么樣，兒子說跟他不熟，兩人座位不在一個方向。

在父母那兒吃晚飯的時候，老婆在飯桌上表揚了兒子，把默寫全對的合影調(diào)出來給爺爺奶奶看。老兩口看完異口同聲：好孫子！媽媽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抓緊吃飯，吃完刷兩套十以內(nèi)加法題。

第二天，米樂又在群里看到數(shù)學(xué)題全對的合影，兒子仍在里面，想必老婆也會看到。他把這張照片和昨天的照片作了對比，有十一個孩子昨天也出現(xiàn)了，另幾張是新面孔。后來群里一直沒有人說話，米樂想，也許那個孩子今天也在照片上，所以媽媽看到照片沒有反對，或者知道說了沒用，扭轉(zhuǎn)不了老師的意愿，索性閉嘴。

隔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婆突然問兒子，是不是班主任向你們承認錯誤了？兒子說他也不知道。老婆問，老師說話時你認真聽了嗎？兒子說認真聽了。老婆說那老師說什么了？兒子說老師說了太多，想不起來。米樂問老婆，學(xué)校里怎么了？老婆說班里后來建了一個純家長群，老師不在里面，有家長聽孩子回家學(xué)舌，說老師主動承認了錯誤，再問承認了什么錯誤，孩子又學(xué)不到位，所以群里就動員所有家長都問問自己的孩子，看有沒有能說清楚這事兒的。說罷，老婆給米樂拉到群里，讓他“時刻準備著”。準備什么，米樂一頭霧水，老婆說，跟班里同步就是準備著。

進群后，米樂查看了群成員。那個熟悉的卻看不清是什么的頭像安靜地顯示在列表中，不知道為什么，米樂看到后有種心安的感覺。然后又在群里看有沒有這個名字男生的父親，沒有找到，之前在班級群里他也沒有看到這孩子父親的微信。大概是男性不愿意過多參與育兒的事情，就像自己也是剛剛加入這個家長群，米樂這樣想。

后來都很晚了，一位女生的母親在家長群里說，孩子睡覺前告訴她，班主任今天在課堂上向大家保證，以后不給大家拍合影了——老師承認的可能就是這個錯誤。于是家長們紛紛發(fā)言，找孩子確認老師是否說過這話，均得到肯定答復(fù)。有人說，難得遇到這么開通的老師，能主動向孩子承認錯誤。米樂想，肯定也有失落的家長，真不發(fā)照片了，就不知道自己孩子還是不是班里前十名了，比如他的老婆。但他沒有問老婆是不是這樣想的。

后來幾天，果然沒再看到班級群里出現(xiàn)滿分孩子的合影。飯菜卻又出了問題。

先是傍晚的時候，一位媽媽在家長群里說自己家孩子說今天某同學(xué)的菜里——學(xué)校用統(tǒng)一的餐盤打餐——出現(xiàn)了蛐蛐。她艾特了那位同學(xué)的媽媽，請她問問孩子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兒。沒等當事人媽媽回復(fù)，別的媽媽就證實了這件事兒，她們的孩子也都看到那位同學(xué)的餐盤里出現(xiàn)蛐蛐。群里一下炸鍋了，雖然蛐蛐出現(xiàn)在某一個人的餐盤里，但飯菜都是用大保溫桶裝盛的，這意味著大家的飯菜里都沾染了蛐蛐。其中一位爸爸分析——也可以說是火上澆油——蛐蛐都在石頭縫兒里、草窠里，躲著人，能進到廚房的，只能是蟑螂。一時間，屏幕上出現(xiàn)不同媽媽發(fā)出的嘔吐表情。

眾人揭竿而起，各種對于學(xué)校飯菜的抱怨發(fā)在群里。有人說孩子的餐盤上出現(xiàn)過飯嘎巴兒，衛(wèi)生不過關(guān)。有人說看著那些飯菜就難吃——老師會把每日飯菜拍照發(fā)到班級群——米飯暗沉，肉的顏色也濁渾，肯定是冷凍很久的。有人接話：是的，孩子說肉都嚼不動。另有一位媽媽說，有一次孩子跟她說，午餐吃的是蝸牛，她也沒多想，還覺得伙食標準挺高，現(xiàn)在想想，肯定是菜沒洗干凈才出現(xiàn)蝸牛的。馬上就有媽媽問，那孩子把蝸牛吃了嗎？

這時候，那個頭像不清的媽媽說話了，她問，退伙行嗎？并艾特了群主。群主也是位媽媽，兼職班級家委會，算是家長們和學(xué)校溝通的代表，她說先私信跟班主任溝通下。

在家委會媽媽和老師溝通的當兒，蟑螂當事人的家長在群里回話了，已問過孩子，確有此事。孩子發(fā)現(xiàn)異物后，舉手報告了班主任，班主任走過來，將異物取出，隨口說了個“蛐蛐，給你換一份”，便將餐盤端走，又端來一份新的。有家長問，真的是端來一份新的嗎，還是端走又端回來了？馬上有家長說，這有什么區(qū)別，蟑螂和菜出自同一個保溫桶。隨后又有家長說，同事的孩子在別的年級，剛才問了下，那個年級的飯菜里也屢屢出現(xiàn)異物。于是群里達成共識：飯菜問題已根深蒂固。

家委會媽媽發(fā)來和班主任溝通的結(jié)果，班主任說這個問題各個班級都向?qū)W校反映過，但老師的職權(quán)有限，就是教課，無法插手餐飲管理，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她會向?qū)W校匯報，其實老師們吃的也是這些飯菜，早想徹底改進。班主任同意不想在學(xué)校吃午飯的同學(xué)退伙，家長中午十二點把孩子接走，一點半前把孩子送回學(xué)校就行。米樂看到這里，問老婆接不接，午飯他可以提前備好，帶孩子在房車上吃——雖然這樣會耽誤他去郊區(qū)釣魚。老婆猶豫著，不知道接走合不合適。這時候，頭像不清的媽媽先在群里說話了：我接。

隨后班委會媽媽做了一個接龍，讓接孩子的家長報名，她會把名單轉(zhuǎn)給班主任，明天學(xué)校安排老師把這些孩子送到學(xué)校門口，由家長帶走吃午飯?？吹接形逦患议L參與了接龍后，米樂老婆也報了名。作出這個決定后，孩子爺爺趕緊又熘了個肝尖，燉了鍋牛肉胡蘿卜——特意做八成熟——放涼后裝進餐盒；明天中午米樂在房車上用電磁爐稍作加工，孩子的午飯就有了。

5

一位男老師帶著二十幾個高矮不一的孩子走出校門，二十幾位橫跨老中青的家長領(lǐng)走自己家孩子。米樂把兒子接上車問，不都是你們班的吧？兒子說就八個是他們班的，還有別的年級的。

米樂打開剛剛熱好的燉牛肉和熘肝尖，現(xiàn)蒸的米飯給兒子盛了一碗，爺兒倆坐進卡座面對面吃起來。吃了幾口，兒子說沒有學(xué)校的飯好吃，明天還想在學(xué)校吃。小孩的好吃跟大人的好吃標準不一樣，米樂也沒糾正兒子，只是讓他明天中午接著出來，爺爺會給他做更好吃的東西。對米樂來說，退伙是一種行動，是行動就要徹底，直到學(xué)校更換午餐供應(yīng)商——目前提供午飯的是一家食品公司，從家長們收集到的信息看，這家公司從原料到食品衛(wèi)生、從烹飪到餐具洗刷，處處糊弄事，堪稱惡劣，已不是需要改進的問題，必須解除合作。

吃到一半，兒子指著窗外的前方說，那是我們班的。米樂扭頭望去，馬路斜對面停了一輛吉普車，后備廂蓋揚起，一個小男孩正坐在折疊座椅里，用后備廂靠近右尾燈的一邊兒當餐桌。左尾燈那邊兒坐著一個女的，估計是孩子的媽媽，戴著墨鏡，頭靠在車體上，曬著太陽。米樂問那同學(xué)叫什么，兒子說出名字，米樂聽了心中像被火光閃了一下，正是他打聽過的那個名字。

那個孩子剛好吃完飯，媽媽從保溫杯里倒水給他喝，然后收好折疊椅，后備廂蓋一扣，領(lǐng)著孩子過了馬路。把孩子送進校門，媽媽又回到吉普車，掀開后備廂，站著把孩子沒吃完的飯菜吃了，然后駕車離去，是輛老款吉普。全程戴著墨鏡，米樂猜不出她長什么樣。

兒子也吃飽了，老婆囑咐過米樂，吃完就回學(xué)校，不要在車里逗留太久，盡量合群，別弄得跟和學(xué)校作對似的。送完兒子，米樂回到車里發(fā)了會兒呆，不到三個小時后又要接孩子了，他沒有時間開著車再去別的地方了。兒子的“退伙”拴住了他，不過他也心甘情愿，為了“行動”而犧牲部分自我，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第二天米樂把兒子接到車上后，看到男老師還帶著兒子班的那孩子站在校門口，墨鏡媽媽沒來接他。天色暗沉，風(fēng)也大了，說話就要下雨，米樂讓兒子把那孩子叫車里來。男孩上了車，米樂給他拿來碗筷，叫他和兒子一起吃。小孩不見外，也確實餓了，拿起就吃。倆孩子還不太熟，各吃各的，米樂撮合兩人認識，想讓兒子在學(xué)校多交朋友，跟所有人打成一片才好。米樂問小孩叫什么，小孩報出名字，兒子說，爸爸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嗎？米樂趕緊接上話，說我問的是小名。男孩又說出小名，叫Sting。兒子笑了，說，你叫死擰嗎？Sting說，英文，Sting，不是死擰。米樂問這名字誰起的，Sting說我媽。米樂問你媽媽是做什么工作的，Sting說她是唱歌的，有樂隊。米樂——知道美國有個著名搖滾歌手就叫Sting——問Sting，那你爸爸是做什么的？Sting說我爸工作忙，住在別的地方。米樂大概清楚為什么群里沒有這孩子爸爸了。

雨點淅淅瀝瀝落下，打在房車頂棚上。昨天那輛吉普車這時候開到學(xué)校門口，墨鏡媽媽下車找孩子，米樂打開防蚊蟲拉門，孩子探出身子喊：“媽”。

墨鏡女把吉普車開上馬路牙子，停在房車旁。米樂跟她打招呼，說倆孩子一個班的，怕孩子等不到她著急，就把孩子帶車上了。墨鏡女摘下墨鏡——一笑眼角已能看出魚尾紋，臉上沒有這個年齡女性過多人為干預(yù)的那種濕腫——趕忙致謝，見孩子已經(jīng)吃上，更是不好意思。米樂說現(xiàn)成的粗茶淡飯，兩人搭伙更有食欲。媽媽趕緊去吉普車里取來保溫桶，攤開擺在桌上——米飯沒有再往桌上放——讓倆孩子一起吃。分體保溫餐盤里分別盛著雞蛋西紅柿和牛肉炒芹菜，米樂能看出這是一位不擅廚藝或?qū)Τ詻]什么講究的媽媽。Sting掃了一眼盤里說，我媽老做雞蛋西紅柿。媽說，你老點我才老做。米樂兒子率先?了一勺，說好吃。Sting說，沒有你家的菜好吃。米樂兒子又?了一勺說，你家的才好吃。

米樂主動介紹了為什么會開著一輛房車出現(xiàn)在這里，以免Sting媽媽覺得奇怪，或認為他們一家子為孩子上個小學(xué)勞師動眾。Sting媽聽完說，都不容易，全為了孩子。米樂問她，昨天在吉普車后面吃飯的是Sting吧？Sting媽說，對。米樂問，你們住得遠嗎？Sting媽說，開車單程十五分鐘，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路上，現(xiàn)在天氣也不冷，就讓Sting先這么吃著，早點兒吃完還能回教室趴桌上睡會兒。米樂說，以后來我車上吃吧，反正我們天天在這兒，慢慢天也冷了。Sting媽說不用麻煩，米樂說不麻煩，倆孩子一起吃還能有個伴兒。Sting媽說，那飯我做，我那兒用火比你在車上方便。米樂沒有拒絕。

米樂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真讓Sting媽做飯，所以第二天餐桌上特別豐富，已經(jīng)擺不下了。Sting媽帶來三菜一湯——不輸學(xué)校的標準——米樂也備了兩個菜，再來倆孩子都吃不完。米樂兒子和Sting吃完，兩位父母給他們送進校門，然后兩個大人回車打掃各自孩子的剩飯。Sting媽做的是牛排、蒜蓉粉絲蒸白菜，還有盛了半只鴨子的老鴨湯，里面煮了蘿卜，用心了。米樂吃著想，真要是這么客氣下去，做飯也該內(nèi)卷了。他夾了一塊切好的牛排說，做這個挺費事兒吧？Sting媽說，用空氣炸鍋做的，肉放鍋里，噴點兒油，扣好蓋兒就行了。又說，其實自己不怎么會做飯，從網(wǎng)上現(xiàn)學(xué)的，以前都是姥姥姥爺給孩子做，現(xiàn)在上了學(xué)，兒子跟她住，她才把做飯一事納入日常。Sting媽問米樂是做什么的，可以每天以這樣的方式等兒子，挺帶勁的。米樂說，做設(shè)計，書、海報、產(chǎn)品logo、包裝盒，都做，現(xiàn)在不能挑活兒了。Sting媽說，我是做樂隊的，尤其生了孩子，有演出就去，也不挑活兒。說完笑了。

米樂問了樂隊的名字，Sting媽說很小眾，報出名字米樂果然沒聽說過。Sting媽說做得不好，一直默默無聞，說完又自嘲地笑了。典型的北京女的。隨著各自孩子的剩飯見了底兒，兩人的閑聊也結(jié)束了，客氣告別。

晚上爺爺又做了好幾個菜，兒子沒怎么吃，說中午吃頂了。爺爺很驕傲，說我做的飯有那么好吃嗎？中午飯都是爺爺準備，米樂只負責最后一道工序，將八成熟變成徹底熟。孫子回答爺爺，沒那么好吃，是Sting媽做飯好吃，吃得下午上課直打嗝。米樂老婆聽到，問米樂怎么吃起別人家的飯，米樂簡單說了經(jīng)過，還說，弄孩子都不容易，車上有地兒，互相方便一下。老婆立馬說，她家的飯衛(wèi)不衛(wèi)生呀？米樂說，肯定衛(wèi)生，人家自己孩子也吃。老婆又問，那孩子叫什么呀？開學(xué)不足一個月，家長和家長、家長對班里，尚都不熟。兒子說，叫Sting。老婆拿起手機，在群里翻這名字的家長，似乎要找到照片相相面，方?jīng)Q定能否繼續(xù)搭伙。米樂知道老婆找不到，就讓兒子告訴媽媽Sting的大名。兒子話音未落，媽媽就跟被點著了似的：“他媽呀！”

“他媽怎么了？”兒子不理解自己媽媽的反應(yīng)。

“他媽做飯好吃！”米樂趕緊接過話，給老婆遞眼色，示意打住，他知道老婆怎么想的。

話題被終止，事情在老婆那兒遠沒結(jié)束。就他倆的時候，老婆說不愿意讓兒子跟那孩子接觸，怕受影響。他媽群里質(zhì)疑完老師，還去學(xué)校找校長給老師告狀——所以班主任才會在班里向?qū)W生承認錯誤——這么?老師，老師肯定對她孩子沒好印象，老跟那孩子在一起，咱孩子也沒好果子吃。米樂聽到很多聞所未聞的信息，問找校長這事兒是哪兒聽來的？老婆說，學(xué)校恁么一個小地方還能有不透風(fēng)的墻？米樂覺得既然老師向孩子們承認了錯誤，說明這孩子的媽沒做錯。老婆說，話不是這么說，對錯單說，關(guān)鍵是做法太魯。米樂對這事兒的理解不是“魯”，是純粹，Sting媽是搞搖滾的，直截了當，道出很多人的心聲。這樣的人理應(yīng)受到呵護，現(xiàn)在卻成了大伙“對面的人”——從老婆接下來的話里，米樂聽出來，老婆和另幾個媽媽似乎達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認為Sting媽在拉著全班躺平，她們不接受自己的孩子這樣，正商議對策力爭讓這個班的孩子跟上全國六歲半兒童的節(jié)奏。作為這個“不躺平”組織的人，米樂老婆認為不宜跟Sting媽走得太近。

米樂發(fā)現(xiàn)他和老婆想事情經(jīng)常想不到一塊兒去了。一個純粹的人，哪怕不被尊重，至少不該被排擠，米樂是這么想的。他有點理解不了現(xiàn)在的世界，和現(xiàn)在的老婆，老婆后面的那些話，已讓他聽不進去。

直到老婆說了一句話，把米樂拉回到正在進行的對話中：“你要是不好意思謝客，就讓兒子繼續(xù)回學(xué)校吃飯，她也不可能還讓她孩子去你車上吃吧？”

米樂沒想到老婆能為此犧牲孩子的“食品安全”，更對老婆在“行動”上如此不徹底和是非觀的錯亂而扼腕。他覺得不能再佛系下去，該擺出態(tài)度了，說：“不怕兒子下回從學(xué)校的飯里吃出個灶馬兒？”

“灶馬兒是什么？”老婆小時候只知道書本和教室。

“以前北京的公共廁所里全是這玩意兒！”米樂說完，起身去叫兒子。該出發(fā)去學(xué)校門口睡覺了。

米樂打開一聽啤酒，踏踏實實喝了一口，仰靠在房車的卡座里，一條腿搭到對面座椅上。這是他最舒服的姿勢。其實不是姿勢有多舒服，是愛一個人這么待著。

車外有蛐蛐叫，二環(huán)里都快沒有老北京人了，竟然還有蛐蛐。兒子正在米樂身后的床上睡著覺，車里三張床，兒子想睡哪張看心情，米樂就睡兒子挑剩的那兩張。到了這個歲數(shù)，米樂貌似對諸多事情已無所謂，其實很有原則，用內(nèi)力控制著生活，以防沾染、滑離、墜落。

現(xiàn)在米樂調(diào)出Sting媽媽的歌，匹對上耳機，喝著酒聽起來。剛才開來的路上，兒子睡前突然唱起歌，吐字不是很清，米樂聽了一個大概，好像唱的是：1、2、3、4、5、6、7……do、re、mi、fa、sol、la、xi 什么的。米樂問兒子是音樂課教的嗎？兒子說不是，跟Sting學(xué)的，他媽會寫歌?，F(xiàn)在兒子睡著了，米樂還記得Sting媽媽樂隊的名字，在音樂平臺搜到這個樂隊。成員四人，Sting媽是主唱兼詞曲創(chuàng)作，另外三位男性負責吉他貝斯鼓，有三千多粉絲——知名樂隊的粉絲都好幾十萬——去過歐洲巡演，拿過兩個獨立音樂的獎，成立快十年了。米樂一算，組隊的時候Sting還沒出生，樂隊到現(xiàn)在也沒有出名，卻還能搞下去，說明Sting媽靠這個能養(yǎng)活自己，也說明她是真喜歡干這個。

歌詞多是英文的，曲調(diào)晦暗，傷惋迷蒙，適合晚上聽，也和她頭像挺搭。米樂以己度人，猜可能到了他這個年齡無論男女，都生活在迷離撲朔的日子里，因此從頭到腳都跟通俗明朗無緣。聽到一首像把人按進水里的歌，沉悶壓抑，米樂不僅不覺得難聽，還感覺情緒恰到好處。突然吉他亮音響起，像一只手伸進水里，把溺水的人拉了上來，世界豁然開朗。

聽到這兒，米樂有些坐不住了，有種東西被喚醒。他來到車外，需要將這種東西釋放，或在夜空下任它生長。隨著樂曲的進行，鼓的韻律清晰起來，有種整裝待發(fā)的感覺，米樂竟然跟著做起開合跳——平時他也常跳，心態(tài)和心率都不想過早衰老。

跳了不知道多少個，樂曲結(jié)束，米樂停下來，踱步深呼吸，平復(fù)心跳。往前走了十幾步，又往回返，下一首歌已經(jīng)開始。一轉(zhuǎn)身，看到一個人推著自行車站在房車旁。米樂走近，看清是誰，嚇一跳，Sting的媽媽。米樂摘掉耳機，說，是你呀，太黑沒看清。Sting媽說，剛才喊了你兩聲，你戴著耳機沒聽見，聽什么呢？米樂說，你們樂隊的歌。說完停掉耳機，手機里果然傳出她再熟悉不過的曲調(diào)。然后解釋說，孩子睡前唱了你們的歌，Sting教的，我就正好找你們樂隊的歌聽聽。

米樂意識到Sting媽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很意外，問她來這兒有事兒嗎？Sting媽說她剛好排練結(jié)束，騎車回家，看到米樂在鍛煉，就停下打個招呼。米樂說，你們的音樂挺耐聽。Sting媽笑了。兩人誰也不再說話，樂曲在夜色中放著，閃爍的路燈好像打在舞臺的燈光。

Sting媽突然說，過幾天國慶長假，樂隊會在河北某城參加音樂節(jié)，邀請米樂帶孩子來玩，她也帶Sting去，音樂節(jié)在濕地公園，可以野營。米樂應(yīng)諾。

6

老婆說不用訂她的票，不想跟Sting家走太近，以免日后麻煩。但孩子想去，米樂就開著房車帶兒子去了。

Sting跟著媽媽前一天就到了辦音樂節(jié)的城市，組織者怕國慶假期路上擁堵，提早把參演的樂隊接來。大型音樂節(jié)都不讓露營，也不讓帶水進場，這個音樂節(jié)規(guī)模小，樂隊名氣都不大，為了吸引更多人來看，取消了這些限制。演出當天，組委會在每支樂隊的休息處都搭起天幕，架好折疊桌椅，擺上吃的，場面工作做足，讓樂手們發(fā)朋友圈，宣傳音樂節(jié)，吸引更多樂隊日后來演出。

米樂帶兒子是演出當天下午趕到的，找到Sting媽媽所發(fā)照片上的紫色天幕。一路上，看到樂迷們五顏六色的頭發(fā)、千姿百態(tài)的衣服，兒子跟米樂說，這些人“泰褲辣”——這是他上學(xué)后學(xué)到的一個流行詞。米樂說，你長大了也可以這樣。

兒子和Sting會師，還有一些樂隊的親友也帶來孩子，小朋友們在草地上玩起“木頭人”。大人們似乎剛吃完飯，桌面上擺著組委會派發(fā)的盒飯，已經(jīng)吃空，還沒收拾。Sting媽介紹了米樂和大家認識，吉他手遞來一聽啤酒，米樂打開，跟手里有酒的人都碰了一下。

天氣已經(jīng)不熱，有人把椅子搬到天幕外面，找陽光曬。米樂用啤酒和在場的人打完招呼，也搬椅子找了片陽光，從這里能望到舞臺，離演出還有一會兒。

大人們窩在沙灘椅里，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孩子們在不遠處玩耍，對游戲中的犯規(guī)者明察秋毫。如果幾日后這些人不需要上班上學(xué)，生活簡直無可挑剔。

一陣不小的風(fēng)刮過，吹翻桌上的空餐盒，盒蓋兒被卷走。Sting媽起身去撿，沒等彎腰，塑料蓋兒又被刮走幾米，吹到孩子們腳下。一個男孩看Sting媽奔盒蓋兒而來，他俯身去撿，剛伸手，蓋兒又往前竄了竄。于是孩子們爭先恐后去撿那蓋兒，風(fēng)似乎有意和他們做游戲，又卷起蓋兒向前。孩子們的興致更高漲了，像一群蜜蜂追討敵人而去。終于，一個大點兒的孩子撿到了——或者說搶到了。Sting媽撐著營地的黑色大塑料垃圾袋來接，拿著蓋兒的孩子扣籃一樣將斬獲物投入袋中，揚揚得意，仿佛球場上的MVP，其他孩子有些沮喪，吵著要再玩一次。Sting媽說，那咱們一起去撿垃圾，把地球上的垃圾都撿干凈。

當兒子告訴米樂他要去撿垃圾的時候，米樂一開始沒聽懂，但兒子已經(jīng)跑走，去追大部隊。米樂就拿著那聽啤酒，在后面跟著，看到Sting媽拖著大號黑色塑料袋，像個丐幫幫主，指揮著五六個孩子，把出現(xiàn)在草地上的垃圾一一撿起，匯總到她的袋子里。

這也太搖滾了吧？還是嘩眾取寵？米樂拿不準，保持著距離，跟在后面。

孩子們?yōu)榱耸斋@更多戰(zhàn)利品，開始創(chuàng)造垃圾。兒子跑來，管米樂要啤酒罐，米樂一口喝完，孩子喜悅地拿過罐子去上繳。有孩子走到露營人面前，問吃了一半的食物要不要扔掉，被問者微笑著搖搖頭。好在只帶了一個黑色袋子，很快就裝滿了。Sting媽把袋子放到垃圾回收處，帶孩子們?nèi)不ǖ乃堫^下洗手，然后回到營地。

組委會的工作者正舉著小攝像機采訪樂隊其他成員，見主唱回來了，鏡頭沖向Sting媽。采訪者是個小姑娘，問，剛才聽樂手說，樂隊解散過幾年，前年又重組，都出于怎樣的考慮？Sting媽反問，他們——看向三位男樂手——怎么說的？采訪的小姑娘說，他們說聽您召喚，他們就回來了。Sting媽笑了，說，你聽他們瞎掰呢，當年解散也不是我召喚的，還是散了。小姑娘追問，那您說是為什么呀？Sting媽說，當年覺得干這個沒希望，掙不到什么錢，只能解散，后來該結(jié)婚的結(jié)婚，該生娃的有了娃，班也上了，折騰一圈發(fā)現(xiàn)還是干這個好，不用看人眼色，自己喜歡什么樣的音樂就做什么，不用討好任何人?，F(xiàn)在靠樂隊能養(yǎng)家嗎？小姑娘又問。樂隊的人聽到這個問題都笑了，Sting媽說，那就看過什么日子了。小姑娘最后舉著話筒問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音樂嘍？對，Sting媽說，離不開。

這時候幾十米外的舞臺上傳來一聲吉他的失真，演出即將開始。觀眾席已聚集了千把人，前排的樂迷舞動著幾桿大旗，樂隊主唱說著感謝音樂節(jié)和樂迷的話來暖場，鼓手在恰當時機搞了段solo，氣氛被點燃。采訪團隊去拍攝演出現(xiàn)場。Sting媽樂隊的樂手們拿出樂器，開始熱身——具體就是熱手熱嘴——Sting媽咿呀嘿吼地開著嗓子，他們第四個出場。

隨后Sting媽和吉他手合到一起，一個演奏一個唱。第二支樂隊開始上場，舞臺上沒了動靜，米樂能聽到Sting媽唱的就是那天晚上兒子在房車里唱的歌：1、2、3、4、5、6、7……do、re、mi、fa、sol、la、xi。Sting和兒子跑過去，跟著他媽一起唱起來。唱著唱著，Sting媽靈機一動，添了兩句詞。新詞在兩個孩子的演唱下，出現(xiàn)一種美妙的效果，米樂聽到也為之一動。旋律朗朗上口，另外幾個孩子也加入進來，Sting媽閉了嘴，現(xiàn)場成了童聲合唱團。

這時候來了組委會的人，讓樂隊去候場。Sting媽征求樂手們意見：要不然讓孩子們也上場？鼓手說，靠譜！Sting媽讓孩子們?nèi)フ髑蟾髯约议L意見。兒子跑來問米樂，米樂說，只要你愿意，當然行。

樂隊的四個大人先上了場，第一首歌是展示樂隊風(fēng)格的英文歌。第二首歌換成中文的，唱至一半，Sting媽沖后臺一招手，孩子們上場了。她領(lǐng)唱了幾句，隨后就將麥克風(fēng)沖向孩子們。樂隊降低了器樂演奏成分，只留下貝斯鋪著節(jié)奏，孩子們的聲音被突出，唱出：“1、2、3、4、5、6、7，不是你在班里考第幾，1、2、3、4、5、6、7，它們是do、re、mi、fa、sol、la、xi……”米樂聽出一身雞皮疙瘩。在這種聲音下，空氣也仿佛被凈化，觀眾發(fā)出和之前不一樣的歡呼聲。

Sting媽舉著手機，站在Sting身旁，拍攝著這一幕。米樂也從臺后呼哧帶喘跑到觀眾區(qū)，擠不進去，就在最后一排，正面拍攝這個場面。

孩子們反復(fù)唱著那句歌詞，樂迷們也跟著唱起來。樂隊索性停止任何演奏，成了孩子的清唱，現(xiàn)場數(shù)千人揮舞著手，跟著孩子們一起唱。

這時候，米樂的手機響了一聲，是微信，他沒理會，繼續(xù)拍攝。

隨后不到一分鐘，老婆電話進來，米樂沒接，拍攝沒停。響了十多聲后斷了，馬上又打過來。孩子已唱完，鞠躬謝幕離場，米樂接了電話。

“你瘋了吧！”老婆開口噴火。

“怎么了？”米樂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兒。

“你看看群里！趕緊給我把孩子拽下來！”老婆的聲音蓋過現(xiàn)場巨型音箱發(fā)出的聲音，直撞耳膜。

米樂在房車里連住十天了，平時他只是晚上陪孩子睡在學(xué)校門口，周末和孩子還是會躺到家中的床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第十一天睡在車里了。那天他在兒子班級群里看到Sting媽媽發(fā)的視頻，是她從臺上拍的孩子們唱歌，只拍了Sting和其他孩子，有意避開米樂兒子。老師也在這個群里，顯然，她想讓老師和部分家長看到這一幕。米樂老婆看完后有種直覺：自己兒子也在臺上。于是炸了。加上視頻確實不小心掃到另一個孩子的胸口以下，露出有限的衣服，這讓米樂老婆確認了那就是自己的兒子，于是被引爆了，給米樂打去電話。

米樂那天也被點著了。孩子們的童聲如天籟，直鉆心窩，輔以歌詞，聽得他熱淚盈眶。加上現(xiàn)場上千人的合唱，讓米樂覺得“這樣才是對的”，然而老婆的電話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來了。不知道觸碰到米樂的哪根神經(jīng)，或者說擊穿了他，窩在縫兒里的那個更真切的米樂鉆了出來，選擇拒絕錯誤的聲音——比如老婆說出的那些話——讓正確的事情變得更對，于是就把自己從正面拍的那條視頻也發(fā)到了老師所在的班級群。視頻中，兒子和Sting與另幾個孩子，坦蕩地站在臺上，唱著“1、2、3、4、5、6、7，不是你在班里考第幾……它們是do、re、mi、fa、sol、la、xi……”臺下上千雙手跟著他倆的節(jié)奏揮舞。

然后米樂的電話和微信就被老婆打爆了，讓他趕緊撤回視頻。米樂沒有撤，手機那頭兒的老婆表現(xiàn)出比臺下樂迷更瘋狂的激情。

接下來，米樂就沒再回家睡過覺。如果沒有孩子，他會開著這輛車，去到一個什么地方，過上那么一段時間。但現(xiàn)在他做不到，因為孩子，他還要接送。他能做的，就是在車里先湊合一段時間；也幸好有了這輛車，讓他在這樣一種時刻里，能有個地方一個人待著，可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好想一想了。

作者簡介

孫睿，作家、編劇、導(dǎo)演，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碩士畢業(yè)，寫小說為主，也寫劇本。已在本刊發(fā)表中篇小說《斗地主》《發(fā)明家》，獲2019年《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中篇作品、2022年《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優(yōu)秀中篇選載作品。

責任編輯 張頤雯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