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鳳曉

種珊瑚

南太平洋一個島上，珊瑚

因故大批死去。人們潛入水底

在死去的珊瑚樹原址，種下

一樹樹珊瑚苗。五年后

小島重獲當(dāng)時的珊瑚礁

由此，世界得以繼續(xù)——

是原來的世界，還是換了心臟的

另一個新世界？無從確認

被分割成一個個小小的空間

只要陽光、氧氣、水，珊瑚

按照其生命邏輯，就會萌芽、開長

——不在這里，就在那里

——并且保持美麗。珊瑚就是

日常處境。它是自然的

是心靈的，也是詩的

假以時間和信念，珊瑚徑直生長

死亡與重生相輔相成，變得碩大

蓬松而堅硬，成為他人的蔭蔽

珊瑚在生活。同時探出觸角

拓展到飛翔的層面

作為潛水員——往深處探索

我們會邂逅一些

漂亮（尚未抵達美德）和自在：

珊瑚礁輪廓的光、不確定的瓷（詞）

不安而令人興奮的下一步

失物的奧義

她們將他遺留下的衣物卷起來

放入頂部的一個柜格里，等他翌日

返回，這似乎是雙方允諾

雖然這允諾，是以遺忘的形式訂立的

她們知道：“忘卻”雖是至難功課

但依舊要熟悉，要不斷復(fù)習(xí)

乃至最終真正失去

然而他已決定將記憶剝離自身

因為生命中的這一階段，他已交代過

無須索回。他僅需明了

某樣?xùn)|西已失去了，并不預(yù)備

尋找，更不希望，將難能可貴的遺失

變成可預(yù)設(shè)的一種酬勞

偶爾的失去像一個秘密，提示

生命有其旁支，不僅要不斷積累

還應(yīng)有恰當(dāng)?shù)男遁d。如此一來

那間放置遺物的格子，像一位失戀者

將永遠等不到戀人的回頭了

于是它把自己又抬高了一些——

一旦增加了阻礙，困境似乎就降維了

平原

這是我

幾乎已忘掉的平原：

它還在那里

低矮、平坦、草木繁茂

季節(jié)變換沒影響到它

對于我離開

沒有回頭的疏忽

它也沒有表現(xiàn)出委屈的樣子

此刻，它舉著這個季節(jié)

所剩無多的花朵向我招呼

仿佛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

是丟在水里的銅錢。我一直在這里

端莊，挺直，與它的低矮

正好協(xié)調(diào)一致

但的確，我曾分散到

某些它不知道的地方

知道了許多

它無法理解的事情

但是，它不知道

其實我每時每刻都在給它寫信

甚至向它求助：

忘了我、記得我、幫幫我……

那些話，只適合它一個聽，別的不行

馬不行，牛羊不行，我見過的每一個人

他們都不行

百花深處

我沒有為那個街邊

拿著玫瑰花束低頭疾走的少年動容

因為戴著一頂寬沿帽

世界默默發(fā)生，好的和壞的

和更加壞的。這不妨礙

秋天越來越深，河岸繼續(xù)陡峭

我們繼續(xù)我們的旅行

并且誰也不扶

在我們身后，龐大的紀錄片將提到

“水罐破了。水不溢流：直立如故”①

似乎說的是

你我的旅行中，一張

比較叛逆的照片

但孤獨是無罪的

注：

？譹？訛引自揚尼斯·里索斯的詩。

海灘上

一天晚上

我去海邊，找一個

聲稱在沙灘上散步的人，其實

海灘就在我的腳下，海灘

作為我的所指

他人的能指，類比一株植物

一把斧頭，半張無為的月光

我左右挪動的腳

并沒有離開生活半寸，進入

更豐滿和富足的想象

我只恣意地涂抹它，再擦掉，再涂抹

我警告自己：無事可做，身體就會

長出蘑菇，隨后慢慢萎縮，成為下一個

被黑暗把持的人

再有可能，由于并無牌證，就會成為他們

為掙脫某事而留下的替身

這是一個新鮮的決定

我，不再把今天當(dāng)成朋友

不再為它傷腦筋，抱恙，提前到醫(yī)院排隊領(lǐng)取

不在場證明

所有的證書都要自己制作，雖說這個問題

還存在不少的疑點

但一個個解決下去，也就進入海灘了

下一步就是沖進大海，把生活的隊形打散

而無需對海浪表達歉意

一念

一個陌生的轉(zhuǎn)身

重現(xiàn)過去一瞬：

灰色，褐色，明亮又遙遠的橙色

應(yīng)該召喚——不，應(yīng)該，被召喚！

“過去”派人喬裝前來，欺騙“現(xiàn)在”

看啊，當(dāng)年的你！

你沒有走上前去，一動一念

你沒有啟動一首詩的裝置，等它走遠

你并不指望它能否回轉(zhuǎn)

在剎那間的禮拜日……

這美妙的一瞬輕喚著從前：

看啊，當(dāng)年……

晚霞在天邊迤邐

黑夜流放在玻璃窗外，遙不可及

秀麗的光，擁抱了萬物

包括悲哀

冬雪

冬好深，寒冷

駕著雪花趕路。茂密的草與

稀疏的草，穿透風(fēng)的指掌

前些日子，兩張鮮艷的

葉子，一前一后墜下

茂盛的草與稀疏的草疏忽離崗

沒有絲毫愧疚。貧窮

而聽著風(fēng)聲也是好的——①

也沒有貧窮

失去草的庇護，我們在巖石間

穿行，磕磕絆絆，受些小傷

風(fēng)的刀刃，刻下不可名狀的梅花

有些人自水路來，有些人

在沙漠。死灰吹不起②的樓頭之絮

止于浮蕩。冬雪遲早再次降下

沾滿梅花，渲染它驚人的老年

亟待寬恕的雪野空有其白——

像“永遠”那樣白，并無沙丘將其移動

注：

①引自羅伯特·勃萊的詩。

②引自蘇軾的詩。

在健身房

這張緊繃的臉，光滑、多汁

似乎目睹光明的落日

延續(xù)了燃燒，并修改了夜晚

我看著她一遍遍折疊起

年輕、圓潤的身體

細細的汗珠沿著鮮嫩的

脖頸，緩緩浸入了衣衫：

多美——這局部的黑暗

我默默數(shù)秒。之后

會有更多他人的目光

接替我，繼續(xù)簡單

又虔誠的聯(lián)系的

她將被引領(lǐng)著，滑入

更深的生活，領(lǐng)受

更多的折疊。現(xiàn)在

人生的妙境正在她身上

肆意鋪展，她似乎并不在乎

僅僅因為：動作加大了點幅度

淺玫瑰色的嘴巴上，就升起了一朵

小小的、胖嘟嘟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