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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豐碑前的花束

        2024-03-24 18:59:12潘彩霞
        黨員文摘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石人物畫

        潘彩霞

        1

        1962年初春的一個清晨,江蘇南京的紫金山云蒸霞蔚,如夢似幻。在密林間的小路上,傅小石正揮動掃帚低頭打掃。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請問同志,到藏經(jīng)樓怎么走?”

        傅小石不由一怔。終日所見都是老畫家,面前突然站了一個年輕女子,他一時沒回過神來。再定睛細(xì)看,似曾相識,仿佛父親筆下的憑欄仕女。

        這個女子就是王汝瑜,她剛剛被分配到江蘇省國畫院工作。

        王汝瑜從同事口中得知,這個帶路的小伙子竟然是著名畫家傅抱石的長子時,她疑惑又訝異,一個看上去彬彬有禮的清秀青年,怎么會到這里打掃衛(wèi)生呢?

        帶著好奇,王汝瑜開始默默關(guān)注他。國畫院遠(yuǎn)離鬧市區(qū),他們平時就住在山上,不久,她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一到晚上,傅小石就躲進(jìn)藏經(jīng)樓練習(xí)作畫。

        為了讓傅小石多一點時間作畫,王汝瑜經(jīng)常偷偷幫傅小石干活。這溫暖,對傅小石來說,彌足珍貴。

        她的身影,開始在傅小石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一個晚上,他又拿起畫筆描摹,筆隨心走,一個女子的輪廓漸漸清晰。

        他是那樣專心凝神,以致王汝瑜的腳步聲靠近時,他完全沒有察覺。

        “這不是我嗎?”一聲喊,把傅小石嚇了一跳??闯鏊木兄?jǐn),王汝瑜索性大方地坐好,擺好姿勢,做了他的模特。

        情感融匯于線條,在他筆下,她面含微笑,秋波明媚,透著東方女性特有的恬靜與溫柔。

        她是那樣善良,所有美好,他都想賦予她。而他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和熱愛,也深深感動著她。

        此后,他們的交流多了起來,談音樂、也談文學(xué),當(dāng)王汝瑜為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妮娜一灑同情之淚時,傅小石動情地說:“假如我遇到安娜,我會一輩子呵護(hù)她?!?/p>

        他不知道的是,王汝瑜就是那個安娜。

        2

        然而,當(dāng)王汝瑜與傅小石的愛情漸入佳境時,卻傳來家人反對的聲音。

        面對“貪圖名聲和財產(chǎn)”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王汝瑜堅定地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他在一起!”

        傅小石也一樣態(tài)度堅決:“我到現(xiàn)在,只愛過一個女人,就是王汝瑜!”

        幾年堅持,他們終于走到一起。1966年,在一間簡陋的出租屋里,兩個人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沒有賓客,沒有祝福,只有依偎在一起的兩顆心。

        看著破鐵床,舊爐子,傅小石內(nèi)疚地說:“讓你跟著我受苦了?!?/p>

        喜愛戲劇的王汝瑜用一句戲詞寬慰他:“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p>

        那天,他們向彼此承諾:不管遭遇任何困苦,都矢志不渝、白頭偕老。這年,傅小石34歲,王汝瑜30歲。

        “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在王汝瑜的鼓勵下,傅小石在小屋里苦練作畫,沒有一日虛度。

        可就在這時,一場風(fēng)暴來襲。因為“私藏父親的名畫”,傅小石被判刑10年。

        從此,王汝瑜踏上了一年兩次的探監(jiān)路。每次,她都要在汽車上顛簸七八個小時,然后再步行20里路;每次,包裹里,都有傅小石最愛吃的豬頭肉。

        而她的艱難,她從不對他說起。

        受丈夫牽連,老師不能當(dāng)了,王汝瑜被要求去挖防空洞,長期抬土,落下了腰病。但她堅信丈夫的清白,面對困難,她沒有一次低頭。

        絕望之時,王汝瑜想想獄中的丈夫,告訴自己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她的不離不棄為傅小石帶來力量,勞動之余,他不忘練習(xí)畫畫,石頭、樹枝都是畫筆。

        在獄中,傅小石開始偷偷撰寫書稿《裝飾圖案設(shè)計新探》,整整七年。

        一個夜里,提前出獄的傅小石敲開了久違的家門。日思夜想的丈夫就站在面前,王汝瑜百感交集。

        終于能自由地畫畫了,在溫馨的小屋里,傅小石架起一塊三合板,一頭擱在小茶幾上,一頭擱在床上,他彎腰佝背,夜以繼日。

        “一年365天,每天、每秒我都要把它奪回來!”

        所有的苦難都化作對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力,傅小石把父親的山水潑墨畫法完美地運用到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中,當(dāng)三合板被墨汁浸染成一塊黑板時,他的“沒骨人物畫法”也開創(chuàng)了新高度。

        一個展會上,傅小石創(chuàng)作的《鐘馗驅(qū)鬼》《達(dá)摩過江》等獨樹一幟的人物畫引起轟動。

        像王汝瑜堅信的那樣,傅小石成功了。然而,命運對他們的考驗遠(yuǎn)遠(yuǎn)沒有完。

        3

        1979年2月3日,傅小石的命運再一次被改寫。他的案子被認(rèn)定為錯案,因為太過激動,傅小石中風(fēng)了。

        醒來時已是49天后,王汝瑜喜極而泣。日日夜夜的陪伴感動了醫(yī)生:“我只給了他活下來的可能,是你把這個可能變成現(xiàn)實?!?/p>

        可是,中風(fēng)導(dǎo)致他右半身癱瘓,口齒含混。傅小石絕望地對王汝瑜說:“我這輩子……完了!”

        一想到來之不易的藝術(shù)生命就要終結(jié),痛苦再一次吞噬了他。

        為了照顧傅小石,王汝瑜申請病退,充當(dāng)了護(hù)士。他傷心頹廢一蹶不振,她鼓勵他:“你想畫畫,不是還有左手嗎?”

        希望升騰起來,知天命之年,傅小石用左手拿起畫筆,落在紙上最多的,是歪歪扭扭的三個字:王汝瑜。

        漸漸地,筆下線條流暢了,用血和汗,他以左筆開創(chuàng)了“沒骨人物畫”的新篇章。

        他筆下的仕女圖,素香淡影,寧靜慈悲,一望而知,原型就是王汝瑜。愛,沉醉如酒,日復(fù)一日地,她把生命全都奉獻(xiàn)給了他。她用輪椅推著他,將他的作品推向世界,先后在國內(nèi)外舉辦39次畫展。

        2001年,在“百年中國畫大展”中,傅小石的《花木蘭從軍圖》與父親傅抱石的作品一同展出,在藝術(shù)大殿,他終于與父親并駕齊驅(qū)。

        以半殘之身,而讓世界矚目,正如畫家劉海粟所說:“小石的畫,是生命和藝術(shù)戰(zhàn)勝死亡和殘疾的豐碑。在那碑前的花束,就是妻子王汝瑜無私奉獻(xiàn)給他的愛情,在誤會、非難、困苦中都不曾凋謝……”

        被愛包圍,有夢想為伴,傅小石相信,歷史會一天比一天更認(rèn)識他。

        然而,人生無常這個詞,在傅小石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2011年,在去北京參加活動的路上,他遭遇車禍,成了植物人。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我都要救他!”像30年前一樣,王汝瑜長年守護(hù)著他。每天的營養(yǎng)液是她親自做,甲魚、烏魚、海參,花樣不斷。長期勞累,她腿腳不便,可即便是雨季,她也要坐著輪椅去醫(yī)院看望他。

        花費巨大,經(jīng)濟(jì)一度拮據(jù),有人勸王汝瑜賣畫,她拒絕了:“萬一他醒了,想要畫怎么辦?”

        她給他讀過去的書信,講曾經(jīng)的故事,盼望著他能從沉睡中蘇醒。

        可是,命運沒有憐惜她,昏迷5年后,2016年8月17日,85歲的傅小石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生命的潮水退盡,那用筆墨抒寫的情曲仍在繼續(xù),已近九旬高齡的王汝瑜,依然奔走在為傅小石出畫冊、辦紀(jì)念館的路上。

        生命因彼此而完整,雖坎坷一生,但對這一場相遇,王汝瑜從未后悔。

        (摘自《做人與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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