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 梢
1
那件事發(fā)生以后,我買來了HIV測試紙。我用刮眉刀割開紙殼子中央的黃色膠帶,將測紙、稀釋液、采血針、酒精棉一件件取出來,擺在桌子上。等待結果的短暫十五分鐘,我一動不敢動,好像命運之網(wǎng)會隨著身體的波動、呼吸、響動而捕獲我。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幕感染后的生活畫面、死亡景象,以及無法繞開的,如何努力說服父母,將他們從一個攜帶病毒的女兒身邊帶走,給予她殘忍的遺忘與安寧。
我設想自己會以跳崖結束生命,在一座高山鋒利的頂端,臨海,背后是燈火通明的城市,有迪廳、酒吧。男男女女的身體,是盛放貪念的容器,光與暗影困于表面輕輕波動。每天,海浪打在山腳下,遺落的貝類張著干枯的嘴巴,沉淀的鹽漬,灑落巖石棱角。我坐在山峰最高點,病毒爬滿從胸腔涌向肢端的血液,一厘一毫都沒有放過。它們觸角很長,沿著紅色的河流游蕩時,吐出長長的黏液,手舞足蹈,正在將我的身體當做一個游樂場。
我感到自己的骨頭、內臟,千千萬萬根神經(jīng),扒著內壁,停止了運轉。我每時每刻都被身體內部的力量攔下,行動與表情都成了倒影,伸手觸碰就會消散。跳下去,砸在硬脆的貝殼上,將它們碾成粉末,而后讓我的遺體在海水與日光交替清洗之下,龜裂,肉塊剝落,日復一日褪下軀殼,雪白的骨架蒸發(fā),留下半透明的物質,隱沒在城市混亂的氣味、聲音以及顏色之間。
2
檢測結果是正常的。只有“C”處出現(xiàn)了一道深紅色的血杠。但我并沒有因此解脫。我了解到HIV的窗口期最長大約六個月,而如今才僅僅六周,我還是有感染的可能。我一遍遍詢問客服,還有多大的感染概率,他的措辭含糊不清,一會兒說百分之一,一會兒又告訴我這并不是一個概率問題,還需繼續(xù)購買產(chǎn)品,并定期篩查……我攥著一道杠的測紙,湊近,似乎看到“T”處會在未來的某一日,突然浮現(xiàn)出來。
3
那是一種霸占著我身體中所有縫隙的恐懼,我在邁步、坐著、躺下、吞咽、發(fā)呆時,它都充盈在最為細枝末節(jié)之處。那些我本已遺忘、丟棄了的場所,點亮了無數(shù)根蠟燭,將情緒與記憶從黑暗中拖拽出來。我開始探索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被封鎖在外部世界多年的囚徒,突然獲得釋放。我的體內有一條流淌的血色河流,河流兩岸是建筑與植物。我在夜里能聽到水伴隨著風的響聲,黑暗中迸濺出暗紅色液體,摔打在岸邊礁石與野草上,留下猙獰的血漬,光影如切開皮肉的刀鋒,正從夢境中延伸而出,伸向我的生活,在它的表皮上留下劃痕、裂口,四下風與塵埃灌進來,形成漩渦。我無數(shù)次下定決心,這一次檢測后,就好好生活。然后再次陷落,不得不在新一輪的十五分鐘等待期間,鼓起全部的力量,與命運狡黠的目光周旋,在體內尋找藏身之處。一個長滿蜘蛛網(wǎng)的房間,墻壁上的白漆剝落,角落竄過一只老鼠。另一個房間中有一臺冰箱,掀開是一條條睜大眼睛的死魚。還有畫滿了壁畫的房間,向日葵、玫瑰叢、薔薇,張牙舞爪的花瓣、枝葉,似乎對狹小的空間感到不滿,油彩潑灑在地板上,向遠處延伸。我從一個房間,游蕩到另一個房間,失聲尖叫,然后捂住嘴巴。我知道,真正的我正坐在一個窄小的茶幾旁邊,雙手搭在膝蓋上,盯著測紙上的紅杠,一動不動。周圍一片死寂,我被鎖在了房間里,像是一只琥珀里的昆蟲,無力掙脫此時此刻的束縛。而此時此刻正在不斷擴張。與此同時,體內的世界也慢慢變得豐富起來,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發(fā)絲上,皮膚之下,搭建起一個個臨時住所,等待著我的到來、停留。
4
測紙堆滿我的生活的同時,醫(yī)院檢查單也隨之而來。采血室很小,四四方方,封閉,鞋尖探進去,空氣沒有想象中的阻力,踩空了。我褪下一半外套,繞在腰上,將毛衣袖子往上捋,堆成一團,小臂伸進窗子。女醫(yī)生用一只采血針扎進我的血管,另一端連接試管,發(fā)黑的血液倒灌進去。
女醫(yī)生看上去很熟悉,或許只是包含有她的這一場景一如從前,乳白色的木質窗框,細小裂紋灌滿了黑色污漬,玻璃窗上膠帶留下黏液……這些,與往日某一幅圖畫重合在一起。多年前,父親指著玻璃窗后那個女人,告訴母親,就是她。母親的一雙眼睛里,輕蔑、傷感、敵意,緊緊纏繞。她將一團毛線塞進了那里,然后拽住線頭,理順它,理順自己的目光,太漫長了,父親只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憑它獨自留在母親的指尖,等待它被編織成一條毯子,將他不愿承認的錯誤與背叛覆蓋,再擺上一些必要的裝飾品。母親轉過身離開了,從此在她的婚姻生活里,繼續(xù)前進。她大概總能聽到自己喊號子的聲響,哎——哎——哎——并用它來拖拽著疲乏的雙腿,和被委屈羞辱壓垮的心。她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砸在床頭之時,伸出胳膊,半空中摸出一根繩子,將自己吊起來,觀察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房間。這種漂浮之感,在父親坦白之后的日子里,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再隱去。她似乎能感覺到二者之間的分界,一剎那深不見底地無法相信與痛苦,隨著一次微不足道的行動,被粉碎,一滴不剩,她借此蛻變成為一個冷漠至極,再也不會對父親抱有任何期待的女人。小小的四方玻璃窗,乳白色窗框,是一面倒映著往事的鏡子,她被我記憶中的虛幻之物,映現(xiàn)在此刻。女醫(yī)生——她,冷漠,疏離,眼睛里只有指尖的針、試管、血液、酒精棉球,我伸出手去,將自己作為紐帶,聯(lián)系記憶與記憶的倒影,這并非我故意為之,我能感受到被無法停下的意識齒輪碾壓的痛苦。
5
我是否真的記得,父親與女醫(yī)生曾被欲望拽進城郊一間出租屋,利用時間的裂縫,做愛,只有做愛。撫摸,相擁入眠。談心是無法展開的,窗外的天光、丈夫、妻子、孩子們在情欲余韻之中飄蕩著。他們無法靜靜躺在那兒,承擔對自己穩(wěn)定生活的背叛。所以當他們結束了最后一秒鐘的抽搐、喘息,必須立刻穿上衣服,在門外公用水池洗凈手掌,一邊甩著水珠,一邊朝街道走去。街道太長了,某一天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踏上去,不做約定地離開了對方。離開了對方身體上,某一處構成了吸引與威脅的特征。那曾憑借著強烈的真實感感動著彼此。
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在感情世界里,體會過的絕望時刻,似乎與父親不盡相同。我的絕望緊隨著成長的道路,沒有越軌跡象,所以也都無需將生活砍下,去填滿一塊塊缺失。而父親的生活是不是早已七零八落。我在長大后探訪過他的一處秘密住所,充盈著檀木家具的清香、石灰粉顆粒,還有輕微的消毒水的氣味。一個女人的痕跡已消耗殆盡。關于她的失望、憎恨,以及我耳貼薄薄的木門,聽聞的那個在身體里被絞碎了的孩子,連一絲幽怨的頑固的殘影都沒有留下。父親拉開厚厚的窗簾,附近鐵道上火車的鳴笛聲在我們之間滑行,輪軸是我們的猜想。我猜他與那個女人在一起的細節(jié),他猜我對他偷情行為的想法與評判。但我們絕口不提。
那個針頭一定沾染了HIV病毒,這個念頭在我與想象、往事纏斗時,探出頭來,輕易地、惡作劇那般,伸出手來,從背后輕輕拍了我一下,說,來吧,跟我走……我因此隨著它繚繞。陷落的聲響,在狹窄的思路中前行,不得有萬分之一秒的喘息與停留。腦海中關于抽血的細節(jié),開枝散葉,枝杈從我的軀干抽出,去往未知的思維的盡頭:她是從哪里取出的采血針,她的手是不是像只釣鉤那樣,垂進了垃圾桶,將使用過的針頭鉤上來,她白大褂前襟的口袋里,是不是藏著一根準備好的針,針孔小小的,一滴骯臟的血液探出頭來,朝我擠眉弄眼,她的胳膊上是不是沾有一滴血,她輕巧地將針頭浸泡其中,然后扎進我的身體。她算好了這一切,如一個占卜師那般,手中托著巨大的水晶球,我在球體里游動,眼睛鼓脹著,聲音被水流封鎖,拳頭砸向玻璃內壁。她盯著我,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抓住你了。此時此刻,所有的愛恨情仇,必須迎來一個足夠糟糕的結局了,由你來承擔。還有他,站在我身前的那個男人,穿著黑色羽絨衣,褲腿上沾有細碎的泥點,頭皮油膩發(fā)亮,白發(fā)像一根根細針,戳刺進頭骨,病態(tài)的模樣。正擰過頭,攥著我的胳膊,將它塞進往日的鏡面之中,用我的身體,填滿時間未能填滿的感情裂隙,一個女人所付出的與失落的。她揮舞著蛇一樣扭曲的手臂,撕破裝有采血針的透明小袋,將纖細針尖甩進遙遠的血液湖泊之中。大腦褶皺是彎彎曲曲的河道,那滴不存在的血膨脹,膨脹,填滿了每一處狹窄的拐角,流向深處。我的淺表喪失了根基與意義,身體仿佛一個漏斗,真實的我墜落無名領地。我能感覺到那里的疼痛與空無,但無法確認,也望不到盡頭:我可以觸摸到墻壁,而后折返的盡頭。它吞沒了我的意識,我的軀干愈來愈細小,枝杈延伸向無限遙遠與無限廣闊、巨大,我感覺到了冰冷的星光。觸覺,在我的末端摩擦,一片漆黑空洞之中,引誘它延伸,引誘它拋下一切。
6
我抬起眼睛看著她,將許多內容積聚于此,我堅信,只要我愿意去探求、想象,它們就會在她抬眼的一瞬間,沖破阻礙,降臨于往事之間。許多支離破碎的言語、畫面,由此一點點拼湊完整。我沒有任何證據(jù),也沒有詢問她的年齡、名字,但我確信那就是她,她來報復我了,因與父親過往的恩怨。這種病態(tài)的、有著過強的離心力的、如同被一萬條線索纏緊軀體的感知,來自我所認定的深淵。它在我的背后,流瀉出恐怖的氣味,蒸騰著黑色的煙霧,一雙長滿絨毛的手掌……我害怕自己被找到、撕碎,于是只好剝開皮膚,用敏感的血肉想象、確認它的方位,每時每刻都為逃離做好萬全的準備。我必須發(fā)掘出全部可能存在的危險,必須恐嚇、威脅:一定要竭盡全力,才能與恐懼相抗衡,我沒有能力任由自己遺漏它任何一個微小的組成部分。與此同時,我必須一遍遍地說服自己,要相信,只要你足夠警覺,就一定可以在最后關頭成功脫身。
7
那段時間,除定期抽血、檢測之外,我還常常,幾乎每一天,都在網(wǎng)站上瀏覽各種關于感染者癥狀的答疑,如扁桃體腫大、皮膚紅疹、目澀、耳鳴……我在自己身體上尋找對應,目光像野獸那樣貪婪。走在路上時,我不得不攥緊拳頭,自言自語,你不會生病,會好好活下去,只要不再與男人發(fā)生性關系,就永遠不會感染病毒。只有這樣,才能順利地將步子邁出去,不至于突然停滯在某處,被囚禁在恐慌之中。有些時候,自我勸慰失敗了,我不得不站在馬路邊,除了哭泣,別無其他方式能度過那一刻。我記得,經(jīng)過一叢月季花時,手指不小心割破了。那根花刺是不是……在十五分鐘之內,同樣割破過,一個途經(jīng)的、攜帶病毒的人的手……我蹲下研究那根尖銳的花刺,沾染著一些新鮮的血液,與我手指上的顏色是否相同……我忘了,我是如何從對HIV病毒的恐懼中脫身的。究竟如何從這種可怕的病態(tài)的執(zhí)念中脫身的。我的神經(jīng)如何拴著我的意識,停止了擺動。
8
但我還是被逮到了。
那一天照樣平常,如采血室的空氣一般輕盈。我的下體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我將桌面上的學習資料塞進手提袋,鉆出房門,腳下馬路變了形,我充當著扭曲空間的一部分。我坐上公交車,前往一家醫(yī)院,掛號、繳費,與婦科大夫寒暄,告訴她我的職業(yè)、年齡、婚否,上一次例假與性行為的日期。后來的我想起那天時才明白,除了我,沒有人在意,所以不必讓語調聽上去滿不在乎、輕佻,掩飾著什么,也借此表達著自己的無辜,以及對誤解的擔憂。
她告訴我,所有疾病都有應對的辦法,我能做的只有保持樂觀。我問她我有沒有可能感染?她點點頭,說存在這種可能。我說那怎么辦呢,我的一生就完了?。∷蟾虐l(fā)現(xiàn)了我的不安、我的恐懼,但也只是淡淡地說,可以治療,也可以痊愈。然后把我?guī)нM了檢查室。
我褪下一邊的褲子,躺在檢查臺上。我應該形容出,這種將自己暴露在陌生人眼中的感受。深深的,發(fā)自內心的羞愧,當我叉開腿的那一瞬間,下體長出了眼睛,盯著她,想要告訴她什么。這是我當下最渴望發(fā)生的事,渴望它能代替我的眼睛、嘴巴,說出什么來,讓我的私密處不要這樣沉默,仿佛一個恬不知恥的、安插在身體上的破舊的骯臟的物品。
她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在意,好像這病像吃飯睡覺一般平常??晌以撛趺从糜嘞碌膸资?,面對自己長滿了肉芽的下體,如果它越來越大,大到像一朵食人花那樣,將我吞沒,我應該怎么與它相處呢?我不相信自己有機會治愈,我會終身攜帶著它,一種我曾一遍遍確認又否定,在HIV之外,最為懼怕的疾病。聽說,那是恥辱的性病,難以痊愈,一朵朵花彌漫開來,久久不散,病毒漫山遍野……它們藏在內褲里,像生命茁壯的藤蔓一般,探出頭來。它會在任意的時刻跑出來,將我的身體和盤托出,再也無法保有任何私密性。與此相關的,還有他人關于我的生活的雨點一樣密集的想象,她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從身體里鉆出這樣一條水潤、飽滿,反射著光亮的藤蔓。它一遍遍地從最骯臟的欲望深處擠壓出來,從此霸占、侵襲著鏡子面前,他人眼中,我的臉龐,我的聲音與行動。我將喪失掉自己身為女人的,那最深處、脆弱無依的支撐,那一點點尊嚴。
我不得不回憶那件事,一遍遍地想象著,自己在他的眼睛里釘進一根鋼釘,就用夜晚他的車輪壓著的那塊紅磚,瞄準,一下、兩下、三下……然后割掉他的舌頭,掏出他的內臟,將他的腳趾一根根敲碎……可即便是這樣確定無疑的恨意,也無法使我保有底氣說服自己,我真的沒有犯錯,沒有在某一秒鐘里,體會到屈從、迎合的快感。在他湊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欣賞自己的相貌,作為女人的因討好而產(chǎn)生的性感。最可鄙的是,我是不是真的有過哪怕一秒鐘愛情的幻想,那種,關于最粗鄙的嫖客與妓女之間發(fā)生的、江湖上的、有情有義的情愛故事。我不能將這些一并濾除,只訴說我所承受的屈辱與損害。我害怕那種絕對正確的、指責的姿態(tài),害怕面對那一刻的自我懷疑、虛妄,還有日后對自己的反思與譴責。好像只有絕對的傷害、折磨,才能有機會規(guī)避懺悔之心。盡管我清楚,不會有人追根究底。
9
后來,我又去了多家醫(yī)院,見了許多婦科大夫。我按部就班地治療,每天夜晚躺在床上,將手伸進內褲里,撫摸那些藤蔓,與藤蔓上結出的肉芽,與它對話,接納它,像接納一個住在我皮膚之下,每日在血液河流中游泳的丑孩子那樣。我回憶并豐滿著往事,將它變得廣闊、沉重,壓下我的神經(jīng),剝奪它緊攥的力氣。我很累,總是失敗,但我知道,我應該更加努力,壓制住自己想要借著千萬根神經(jīng),將自己扯開的意愿。我掙扎著一次次游到岸邊,身上淋漓而下紅色河水,扎進泥土的野草抓著脖頸,飛鳥死尸落滿河岸,像一塊塊骯臟的白雪,我踩踏著這一切,朝橋梁走去。橋梁快斷了,我必須再快一點,才能如愿逃離此處。
當初的情景,在我的腦海中映現(xiàn)。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車廂里撕扯,衣服、頭發(fā)、眼鏡、胡茬、體液、臟話……最細微的角落都張開了眼睛、毛孔,仿佛于昨夜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新鮮植物。我的皮膚在粗糙的汽車坐墊上摩擦,手臂擋住他硬邦邦的身體,而后疼痛襲來。身體黏膜所承擔的一切,堅硬與冰涼,撞擊的麻木與痛楚,還原,重現(xiàn),而后被我抓住,丟棄,不久后再次造訪?;貞浰鶕碛械牧α繜o窮無盡,它衍生出無數(shù)種形態(tài),像一件擺放在許多面鏡子中央的物品,繁衍,各個角度,側面,都在重復,漸漸地,物品本身已遭遺忘,留下的僅是那些倒影。它們比往事本身更加豐富、廣闊,具有遮蔽性,它驅逐了無關緊要的情節(jié),保留中心。那與情緒相關,與難以被填平的意識的陷阱相關。
10
車廂里是廉價香薰的味道,檸檬薄荷,淡淡的汽油味,它們久未消散,繚繞在我的鼻尖,似乎有石塊擊打著我的身體。然后我閉上眼睛,將他的顱骨往遠處推,一遍又一遍,撕扯他的襯衫如同撬開胸腔那般,兩條腿硬邦邦地壓住我,兩座高高的山。我聽到了他的聲音,感受到了一股冰涼的觸感,流瀉在大腿根。我的身體代替我完成了拒絕,而我的內心卻無比孱弱、矛盾、猶豫。
我抓住他的手腕,將半裸的身體擠出去,掉在車門外地面上,然后系好褲子、外套。內衣的鎖扣解開著,在毛衣中晃蕩,掛鉤很硬。我在硌腳的馬路上走了很久,聽到來自深夜的,如一個空房間一樣的馬路、街道、小巷,四處碰壁的聲響。汽車鳴笛,我的自言自語、咒罵,還有哽在喉嚨里的疼痛感受。當時我還不知道,之后自己將會面對什么,我以為我會輕易地從今夜的恥辱中脫身。
當年,我的母親戰(zhàn)勝了那個女人,還有她腹中的孩子。她躲在臥室,舉著結婚時挑選的那部棗紅色的電話,聲音起伏不定,傾訴與吼叫交替著。我當時還很小,隔著薄薄的木門,想象出一個熱氣球,拴著母親的房間,在天上飛。那些聲音因此飄遠,不再回來。留下來的是父親,他霸占著沙發(fā)、陽臺、衛(wèi)生間,步伐一如往日,堅定有力,很少抬頭看飄在空中的母親,也從未期待她的降落。我在深夜空曠的街道上艱難地朝前行走時,想起了那天母親的聲音,還有站在廚房灶臺前抽煙的父親的側臉。隔著綠色玻璃窗,被框在紅磚之間,神色平靜,似乎落入深淵的是母親、我與這個家,而他是拯救一切的繩子,可以輕巧地將我們打撈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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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最后一次踏出醫(yī)院,手里拿著檢查單,一些藥品,藍白相間的紙盒,封口的圓形透明膠帶,在我流汗的手掌里滑來滑去,試了好幾次都撕不開。我的手提袋張大嘴巴,裸露出電腦、書本,那里有我必須完成、面對的任務與生活。我在一個世界里吞服藥片,在河流里漂浮,偶爾成功拽住了野草,爬上岸,更多時候,沉沒。在另一個世界里,踩踏著堅硬的地板、街道,在真實場景面前,努力地將自己塞進去,像是塞進一個狹窄的模具。我的父母沒有給予我?guī)椭?,我的朋友也無法對此插手。這才是真正的災難——我對自己的身體,自己所承受的傷害、恥辱,開不了口。它們之中隱藏著許許多多的考量,在最為關鍵的一瞬間,如突降的大雨般,封住語言的洞穴。
有一次,相識多年的好友前來看望我。我坐在地板上,她坐在高處的沙發(fā)上。那是我那段時間有印象的唯一一束陽光,很亮,鋒利,從我的眉心切割至嘴角。我抬頭看她,忍受著下體的一陣陣疼痛、心中的不堪與慌亂。如果我告訴她實情,她一定會在往后每一次看到我時,想起那疾病,以及它呈現(xiàn)在身體上的形態(tài),粉紅色,一簇簇。刮過我軀體的風,會將它帶向他人理解我的方式,它擴張成一幢房屋,我被困在里面,一個影子,黑色、透明,從東游蕩到西,走出門則意味著危險,她們需要屏住呼吸,逃開。我不要給予任何人這一權力。我絲毫不相信,有人會真正給予我同情,他們會像撫摸一只骯臟的流浪貓那樣,觸摸我,然后在水盆里不斷地洗凈雙手。我說,生活好像變得很難很難。她問我是什么樣的難處。我含糊回應,大概是我的臆想吧,我說不清。她的兩手搭在大腿上,黑色的打底褲上沾染著一些污漬,是她的女兒的口水或者奶漬。我聞到她的氣味,洗發(fā)水、沐浴露、洗衣液,金紡味。健康的、生活的味道,有意地將我隔絕開。我當時很想抖落粘在自己臉上的陽光,伸出手,扯下被打亮的那一塊皮膚,撕成碎片。她走后,我將吃剩的食物丟進垃圾桶。后來我們整整一年沒有見面,直到我“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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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與關于疾病的想象,回憶與關于回憶的想象,在我的身體里生長出來,它們真切且實際。如同沿河而立的一座建筑物,它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只能低眉順眼,觀察油漆、磚石、檁條隨著時間斑駁、朽壞,窗內那個世界也逐漸氤氳出蒼老跡象。清晨,我鉆出房門,滔滔的血色河水擦著我的鞋尖流過。夜晚躺在草坡上,接受星辰寒光的清洗。我眺望山脈,然后將頭發(fā)浸入水盆,發(fā)絲一團團升起,如云如霧。我分不清自身的邊界、世界的邊界在哪兒。我的皮膚、房子的墻壁都消失了,它們亂七八糟地攪在一起,彼此侵蝕。我任憑意識朝無限遙遠的地方奔去,纏繞在手上的韁繩,一直溜出去,我盯著它看,像盯著一個流血不止的嬰兒,卻沒有阻止、保護。我有能力阻止嗎?如果我在任意一環(huán),采取措施,是否能避開它所帶來的對人生的影響,已經(jīng)無從知曉了。我能記得的只是,一個女人竭盡全力地與恐懼斗爭。她手無寸鐵,面對猙獰的男人,無法信任的身體,逐漸壞死的病菌,陌生的醫(yī)生,一無所知的家人、朋友,用全部的毅力與耐心,將體內那些激烈的、痛苦的血色河流,接納并拋棄。它們環(huán)繞在她所能掌控的最為切近的未來,靜候遺忘的日期如約而至。
我想我還能再多說一些,關于那個裸露出電腦與書本的單肩挎包,靠在醫(yī)院的金屬椅背上,又被放置在診療室的單人木椅上。它是真的存在的物品,有實際的重量。當我躺在檢查臺上時,它獨自等待著。里面的文字,駐扎其中,沒有凋零的跡象。而我卻沒有像攀住崖邊巖石那般,攀住它,我沒有勇敢地承受自己身體的重量,以及將會流血的手掌。我背過身去,前往一重又一重幻象,仿佛只有那里才隱藏著救贖的光與繩索,我不敢回頭看,在最絕望的那一刻,背轉身,向真實求救。而只能跟隨恐懼、懷疑,去往想象的叢林,在一團團升起的幻夢之中,用極致的混亂,擊退我無法捋順的記憶與感受。同時,當那個冷漠的醫(yī)學名詞從醫(yī)生口中說出時,當所謂的激光療法以及冷凍療法,擺在我的面前,我不得不成為一把鋒利的刀,在往事中尋找一個身影,那個男人,將他刺殺,刀尖扎進眼球中,封鎖在河底……
我一次次披掛著血水爬上岸,朝向橋梁奔去。腳尖踏上布滿裂紋的橋面,背后的河流發(fā)出猙獰的吼聲,我閉上眼睛,踩住即將破碎的道路,前往對岸,體內流瀉出無數(shù)碎片,它們惶恐地在這個世界上尋找一隅之地,期待著拼湊完整,也恐懼著被遺棄的命運。我從沒有堅定不移地信任自己,一定能夠被重新縫合,我也沒有遵循真實的規(guī)律:世界上總是保有著一些需要為之付出真心與精力的事情,痛苦與恨并不能夠霸占全部的你。我知道這才是我始終沒有勇氣面對的事實、真相,那流淌在我的身體中的局限:痛苦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