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宗平
100年前的10月31日,一個女嬰在北京一家教會醫(yī)院呱呱落地,成為日后鼎鼎大名的地質學家李四光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孩子。按照李家的族譜,李四光給女兒起名李熙芝。她,就是我的母親李林。
我外公34歲得女,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兒抱在懷里暖起來,然后拿出一個特制的小木板放在腿上寫文章。大概是在外公寬闊溫暖的懷里覺得很安全,所以熙芝不哭不鬧,乖乖地躺在他的懷里。因為外婆生產(chǎn)后身體一直不好,吃不到母乳的熙芝只好喝牛奶。為了讓外婆能好好休息,外公每天早上都是自己起來,生火、熱奶,等女兒醒了就可以喂了。母親小時候,我外公又要教書,又要做科學研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但他總是盡量抽出一些時間來陪伴女兒,給女兒讀書、講故事。我母親喜歡小動物,特別喜歡鳥,外公就到市場上給她買鴿子,和她一起喂鴿子。
自我母親出生后,外公外婆就再沒有其他的孩子了。太祖母覺得,這樣的話李家這一支不就絕了后嗎,所以她瞞著我外婆和我外公講,希望他為了子嗣再娶一房姨太太。外公很耐心地勸太祖母,說娶姨太太是非常不道德的行為,而且文明社會,生男生女沒有區(qū)別,女兒同樣也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經(jīng)過外公這一番勸說,太祖母終于接受了外公的新思想。
我一直開玩笑說,母親是我家唯一的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北京人”,因為她出生在北京。那時我家住在景山東街5號的一個小四合院里,這個四合院是我母親出生前,外婆用她幾年教書節(jié)省下來的250塊大洋買下的。四合院離北京大學很近,外公每天騎車上下班,教書空余時就到他的辦公室擺弄從野外帶回來的標本或整理野外筆記,常常沉浸在工作中忘了時間,很多次都要外婆去叫他,才想起來該回家吃晚飯了。有一次外婆正忙,就讓我母親去叫外公回家吃飯,母親到了外公的辦公室,看他正在忙,調皮心起,于是一聲不吭地站在門邊,想看看什么時候外公才會注意到她。站了好一會兒,外公才看到門邊好像有個小孩,也沒抬頭就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天這么晚了還不回家,你家大人會著急的,趕快回家吧?!蹦赣H聽了大笑起來,外公才看到門邊的小孩原來是自己的女兒。
外婆那時是京師女子師范大學的音樂老師,同時在京師女子師范大學附中教英文和法文。受外婆影響,母親小時候特別喜歡彈鋼琴,想著長大了要做一個鋼琴演奏家。可惜的是,8歲那年,她的右手食指上長了一個疔,因為沒有特效藥,反復化膿,持續(xù)了好長時間,痊愈之后右手食指短了一截。鋼琴演奏家是當不成了,母親傷心地哭了好幾天。傷心之后她想,既然鋼琴演奏家當不成了,那她將來要去學醫(yī),當一個可以治療各種疑難雜癥的醫(yī)生。
1935年,外公到英國去作一年的學術交流,帶著外婆和我母親一起去。到英國后,外公就開始了他繁忙的講學和科研活動,先后到倫敦、劍橋、伯明翰等地的八所大學演講《中國地質學》。母親被送到住處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學去讀書,那時在學校讀書的中國孩子非常少,因此她一入學就成了學校里被關注的東方人。再加上她剛到英國,英文很差,所以老被同學欺負,每天都有小孩跟在她后面喊“chink chink Chinese”。 我母親雖然不懂他們在喊什么,但是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話,回家就跟我外婆抱怨說學校里的其他孩子排擠她。我外婆聽了很生氣,帶著我母親去找校長理論,說女兒在學校公然被侮辱,是學校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學生,應當?shù)狼覆⒈WC此后不會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學校只好照做。回家后,外婆又告訴我母親,遇到這種情況不能認,一定要反擊回去,不然老會有人欺負她。這件事之后,我母親這個原本處處都要父母保護的獨生女兒,慢慢地學會了遇事不能示弱,懂得了如何保護自己。
在英國的一年學習和之后隨我外公外婆橫跨美國的旅行,不僅奠定了母親的英文基礎,還開闊了她的眼界。回國以后,外公為了讓女兒不要忘記英文,給她買了許多英文小說。又因為我母親喜歡看偵探小說,所以特別給她買了很多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在她看小說著迷的同時,英文也有了進步。小時候打下的英文基礎,對她日后的學習起了很大的幫助。
1937年7月,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外公帶著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的員工和家屬搬到了廣西的首府桂林,我母親在桂林度過了7年的時光。剛到桂林時生活很艱苦,也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常常要搬家,加上日本飛機老來轟炸,他們每天還要跑幾次防空警報。到桂林不久我母親就得了傷寒,那年她14歲。因為藥品奇缺,唯一養(yǎng)病的辦法就是臥床休息,可是日本人老來轟炸怎么辦呢?外公就讓外婆縫了一個大布口袋,聽見警報,把我母親往口袋里一裝,背上就跑。后來我母親常跟我說,她之所以在那么困難的情況下沒有死于傷寒,完全都是因為我外公外婆的愛。
度過了最初的一兩年,大家對戰(zhàn)時的生活也慢慢習慣了起來,雖然還是異常艱苦,但是大家該上學的上學、該工作的工作,就是日本人的轟炸讓人非常頭痛。有一次跑防空警報,外公和我母親跑到半山的一個山坳前,看到里面的人很多,外公就對她說:“這里人太多,我看日本飛機大概還要有一會兒才到,不如我們往前走走,我知道前面有一個山洞?!蔽夷赣H也表示贊成,于是他們繼續(xù)向前走。等到警報解除,他們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那個山坳前落了一個大炸彈,里面很多人都不幸被炸死了。后來我母親老跟我說,那天要不是他們往前走,沒躲在山坳里,就不會再有她,也不會有我了。
因為小時候老要隨著我外公搬家,我母親一共換過五所小學,教育水平參差不齊,所以雖然我外公是教授、外婆是老師,我母親的小學教育仍是不完全的。母親的初一、初二是在桂林的一個中學上的,初三學年按廣西政府的要求,學生都要去勞軍,不上課。母親和很多學生一樣,看到國民黨的軍隊不上前線抗日,在后方吃喝玩樂,即所謂“前方吃緊,后方緊吃”,所以對軍隊非常反感,一點都不想去勞軍,于是她決定跳級直接上高中。她很順利地考上了高中,但是學校說她在學校是有學籍的,不能跳級。母親想,既然“李熙芝”有學籍,那就改個名字唄,改什么呢?我外婆的表字是“許麟”,她想:“那我就改成‘李麟?!笨蛇@個“麟”字太難寫了,她就挑了一個最簡單的雙木“林”,于是“李熙芝”就成了“李林”。
母親只上了兩年高中就跳級考上了貴陽醫(yī)學院,想要去實現(xiàn)她小時候當醫(yī)生的夢想??墒钱斘彝馄胖缹氊惻畠阂x家去貴陽,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生怕打仗一個炮彈下來從此天人兩隔,再也見不著了。母親只好聽話地改報了廣西大學的機械系,成了機械系唯一的女生。
在大學里,母親是一個特別活躍的學生,積極參加體育活動、文藝活動,是學校長跑隊的隊員、話劇團的演員。她曾經(jīng)出演過英文《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娜拉,話劇在桂林演出的時候,我外婆還特別買了票送給朋友,去給我母親捧場。
1944年,母親從廣西大學畢業(yè)了,那時她已經(jīng)對物理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申請到了英國金屬學會的獎學金,準備到英國去留學,學習彈性力學(ELASTICITY)。不料伯明翰物理系的秘書打字的時候打錯了一個字母,母親收到錄取通知書時,發(fā)現(xiàn)彈性力學變成了塑性力學(PLASTICITY),真讓人哭笑不得??吹轿夷赣H不知所措的樣子,外公就勸她,不要急著改回彈性力學,其實塑性力學也很有意思,不如試試看,也許會喜歡。于是,1946年母親到了伯明翰大學物理系,又成了物理系唯一的女生。
從小學到大學,母親雖然頻繁地轉學跳級,但總算是一路順風順水地完成了學業(yè),而且成績還不錯。但是在伯明翰大學開始碩士學習的時候,母親過去基礎知識不扎實的弊病全部顯露了出來。兩年的學習,我母親感到十分吃力,不僅要學習新的知識,還要補習在中學、大學里沒有學到的東西,每天都有不同的難題要解決,所有時間都用來去圖書館查資料、看文章,下課以后還要借同學的筆記與自己的筆記核對,看看漏掉了什么。除此以外,其他一切都顧不上。她到英國的時候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結束,英國的物質供應非常緊張,每天忙于學習,營養(yǎng)又跟不上,6個月的時間她瘦了10磅,從出國時的“小胖子”變成了苗條淑女,從此就再也沒有胖起來。
母親從小受我外公的影響,學習非常刻苦。在勤奮努力下,兩年后,她終于完成了學業(yè),拿到了碩士學位。此時,她已經(jīng)對塑性力學研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決心選擇科學研究作為終生職業(yè)。可是要想做科學研究就需要完成博士學位,于是她去找導師,表示還想讀博士。她的導師看了看她說:“你現(xiàn)在的教育程度去找個丈夫生幾個孩子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不必去讀博士?!碑敃r英國也是一個很封建的國家,女性讀書多是為了提高身價找個好丈夫。母親聽了這話當然非常郁悶,可是獎學金用完了,沒有錢不可能在伯明翰大學繼續(xù)讀下去,只好作罷。但是她又不甘心,就四處想辦法,最后終于在劍橋大學物理系的一個實驗室里找了一個實驗員的工作,可以養(yǎng)活自己,以便日后再找機會。
實驗員的工作是磨金相,就是把工廠送來的像一塊錢硬幣大小的金屬片用金剛砂拋光,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后出一個報告。工作其實挺枯燥的,可是母親做起來非常認真。大概是繼承了我外公的基因,她的動手能力很強,這樣的工作難不倒她??墒怯幸惶斐隽藗€意外,磨的時候手沒有按緊,金屬片由于離心力的作用一下子就飛了出去,掉在地上找不到了。母親正著急不知怎么辦,她的同事看到后就過來安慰她說:“沒關系,我們也掉過,我來幫你找?!庇谑悄脕硪粋€大磁鐵,在地上一吸,沒想到吸上來好多片。這可怎么辦,哪片是母親掉的呢?同事說:“沒關系,你就拿一片,教授哪里會知道這片不是他給你的?”母親想了想,在里面挑了一片比較干凈的,然后拋光分析,寫好報告去交給教授。但是從小家里的教育就是要做老實人說老實話、不能投機取巧,所以母親在交報告的時候告訴了教授事情的原委,并且說她不能保證這一片就是教授給她的,如果不對,就請工廠再送一片來,她重新做。教授收了報告,也沒說什么。幾天后,系里的秘書找我母親,說教授叫她去一下辦公室。母親心想壞了,這是要丟飯碗呀,只好懷著忐忑的心情去了教授的辦公室。出乎意料的是,教授先詢問了母親的工作情況,然后問她想不想繼續(xù)讀博士。母親聽了喜出望外,說當然想啊,可是沒有錢。教授告訴我母親,錢的事由他來解決,她現(xiàn)在就可以到自己名下讀博士。這個故事,認識我母親的人基本都聽過。母親說,她之所以得到了這個在劍橋讀博士的機會,是因為教授認為她是一個誠實的人,符合老老實實做研究的起碼要求。
在劍橋讀書的時候,母親遇上了我父親鄒承魯,完成了他們生命中除了工作以外的另一件大事。他們認識不久就陷入了熱戀,一起聽歌劇、看電影、去郊游。母親很愛玩也會玩,父親則不大喜歡體育活動。劍橋大學有一條河,夏天學生們都喜歡在河上泛舟,我父母也不例外。其實父親不會撐船,可是好面子,不想在女朋友面前認,結果第一次撐船就掉到了河里。母親不知道他不會游泳,看他掉下水覺得很好玩,在船上拍手大笑。旁人看到我父親在水里掙扎的狼狽樣就喊我母親:“人要淹死了,還笑,還不趕快去救!”其實河水不深,父親在水里掙扎了一會兒就自己爬到岸邊,上來以后冷著臉,一聲不吭地走掉了。為了這個小插曲,他們冷戰(zhàn)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母親去找我父親道歉說不知道他不會游泳,這才重歸于好。1948年,我外婆陪外公到倫敦去開第十八屆國際地質大會,外婆收到了我母親的一封信,說她找了一個男朋友,想讓他們去看看。因為外公正忙,外婆等不及就自己先去了劍橋。外婆后來告訴我:“你媽媽說是讓我去看男朋友,結果兩個人要結婚了,讓我去花錢。”其實他們兩人的婚禮非常簡單,就是在市政府登記后,請我外公外婆的好朋友陳西瀅、凌叔華一家吃了頓飯。
1951年10月,母親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順利地拿到了博士學位,但博士證書需要等到幾個月之后的畢業(yè)季才能拿到。在這之前,外公外婆和我父親都已經(jīng)回國參加工作了,母親不想再等下去。因為等船期時間太長(當時從歐洲到遠東的客輪沒有固定開船日期,考慮到運輸成本,所有買了船票的人得等到船票賣光、此次客輪坐滿才會開船,有時甚至要等半年),為了盡快回國,所以她選擇坐火車,穿過歐洲大陸,經(jīng)蘇聯(lián)回國。中國科學院特別請求外交部為她發(fā)了一本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并請時任中國駐瑞典大使耿飚夫婦到瑞典邊境接她,再送她上火車。母親的博士證書是30年后,一個劍橋大學科學代表團來中國訪問的時候,由她的師兄帶來的。1951年底,母親順利地回到闊別了五年的祖國,和父母、丈夫團聚。在北京小住了幾日,母親就隨我父親到了上海,她的新工作崗位是科學院冶金所。
20世紀50年代初,雖然工作環(huán)境、生活條件都很艱苦,但是人們都全身心地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中去。上海冶金所離科學院上海分院比較遠,所以母親每天都要早出晚歸,但是她從不抱怨。她在冶金所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和周仁所長共同完成了球墨鑄鐵的研究項目,做出接近鋼材料硬度的鑄鐵用于民用企業(yè),解決了當時鋼材供應不足的問題。后來,她又帶著研究小組到包鋼,完成在高爐耐火材料中加入微量硼代替合金元素鎳和鉻以延長高爐耐火材料使用壽命的研究課題。
繁忙的工作之余,也有溫馨的家庭生活。母親到上海后,科學院給我父母分了一套公寓。和其他小夫婦一樣,每個周末,他們就在上海各大商場買壁紙、買家具,布置房子,經(jīng)營了一個溫暖的小窩。
1953年我出生了,給他們的二人世界帶來更多的快樂和“混亂”。我小的時候,因為考慮保姆白天要帶孩子、做飯、買菜很累,所以父母決定晚上他們自己帶我。兩人商量好:晚上我第一次哭,母親起來;第二次哭,父親起來;以此類推。開始還執(zhí)行得不錯,到了后來兩個人都很累,我一哭他們就互相“推諉”,母親說“上次是我起來的”,父親也說“上次是我起來的”。最后聽我哭得厲害,保姆起來說:“算了算了,還是我來吧?!?/p>
我6個月的時候,父母帶我到北京看望我的外公外婆。外公外婆看到我高興得不得了,不讓走了。從那以后,我有至少一半時間是和外公外婆在北京生活的,這樣父母也可以不那么忙,不用既工作又帶孩子了。那時,父親在酶學方面的研究、母親在冶金方面的研究都進行得很順利,我時不時被他們從外公外婆身邊接到上海,一家人在上海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1958年,錢三強征得中國科學院黨組書記張勁夫同意,邀請我母親參加核材料研究。那時,國內還沒有人研究這個課題,可以說這是一個“蠻荒之地”。調到北京,就意味著要暫時與丈夫分開,過起南北兩地的分居生活。核燃料和輻射過的材料有很強的放射性,極少有女性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墒窍肫鹂箲?zhàn)時期的逃難和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母親是多么希望祖國建立起強大的國防力量!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離開了上海溫暖的小家,來到二機部401所。
401所的前身是科學院原子能研究所,之后分出一部分到第二機械工業(yè)部,成立了401所,負責原子能研究中涉及原子彈的保密部分研究。小時候有人問我媽媽在哪里工作,我都回答說“媽媽在信箱里工作”,因為母親給我的信都是寄自信箱里的。
母親擔任六室(反應堆材料研究室)的副主任,開啟了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如何研究核材料,不僅母親一無所知,就連整個六室都沒有一個學核物理的,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因為工作任務重,不可能讓大家先全時培訓再開展工作,所以母親決定走“任務帶學科”的路:晚上查資料、看文獻,請核物理專家來所講課,培養(yǎng)青年科學研究人才;白天工作,把學到的知識用到工作中去。因為買不到合適的實驗器材,她還帶領六室的同事親手制作。她認為材料研究人員就應該自己動手制作設備、準備樣品。她有精湛的金相樣品制備技術,切割、磨光、拋光、蝕刻、噴鍍、復型等各個環(huán)節(jié)樣樣精通。半個世紀后,人們還可以在所里看到當年她調研文獻、撰寫論文、修改文章所用的書桌和她親手制作的實驗設備。
401所地處遠郊,每周開班車去中關村一趟,所以母親總是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天下午再回所。那時,我每個星期見母親一次,雖然她也很想周末多和我相處,可總是閑不下來。每個周末,她都忙著聯(lián)系核物理專家,去拜訪他們請教問題,或者安排他們到401所去給青年人講課、培訓。就連父親從上海來探親,她也忙得顧不上。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們說好了到公園去看雪,都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了,忽然來了個電話找母親。我和父親等了一會兒沒看見母親掛電話,父親就開玩笑地對我說:“問問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要是物理所或者原子能所,咱們就去脫了大衣,因為今天肯定是去不成公園了?!?/p>
母親在401所和后來的194所工作的13年,正是核武器研制帶動核工業(yè)大發(fā)展的時期,她也將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時光貢獻給了祖國“兩彈一艇”事業(yè)。
1970年,研究核潛艇反應堆的194所搬遷到三線,那時外公的身體越來越差,所以科學院就決定將我母親留在北京,后來把她調去了物理研究所。1978年,母親調到物理所的時候已經(jīng)55歲,到了多數(shù)人該退休的年齡,然而她在物理所又開始了一個全新的研究方向——高溫超導的研究。高溫超導當時在全世界也是一個新課題,對母親來說,又要從頭學起。但科學研究就是這樣,總要有新東西,否則科學就死了。
20世紀90年代,物理所的領導為了支持高溫超導研究項目,為研究室特批了一筆經(jīng)費。如何才能讓這筆錢發(fā)揮最大最好的作用,母親和室里的同事商量,決定自己動手,花最少的錢做更好的設備。根據(jù)研究需求,他們自行做設計方案,經(jīng)過多次嘗試努力,終于搭建出一套具有多種功能的薄膜生長設備。雖然這是一個“純國產(chǎn)”的設備,但很好用。雖然母親已經(jīng)離開20多年了,但這套設備和其他一些她當初制作的設備仍然在發(fā)揮作用。母親制作的薄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是國內做得最好的材料之一。在物理所的23年里,她一共發(fā)表過論文40余篇。
剛到物理所的時候,母親的辦公室是在一排小平房里,中午吃的是家里帶的飯,吃完就躺在辦公桌上休息一會兒。小平房門外的路,一下雨就成了大泥塘,母親每次下雨以后回到家里都是一腳泥水。后來我給她買了一雙高筒的雨靴,如果天氣預報說有雨,早上出門就讓她把雨靴帶著。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她才搬到新蓋好的樓房里工作。雖然工作條件不怎么樣,可她還是每天樂呵呵的。對她來說,只要可以做科學研究,其他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
母親逝世后,她的朋友、學生都希望我能講講她的故事。作為女兒,我應該是最了解她的人,但其實她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遠不如她和同事、學生在一起的時間多,她在學生身上花的心血也比在我身上多得多。女性導師和男性導師是不大一樣的,她不僅是導師,對學生還有母親般的關心。母親曾有一個學生,家是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狀況不是很好。這個學生碩士畢業(yè)后跟我母親講,他還想讀博士。母親說不要再跟著她讀博,因為物理所的待遇比較低,她推薦這位學生去香港科技大學讀博,因為香港科技大學給的錢比較多,這樣他不僅可以改善生活,還可以幫助家庭。母親對她的每一個學生都是這樣,不僅關心他們的學業(yè),還關心他們的個人生活。
母親一輩子三次因為國家需要改換專業(yè),國家的需要就是動力。她認為科研工作本身就是創(chuàng)新活動,鼓勵自己和他人在工作中探索新思維、新方案和新技術,活到老學到老,一生不斷觸及新的科研領域,學習新的科學知識??茖W研究已經(jīng)融入她的血液里,成為她生命的全部。她說,自己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安心做學問,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這點她的確做到了,去世前一個月,她還在上班、工作。
2023年是我的母親誕辰100周年,此前我為父親誕辰100周年寫了一篇回憶文章刊發(fā)在《縱橫》上,反響很好。我想一定也要給母親寫一篇,不然待我百年之后,她可能要怪我“偏心”了。如今我寫完了,我想她應該會滿意了。
(摘自《縱橫》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