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在我們魯中山區(qū),豆沫是桌上的一道菜,以黃豆為配料,燉老白菜幫子、蘿卜葉子、各種野菜、樹葉,當粥喝,當菜吃,佐以腌得烏黑的辣疙瘩咸菜,能撐死一頭牛。年代不同,食材不同,吃法不同。有十年的時間,豆沫在飯桌上消失了,代之以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當我們發(fā)現“三高”是因為吃多了大魚大肉的時候,豆沫又榮耀登場了。
我三大爺宋傳鐵面對一桌子佳肴,就曾慨嘆:“如今,倒吃不上豆沫了?!?/p>
說起豆沫,安樂村至今還在說“豆沫王”的故事。擁有“豆沫王”這個外號的是我三大爺宋傳鐵,得這個外號的時候,他二十七歲?!岸鼓酢表懕橐屎觾砂?,意思是最能吃豆沫的人。我奶奶說壞了,這下甭想找媳婦了。
我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一個初春的早上。春寒料峭,冰雪未融。宋傳鐵還餓著肚子,正要去村口集合上工,他扶著門框回頭說,先吃飽肚子再說吧,找啥媳婦!宋傳鐵扛著镢頭,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隊里管午飯,包里是吃飯的家伙。別人拿的是碗筷,我三大爺拿的是一個半大鋁盆和一個沒有了柄的塑料勺子。
村南的老槐樹上落了一群麻雀。老槐樹下站著黑隊長,他看著身邊粗手粗腳的宋傳鐵,說,老三能干是能干,就是忒能吃。今天你拿的啥家伙,鼓鼓囊囊的?
沂河北岸有隊里最大的一塊水澆田,家家指著這地分點兒地瓜、玉米、小麥,其他的隊都看著眼熱。
黑隊長黑是黑點兒,刨地帶頭在前,他不說“歇一袋”(抽袋煙),誰都不能歇,有尿也得憋著。沒這點兒狠性,天天餓肚皮的窮漢子,誰能聽他嚷嚷?天旱地干,塵土漫天,大伙憋著氣憋著尿,憋著一氣往前干。稍一松勁,黑隊長就喊,今兒中午是黃窩頭(玉米面的)、蛋花湯。胡子又長又白的三老漢就罵一聲,放屁,哪來的雞蛋?黑隊長就露著白牙嘿嘿笑。
午飯由三個人送來,還真是一擔黃窩頭。但是,哪來的兩擔蛋花湯?是豆沫,是兩擔辣疙瘩纓子豆沫,眾人都喊一聲好。在眾多的豆沫中,辣疙瘩纓子豆沫是上品,宋傳鐵說香得牙花子疼,不只是黃豆面的香,還有辣疙瘩纓子的香。每年三伏天,玉米長到齊胸高的時節(jié),黑隊長就喊著隊里的婦女鉆玉米地,栽辣疙瘩苗。玉米棒子收了,玉米秸割了,再等半個月,收辣疙瘩。辣疙瘩可以腌咸菜。纓子倒掛在繩子上,曬得干透,垛在隊里的倉庫,來年春天做豆沫,當口糧。老白菜幫子、茄子葉子、地瓜葉子、南瓜皮、楊樹葉子、榆樹葉子,沒有不能曬的,沒有不能藏的,沒有不能做豆沫的。一個冬天誰要是敢動一動,黑隊長就揭誰的皮。早春口糧就這一點兒,隊里人都不敢去動那個念想。
隊里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在青黃不接的春天餓跑了,餓病了,這在縣里、鄉(xiāng)上是獨一份。
太陽頂到頭頂上了,到了午飯時間。黑隊長喊一聲:“下河?!贝蠹揖椭酪晕顼埩恕O潞泳褪墙腥ハ聪词?,擦把臉。黑隊長還有一個意思,叫大家伙先喘口氣,歇一歇,免得吃飯時太急,嗆著。一人兩個黃窩頭,豆沫可以吃兩碗。等大伙兒都舀滿了碗,坐在石塊上、草叢里開始吃的時候,宋傳鐵不慌不忙,挨著豆沫桶坐下,從包里拿出一個小鋁盆,有兩個碗大。不緊不慢,舀上一勺子,倒進鋁盆里,兩手端著盆子,一邊抬高,一邊降低,讓豆沫在盆里來回“走”,一會兒就涼了,宋傳鐵用半截塑料勺子,三下兩下舀進嘴里。抬手又舀一勺子,倒進盆里,再用兩手一高一低地晃動盆。再吃,再舀。
宋傳鐵用鋁盆盛豆沫,涼得快,他吃三大碗,別人也就吃一碗。等豆沫吃完了。宋傳鐵再慢慢吃黃窩頭。撐得肚子溜圓。眾人只顧吃,誰也不敢說啥。黑隊長把腚對著宋傳鐵。
有一個人注意他了。誰?寡婦劉桂花。劉桂花的丈夫去山西挖煤,五六年沒回來,家族里的人去了一趟山西,那個小煤窯已經被封了,老板跑了。當地的老鄉(xiāng)說,煤窯出事了,死了十幾個人,估計劉桂花的丈夫也在里邊。劉桂花帶著一兒一女,想吃飽肚子,不是簡單事。
劉桂花的胸很大。左眼皮上有一個黑痣,不算小,像一粒黑豆。劉桂花眨巴著眼說:“鐵子,你可騙不了我,你吃豆沫是最多的?!彼蝹麒F看劉桂花眼皮上的黑豆覺得有點兒惡心,那粒黑豆像一個蜱蟲,圓溜溜的,他老想給她捏下來,但不敢。劉桂花拿眼剜他,像鐮刀割肉一樣。宋傳鐵有點兒怕她。
有一天中午,宋傳鐵在沂河邊的機井里洗澡。劉桂花把他的衣褲扔到沂河里沖走,對宋傳鐵說,你要跟我好。把宋傳鐵說得一愣。宋傳鐵說,誰都知道你是黑隊長的人。劉桂花說,我不是誰的人,我是兩個孩子的媽。黑隊長老想欺負我,我看只有你能保護我們娘仨。宋傳鐵問,為啥。劉桂花說,我知道黑隊長的門牙是你打掉的。去年夏天,你把黑隊長摁在沂河里揍,只有我看到了。黑隊長怕你,不然的話,豆沫子能盡著你的肚子吃?劉桂花說完,從背后拿出一身新衣新褲,說你穿上這一身新,晚上去我家吃飯,我把下蛋的雞給你燉了。
后來,宋傳鐵和劉桂花結了婚。再后來,他們去了鎮(zhèn)上開面粉加工廠,他們家是隊里第一家住上樓房的。